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福克纳的主要写作技巧_福克纳论文

论福克纳的主要写作技巧_福克纳论文

福克纳主要写作手法的探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手法论文,福克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 福克纳是一个极为重视写作手法的试验和探索的现代主义作家,同时他又强调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他的探索与创新是为了更准确地表现其作品的内容以及他对生活、对人、对世界的看法。他大量使用多角度叙述、并列对照、蒙太奇等手法创作出复调式作品就在于在他看来单一的传统世界已解体为多元社会;他精心使用意识流和内心独白进行内心探索,因为他认为外部现实只有在其作用于内心现实时才有意义;他广泛使用象征隐喻、宗教典故以期深化和拓展作品的意义。

关键词 福克纳 现代主义文学 意识流 内心独白 象征隐喻 宗教典故

瑞典科学院院士葛斯达夫·赫尔斯多来姆在授予威廉·福克纳诺贝尔奖时所致颁奖辞中对福克纳在小说形式、艺术技巧上所进行的孜孜不倦、卓有成效的探索和创新作了高度的评价。他指出:“福克纳是二十世纪的小说家中,一位伟大的小说技巧的实验家──可以和乔埃斯并论,并且容有过之。他的小说,很少有两部是相互类似的。他仿佛要借着他那持续不断的创新,来达成小说广袤的境地。”由于福克纳的不断创新,他的小说具有“永不雷同的形式”①。也正是由于他不断地创新,他获得了如此令人眩目的成就。

实际上,福克纳作品的内容和主题并没有多少独特的地方。种族问题,南北战争,庄园生活,旧南方的兴衰,旧秧序的崩溃,传统价值观念的沦丧,商业社会的冷酷无情等等,无一不为其他南方作家所热衷。至于代表他最高成就的家庭小说更非其专利。对家庭生活、家族没落的描写在南方文学中如此广泛,如此经久不衰,以至家庭小说无可争辩地成了美国南方文学的核心部分。的确,在对南方生活的描写,对南方历史的理解,对种族主义的谴责、对加尔主义的揭露、对南方社会和文化传统的批判方面,福克纳相当敏锐、深刻,具有特别的洞察力。然而,正如他自己承认的:“我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思想家。”②严格地说,他在所有这些问题上的观点、见解方面并不一定比其他作家高明很多。当然,他创作的内容,他选择的主题,他对南方社会、历史、传统文化所进行的探索和批判无疑是他的艺术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使他能达到那样的艺术高度的真正的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他在小说形式、艺术手法上不懈地、艰苦地探索与创新。正是这种探索与创新使他能充分表现他对南方的深刻认识,使得他能在南方文艺复兴时期群星灿烂的繁荣局面中无人出其右。

然而福克纳,正如其他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从未为创新而创新。他不只一次反对与内容相脱离的形式上的创新。他的探索和创新只是为了更自然、更准确、更全面地表现他作品的内容,他的思想,他对生活、对人、对世界的认识。他认为形式不能从外面强加给作品,而只能从内部“长”出来。他说:“书中,故事中的情形决定其风格。在我看来这正如在一年的一定时刻草木舒枝吐芽一样自然。”③他无数次表达了相同的看法。比如,他说:“我认为是主题,是故事造就其风格……我相信是作品自身决定其风格。如果有人对风格有兴趣,那么他可以去学,但这样他的兴趣就不真正是在写作,而是在造书。”④当有人提到他的作品难懂时,他说,一个作家“并非在竭力使作品难懂、隐晦,他不是在矫揉造作、卖弄技巧,他仅仅是在讲述一个真实,一个使他无法得以安宁的真实,他必须以某种方式讲出来,以至不论谁读到它,都会觉得它是那样令人不安或那样真实或那样美丽或那样悲惨”⑤。

在这里,福克纳强调了内容和形式的统一。艺术作品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你不可能把内容和形式分开,正如叶慈所说的,你不能把舞蹈和舞蹈家分开一样。但这决不是说,作家用不着学习和提高自己的技巧。恰恰相反,作家必须不断地学习和探索,提高自己的艺术手法,才能娴熟地表现自己对世界和人所独有的理解。很少有人象福克纳那样善于向其他大师们学习。他曾多次列出他所喜欢并且经常阅读的作家的名单。其中名列前茅的有康纳德、乔依斯、巴尔扎克、狄更斯、福楼拜、塞万提斯、陀思妥耶夫斯基、麦尔维尔等。正是因为他站在这些巨人的肩上,他才获得那样的高度。他的作品明显地反映出这些作家的影响,比如康纳德的作品结构和多角度叙述技巧,乔依斯的意识流,巴尔扎克的系列小说的宏观结构,麦尔维尔的象征手法,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而细腻的内心探索等等。另外他还吸取了从《圣经》和希腊悲剧到南方民间故事和黑人口头传说等雅俗文学的表现手法和技巧。所以它的手法丰富多彩,变幻莫测。

当然福克纳不仅仅是向文学家、文学作品学习。他虽然没有正正当当地上过大学,但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书籍。所以他不仅知识渊博,而且熟悉当时各种新思潮,努力从中吸取营养。这里特别要指出的是柏格森直觉哲学对他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福克纳的作品是柏格森哲学,特别是柏格森关于现实与意识的“流动性”和时间的“连续性”的艺术表现。他公开承认:“我无疑受到……柏格森的影响”,并指出:“实际上我很同意柏格森关于时间的流动性的理论。时间里只有现在,我把过去和将来都包括在其中……我认为艺术家很可以把时间处理一番。”⑦实际上,福克纳的开放性叙述形式、空间结构、意识流手法等都最终根源于他对现实(包括心理现实)、对时间的这种认识,同时也是这种认识的艺术反映。当然这种认识不仅仅是柏格森哲学的影响。相反,柏格森哲学能对他发生这样的影响,恰恰是因为他本来就具有南方人的那种向后看的历史意识。这两者可以说是一拍即合。而南方人的这种历史意识是南方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所造成的。旧南方短暂的繁荣,内战的失败,传统社会的崩溃,现实生活中的腐败、堕落和不安全感都造成了泰特所称的南方人的“向后看”的历史意识。一方面,过去象阴影一样笼罩着现实,另一方面,人们又从过去寻找赖以在现实中生活的支持和安慰。福克纳的名言:“过去决没有死亡。它甚至没有成为过去”⑧,就表现了南方人的这种普遍心态。这种历史意识和柏格森哲学对现实和时间的看法,再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普遍蔓延的失落感就成了福克纳小说艺术的基础。他对小说形式和表现手法的不断探索和创新正是为了能更为准确、更为完美、更为深刻地表现他对现代社会和那些既生活在这种社会中又无法走出过去的阴影,从而充满痛苦、甚至绝望的人的认识,也就是为了要“讲述”他所说的“真实”。

由于福克纳在小说形式上的探索和创新极为丰富多彩,这里只能讨论几种主要手法。在阅读福克纳时,最引人注意的可能是他的小说几乎没有传统的直线型情节发展。他很少按时间顺序或通常意义上的逻辑关系来组织、安排情节。在他的作品中,不同的事件、不同地点发生的事情,不同时代的人物被直接放在一起,好象时间差异、空间距离在他的艺术中完全消失了。把过去和现在融为一体,时间好象停止了流动。事实恰恰相反。当我们把过去和现在直接进行对照比较,正如把一个八十老妪的照片同她妙龄时期的照片放在一起,我们立即更充分、更痛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本质、时间的流动、时间的飞逝、时间的破坏性和创造性。这种并列对照(juxtaposition)的手法在福克纳作品中最为广泛使用。这种对照既有宏观的,也有微观的;既有空间的,也有时间的。福克纳不仅在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事与事之间,而且在观点与观点之间,传统与变化之间,过去和现在之间都在进行对照。最重要的是,这种对照不主要是在比较各方的优劣、对错,而是在它们之间造成一种“对话”。这种对话就是巴赫金所讲的“宏观对话”(great dialog)⑨。在福克纳作品中,对“真理”的占有不在参与对照的某一方;他的作品的真正意义也不是各方简单的总和,而是在参与对照的各方的“对话”之中。读者应从这种对话中去形成自己的观点,作出自己的结论。

福克纳的对照手法最广泛、也许也最成功地使用在宏观的范围上。这也是他的独到之处。尽管多角度叙述的手法并非他首创,康纳德和其他一些作家都已使用过,而且十分成功。但如果我们略加比较,就会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康纳德使用不同的叙述者从不同的角度来叙述一个故事,主要是为了更全面、更曲折地组织事件,发展情节。当然这也使读者能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性格。但这里的重点是情节发展。虽然不同的叙述者有时也表达一些不同的看法,但相对来说这是次要的。总的来看,不同的叙述者所讲述的部分尽管没有按时间顺序安排,却是连贯的,很有点接力赛的情形。在福克纳的许多作品中就不是这样。他使用不同的叙述者主要不是为了发展情节,而主要是为了提供不同的视角和对故事不同的认识。此如,在《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和《我弥留之际》等作品中就是这样。不同的叙述部分之间往往没有情节上的连续性。另外,福克纳的叙述者们往往是在理解(interp-ret)他们所讲述的事情。而他们的理解又往往相互矛盾,各不相同。在这些叙述者之间,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连续性和统一性,作者似乎硬把一些观点不同的人物放在一起,让他们进行对话、争吵、各抒已见。这一点在《押沙龙,押沙龙!》中表现得特别突出。

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对照手法被用得无比绝妙。这部作品不是按时间顺序,而是按空间结构来组织小说的情节。严格地说,它的重心不是在情节发展,而是在不同的叙述者对斯特潘家族兴衰的那些既令人恐怖又令人着迷的传说的残余片段所进行的不同的探索和给予的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解释。作者把洛莎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和他哈佛大学的同学史立夫四人的叙述和他们不同的观点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对照。这些叙述者们和他们的叙述相互矛盾、相互冲突。更重要的是,作者没有试图把这些不同的观点和解释以某种形式统一起来从而给予读者一个“正确”的观点,给予斯特潘家族的兴衰一个“肯定”的解释,给予作品一个“统一”的意义,与《喧哗与骚动》不同,这部小说中不同的叙述没有被作为独立部分而分开。相反,作家完全打破时空局限、打破叙述顺序,把不同的叙述直接放在一起。他甚至把一个叙述者的讲述片段插入其他人的叙述中,揉合在一起,造成一种“三明治”式的结构。在这种结构中,叙述者们似乎在进行直接或间接的对话和相互评论。这种“论战”的结果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对斯特潘的故事的叙述和理解完全正确。正如福克纳在谈到这部作品时借用华莱士·斯蒂文斯的诗说,这是“十三种方式看待燕八哥”,重要的是读者应得出自己的“第十四种”方式(11)。这说明,在读《押沙龙,押沙龙!》这样的作品时,读者不应该简单地在作品中找现成的结论,而应通过自己的积极参与来形成自己的看法。换句话说,作品的真正意义并不完全在作品之中,而是在读者与作品的对话之中。这种作品不是简单地给我们提供一种对社会或对人生的看法,而是激励读者在作品中各位叙述者所作的努力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探索,获得自己的结论。

这样把不同的叙述者和他们的叙述进行对照比较,或其它形式的宏观对照在福克纳作品中广为使用。《喧哗与骚动》用四个叙述者从不同的角度讲述康普生家族的衰败,从不同的侧面来探索和表现这个家族衰败的根源。他们虽然在讲述同一个故事,他们讲述的部分之间却没有情节上的连续性。虽然他们相互补充,但也常常相互矛盾,相互对立。从整体上看,这部小说就是他们之间的“对话”。《我弥留之际》由十五个叙述者的五十九段叙述组成。这些人物和他们的讲述也是既相互补充,又相互矛盾。《萨托利斯》实际上是在对照比较两个“一战”退伍士兵的生活与命运。他们经历不同、性格不同,但都受到失落感的折磨。通过对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命运的对照比较,作品形象生动地表现了那些既摆脱不了传统的控制又无法生活在传统之中,既害怕现实又不得不生活在现实之中的青年人的苦闷、疯狂和绝望。《下去,摩西》由七个既独立成篇又相互联系的故事组成。这是又一部空间结构形式的典范。它把由卡洛萨斯·麦卡士林所传下来的白人与黑人后代的家庭的生活、命运和人物性格进行对照比较。同时,故事与故事之间也在对照比较。这些故事不是按时间顺序安排的。小说的开篇所表明的时间是20世纪40年代,但读者立即被抛回到内战以前的旧南方。在整部小说中都有这种大跨度的时间来回跳跃。于是,过去和现在被融合在一起,小说所涵盖的一百多年的时间似乎被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现在时刻,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之分。读者似乎能把麦卡士林家族一百多年的兴衰史一览无余地收于眼底,因为时间已被空间化了。

象这种宏观性对照结构几乎在福克纳每部小说中都能发现。但微观性对照,即所谓的“蒙太奇”手法,在他的作品中也被广泛运用。布鲁士·卡文(BruceKawin)在《福克纳与电影》中指出,蒙太奇是一种“活生生的对照”(dynamic juxtaposition),它“没有过渡机制,而是要读者去确定两者之间的联系”(12)。这种“活生生的对照”存在于福克纳所有的小说中。不仅各种场面,各种事件,或者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各种事件的片段,甚至人物之间的对话或者各自的内心独白也被拆散后不经过任何“过渡机制”“活生生”地揉合在一起。这种手法不仅能更有力地表现出被对照的事件、场景本身的意义,而且能鲜明地塑造人物形象和升华作品的主题思想。比如,在《喧哗与骚动》中,读者刚在一个打秋千的场面看到凯蒂如何不顾情人的反对而爱护和照顾班吉的情景,就在毫无“过渡机制”的情况下被突然带到二十年后的另一个打秋千的场面,听到凯蒂的女儿在情人面前对其舅舅班吉破口大骂:“你这疯傻子”(13)。这种蒙太奇手法在母女之间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对照,鲜明地把两个不同的人物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同时也极大地深化了这个家庭由于道德沦丧而腐朽、崩溃的主题思想。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福克纳同几乎所有其他现代主义作家一样,特别重视人物的内心活动、心理过程的技巧,如内心独白、意识流等。内心独白的大量使用和意识流手法的出现是现代主义文学把现实的重心从外部世界转移到内心世界的重要标志。这不是说现代主义文学不重视现实,而是它认为现代不仅仅是外部现实,也应包括内心现实。也不是说现代主义文学不重视外部现实,而是它更关心从人的内心感受、从外部现实对内心现实的影响、冲击上来观察、认识和反映外部现实。这就形成了二十世纪文学中极为重要的心理现实主义。许多重要的现代作家如乔依斯、普洛斯特、福克纳、托玛斯·曼、沃尔夫等都是其中的皎皎者。一方面,这一流派同柏格森与弗洛伊德等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探索相一致。另一方面,它也受到西方日益严重的社会、精神危机的影响。痛苦的社会现实使作家们把注意力转向心理活动和内心体验方面。在本世纪初的几十年间,人的内心世界成了文学家们探索的热点。新的文学内容需要新的表现手法。于是大量新手法应运而生,极大地推动了文学的发展。

内心独白是福克纳表现人物性格和内心活动时比较常用的手法。他的许多人物都痛苦地处在传统与变化的矛盾之中。他们一方面无力承受传统的重任,另一方面又害怕面对一个迅速改变的世界。内心独白成了作者展示这种进退维谷的绝望心情的绝妙手法。《喧哗与骚动》前三部分包含有大量内心独白。其中著名的段落如昆丁在公共汽车上回忆起他同凯蒂的未婚夫会面的情形,同意大利小女孩一起时回想起那段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凯蒂堕落的往事,以及在小汽车上关于凯蒂的失贞和他同艾密斯打架情形的回忆等等。这些内心独白把昆丁对凯蒂的特殊感情,他的负罪感、他的绝望与痛苦、他的软弱无能都直接展示给读者。这种独白似乎把读者直接带入他的内心世界,去观察他的意识活动,去亲身体验他的内心感受。这无疑极大地提高了作品的艺术效果。其它如《我弥留之际》、《押沙龙,押沙龙!》、《八月之光》、《圣殿》、《下去,摩西》、斯诺普斯三部曲、《坟墓的闯入者》等作品中,作者都大量使用了内心独白。

与内心独白紧密相联的是意识流。如果说内心独白表现的可能是多少经过整理的内心活动和有一定逻辑性的思想,意识流手法则是直接展示意识的流动性,即“思想那种流动的未经组织过的状态”(14)。在意识流中起作用的不是逻辑,而是自由联系(free association)。所以,在意识流作品中,内心活动由于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而大跨度的跳跃,由于不受逻辑的约束而经常成为似乎杂乱无章的意象堆砌。实际上,人的思想(mind)处于这种“原始状态”的时候远远多于进行有条不紊的思考的时候。因此这种手法非常真实地展现了人的内心活动。福克纳在其一些早期作品中比较经常地使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严格地说,他并非像许多评论家所讲的是乔依斯、沃尔夫那样的意识流作家。他主要是在一些早期作品中,比如《喧哗与骚动》的前两部分和《我弥留之际》中的一些地方比较集中地使用了意识流手法。到了三十年代中期以后,他则比较少使用这种手法。尽管如此,他无疑是把意识流手法使用最好的作家之一。一个很好的例子是《喧哗与骚动》中昆丁在自杀前用汽油洗衣服上的血迹时闻到汽油味所产生的“意识流”:“全镇第一个姑娘拥有的汽车姑娘这正是杰生所不能容忍的汽油味使他感到难受然后就大发脾气因为一个姑娘家没有姐妹只有班吉明班吉明让我操碎了心的孩子如果我有母亲我就可以说母亲啊母亲”(15)。这段引文充分体现了意识流的基本特点和它在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上的独特功能。尽管译文在一定程度上已把原文“逻辑化”了,我们仍然能看到昆丁在临自杀前混乱的意识。这里昆丁的思想是流动的、跳跃的,没有逻辑的因果关系,只有自由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本身也在文字中被抹掉,只剩下一些情况和形象,意识就在它们之间跳跃流动。这就最真实地表现了未经逻辑加工的思想活动的原始状态。同时,在这短短的几十个字中,昆丁的“意识流”把他自杀的根源之一(他妹妹的失贞),杰生进一步堕落的原因(失去银行工作的机会使他变得更加贪婪、冷酷),班吉明的痛苦以及这个家庭崩溃的主要根源(缺乏母爱),甚至这部作品的一些主要情节都既隐晦又形象,同时又充满感情色彩地表现出来。意识流的这种独特的艺术功能是其它手法很难相比的。

另一个被福克纳广泛使用的手法是“显现”(epiphany)。这也是现代小说中广为使用的手法。“显现”本来是一个宗教术语,用来指耶稣在死后四十天突然显现在其信徒们面前。乔依斯第一个把它用作美学术语,并把它作为一种艺术技巧用于作品之中。“显现”是指人物经直觉而非理性的途径所获得的思想上的突然飞跃或作品“隐藏”的意义或人物深层的性格的“突然展示”(sudden manifestation)。它大体上可分为两类:抒情性显现和戏剧性显现。前者指那些反映作品中人物通过某件事物或情景对自己或对别人或对真理突然获得深刻认识的那种显现。它接近于人们所说的顿悟。后者则不反映人物的这种认识或顿悟,而是通过一个平凡但寓意深刻的场面或情景把某个人物性格深处的品质或作品的主题结构间接地、戏剧性地表现出来。

同乔依斯一样,福克纳在作品中也大量使用了显现手法来深化主题,展示人物的性格和表现其内心活动。在《萨托利斯》中,白亚德回忆起他哥哥约翰在面对死亡时安然摸摸鼻子的情景,与之相对照,他意识到自己的懦弱。在《押沙龙,押沙龙!》中,落莎在斯特潘庄园同黑人女仆克莱娣的冲突使她感到“等级和肤色之间那易碎的藩篱的坍塌”(16),并突然发现克莱娣也是人,是她的“姐妹”(17)。《八月之光》中的希陶尔在幻觉中看到无数的人脸联成一个环。这使他意识到所有的人都是紧密相关的,从而认识到他从生活中退出,与社会隔绝的做法实际上使自己成了妻子“绝望和自杀的根源”(18)。这些是福克纳作品中抒情性显现的几个例子。它们都起到了发展人物性格,升华人物思想的作用。《喧哗与骚动》中,凯蒂爬到树上去看她祖母的丧事,而她的兄弟们从下面看到她那弄脏的内裤的场面则是一个戏剧性显现。作者后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动人的画面……那弄脏的内裤象征着后来沦落了的凯蒂”(19)。这个场面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既象征着死亡(丧事),也象征着凯蒂的失贞。小说中共有四人死亡。而凯蒂的失贞给这个没落的家庭一个致命的打击,使它无可挽回地崩溃了。因而,这两个方面,死亡和失贞,实际上都反映了那个既不愿意放弃旧的价值观,又不能适应改变了的世界的康普生家族的腐朽和败落。这样,这个戏剧性显现形象地展示了这部书的主题思想。在同一部小说中,还是孩子的昆丁同凯蒂、杰生、班吉在河边玩要的场面也是一个戏剧性显现。昆丁因不准许凯蒂把打湿了的衣服脱下来晾晒同她发生的冲突鲜明地表现了昆丁性格深层中的清教思想。正是这种思想控制着、摧残着他,使他落得跳河自杀的结局。在《下去,摩西》中,艾克与大熊老本相遇的情景戏剧性地显示了他对大自然的迷恋与崇拜,并预示了他对遗产的放弃和对生活的逃避。这些戏剧性显现在揭示作品的主题思想和展示人物性格的深层结构方面都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福克纳在作品中还大量使用了象征隐喻、宗教典故和神话模式。这同样也是现代文学中的一个普遍现象。爱略特、叶慈、乔依斯等人都是这方面的大师。福克纳所使用的大量象征隐喻,不仅用得巧妙,而且象征意义丰富。它们在不同情况中不断获得新的意义。《押沙龙,押沙龙!》中的紫藤既象征着洛莎的爱情,也象征着她那遭到扭曲的女人生活给她带来的痛苦,同时也象征着康普生先生对过去的缅怀。水在《喧哗与骚动》中既象征净化又象征昆丁对死的愿望。福克纳所使用的最著名的象征隐喻恐怕是金银花。在昆丁的部分,它出现了三十来次。它象征着性、凯蒂的失贞、昆丁的软弱、他失去妹妹的痛苦、对童年时代的怀念、玷污了的康普生家族的荣誉以及昆丁思想上的混乱与痛苦。在这部分,作者还使用了一系列表现时间的意象:手表、钟声、太阳和影子。它们组成一个复杂的整体,象征着无所不在的时间和不可阻挡的社会变化。昆丁竭力想打碎祖父遗留下来的手表、倒退着走路并践踏自己的影子,这些都象征着他想从时间与变化中逃脱出来的绝望心情以及由此而造成的他注定毁灭的命运。同时,班吉的吉姆草和“坟场”以及凯蒂弄脏了的内裤,甚至康普生家那破败的房子,都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都有助于作品的情节发展和主题深化。另外,《我弥留之际》中的火灾、洪水、棺材、朱厄尔的马,特别是送葬旅途本身;《下去,摩西》中的莽原、大熊、公鹿、蛇等等都是一些用得十分巧妙的象征隐喻。

福克纳在作品中还用神话模式与宗教典故来把作品建筑在深厚的传统文化的基础之上。他多次提到《旧约》是他最喜欢的书之一。他的两部重要著作《押沙龙,押沙龙!》和《下去,摩西》就直接或间接取名于《旧约》故事。这里无法列举福克纳作品中广泛运用的神话模式与典故,只能简单指出一些主要的例子。在很大程度上,《喧哗与骚动》是建构在基督的受难故事(passion story)之上,以基督的受难星期(passion week)为时间背景。班吉三十三岁,正是传说中基督被钉死的年龄。许多评论家认为,他被阉割是影射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押沙龙,押沙龙!》把基督教传说和希腊悲剧结合在一起。一方面斯特潘在一定程度上被塑造成一位悲剧英雄,同时作者又影射《旧约》中大卫王与其儿子之间的争斗与杀戮来增强斯特潘父子之间的冲突的道德和情感深度。作者最初把这部小说取名为《黑屋》,最后定名为《押沙龙,押沙龙!》。这一改极大地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帮助把作品的中心从斯特潘转到了昆丁,从“父亲”转到了“儿子”,从过去转到了现在,从对过去的探索转到了过去时代对现在、对青年一代的心灵和命运的灾难性影响之上。在《下去,摩西》中,基督教传说与教义不仅对艾克的思想、而且对整部小说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艾克放弃遗产正是出自于《圣经》中关于人只是看守这个世界而不能占有这个世界的教导。更重要的是,小说影射《旧约》中摩西率领犹太人逃离奴役的故事,批评了艾克放弃生活、放弃责任、放弃人民的思想和作法。另外,在《八月之光》、《萨托利斯》、《没有被征服的》、《圣殿》,甚至可以说所有福克纳的作品中,神话模式与典故都占着突出的位置。由于它们存在于西方文化、西方人意识的深层结构之中,它们在作品结构和主题思想的发展方面都起着极为重要的艺术作用。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这就是福克纳的语言风格。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运用直接决定着作品的艺术效果。恐怕正是在这方面福克纳形成了自己最为独特的风格。几乎任何一个对他的作品稍有了解的人,不用看书名,都会很快地知道是在读谁的作品。在诺贝尔奖的颁奖辞中,赫尔斯多来姆说:“从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语言精神,一直到虽然拮据但却充满了表达力的美国南方黑人的语言,福克纳莫不熟悉而善于驾驭”,所以在“对于英国语言的丰富性之完全的掌握上”,他“同时代的作家……不能望其项背”。在“英美文学中,几乎没有一个能像福克纳一样,把句子写得好象大西洋的巨浪那样无垠无涯”(20)。这些评论都十分正确。特别是关于他的句子像大西洋巨浪那样无垠无涯的比喻更是十分贴切。在阅读福克纳时,那些似乎无穷无尽的长句使即使是很有经验的读者都也会不断地回过头去寻找句子的主语或谓语动词,或者竭力想确定那个被无数次使用的、神秘的代词“他”究竟是指谁。

福克纳几次向人们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使用语言。在日本时,他说那是出自于“想在一个句子中讲出一切的强烈愿望。”(21)。在这之前他说得更明白:“我的奢望……是在一个句子中放进一切──不仅现在,而且它所依赖的、那在不断地、一秒一秒地赶上现在的整个过去。”(22)由于他想把一切都装进去,他的句子像一个雪球,急速向前滚动,一路上把各种信息、观察、思考、解释、修正、限定一并吸收进去,越滚越大,好像永远也不会完结。另外,他还使用其它各种手法,如省略标点符号、不用大写字母、大量使用括号等等,来创造一种连续性和包容性。

这种连续性和包容性,这种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感觉不仅存在于他的句子中,而且是他的小说、他的艺术的本质。这就是他作品的开放性。他语言上的特色正是这种本质的反映。如上所说,《喧哗与骚动》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来叙述康普生家族衰败的故事,而各部分之间没有情节发展上的联系。所以这部作品没有传统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尾的模式。作品以班吉每周例行地到家族墓地去来结束,也给人一种未完结的感觉。另外,作品的四个部分常常相互冲突、相互矛盾,造成了意义上的多元。作品这种结构上的开放性和意义上的多元性在《押沙龙,押沙龙!》中表现得更为突出。这部小说中,几个叙述者在竭力讲述斯特潘家族的故事。而该家族的传说只剩下一些残余片段,仅供这些叙述者们去解释、去猜侧,或者用他们的想象力去填补失去的环节。而他们的解释、猜测和想象力又是如此的不同和相互矛盾,以至他们实际上不仅在相互否定,而且也否定了小说有一个控制整部作品的单一的主题思想。像这种结构上和主题思想上的开放性和多元性在《下去,摩西》、《八月之光》、《我弥留之际》以及其它许多作品中也是如此。

当然,这种开放性和多元性也并非福克纳所独有。它是现代西方文学的一个基本特征。巴赫金指出,这是由“对话式想象”(dialogical imagination)所造成的。他把这种包含着多元性的作品称为复调小说。对话式想象并不试图解决作品中意义上的矛盾冲突和结构中的断裂(disunity),并不试图为作品提供一个主题思想上的统一性。相反,它在相互矛盾的各方之间造成一种“对话”,正是这种“对话”才是作品不息的生命力,才是作品不可穷尽的意义和不断更新的艺术感染力的源泉。一般来说,复调小说不是产生于高度单一的(homogeneous)社会里;相反它是这种社会崩溃的产物,是多元社会的艺术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南方经历着深刻的社会变化,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原先高度单一的农业社会崩溃成多元的社会。正是这种社会现实给予了福克纳那种“破碎的世界”的“小说观念”(23)。巴赫金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指出:“是时代本身使得复调小说成为可能……时代的客观矛盾决定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这并不是说他能在自己的思想历史中解决这些矛盾,而是说他客观地把它们看作是同时共存的力量。”(24)福克纳也正是如此。他在作品中大量使用并列对照、蒙太奇、意识流、宗教典故、神话模式以及其它手法来把支离破碎的事件、互相矛盾的思想包容在一起,来构造开放性和多元性的作品,正是因为在他眼里世界本身就是支离破碎而充满矛盾的。

注释:

①(20)《颁奖辞》,载陈映真主编《诺贝尔文学奖全集》(二十八),远东出版社事业公司,1981年,第6,6页。

②(21)Faulkner,Faulkner at Nagano,ed.by Robert A.Jelliffe(Tokyo:Kenkyusha,1966),pp.83,94.

③(11)(19)Faulkner,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ed.by Gwynn and Blotner(The Univ.of Va.Press.1959),pp.56,274,31.

④与②同,见第35,164页。

⑤⑥⑦Faulkner,Lion in the Garden,ed.by Meriwether(New York;1968),pp.204,72,70.

⑧Faulkner,Requiem for a Nun(New York:Vintage Books,1975),p.92.

⑨(24)Mikhail Bakhtin,Problems of Dostoevsky’s Poetics(Ardis,1973),pp.34,23.

⑩Panthea Broughton,"The Cubist Novel",in A Cosmos of My Own:Fauldner and Yoknapatawpha,ed.by Fowler and Abadie(Univ.Press of Miss.1981).p.81.

(12)Bruce F.Kawin,Faulkner and Film(New York:Frederick Unger Publishing Co.1977),p.6.

(13)(15)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53,194页。

(14)Leon Edel,The Modern Psychological Novel(London:rupert Hart-Devis,1964),p.57.

(16)(17)Faulkner,Absalom,Absalom!(Vintage Books,1964)pp.139,140.

(18)Faulkner,Light in August(Vintage Books,1959)p.465.

(22)Malcolm Cowley,The Faulkner-Cowley File(New York:TheViking Press,1966),p.112.

(23)Donald M.Kartiganer,The Fragile Thread(The Univ.of Mass.1979),p.x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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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福克纳的主要写作技巧_福克纳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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