中国藏书文化散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藏书论文,中国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近年来,从文化学的角度考察、研究我国历史上的藏书活动而形成的藏书文化,已成为学术界的热点。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藏书历史源远流长,留下来的典籍,数量之多,门类之繁,涵盖的时空之广,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无法比拟的。与此相应的中国藏书文化是博大精深的,不仅是整个文化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其与中国学术史的深刻的直接关系又是其他文化所无法比拟的。
藏书活动折射在中国文化上的意义至少我们可以胪列出这样几条:
1 藏书:社会进步和发展的标志
典籍的产生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出现的,所以典籍本身就是人类文明的产物。然而典籍的收藏,在我国东周以前,则是“学在官府”,“官守其书”,典籍与文书档案是同一意义,收藏在王室里,谈不上社会藏弆。王室衰微,诸侯尾大不掉,典籍由王室走向诸侯,走向社会,孔子成为历史上文献可考的第一位私人藏书家,而战国中期以后的惠施,“其书五车”,数量也相当可观。秦灭六国,出于统一的政治需要,实行“焚书坑儒”,社会藏书遭到第一次大的破坏。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官私藏书都得到大的发展。自此之后,朝代更替,藏书兴衰,史籍书之不绝于缕。隋牛弘的“五厄论”,明胡应麟的“续五厄论”,近人祝文白“再续五厄论”,以及其间的宋洪迈、周密、明邱濬、谢肇淛、陆深、清姚觐元,近人章太炎、陈东原等,关于书籍厄运之论著,无不雄辨地证明:在国家动乱,社会不安,民不聊生的情况下,无论官方抑还私家,其藏书皆遭严重破坏、散失。反之,民族兴盛、国家统一、政局稳定,经济发达,文化教育繁荣,人民生活安定,则无论官方抑还私家,其藏书皆兴盛发达。特别是当一个新兴的封建王朝初建或“中兴”之时,下诏求书,采掇遗亡的举措,几乎成为藏书事业中的一个规律。这里且不说“靖康之乱”与“开元盛世”形成显明对比,仅以“文革”十年动乱和今日之改革开放的时代相比较,今之人无不感到何啻天壤之别!“文革”中以“扫四旧”之名,典籍几乎都被斥之为“封、资、修”,虽则国家藏书破坏不大,而社会藏书破坏殆尽,拉杂烧之,拉杂毁之,无处不有,书籍毁坏之烈,达到“史无前例”的地步,除了“红宝书”,“样榜书”之外,无书可寻,无书可读;试看今日改革开放以来,政局稳定、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生活提高,各地涌现出来的评选“藏书家庭”、“藏书状元”活动,层出不穷。藏书作为文明家庭的象征,逐渐形成一种良好的社会风尚,方兴未艾。藏书者,社会之晴雨表也。
2 藏书:读书人的甜蜜事业
书与读书人自来有不可分离的天然联系,读书人买书、藏书,同样是顺里成章、天经地义的事。至于读书人中以平生精力,甚至几代人的精力,专事藏书而形成的藏书家,为了藏书,拿自己的俸禄、家中资产去购买,乃至节食缩、典当衣物。宋赵明诚,李清照夫妇,“竭其俸入,以事铅椠”,“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悲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1〕。明代胡应麟“以嗜书故,有所购访,时时乞月俸。 不给,则脱妇簪珥而酬之;又不给,则解衣以继之”。遇上书贾要宰他,他也甘愿伸长脖子,清玉栋“尝过厂市,酬一书如常值,弗与;求益倍之,仍弗与;再倍之,又弗与。君怒,拂衣登车而去”,然而“夜不能寐,破晓遗骑奴以三倍值驰而取书”,这种入魔正基于明杨循吉所说的“钱物可得,书不可得,虽费当忽校耳”〔2〕、 遇上无处可买或者资力不够的珍异本好书,只好从人借抄。清冯舒、冯班及何大成,闻寒山赵氏有宋刊《玉台新咏》,于冬月“朔风飞雪中,挟纸笔,袖炊饼数枚入山,迳造其庐,乃许出书供录,堕指可冻,穷四昼夜之力抄副本以归”。陆漻自言“十五岁家贫失学,喜借书,昼夜抄写。严寒乏炭,屈足腹下,冷暖交换,见者匿笑”。还有用自己的山庄、田地、甚至美婢去同人家换书的,明代王世贞、朱大韶,清代马思赞就有这类例子。至于断圭残璧的好书,为了使其延津之合,浦合珠还,经年求索,明代徐藏的《何氏语林》化了二十年的精力,东寻西访才配成完帙。清代郁礼藏厉鹗的《辽史拾遗》手稿,中缺五十纸,结果从拾字僧的废纸篓中得之。藏书家们就是这样奔命于通都大道、深山僻壤、荒摊冷肆,耗去毕生精力和财富,甚至到了破产潦倒的地步,不以为悔,反而为乐,始终不改其初衷,以达到四壁图书,家藏万卷为快。
有了书以后,藏书家们加以修补整饰,钤上自己的印章,为之配以书匣。进而选址造楼,立橱上架。他们的室名斋号名称和盖上的闲章文字,则充分反映他们的艰辛、志趣、收藏,如宋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归来堂”、陆游“书巢”、明毛晋“汲古阁”、“目耕楼”,清张燮“小琅妚福地”,阮元“小琅妚仙馆,黄丕烈“百宋一廛”、“读未见书斋”、张金吾“爱日精庐”、近人章钰“四当斋”等藏书处。明祁承爜有“淡生堂中储经籍,主人手校无朝夕,读之欣然忘饮食,典衣市书恒不给,后人但念阿翁癖,子孙益之守弗失”。毛晋有“黄金散尽为收书”、清冯文昌“茅屋纸窗笔精墨妙”、“清旷之域”等印章,无不是读书人好书的心灵写照。
当得到一本好书时,喜形于色,呵护备至,甚至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所谓历史的“读书图”,“载书图”、祭书图之类,便是读书人对于书籍精神享受的反映。而一旦失之,便是“挥泪对宫娥”、“泣下数行”。这些自称“书痴”、“书癖”、“书淫”、“书魔”者,好书如命,因为书籍对他们来说,“饥读之可以当肉,寒读之可以当裘,孤寂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读之以当金石琴瑟”(宋尤袤语)。
读书人何以如此倾心于藏书呢?从根本上说,固然书籍乃圣道之所在,读书人安身立命之所本,同时也是他们去官隐居或者绝意仕进,追求淡泊,独善其身的寄托。有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一读书人与一官僚面对而居,官僚家门前栽竹千竿,自标风节,鄙视读书人,而读书人家有万卷之藏,也傲视于官僚。除夕贴春联,读书人撰自家门联云“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官僚看了很不高兴,一气之下,叫人砍掉竹子。次年除夕,读书人将门联改作“门对千竿竹时短,家藏万卷书常有”,结果硬把这个官僚气搬家,择地他居。这个故事,便是“大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3〕这一藏书人心灵彻底写照的最好注脚。 所以藏书,乃读书之甜密事业也。
3 藏书:著述人的必备条件
清代张金吾说过这样一句话:“藏书者,诵读之资,学问之本也。”
张氏这句话是很地道的。一个人要想有学问,要想著书立说,必定先读好书,由博返约,融会贯通,然后方能有所作为。用今天的话说,科学研究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新发现,有新发明,有新前进。唐代杜甫说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即是这个道理。
至于汇辑编纂之类的著述,更是非搜集众多的图书不可。只有备齐备足众多的图书,方可以去粗取精,辨别真伪精劣,然而部次甲乙、分类排比,成另一煌煌巨制。历史上无论皇室依靠内府藏书,学者依靠自家藏书,其所编纂的类书、诗文总集之类,无不依靠丰富的藏书作为必备的条件。
从横向方面考察,凡是某一地方文人多,著述多,必然藏书就多。试以清初著名的浙东学派而言,黄宗羲家有续抄堂,藏书数万卷,他不但“尽发家藏书读之”,而且还从纽氏(石溪)世学楼、祁氏(承爜)淡生堂、黄氏(虞稷)千顷斋、钱氏(谦益)绛云楼、范氏天一阁、郑氏(侠如)丛桂堂、徐氏(乾学)传是楼等江浙著名藏书家借读。万斯同入京师参予《明史》修纂,带去家藏书达十多万卷。全祖望家有双韭山房,累世积书,多达五万卷。并尝从范氏天一阁、谢氏天赐阁、陈氏云在楼借读。雍正末全祖望赴京师,带去的行箧达书二万卷之多。黄宗羲学生陈自舜家有云在楼、四香居,其储藏为范氏天一阁之亚。郑性二老阁,乃合黄宗羲的遗失和郑氏家藏两部分构成。陆宝家有南轩,藏书颇富,又多善本,全祖望谓在四明(宁波)一地仅次于范、陈二家,其书散失后,全氏尝得其所藏宋刊《开庆四志》、《宝庆四明志》及吴澄《春秋纂言》,皆世之所绝无者。而浙东学派之先导明王守仁、刘宗周,后之余绪清章学诚等亦皆为数量不等之藏家。
从纵向方面考察,历史上无论哪个朝代,亦无论是经学家、史学家,凡有著述传世者,无不有数量相当可观的书籍之藏,春秋战国时代的孔子、惠施,两汉的河间献王刘德,淮南王刘安、蔡邕、魏晋时代的王粲、王弼、张华、范蔚,南北朝时代的陆澄、沈约、任昉、李谧、沈麟,隋唐时代的许善心、魏征、颜师古、杜兼、吴兢、韦述、李泌,而宋元以下,由于印刷术的广泛利用,私家藏书指不胜屈。范凤书先生以三十余年精力,从各类史籍中翻检摘抄,钩沉稽隐,得历史上藏书家达4715人,而属学者型藏家为1592人,占总数的33.8%。范先生谓“大体十得八九”,实际上还恐怕相差不少,如范在《中国藏书家省区分布统计表》中,列安徽藏家仅188人,占总数的4%〔4 〕而笔者在新著《徽州刻书与藏书之研究》中,列徽州旧属六邑的藏家即达174 人,所以中国历史上私人藏书家其总数当不下万人之多,而十之八九则为读书人、学者。
4 藏书:出版业的因果
刻书为藏书提供坚实的物质基础,我国雕版印刷术产生以后,有了充足的书源,方有藏书之便的可能,公私的大规模藏书才有了条件。这是历史证明了的,然而同时也必须看到,有了丰富的藏书,反过来又会促进出版业的发达和繁荣。
我国古代传统的藏书路子,大体分为三步:第一步千方百计广聚图书,第二步利用广聚的图书进行校勘,编纂汇辑,第三步把校勘和汇编的图书刊刻出来,这既保存了典籍,又通过刊刻使其化身千百,促使典籍的流传和提高文献价值。
考察古代的官刻、私刻、坊刻,无论它们刊刻的撰述,抑或世不多见珍稀本、校勘书籍、汇编书籍,都是和收藏之富联系在一起的。宋初的“三大千”(《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苑英华》三书各一千卷),就是依靠其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藏书为基础。明代的大出版家毛晋,从明末到清初刻书数百种,世有“毛氏之书走天下”之称,他藏书积至八万四千册之多,储之于汲古阁、目耕楼,甚至是悬金重购宋元珍本,他所刻的《五经》、《十七史》以及诗词曲本、唐宋金元别集,稗官小说,基本上是将家藏公之于世。清代的鲍廷博也是如此,他所汇辑刊的《知不足斋丛书》,推为精审之作,同样是择其家藏珍善本异书为主,兼以遍访其他藏书的珍善本的结果。甚至历代书贾中,集刻书、售书、藏书三位一体者也不乏其人。直至民国时代的商务印书馆,为了刻印书的需要,创建了颇具影响的涵芬楼,广集典籍于其中,这是尽人皆知的。刻书与藏书相辅而行,凡刻书发达之地,其藏书也兴盛,而藏书兴盛的地方,其刻书业也繁荣,历史上的江浙的苏杭地区、福建的建阳地区、安徽的徽州地区就是典型的有例证。
由此观之,藏书与刻书是互为因果、互为源流的。藏书既是刻书业的流、刻书业的果,又是刻书业的源、刻书业的因。
5 藏书:孕育图书馆学、目录学、版本校勘学的胚胎
书籍作为记录知识、传播知识的载体,它关系着一切门类的学问,这是人们所共知的。这里特别提出的藏书事业与图书馆学、目录学、版本校勘学的产生,更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
所谓图书馆学、目录学、版本校勘学,它们都是在书多而乱的情况下,人们对其整理过程中孪生的。《汉书艺文志》记载“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威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刘)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等、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这就是汉代国家图书馆的状况和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综合性书目《别录》、《七略》产生之由来。
除《汉志》之外,其他被人们奉为图书馆学、目录学、版本校勘学的经典之作:唐魏征的《隋书经籍志》,宋郑樵的《通志校睢略》、清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无一不是在国家或私人大量藏书的基础上产生的,其他如明祁承爜《淡生堂藏书约》、曹溶的《流通古书约》、清孙庆增《藏书纪要》、杨守敬《藏书绝句》、叶昌炽《藏书纪事诗》、近人叶德辉的《藏书十约》、《书林清话》等,这些作者无一不是名重当时的藏书家,而这些著作又都是图书馆学、目录学、版本校勘学之最基本读物。
文献是图书馆学、目录学、版本校勘学的土壤,离开文献,便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无从谈起,而藏书的过程(收集、分类、编目、庋藏、管理、阅读),便是孕育这些学问的胚胎。
(收稿日期1997.12.20,编发者杨慧漪)
注释
1 清叶昌炽.藏书纪事诗附补正卷1(王欣夫补正、徐鹏辑, 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以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皆见该书本人条目下)
2 清钱曾.读书敏求记卷1.博雅
3 北史·李永和传
4 范凤书.中国私家藏书概述,载《天一阁论丛》第259—281页,1996年宁波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