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唐“五行”与“野心与妖怪”小说_汉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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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09)05-0029-08

汉唐时期,中国的志怪小说非常盛行。志怪小说都是搜奇记异之作,内容以神狐鬼怪为主。在今天看来,志怪小说是中国古代人们浪漫幻想的集中体现。但对当时人而言,这些荒诞离奇的故事都是实际存在的。干宝在《搜神记》自序中指出自己的写作目的在于“发明神道之不诬”,并说:“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①,说明他的写作态度是要求“实录”的。干宝的观点代表了六朝志怪小说作者共同的创作倾向。如鲁迅所言:“但须知六朝人之志怪,却大抵一如今日之记新闻,在当时并非有意做小说。”②《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将志怪小说归入史部“杂传”类。《隋书·经籍志》认为这些杂以虚诞怪妄之说的作品,“推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③。可见在当时史学家眼中,那些记异志怪、神奇荒诞的作品具有“史”的性质。

在中国历史上,除志怪小说专门记载神狐鬼怪之事外,还有另外一种文体形式也记载着相似的内容,这便是史书中的五行志。在中国古代正史传统中,志书是很重要的史书体例,其中五行志又是相当独特的历史记载。翻开《五行志》,触目可见的是“草妖”、“服妖”、“鸡祸”、“狼食人”、“羽虫孽”、“龙蛇孽”、“人化”、“死复生”、“人痾”等等令人惊悚的字眼。若只从内容而言,五行志不啻为志怪故事之专集。这些在今天看来荒诞、虚无、神秘并且让人恐怖的事件出现在历代正史中,使史书的叙事充满了小说的趣味性。

光怪陆离的志怪小说具有“史”的功能,作为历史叙述的“五行志”又体现了小说创作的特质。二者在思想基础、题材内容、书写风格方面具有相似性。然而,由于文体功能及创作目的的差异,“五行志”和志怪小说对于相同题材、叙事手法的处理又各具特色。那么《五行志》与志怪小说的精神内核有何相同之处?二者的叙事有哪些相同点,又存在什么区别?二者又是如何发展并走向分化的呢?这是本文所要论述的问题。

一、共同的思想观念与文化背景

东汉班固编撰《汉书》,最先创立“五行志”。班固在《五行志》中对创立这种史书体例的理论根据进行了简略的梳理,他说:

昔殷道驰,文王演《周易》;周道敝,孔子述《春秋》。则《乾》《坤》之阴阳,效《洪范》之咎征,天人之道粲然著矣。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宣、元之后,刘向治《谷梁春秋》,数其祸福,传以《洪范》,与仲舒错。至向子歆治《左氏传》,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传》,又颇不同。是以仲舒,别向、歆,传载眭孟、夏侯胜、京房、谷永、李寻之徒所陈行事,讫于王莽,举十二世,以传《春秋》,著于篇。

其《汉书·叙列(下)》也说:

《河图》命庖,《洛书》赐禹,八卦成列,九畴逌叙。世代实宝,光演文武,《春秋》之占,咎征是举。告往知来,王事之表。述《五行志》第七。

可见,班固设立《五行志》的思想源头是儒家经典《周易》与《春秋》。而“《周易》、《春秋》好方灾异,则《周易》、《春秋》亦有小说野史之旨”④。汉代儒家用阴阳五行学说对《周易》、《春秋》里的灾异之言进行附会并加以改造,形成一套完整的天人感应学说。《汉书·五行志》的本质即是用汉代盛行的阴阳五行学说来推验祸福,指导政治,以作“王事之表”。

汉儒推行阴阳五行学说的代表性人物为董仲舒,他提出的“天人感应学说”,成为汉代社会政治的主要指导思想。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卷8“必仁且智”说:

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畏天之威”,殆此谓也。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以此见天意之仁,而不欲害人也。⑤

他认为天地万物如果违背物性常理发生了变化,就是灾异。这种灾异是上天对统治者治国无方的一种警告,是天威凛然的反映。董仲舒的《对贤良策》对此也有详细阐述,他说:“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於下,怨恶畜於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整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再如《汉书·谷永传》记载,建始三年,同时发生日食与地震,太常阳城侯刘庆忌上书皇帝,说“窃闻明王即位,正五事,建大中,以承天心,则庶征序于下,日月理于上。如人君淫溺后宫,般乐游田,五事失于躬,大中之道不立,则咎征降而六极至。凡灾异之发,各象过失,以类告人。”汉代儒者用阴阳五行学说来指导政治,主要是劝诫皇帝、匡扶汉主。他们认为,自然界发为妖异灾祸是上天在警告人主及大臣,提醒他们检讨自己的过错,并及时修正,才能消灾免祸。

这种灾异与政治腐败对应的思想,在《五行志》中得到具体落实。《五行志》记载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灾异,对当时出现的自然现象如地震、水灾、蝗灾、气候异常、动物畸形等进行解释,最终的结论或指向朝政的缺陷,或预示政局的变化。另外,一些在今天看来更为神秘、荒诞的故事如人死复生、异形、神怪等,在汉儒眼中,都是“咎征”,即“恶行之验”⑥。班固《五行志》凡“咎征是举”,记载的都是灾异之事。其创立《五行志》的目的也在于通过自然界表现出来的“咎征”,“告往知来”,以作“王事之表”。历代《五行志》都以阴阳五行学说为基础,记载了大量神奇、怪异、惊悚的画面。这些荒诞无稽,充斥着迷信、宗教色彩的故事,在古代中国却承载着历史叙述的功能,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思想体系。

阴阳五行学说同样对汉唐间的志怪小说产生了重要影响。干宝“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⑦,沈约《宋书》与唐修《晋书》的《五行志》中就记载了许多干宝推占阴阳的事例。干宝《搜神记》卷6“妖怪”条体现了其撰写志怪小说的主导思想。其文曰:

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其于休咎之徵,皆可得域而论矣。

这则材料是干宝对后文的一种纲领性的论述,也表现了他对用阴阳五行学说来阐释神怪变异的肯定。《搜神记》卷12专记天地事物的幻化,卷首《五气变化》也体现了干宝的阴阳五行观念。其文曰:

天有五气,万物化成:木清则仁,火清则礼,金清则义,水清则智,土清则思:五气尽纯,圣德备也。木浊则弱,火浊则淫,金浊则暴,水浊则贪,土浊则顽:五气尽浊,民之下也。……应变而动,是为顺常;苟错其方,则为妖眚。故下体生於上,上体生於下:气之反者也。人生兽,兽生人:气之乱者也。男化为女,女化为男:气之贸者也。

从以上两则材料可知,干宝认为五行清、五气纯则社会“顺常”,是圣德之体现。反之,则会产生“妖眚”。于是,人们可以通过某些现象来推占社会秩序是否正常,即“其于休咎之徵,皆可得域而论”。可见,阴阳五行观念对干宝的《搜神记》产生了重要影响。另外祖冲之的《述异记》、任昉的《述异记》、刘敬叔的《异苑》等志怪小说,都记载了大量天地灾异、五气变化、神妖鬼怪之事,性质与五行志有相似之处。

阴阳五行学说与中国传统的鬼神观念密切联系着。《汉书·艺文志》认为:“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⑧班固批评拘于阴阳学说的人是“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在班固的《五行志》中,是借鬼神来证人事的。汉代统治者提倡神学,社会各阶层都弥漫着巫祝之风,“街巷有巫,闾里有祝”⑨。在这种情况下,催生了许多神奇怪诞、荒谬异常的传闻。当统治者在运用一些鬼神精魅的故事为自己的政权服务时,就形成了预测并解释社会政治伦理的一种知识体系,即谶纬神学。那些荒诞离奇的传闻也成为五行志的主要内容。而统治者的肯定与提倡,又促使此类故事的繁衍,一些喜欢猎奇的文人将之收集起来,即为志怪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在论及六朝志怪小说时,认为:“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⑩这些鬼神志怪之书,除了指志怪小说外,还可包含五行志。神鬼之说、巫祝之风是五行志与志怪小说共同的文化背景。

二、五行志与志怪小说的交集

由于具有相同的思想根源与文化背景,五行志与志怪小说在选材及叙事情节方面具有很大的相似性。

汉唐间的五行志强调灾异,是有史以来各种灾异神怪故事的汇集。喜欢猎奇的文人从中寻找创作灵感,或者直接从五行志中摘抄感兴趣的内容。如干宝《搜神记》的内容来源于两种途径:或“考先志于载籍”,或“收遗逸于当时”,既摘录前代书籍中的志怪内容,又有口耳相传的鬼神故事。该书卷6的内容即摘录于前后《汉书》的五行志。当然,干宝并非对两《汉书》的五行志全文照抄。他只是对那些特异的故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如“女子化男”、“人生角”、“雨肉”、“牛生鸡”等等,并用“《五行志》以为”之语强调此类故事的推占结果。《搜神记》卷7记载两晋时期的灾异事件,干宝在此卷中延续了卷6的风格,用五行志的笔法叙述奇异非常之事。他运用自己掌握的阴阳五行学说对这些异事进行推占,行文风格与史书中的五行志无异,以致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中误认为干宝《搜神记》卷7也是抄自两《汉书》(11)。

再有任昉的《述异记》,其中也有记“祥瑞灾异及变化之事,……多无故事情节,一似史书之《五行志》”(12)。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2、3、4记载的内容,与五行志的风格极其相似。略有不同的是,《异苑》中所记异事应验的结果指向一般的士大夫或者市井小民,而五行志往往指向朝政。当然,志怪小说中类似于五行志的内容,往往少有故事情节,是志怪小说发展初期还没有脱离史书依附地位的体现,其文学价值是较低的。

反之,史官在修撰五行志时,也从志怪小说中择取材料。明代沈士龙撰《搜神记引》说:“余得《搜神记》及《搜神后记》读之,乃知晋德不胜怪而底于亡也。……若令升所载皆出前史及诸杂记,故晋、宋《五行志》,往往采之。”(13)确实如此,沈约在《宋书·五行志》序文中,说自司马彪撰《后汉书》后,王沈《魏书》等史书不再编有五行志,“凡厥灾异,但编帝纪而已”。沈约认为“自黄初以降二百余年,览其灾妖,以考之事,常若重规沓矩,不谬前说。又高堂隆、郭景纯等,据经立辞,终皆显应。阙而不序,史体将亏”。于是他在《宋书》中修撰五行志,延续《后汉书·五行志》的记载。当然,要编撰这二百余年的灾异之事,沈约必得借助前贤的成果。沈约自己也说:“五行精微,非末学所究。凡已经前议者,并即其言以释之;未有旧说者,推准事理,以俟来哲。”(14)干宝性好阴阳,又为著名史官。《搜神记》成书之日,即享有盛誉。沈约的《宋书·五行志》就采用了《搜神记》中的许多材料。如《搜神记》卷7记载有“仪杖生花”事:

太兴四年,王敦在武昌,铃下仪仗生花,如莲花,五六日而萎落。说曰:“《易》说:‘枯杨生花,何可久也?’今狂花生枯木,又在铃阁之间,言威仪之富,荣华之盛,皆如狂花之发,不可久也。”其后王

敦终以逆命,加戮其尸。

《宋书·五行志》也有相关记载:

王敦在武昌,铃下仪仗生华,如莲花状,五六日而萎落。此木失其性而为变也。干宝曰:“铃阁,尊贵者之仪;铃下,主威仪之官。今狂花生于枯木,又在铃阁之间,言威仪之富,荣华之盛,皆如狂花之发,不可久也。”其后终以逆命,没又加戮,是其应也。一说此花孽也,于《周易》为“枯杨生华”。

沈约所记与《搜神记》为同一事,文字大同小异,略有变化。而且沈约还特意摘录了干宝做的推占(15)。由此可以推断,《宋书》此条材料来源于《搜神记》。又如《宋书·五行志》记载的“江、淮之域有败编自聚于道”事,预言西晋王道不行,乱自下作。此则材料也采自《搜神记》卷7“败屩聚道”条,并且援引了干宝的推占。据统计,《宋书·五行志》与《搜神记》卷7中共同记载的怪异事件达23例之多,其中又有10例引用了干宝在《搜神记》中所做的推占,说明作者在编撰此志时确实参考过《搜神记》。

另外,五行志是用阴阳五行学说、天人感应的观念来推占灾异,以警示统治者。内容重在记载推占理论及结果的应验,忽略了对故事本身的叙述。这是五行志作为史志的重要特色。但是也有例外,如《后汉书·五行志五》中记载:

灵帝时,江夏黄氏之母,浴而化为鼋,入于深渊,其后时出见。初浴簪一银钗,及见,犹在其首。建安四年二月,武陵充县女子李娥,年六十余。物故,以其家杉木槥敛,瘗于城外数里上,已十四日,有行闻其冢中有声,便语其家。家往视闻声,便发出,遂活。

又如《宋书·五行志五》记载:

晋惠帝世,梁国女子许嫁,已受礼聘。寻而其夫戍长安,经年不归,女家更以适人,女不乐行,其父母逼强,不得已而去。寻得病亡。后其夫还,问女所在,其家具说之。其夫径至女墓,不胜哀情,便发冢开棺,女遂活,因与俱归。后婿闻之,诣官争之,所在不能决。秘书郎王导议曰:“此是非常事,不得以常理断之,宜还前夫。”朝廷从其议。

以上数则材料,均只记载故事的本事,没有任何文字说明这些异常之事影射的政治后果,也没有推占的尾巴。五行志中此类既有故事情节又没有推占或应征的叙述不少,《汉书·五行志》有1例、《后汉书·五行志》有2例、《宋书·五行志》有4例、《南齐书·五行志》有5例、《隋书·五行志》有7例,若将这些故事结集起来,就是一部艺术水平颇高的志怪小说集。

五行志与志怪小说相互渗透的情况,在六朝时期最为突出。汉代时,小说家是不入流的,班固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在班固眼里,“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16)。而且,班固在编撰《汉书》时,曾将一些小说家之琐语摒弃掉。据葛洪《西京杂记·跋》所言,其家有刘歆《汉书》一百卷,以此“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刘书,有小异同。固所不取,不过二万许言。今钞出为二卷,名曰《西京杂记》,以补《汉书》之阙”(17)。可见,班固在撰修《汉书》时对小说的借鉴应该是很少的。但是到了魏晋六朝时期,文人对小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些史学家也热衷于这些鬼神怪异之谈,干宝自不必再说。“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史,乃专访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编之,以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18)时风所披,五行志作为专记天灾地妖之史志,与志怪小说的交集正在情理之中。

三、五行志与志怪小说的分化

虽然五行志与志怪小说的内容、写作风格存在交集,但是由于五行志与志怪小说的文体功能及创作主旨存在很大差异,二者还是各具特色。

首先,五行志重“灾”、“异”。五行志记载的内容除了神怪鬼妖之类的异常之事外,还记载了大量的地震、水灾、冰冻、雷电、干旱、蝗灾等自然灾害。五行志对这些自然灾害只是流水帐式的记载,并无任何故事情节。这是五行志史学性强而文学性弱的原因之一。

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五行志的内容也有所变化。班固最初创立五行志,强调“咎征是举”,也就是说五行志只记灾异。但是,在天人感应的思想体系里,还有与“咎征”对应的“休征”,“休,美也。征,证也”(19),即“善行之验也”(20)。若皇帝政令清明,德泽天下,则自然界“甘露降,神芝生,蓂荚、朱草、嘉禾,休征同时并至”(21)。在阴阳五行学说的浸淫下,除专记灾异的《五行志》外,后世的史官又创立新志。如沈约《宋书》有《符瑞志》,萧子显《南齐书》创立《祥瑞志》,专门记叙祥瑞休征。北齐魏收《魏书》设《灵征志》,《灵征志》的上部相当于五行志,专记灾异;下部则同于符瑞志。

到了唐代,史官将“咎征”与“休征”并入《五行志》内。唐修《晋书·五行志》“序”说:“综而为言,凡有三术。其一曰,君治以道,臣辅克忠,万物咸遂其性,则和气应,休征效,国以安。二曰,君违其道,小人在位,众庶失常,则乖气应,咎征效,国以亡。三曰,人君大臣见灾异,退而自省,责躬修德,共御补过,则消祸而福至。”《晋书·五行志》的“三术”,分别为“休征”、“咎征”和“灾异”。《旧唐书》、《宋史》、《金史》、《元史》等《五行志》皆是灾异、祥瑞并载。元代学者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也说:“《记》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盖天地之间有妖必有祥,因其气之所感而证应随之。自伏胜作《五行传》,班孟坚而下踵其说,附以各代证应为《五行志》,始言妖而不言祥。然则阴阳五行之气,独能为妖孽而不能为祯祥乎?其亦不达理矣。”对班固《五行志》的理念进行了修正。

而志怪小说只重“异”,并不关注那些自然的灾害与祯祥。即使有关于自然现象的故事,也是因其神异而被记载。如《搜神记》卷12“霹雳被格”事,本为自然现象的闪电,被村民杨道和用锄头打落在地,霹雳长得“唇如丹,目如镜,毛角长三寸许,状似六畜,头似猕猴”。再如《搜神后记》卷7有“虹化丈夫”的故事,彩虹化为英俊的男子与凡间女子交,竟生儿子。在志怪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事物都有灵性,具有幻化的本领。修炼千年的虎仙狐妖自不在话下,就是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无生命的事物,如金钱、扫帚、饭臿、枕头等等,皆可作人言,变幻异形,为妖作怪。很多志怪小说以“异”名其书,如《列异传》、《甄异传》、《古异传》、《述异记》、《异苑》、《旌异记》等,说明汉唐间文人们有着搜奇记异的爱好。特别是汉末魏晋六朝时期,政治极为混乱,战争相当频繁,而且灾害连年。心灵脆弱的人们需要某种神秘力量来寻求精神的寄托,于是那些虚幻的审美形态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六朝志怪小说的兴盛正是这样一种审美表现方式。如杨义所言:“志怪小说是乱世人在生存极限的边缘上,以审美形态追求神秘的生命补偿。”(22)在这些记异的志怪小说中,作者感兴趣的是故事本身奇幻、神异的魅力。因此,他们在记叙这些故事时,尽量完整、详细、绘声绘色地刻画出事件的原貌。

其次,五行志重推占,用阴阳五行学说对神鬼异常之事进行理论解释,并对之作各种牵强的比附与预言。因此,五行志尽量淡化故事情节,重在揭示故事背后的政治因素。而志怪小说的作者热衷于对故事进行完整、细致的叙述,在叙述中反映出当时的社会风气及伦理道德。我们以五行志与志怪小说都津津乐道的“异形”情节为例,进行分析。

在中国的远古时期,就存在着人类变异为他物的传说,如《淮南子》记载了禹化为熊开山、涂山氏变石生子的故事(23)。佛教东传以后,中国文人还利用佛教教义,进一步为异形故事寻找理论依据。《隋书·隐逸传》记载,李士谦善谈玄理,曾与人谈论佛家应报之义,他认为:“积善馀庆,积恶馀殃,高门待封,扫墓望丧,岂非休咎之应邪?佛经云轮转五道,无复穷已,此则贾谊所言,千变万化,未始有极,忽然为人之谓也。佛道未东,而贤者已知其然矣。至若鲧为黄熊,杜字为鶗鴂,褒君为龙,牛哀为兽,君子为鹄,小人为猿,彭生为豕,如意为犬,黄母为鼋,宣武为鳖,邓艾为牛,徐伯为鱼,铃下为乌,书生为蛇,羊祜前身,李氏之子,此非佛家变受异形之谓邪?”(24)可见,在当时文人的思想中,异形故事既隐含中国儒家的“休咎之应”,又体现了佛教的轮回之道。

动物形体发生变异,是五行志经常记载的内容,如“鸡祸”。《后汉书·五行志》对“鸡祸”隐含的政治危机有详细的推占:

灵帝光和元年,南宫侍中寺雌鸡欲化雄,一身毛皆似雄,但头冠尚未变。诏以问议郎蔡邕,邕对曰:“貌之不恭,则有鸡祸。宣帝黄龙元年,未央宫雌鸡化为雄,不鸣无距。是岁元帝初即位,立王皇后。至初元元年,丞相史家雌鸡化为雄,冠距鸣将。是岁,后父禁为平阳侯,女立为皇后。至哀帝晏驾,后摄政。王莽以后兄子为大司马,由是为乱臣。窃推之:头,元首,人君之象;今鸡一身已变,未至于头,而上知之,是将有其事而不遂成之象也。若应之不精,政无所改,头冠或成,为患兹大。”是后张角作乱称黄巾,遂破坏。四方疲于赋役,多叛者。上不改政,遂致天下大乱。

文中只用一句话,极其简单地介绍了这件特异之事。之后便是蔡邕就雌鸡化为雄鸡这一现象来议论朝政,比拟皇后得势,外戚干政。最后,历史的发展果然应验了蔡邕的推占。再如人化为鼋之类的故事,在五行志中也多有记载。上文所谈《后汉书·五行志》记载的江夏黄母变为鼋,虽然正文没有对此进行推占,但是梁代刘昭为之作的注释,充分表现了五行志的推占功能:

黄者,代汉之色。女人,臣妾之体。化为鼋,鼋者元也。入于深渊,水实制火。夫君德尊阳,利见九五,飞在于天,乃备光盛。俯等龟鼋,有愧潜跃;首从戴钗,卑弱未尽。后帝者三,不专权极,天德虽谢,蜀犹傍缵。推求斯异,女为晓著矣。(25)

刘昭运用阴阳五行学说对黄母变鼋这一事件进行了牵强附会的分析,句句涉及皇权政治。同样的故事在六朝志怪小说也不鲜见。《搜神记》卷14记载:

汉灵帝时,江夏黄氏之母浴盘水中,久而不起,变为鼋矣。婢惊走告。比家人来,鼋转入深渊。其后时时出见。初浴簪一银钗,犹在其首。于是黄氏累世不敢食鼋肉。

魏黄初中,清河宋士宗母,夏天于浴室里浴,遣家中大小悉出,独在室中。良久,家人不解其意,于壁穿中窥之。不见人体,见盆水中有一大鳖。遂开户,大小悉入,了不与人相承。尝先著银钗,犹在头上。相与守之啼泣,无可奈何。意欲求去,永不可留。视之积日,转懈。自捉出户外。其去甚驶,逐之不及,遂便入水。後数日,忽还,巡行宅舍如平生,了无所言而去。时人谓士宗应行丧治服;士宗以母形虽变,而生理尚存,竟不治丧。此与江夏黄母相似。

以上两则故事,体现了志怪小说不同于五行志的特色。首先,虽然干宝对故事的叙述依然是梗概式的,但是在这两则故事里已有作者的创作。干宝在这些故事里增加了一些非常合理的情节:如发现黄母变鼋的婢女,惊恐地奔跑告诉主人。宋士宗母亲沐浴前,把家中大小全部驱出室内,引起家人的怀疑;在家人的偷窥下,发现宋母化鼋;而化鼋后的宋母依然保留了人的情感,她“啼泣”、“意欲求去”,最后趁人不在意,逃入水中;数日后,已化为鼋的宋母突然回家,如平时一样巡视庭院而去。在这些叙述中,已开始有人物心理的简单刻画了。其次,与五行志故事背后的推占和征验不同,《搜神记》“人化鼋”故事里反映出来的是人类的情感与社会伦理道德。黄氏累世不敢吃鼋肉,是因为自己的亲人化为鼋。时人认为宋士宗应为母亲举行丧礼,披带孝服,但宋士宗却因母亲形体虽变,然生理尚存而不治丧。所有这些,虽是寥寥几笔带过,却体现了人性之本然。

再如《五行志》对人死而复生事件的解释,常引用京房《易传》的“至阴为阳,下人为上”的理论,认为是庶族之人强夺政权的征兆(26)。本来十分具有玄想的神秘故事,被史官做为阴阳失序、检验政局的方法。也正是如此,这类故事的叙述枯燥乏味,形象干瘪,读之有如嚼蜡。而在志怪小说中,人死而复生的故事,反映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搜神记》卷15的“河间郡男女”讲述河间女子因情死而复生;武陵民妇李娥死而复生后,描述的地府现象。《幽明录》中死而复生情节或宣扬佛教的生死轮回,或赞美爱情的伟大力量。当然,也有一些宗教小说也带有应验性,如刘宋时期傅亮的《光世音应验记》、齐陆杲《系观世音应验记》等,但是志怪小说中的应验是故事发展的重要情节,与整个故事的框架融为一体,而不像五行志中的推占游离于故事本体之外。

这些充满神秘主义幻想的故事或改写于民间传说,或源自文人的创作。很多故事想像丰富,情节复杂,故事始末刻画得细致委婉,人物形象比较生动丰满。叙述者深受传统的艺文训练,能敏锐把握时代风气,运用清新细腻的笔调,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达到宣扬教义的效果,并且反映了更广泛的时代思潮与社会生活。这种叙事比那些“徒有解释,无足观采”(27)的五行志要有趣得多。

四、余论

“古之国史,闻异则书”(28)的传统,为五行志与志怪小说的内容风格提供了历史的借鉴。汉唐间五行志与志怪小说都属于“史”部。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们对“史学”的认识越来越清晰,五行志与志怪作品的文体归属被分离。

因为“五行是中国人的思想律,是中国人对于宇宙系统的信仰;二千余年来,它有极强固的势力”(29)。五行志作为正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内容来看,虽然也记载了很多荒诞不经的故事,但“五行所志,乃当时一种学问”(30),其重点在于用阴阳五行学说进行推占与解释,其用途是为统治者提供借鉴。而且在中国史学传统中,“无志不得为完史;有志而不淹贯,不得为良史”(31),因此,即使是西学东渐、讲究科学的民国时期,学者在撰修《清史稿》时,也将《五行志》易名为《灾异志》,以续接明代《五行志》。

而同样是记载神怪异常故事的志怪作品却逐渐被摒弃于高贵的“史”部之外,沦落为不入流的小说家类了。历史发展到宋代,人们对史与小说的文体特征有更加明确的认识。欧阳修的《新唐书》将记录人事之书归于史部,而将谈鬼神怪异的志怪作品划入子部小说家类,“于是小说家之志怪类中又杂入本非依托之史,而史部遂不容多含传说之书”(32)。史书讲究实录的原则与小说之“虚构”对立起来了。自宋以后,五行志和志怪小说的志趣越来越远,叙事风格也越来越不同。最终,志怪小说脱离了对史书的依附,取得了独立的文体特性,进而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种类。

注释:

①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页。

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276页。

③魏徵:《隋书》卷33《经籍志》,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82页。

④陆绍明:《月月小说发刊词》,《月月小说》第1年第3号,1906年12月30日。

⑤董仲舒:《春秋繁露》卷8“必仁且智”,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18页。

⑥班固:《汉书》卷27中之上《五行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52页。

⑦房玄龄:《晋书》卷82《干宝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49页。

⑧班固:《汉书》卷30《艺文志》,第1734页。

⑨桓宽著,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散不足”篇,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54页。

⑩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9页。

(11)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42“小说家类三”《搜神记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07页。

(12)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405页。

(13)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附录《沈士龙、胡震亨〈搜神记〉引》,第253页。

(14)(15)沈约:《宋书》卷30《五行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79-880,882页。

(16)班固:《汉书》卷30《艺文志》,第1745-1746页。

(17)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32,《二十五史补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5537页。

(18)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书事”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30页。

(19)(21)班固:《汉书》卷99上《王莽传》,第4050,4050页。

(20)班固:《汉书》卷27中之上《五行志》,第1351页。

(22)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112页。

(23)班固:《汉书》卷6《武帝纪》颜师古注引,第190页。

(24)魏徵:《隋书》卷77《李士谦传》,第1753页。

(25)范晔:《后汉书》“志”17《五行志五》,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348页。

(26)参见《后汉书》、《宋书》等《五行志》的相关条目。

(27)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外篇“汉书五行志错误”,第553页。

(28)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书志”篇,第63页。

(29)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与历史》,载《古史辨》(五)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04页。

(30)吕思勉:《吕著史学与史籍》,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97页。

(31)黄汝成:《〈日知录〉集释》卷26“作史不立表志”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906页。

(3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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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唐“五行”与“野心与妖怪”小说_汉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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