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的坦率意识与李奎的评论_金圣叹论文

金圣叹的坦率意识与李奎的评论_金圣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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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是金圣叹小说评点的代表作。在基本不脱离小说创作的前提下,金 圣叹常常有意识地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融入其中,从而使其个性在评点中得到鲜明体现 。

“率性意识”是金圣叹价值观念的主导因素。正是在这个因素的指引下,金圣叹实现了他 别具色彩的一生。在《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注:《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见《金圣叹全集》一、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本 文所引金圣叹《水浒传》批语,均见本书。)

第四十二回的评点中,他对“率性意识 ”作了较为集中的阐述:

……盖天下无有一人,无有一事,无有一刻不诚于中,形于外也者。故曰:“自诚明,谓 之 性。”性之为言故也,故之为言自然也,自然之为言天命也。……何必不喜?何必不怒?何必 不哀?何必不乐?喜怒哀乐,不必圣人能有之。匹妇能之,赤子能之,乃至禽虫能之,是则 所谓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 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知家国、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 ,谓之恕。知喜怒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格物。能无我无人无不任其 自然喜怒哀乐,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谓之天下平。……

金圣叹认为,“喜怒哀乐”是人之自然情性,也是天下人的普遍情性。率性而为,任凭“ 喜怒哀乐”自然表露,并且肯定其他人也同样自然流露真实情性,天地才能各归其位,万物 才能得到育化,天下才能大治。他把“喜怒哀乐”之“性”与“天命”并举,将人的自然情 性提高到本位地位,强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充分肯定了人格独立和 个性追求。

金圣叹的率性意识,渊源有致。早在魏晋玄学兴起之际,人格本体就已作为儒学和礼教的 对 立面被郑重地提了出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准则,成为一代风气;宋代心学鼻祖陆 九渊,更加注重个人内心体验的价值,高扬人的主观意识;泰州学派的殿军李贽继承王阳 明心学理论,提出“童心说”,倡言以“人”为本的反道学思想。金圣叹师承李贽,又受到 明 后期公安、竟陵诸派标举“性灵”文学主张的影响,从而在晚明尊崇人性、张扬个性的启 蒙大潮中,形成自己以率性意识为主导因素的价值观。

率性意识贯穿于金圣叹的整个生命过程。金圣叹从十一岁就开始博览群书,除了塾师教授 的 《大学》、《论语》、《中庸》等书外,还广泛阅读《诗经》、《离骚》、《史记》、《妙 法莲华经》、《水浒传》等。在儒术尚尊、理学风行的时代,他不受成见约束,融合儒释道 三教,但凭个人喜好而无所忌讳,无所限制,率性意识已相当显露。金圣叹终生致力于评 点“六才子书”,其中耗费心力最多的是《水浒》和《西厢记》,这两部书历来为统治者所 鄙夷,金圣叹敢于把它们与六经并论,同样体现了冲破传统、张扬个性的理论勇气。金圣叹 以率性意识为核心的狂士作风更是闻名遐迩。《清代七百名人传》称金圣叹“生而颖异,倜 傥不羁”;徐增在《天下才子必读书序》中也认为“圣叹性流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 得意处”。儒家传统文化熏染下的中国文人,历来以入世为官作为实现人格价值的唯一途径 ,这在八股风靡、科举热门的明代尤为突出。然而在金圣叹的思想里,功名不是荣誉,不是 享受,而是一种负累,一种无法让他纵情享受人生的束缚。为了获取“自由身”(注:蔡冠洛编著《清代七百名人传·金人瑞》载:“以是每被黜,笑谓人曰:‘今日可还我 自由身矣。’”中国书店,1984年,1740页。

),金圣叹 游戏科场,竟拿关系一生功名前途的科举考试开玩笑,(注:蔡冠洛编著《清代七百名人传·金人瑞》载:“补博士弟子员,会岁试,以如此‘则动 心 否乎’命题,其篇末有云:‘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金圣叹)曰:‘动动动……’ ,连书三十九字。学使怪而诘之。人瑞曰:‘只注重“四十不”三字耳’。越岁再试,题为 ‘孟子将朝王。’人瑞不着一字,第于卷之四隅,书四‘吁’字……”中国书店,1984年, 1740页。)

甚至将其他人热切渴望的秀才资格 “补而旋弃,弃而旋补”(注:《柳南随笔·续笔》,王应奎著,中华书局,1983年,46页。)

。这种行为超越中国文人以“官本位”为核心的传统价值定位, 背叛儒教礼法,集中体现了金圣叹率性意识的张扬和对自主人格的追求。在日常生活中,金 圣叹也时时处处表现出随心所欲、适意快乐的作风。《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注:见《金圣叹全集》三,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

卷之七 记载金圣叹在29岁那年和密友王斫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曾列举三 十三则人生快事。其中说:“与书斋亲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 亦快哉!”“还债毕,不亦快哉!”可见一斑。这些像县官退堂、多种芭蕉、推窗放蜂、欠债 还钱之类的生活琐事看似平常,却使人类最真实的情感欲望得到了自然地释放。这些情感并 非是对功名利禄的希冀,而是来自于人人都有的“喜怒哀乐”。在这种适意人生的哲学里, 个体的生命价值被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个性爱好得到最大发挥。

金圣叹的率性意识,也集中体现在他对《水浒》特别是对李逵的评点中。

文学批评既是美学判断,也是价值判断,批评者必然将自己的价值观念融入其中。在第三 十三回批语中,金圣叹曾提出所谓“借题作文”:“盖昔者之人,其胸中自有一篇绝妙文字 ,……特无所附丽,则不能以空中抒写,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离合之事,借题作文。彼其 意期于后世人见吾之文而止,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之文而见也。”谈的虽为著述作文之道, 实际上也透露出他借小说人物以抒写胸中“一篇绝妙文字”的评点方式。

金圣叹对李逵的评点,就是如此。李逵是《水浒传》中金圣叹最钟爱的一个人物,为人从 不受外在规范约束,全凭一己情感驱使,一切言语行事皆“油油然不自知其达于外,如恶恶 臭,如好好色,不思而得,不勉而中”(第四十二回回评),近乎儿童的天真烂漫,与金圣叹 所推崇的率性意识十分接近。从这种天真烂漫的性格里,金圣叹不仅看到自己的追求,同时 也找到寄托这一追求的最好形式。评点中,他时常将宋江与李逵对比,以宋江之“恶”,衬 李 逵之“妙”(注:《读第五才子书法》:“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绝妙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 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扑诚来,做个形击 。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断反成李逵之妙也。”)

,甚至对原文进行删补修改(注:详《水浒传》卷首《出版说明》,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12月。许多学者认为,金圣 叹的这种修改并非为了提高艺术表现力,而是基于他对这个人物形象的个人心理体验和情感 ,实属“诛心之论”。如廉萍《试论金圣叹对宋江形象的评改》,即持此种观点。《明清小 说研究》1996年第3期。)

,从而通过贬抑宋江,强化他对李逵率性意识的 认同与赞赏。

其认同与赞赏,主要表现有三。

首先是对李逵无视礼法的赞美。李逵行事少理性、无算计,率性而为,心目中根本没有礼 法、礼貌的观念。如第三十七回,李逵初次见到宋江,便直呼自己仰慕日久的义士宋江为“ 黑汉子”、“黑宋江”;要银子去赌,便向店家借;要鱼请人,便向鱼户讨;他要拜便拜, 要吃酒便吃酒,要说谎便说谎,总之正如戴宗所言:“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如此 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然而,在金圣叹眼中,这些无视礼法的行事,一任情性 、率性而为,正是自然天性的真实表现,要比后天习得的礼法、礼貌更值得赞美。如小说写 戴宗责备李逵粗卤,李逵竟反问戴宗:“我问哥哥,怎地是粗卤?”于此,金圣叹批道:“ 连‘粗卤’不知是何语,妙绝。读至此,始知鲁达自说粗卤,尚是后天之民,未及李大哥也 。”就肯定率性而为的自然天性的可贵。同回写张顺到来后众人按年纪排座位时,李逵道: “自家年长。”坐了第三位。金圣叹又评道:“妙绝。礼岂为我辈设耶?然而先生之礼,莫 大于此矣。”亦表明金圣叹对无视礼法、率性任情之举的赞美。类似赞语,在书中随处可见 。如第五十九回,晁盖死后,众人推宋江为山寨之主,宋江一再推辞,李逵见状,在一旁大 叫顶撞,以致宋江“大怒”,要割李逵舌头。吴学究指责李逵“这斯不识时务的人”,金圣 叹即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又岂知不识时务者为圣贤耶!”第五十二回戴宗和李逵 寻公孙胜不着,李逵大骂公孙胜,金圣叹更赞赏道:“无亲无疏,无上无下,但不合意,便 大骂之。三代直道而行,我仅见李大哥耳。”

长期以来,封建礼法一直被视为人人应当共同遵循的社会规范和行为准则,由此形成的价 值 观念,把家族、阶级、国家的整体利益摆在首位,而人的个性、人格却受到束缚和压抑。金 圣叹肯定率性任情之举,赞美超越礼法为“圣贤”,实质是把率性而为的精神追求而不是外 在的行为节操视为人生最高标准和原则,从而肯定以率性为核心的人格本体现。

其次,对李逵的认同与赞赏,还表现在对天真烂漫品性的赞美。无视礼法的率性之举,发 自于人之自然天性,未经世俗玷污而一尘不染;金圣叹赞赏李逵无视礼法,必然推崇、赞美 其天真烂漫的品性。评点中,金圣叹屡屡使用“稚子声口”、“天真烂漫”、“妩媚”、“ 可爱”、“天趣”之类的词语来赞美李逵,是对其品性的极高鉴评。儿童未经尘事,外界对 他们的影响较小,故童心更接近人的最初一念之本心,更能体现人的纯真本性。李逵看见酒 食便露出笑容,听了戴宗的谎言就轻易相信,金圣叹称赞其与“小儿得饼之乐”(第三十七 回批语)、“稚子声口”(第五十一回批语)无异,就是借儿童的纯真,来肯定天真烂漫的品 性。

不事权术是李逵天真烂漫品性的集中体现。第三十七回,李逵初会宋江,见宋江长得黑, 就当面称他为“黑汉子”。于此,金圣叹批道:“汉子黑,则呼之为黑汉子耳,岂以其衣冠 济楚也而阿谀之。写李逵如画。”不因宋江衣冠齐楚就对其阿谀奉承,正是李逵天真烂漫品 性的鲜明体现,也是他非同凡俗的可贵之处。与此相反,宋江则被金圣叹视为最事“权术” 的小人,并不断予以抨击。如第十四回回评,宋江一出场,金圣叹就指出:“自此以下入宋 江传,皆极写其权术,所以为群贼之魁也。”

然则,宋江与李逵的根本区别究竟何在?在第二十五回回评中,金圣叹指出:

“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

一“真”一“假”,乃是李逵与宋江的根本区别,也是金圣叹对两种不同人生境界的高度 概括。真性即是率性。人性贵真,而虚伪奸诈,则势必违背率真之性。金圣叹抨击宋江,赞 美李逵“不晓阿谀,不可以威劫,不可以名服,不可以利动,不可以智取”,“无堂无偏, 平平荡荡”(第三十七回批语),无疑是对率真本性的肯定,也是对这一人格理想的追求。

对纯真孝义的赞美,是金圣叹认同、赞赏李逵的第三层面。肯定率真本性,赞美理想人格 ,并不意味着否定孝义等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金圣叹所否定的是宋江的假忠义、假孝道, 而对发自率真本性的忠义和孝道,则极力推崇,大加赞赏。如第三十七回,初见宋江,李逵 脱口便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金圣叹批道:“戴宗只提出‘义士’二字,李逵 便说出其地来,说出其号来,说出其状来,说出其名来,极写李逵念诵宋江,如人持咒也。 ”第三十八回,宋江身陷囹圄,李逵服侍宋江,寸步不离,而且连饮酒的最大嗜好也戒除了 。金圣叹更情不自禁批道:“写得至性人可敬可爱。写李逵口中并不说忠说孝,而忽然发心 服侍宋江,便如此寸步不离,激射宋江日日说忠说孝,不曾伏侍太公一刻也。”就是对李逵 忠义品质热情洋溢的赞美。李逵待娘亲的仁孝之情,同样被金圣叹视为美德大加赞赏。如第 四十一回,李逵对宋江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 里钻出来的!”于此,金圣叹即批道:“何等天真烂漫,活写出纯孝之人来。偏作谐语,便 显宋江说忠说孝之假。”第四十二回,更借李逵在露草中赶出白兔之事,大加发挥、赞美道 :“传言:‘大孝合天,则甘露降;至孝合地,则灵芝生;明孝合日,则凤凰集;纯孝合月 ,则白兔驯。’闲中忽生出一白兔,明是纯孝所感,盖深许李逵之至也。宋江取爷时无此, 可知。”

中国古代基于宗法家族制度的儒教道德伦理,是以名教礼法为轴心的等级化人伦秩序的集 中 体现。由此,忠孝节义被视为人伦之大者,成为高尚品德的标志和价值判断的最高准则。而 另一方面,道德的虚伪性,也驱使鲜廉寡耻者将其变成谋取声望、地位的手段,从而出现 纲纪废弛的衰颓现象。所谓名教礼法不仅失去其本来意义,而且成为人格独立与个性追求的 枷 锁和障碍,名教与自然(率真之性)的矛盾由此日益尖锐。像历代思想解放潮流所面临的思考 一样,解决名教与自然的矛盾成为重要课题。魏晋时期,王弼、何晏、向秀等玄学家为解决 “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矛盾,曾提出统一名教与自然的观点,认为:只要名教的存在顺应人 的自然本性,不伪饰,亦即发自人之率真本性,名教也同样是合理的、值得肯定的。如王弼 注《论语》就说:“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注:《论语释疑》,见《王弼集校释》,楼宇烈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621页。)

注《老子》三十八章亦云:“夫仁 义发于内,为之犹伪,况务外饰而可久乎!”(注:《老子道德经注》,见《王弼集校释》,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0年,9 4页。)

都强调名教与自然的合一。就是说,孝与仁 义都是可以要的,只要出自内心即可。金圣叹极力抨击宋江“陷父于不义”、“胸中全无 心肝”(第四十二回批语)的“假孝”,肯定李逵“天真烂漫”的“纯孝”,也正是出于这一 思考。宋江之“孝”之所以应当揭露抨击,就因为它违背率真本性;李逵之“孝”之所以所 以值得赞许提倡,就在于它是“天真烂漫”的,是发自与生俱来的率真之性的自觉行动。为 此,他十分强调“止于至善”:

得一善,固执之而弗失;能如是矣,然后谓之慎独。……于是始而择,既而慎,终而并慎 亦 不复慎。当是时,喜怒哀乐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从容中道,圣人也 。如是谓之“止于至善”。(第四十二回回评)

所谓“止于至善”,就是把善的行为,从有意为之逐渐转变为自发为之,使之还原为发自 率真之性的自觉行动。显然,金圣叹赞美李逵的纯真孝义,无疑是在于寄托他把名教与自然 合 一的道德理想。

要之,金圣叹对李逵的认同与赞赏,充分体现和寄托了以率性为核心的人格本体现、人格 理想和道德理想,他对《水浒》的评点,已不再是简单的小说评点,而是一种融入个人价值 观和情感的文化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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