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生死论_庄子·养生主论文

庄子生死论_庄子·养生主论文

庄子论命与生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庄子论文,生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193(2001)03-0015-05

一、人生之困境:时与命

命,是决定人生贵贱福祸的、带有必然性与神秘色彩的某种异己力量。作为一种人力所不能左右的自然力量,命亦称做天命。在中国,天命观念早在夏、商时代已很流行。至春秋战国时代,已经形成了相当系统的命的理论,如孔子的“畏命”、“知命”,孟子的“正命”、“立命”,墨子的“非命”等。

庄子对于命的认识,与孔孟有同亦有异。庄子对于命,基本上也采取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在庄子看来,命之为命,往往是人力所不能左右的,也是人所无法违抗的。“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1](《庄子·人间世》)子之爱亲,亦是命;臣子事君,亦是义。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父母于子,东南西北,惟命是从。”[1](《庄子·大宗师》)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不仅是一种亲情关系,也是一种命的关系,是冥冥之中一种命定的关系。“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1](《庄子·德充符》)羿是百发百中的射手,有鸟进入羿的射程之内,而且正是当中的地方,那是肯定要被射中的地方,却没有被射中,那就是所谓的命。

在庄子哲学中,还有一个和命时时关联的范畴:时。如果说,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异己的、必然的力量与趋势,那么,时则是人力所无法左右的特定的社会发展状态,亦即所谓的时局、时势。命对人有着很大的影响和作用,时对人也有着很大的影响和作用。“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所以说:“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1](《庄子·秋水》)

时、命既然是人力所不能抗御的,所以人应当以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来对待时、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1](《庄子·人间世》)人既然无法、亦无力抗拒命运的安排,那就只能以一种泰然自若的态度来听命于命运的摆布。庄子认为这样一种对待命运的态度,正是精神修养达到极致的表现。申徒嘉是一位断了脚的人,与郑国执政大夫子产同时师事于当时的得道高人伯昏无人。子产很看不起申徒嘉,不愿和他同坐同行。“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辩解道:“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产更进一步说:“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回答说:“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1](《庄子·德充符》)

申徒嘉的回答确实很有见地。为自己的过错做种种辩解,认为自己不该受形残的处罚的人是很多的;既已形残,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认为自己不该形全的人是很少的。认识到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而能够泰然处之,只有修养高深的人才能够做得到。“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很不理解,孔子回答说:“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1](《庄子·秋水》)孔子处穷久矣,而不免;求通久矣,而不得,这就是时、命。孔子知天命,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故能临大难而不惧,弦歌而不辍,这就是圣人之勇。

庄子对待时、命的这种态度,常被认为是消极顺世的,甚至是自欺欺人的。(注:这样理解和看待庄子,可以说是由来已久的,甚或可以说是一种传统的基本的看法。20世纪60年代,关锋、冯友兰、任继愈在很多问题上有分歧,但在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关锋的《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任继愈的《中国哲学史论》,都不同程度地认为庄子是消极顺世的,现今刘笑敢、崔大华等人在其著作中基本上也沿袭了这一看法。)这样理解庄子是不对的。庄子之所以要对时、命持这样一种态度,是因为只有以这样一种恬然达观的态度来对待一切,才能保守心灵的宁静、淡泊与自由。而庄子把心灵的宁静、淡泊与自由,看得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为重要。“在先秦,在整个中国哲学史上,没有哪一个思想家具有庄子这样深刻的批判精神,更没有哪一个思想家像庄子这样对自由充满渴望。”[2](P225)庄子的人生追求,就是要保守精神的自由、自在与心灵的宁静、淡泊。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人之性命之情就在于兴仁行义。与孟子不同,庄子认为,人性自由而自在,人之性命之情就是自然英发、虚静恬淡,就是不为物累、不为物役,就是天机洞开、天性飞扬。“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1](《庄子·养生主》)“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1](《庄子·马蹄》)野鸡生于自然之中,环境艰苦,时常食不果腹,然其逍遥自在,天性飞扬,决不肯被拘于笼中。对马而言,“义台路寝”比起“龁草饮水,翘足而陆”,环境固然优越多了。但后者逍遥无拘,想龁草时则龁草,想饮水时则饮水,想驰则驰,想鸣则鸣,其中之自由自在又岂是“义台路寝”所能比?动物尚且如此,人又何其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1](《庄子·马蹄》)民之织而衣,耕而食,就如马之“龁草饮水,翘足而陆”,鸟之“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1](《庄子·至乐》),这是民之常性,名曰“天放”。“天”为天然、自然,“放”为自在、自由。民之本性、常性即是自然、自在而自由。所以民之本性与动物之自然本性是相通的、一致的。在庄子看来,人之本性即是自由而自在。自由而自在不仅是性之本然、本真,同时也是人性、人生之理想状态。所以人之一切所得,只能有利、有益于人之自由与自在,而不能损毁、破坏人的自由与自在。“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而感叹鯈鱼出游之从容;[1](《庄子·秋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1](《庄子·齐物论》)庄子对于野马、游鱼、蝴蝶的赞颂,就是对于自由、自在与逍遥的赞颂。《逍遥游》作为《庄子》一书的首篇,所倡导的正是一种人生境界,“就是摆脱一切主观与客观的限制和束缚,实现真正的精神自由。”[2](P208)这才是其微言大义之所在。

庄子强调“乘物以游心”[1](《庄子·人间世》)。“物”,即是外在的物、事;“乘”,即凭借;“游心”,亦即心游,心游即是心灵的自由。外物只是人得心游的凭借或工具,心游才是最为宝贵和关键的,才是目的。“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庄子不为所动;“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1](《庄子·秋水》)而庄子将卿相之位比作腐鼠;“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而骄矜于庄子,庄子讥之曰:“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1](《庄子·列御寇》)尧让天下于其师许由,许由不受;[1](《庄子·逍遥游》)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1](《庄子·让王》)庄子之所作所为、所赞所鄙,无一不是在标举一种精神,一种自由、自主、自在的精神,无一不是为了追求一种宁静而又淡泊的精神生活。不错,庄子提倡“安时处顺”。“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1](《庄子·大宗师》)但安时处顺本身并不是目的,安时、处顺的用意还在于哀乐不能入,而哀乐不能入的用意还在于保守精神的自由与心灵的宁静,精神的自由与心灵的宁静才是最后的目的。所以庄子并不是一个消极的顺世者,而是一个愤世嫉俗者。

二、人生之界限:生与死

人有生,即有死,世上任何人都不能脱离生死。当一个人认真思考生死问题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在作哲学的思考。大哲学家都有自己的生命哲学,庄子当然也不例外。

在庄子看来,“死生为昼夜”。[1](《庄子·至乐》)昼夜的交替是完全自然而然的,生与死的变更也像昼夜的交替一样,完全是一自然现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1](《庄子·至乐》)生是一种假借行为或假借现象,也许本身就是不真实的。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形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1](《庄子·知北游》)

生是“天地之委和也”,“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之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1](《庄子·知北游》)对于自然而言,生命的出现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对于个人而言,个体生命的出现,完全是一种偶然的结果,也不需要特别在意。庄子的这种思想,和古希腊伊壁鸠鲁的观点相类似。在伊壁鸠鲁看来,死亡与我们全不相干,因为当我们活着时,死亡尚未来临;死亡来临时,我们已经不在了。

在庄子看来,生固不值得可喜、可庆,死也不值得可悲、可哀。“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1](《庄子·齐物论》)人生不过是一场梦,而梦之中又有其梦。既然是梦,生固不足惜,死亦不足悲。因为活着的人谁也没有死,死后的情况谁也不可知,所以正像丽姬之悔其泣,“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庄子是很懂得其中之道理的。生为气之聚,死为气之散,生死之变,就如春夏秋冬四时之行。“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1](《庄子·至乐》)庄子懂得生命的真实含义,故能于妻死之时鼓盆而歌;“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1](《庄子·养生主》)秦失亦懂得生命的真实含义,故能于好友老子死时三号而出。

生死既然为昼夜,人又何必悦生而恶死?悦生而恶死,即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庄子·大宗师》)生是劳,死是息,从这个意义上讲,死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和令人高兴的事情。“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1](《庄子·至乐》)世人之对待死,只是以生来理解死、对待死,从而认为死是可怕、可悲、可哀的,岂不知人生有那么多大苦痛,而死后什么样的苦痛也没有。时间对于死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就是再过一万年,仍然只是一个死,这未尝不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所以说,“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在庄子看来,人对于死,关键应该具有一种能够放得下的情怀。子舆天生畸形,形体挛缩而不得伸展。尽管形体“拘拘”,子舆却并不怨天尤人。拘拘也好,堂堂也好,既是造物者的造化,一切都可平心而对。别说是形体拘拘,在子舆看来,就是化予之左臂以为鸡,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也不无不可。此即所谓自然。这种对于死亡的纯自然的态度,往往为常人所难以理解。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持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近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1](《庄子·大宗师》)

子贡对于孟子反与子琴张临尸而歌,很不理解,因为他是“方内之人”,而孟子反与子琴张为“方外之人”。作为方外之人,他们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痈,认为死不过是返回到原来的本真状态。基于这样一种认识,他们当然不会因好友的死而忧悲,更不会拘泥于世俗礼法,“以观众人之耳目”。

在庄子看来,生命不仅是一自然的、偶然的现象,而且对于个整个宇宙而言,生命又显得何等渺小。

北海若曰:“……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1](《庄子·秋水》)

比起江河,北海可以称为大,而北海之大于天地之间,犹小石之在于大山;中国之在于海内,犹太仓之一粟;人之在于万物之间,犹马体之一毛。“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1](《庄子·则阳》)国与天地相较,就如蜗牛般大小。国与国之间的战事,如置于天地之间,就如居于蜗牛之左角者与居于蜗牛之右角者之间的争斗。国尚如此,人又何足道?“人生天地之间,犹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1](《庄子·知北游》)人以彭祖为寿,而比起天地来,八百年又是多么短暂的一瞬,又能算得了什么?所以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1](《庄子·齐物论》)“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1](《庄子·知北游》)

人既是渺小的,因而过分突出人的主观,当然是很不合适的。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1](《庄子·大宗师》)

人生天地之间,在造物者眼里,只是普通一物,甚至是微不足道的普通一物。整个人类不过如此,区区一人,又将奈何?

庄子何以要对死持这样一种纯自然的态度?老子讲:“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3](《老子·十三章》)人之有大患,在于人把自身看得过于珍重,往往以利害的观念来对待一切,这只能对人的精神造成很大的威压。庄子追求精神的自由自在,所以他反对用利害来对待一切。而利害之中,最为重大者莫过于生死。“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1](《庄子·齐物论》)“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1](《庄子·田子方》)能够外生死,当然能够外一切。“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1](《庄子·养生主》)“来”,即生;“去”,即死。能安于生死,当然不为世俗之哀乐所动。不为世俗之哀乐所动,自然解除了精神的威压而使其得以解放和解脱。

虽然庄子亦讲养生,但又与一般之养生有很大的不同。一般之养生,都是为了追求长寿。庄子并不追求长寿,庄子只追求更好地活着。(注:李泽厚:“与老子以及其它哲人不同,庄子很少真正讲‘治国平天下’的方略道理,他讲的主要是齐物我、同生死、超利害、养身长生的另外一套。”(《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第1版,第177页)这种观点是不对的,庄子从来不讲长生,更不追求长生。)庄子从不畏惧死,亦不拒绝死。因为拒绝死是不可能的,而畏惧死则使心灵遭受严重的压迫而不自由,从而使人不能更好地生。庄子真正所要追求的,只是精神的自由与自在以及心性的宁静与淡泊,“是实现心灵的自由境界。”[2](P208)庄子对于生死所持的独特态度,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

所以,庄子哲学实际上代表着一种抗议,一种物对于人的统治与压迫的抗议。一些学者也因此称庄子为世界思想史上“最深刻的抗议分子”,“也是古代最具有自由性与民主性的哲学家。”[4](P3)庄子对于命与生死的态度,实际上表明着一种精神追求,一种对于自由、自在、恬淡的精神追求;庄子所张扬的实际上是一种生活,一种很有意义、很值得追求的精神生活。庄子所追求的是人的自由与自主;庄子所强烈反对的是物对于人的凌辱、摧残与统治。就此而言,庄子哲学也许少有现代意义,这也正是庄子哲学在20世纪60年代遭到强烈批判的根本原因。但也正因为此,庄子哲学却具有重要的后现代意义。在这样一个文明与自然、人与物、情欲与性灵日益紧张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人们日益关注个体精神生活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人们对狭隘人类中心主义必须作出深刻反省的时代,庄子与庄子哲学,也许比中国哲学史上其他任何人、任何人的哲学都更具有意义。

[收稿日期]2001-03-02

标签:;  ;  ;  ;  ;  

庄子生死论_庄子·养生主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