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西合璧”到“中国身体的西方运用”_郑观应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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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认为,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用“中体西用”这一概念来概括中国19世纪60-90年代关于中西文化关系的不同论点,同时又断言“中体西用”是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实际上,除顽固派之外,当时的洋务派、早期维新思想家和维新思想家关于中西文化关系的认识迥然不同,而且不同派别的理论概括也并非一致。在1895年以前,各派别较多使用“中本西末”,尤其是以此为指导思想的洋务派。最早使用“中体西用”这一概念的是早期维新派,不过是在戊戌维新思潮兴起以后,这一概念才被普遍使用。19世纪末关于中西文化关系的认识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呈现出不同派别的不同发展阶段和趋向。到90年代,两种“中体西用”论并存,但是,洋务派后期代表张之洞主张用西学“补救”中学,而维新派则坚持“会通”中学和西学。

“中体西用”还是“中本西末”?

论及体用问题或本末问题,不能不从道器论谈起。

“器”与“道”这对概念,属于哲学的范畴。“器”与“道”的关系问题,是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根本问题。《易·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是有形的具体事物,故《易·系辞》又称:“以制器者尚其象。”“道”与“器”既是相对的,又是相互联系的。王夫之《周易外传》说得好:“无其器则无其道。”就是说,有“器”才能有“道”:“器”是第一性的,“道”是第二性的。“道”是无形的,是事物的道理或规律。《易·说卦》有云:“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阴阳、柔刚、仁义等无形的东西,皆归为“道”。如何认识“器”与“道”的关系,是区别古代哲学不同阵营的基本标志。所以,宋代以降。“器”与“道”的关系问题,成为思想家们经常辩论的哲学命题。

鸦片战后,由于西学东渐,如何对待西学的问题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普遍关注。特别是洋务思潮兴起后,一个崭新的课题摆到了那些喜谈洋务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们的面前:用道器论的观点看,中学与西学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多少年来,论者习惯于用“中体西用”这一概念来概括19世纪60-90年代关于中西学关系的不同论点。同时又断言“中体西用”是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这似乎已成为定论了。事实上,除顽固派之外,这一时期关于中西学关系的认识的概括不仅不一样,而且不同派别的认识也迥然有别。因此,用“中体西用”来说明表现出不同阶段、不同派别和不同趋向的思想潮流是否恰如其分呢?详查有关资料,从1861年到1894年的三十余年间,洋务政治家和思想家在论及中学与西学关系时,曾有过“中本西辅”、“中本西末”、“中体西用”、“中道西器”、“中道西艺”等等不同提法。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用“本”“末”这对概念来表述中学与西学的关系的。不仅“中道西器”、“中道西艺”的提法只是偶尔出现,“中体西用”的提法的出现也不过寥寥数次,居于主流地位的是“中本西末”论,而且,“中体西用”这一提法只是在1895年维新思潮兴起后才开始流行。

论者或谓,“中体西用”思想可以追溯到林则徐和魏源。因为魏源明确地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其“师夷长技”便是“西学为用”的最初表述形式。并认为,林则徐虽然没有发表什么“中体西用”的言论,但他的实际行动以“西学”中的物质文明弥补了“中学”之不足。如此等等,皆未免失之牵强。无论是魏源还是林则徐,都没有提到过西学。他们那时对西方“长技”的认识还是相当表面的、浅层次的。不错,林则徐说过:“查洋面水战,系英夷长技……应另制坚厚战船,以资制胜。”①他不仅提出了“师夷长技”的思想,而且在反对英国侵略者的战争中初步地将“师夷长技”思想付诸实践。魏源则把这一思想完整地表述了出来。但是,林则徐也好,魏源也好,都没有把西方的“长技”视为西学,他们的认识在当时还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高度,更谈不上用道器论或体用观来考察中学与西学的关系了。

“西学”这一名称的最早明确提出,是在1861年。冯桂芬有《采西学议》一文,谓中国所译意大利、英吉利两国之书,凡数十种,“如算学、重学、视学、光学、化学等,皆得格物至理;舆地书备列百国山川阨塞、风土物产”。提出学习西学的顺序和内容是:“一切西学皆从算学出……今欲采西学,自不可不学算。”“由是而历算之术,而格致之理,而制器尚象之法。兼综条贯,轮船、火器之外,正非一端。如历法,从古无数十年不变之理,今时宪以乾隆甲子为元,承用已逾百年,渐多差忒;甲辰修改,墨守西人旧法,进退其数不足为据,必求所以正之。闻西人见用地动新术,与天行密合,是可资以授时。又如河工,前造百龙搜沙之器,以无效而辍。闻西人海港刷沙,其法甚捷,是可资以行水。又如农具、织具,百用所需多用机轮,用力少而成功多,是可资治生。其他凡有益于国计民生者,皆是。”这就把西学的范围扩大到坚船利炮以外的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了。他不仅首次对西学做了明确的界说,而且还阐述了中学与西学的关系,认为国人须“以经、史等学兼习算学”,因为“西学不外算学,舍算学无西学也”。就是说,学习应以中国的经、史等学为主,兼习西学。他还用两句著名的话来表述这一思想:“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②。一般判定冯桂芬是近代第一位早期维新派,实则他“是地主阶级改革派向洋务派或早期维新派转变期间的双重过渡人物”③。冯桂芬的“中本西辅”说,便成为尔后洋务派“中本西末”论之滥觞。

洋务派的代表人物在论述“自强”口号时,总是提到中学与西学的关系问题。1862年,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欲求自强之道,总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急务,以学作炸炮、学造轮舟为下手功夫,但使彼以所长,我皆有之,顺则报德有其具,逆则报怨亦有其具。”④即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本,以“学作炸炮、学造轮舟”为末。曾国藩尽管没有明确地提出“中本西末”问题,但他是用本末观来看待中学与西学的关系,却是没有问题的。

左宗棠曾对中学与西学的关系作过专门的论述。1866年,他奏称:“均是人也,聪明睿知相近者性,而所习不能无殊。中国之睿知运于虚,外国之聪明寄于实。中国以义理为本,艺事为末;外国以艺事为重,义理为轻。彼此各是其是,两相不逾,姑置弗论可耳。谓执艺事者舍其精,讲义理者必遗其粗,不可也。谓我之长不如外国导其先可也;谓我之长不如外国,让外国擅其能不可也。此事理之较著者也。”⑥他指出,中学与西学,二者泾渭分明。西学崇实重艺。“有迹可寻,有数可推”,是为“末”;而中学以运虚尊道,重义理,是为“本”⑦。左宗棠运用道器论的观点来看待中学与西学的关系,其“中本西末”思想较之曾国藩又进了一步。

李鸿章对中学与西学的关系问题做过较多的论述。1864年,他致函总理衙门称:“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于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⑧他在这里谈学习西学的办法及如何培养西学人才,也是将中学的“明理”和西学的“精艺”加以区分,并且认为对西学只是“师其法”,以维护“事事远出于西人之上”的“中国文武制度”这个根本。翌年,他在《置办外国铁厂机器折》中进一步阐述了这一观点:“中国文物制度,迥异外洋獉狉之俗,所以郅治保邦固丕基于勿坏者,固自有在。必谓转危为安、转弱为强之道,全由于仿习机器,臣亦不存此方隅之见。顾经国之略,有全体,有偏端,有本有末,如病方亟,不得不治标,非谓培补修养之方即在是也。”⑨认为“中国文物制度”不可动摇,是本;而西学不能说就是“转危为安、转弱为强之道”,犹如急病不得不用治标之方,是末。

后来,李鸿章又在《幼童出洋肄业事宜折》中专门论及学习西学问题时称:“中学西学分别教导,将来出洋后肄习西学,仍兼讲中学,课以《孝经》、小学、五经及国朝律例等书,随资高下,循序渐进。每遇房、虚、昴、星等日,正副二委员传集各童,宣讲圣谕广训,示以尊君亲上之义,庶不至囿于异学。”⑩视西学为“异学”,即以中学为“正学”,这也是“中本西末”的另一种表述方式。

到70年代中期“海防议”发生时,中学与西学的关系又成为讨论者的热门话题。洋务派官员一般都继续坚持“中本西末”的观点。如李宗羲在赞同总理衙门所奏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各条的同时,指出:“原奏六条,以用人、持久两条为前四条之要领,由末溯本。用意至为深远”。练兵“尤须练艺”,“参用西法”,简器、造船“只能就洋匠成法,依样仿造”,筹饷则或开矿以“致富”、“自强”,皆属于西学,为末,列于前;“持久之道在于得人”,“帝心简在,任用自有权衡”,“故用人一条,尤为万事之根本”,列于后。此即“由末溯本”。这里虽是议论海防问题,但又不能不涉及中学与西学的关系,故出此“由末溯本”之论,以强调中学与西学之间的本末关系。王文韶与李宗羲具有同见,但说得更为明确:“天下事有本有末……就六事而言,练兵、简器、造船、筹饷,其末也;用人、持久,其本也”。(11)

据以上所述,不难看出,从洋务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到一般洋务派官员,都是主张“中本西末”论的。“中本西末”成为洋务派处理中学与西学的关系的基本准则。因此,完全可以这样认为,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是“中本西末”论,而不是“中体西用”论。笼统地说“中体西用”是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既缺乏历史事实的根据,又有许多难以圆通之处。

早期维新派的“中本西末”论

一般地说,早期维新派也是“中本西末”论者。但是,早期维新派的“中本西末”论与洋务派的“中本西末”论相较,二者既有相同之处,也有相异之点。这是应该注意分辨的。

在早期维新派中,郭嵩焘、薛福成、王韬、郑观应等都论述过“中本西末”问题。郭嵩焘在条议海防事宜时,即对“中本西末”问题进行了比较全面的阐明。首先,他用变易的观点来考察“本”与“末”的关系,称:“时之应有常有变,而功之施有本有末。时处乎变,则从其变之数以治其末而匡救之,而本有不暇顾矣;时际乎常,则审其常之理以探其本而厘正之,而末有不足言矣。天下之患,在吏治不修,纪纲废弛,民气郁塞,盗贼横行,岂为海上强敌莫之能支?一方告饥而已虞束手,一夫称乱而相顾哗然。窃以为方今之急,无时无地不宜自强,而行之必有其本,施之必有其方。本者何?正朝廷以正百官,大小之吏择人而任之,则本立矣。方者何?求富与强之所在而导民以从之,因民之利而为之制,斯利国之方也。”其次,申明本末之序,称:“夫政教之及人,本也;防边,末也。而边防一事,又有其本末存焉。敬绎六条之议,如练兵、制器、造船、理财数者,皆末也;至言其本,则用人而已矣……故求人才,尤以挽回积习为先。”复次,强调本末不能分割,而应循西洋之法以求日进于富强,称:“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故欲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谓其本末遑而始务其末者。”(12)郭嵩焘的本末观确有其独到之处。他认为,本末一体,不能截然分开,西洋立国也是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等,不是仅仅有末而已。

薛福成的本末观也有其特点。1872年,他在送陈兰彬带幼童赴美留学时写有赠言:“中国所长,则在秉礼守义,三纲五常,犁然罔,盖诸国之不逮亦远矣。为今之计,莫若勤修政教,而辅之以自强之术。其要在夺彼所长,益吾之短,并审彼所短,用吾之长。中国之变,庶几稍有瘳乎?”(13)中国之所长在“秉礼守义,三纲五常”,这当然是本;西方之所长在“自强之术”,以此为辅,这当然是末。那么,“政教”是本还是末呢?恐怕没有以“政教”为末之理。既以“政教”为本。而提出要“勤修”,这就话里有话了。几年后,薛福成在一封答友人书中便说明了为什么要“勤修政教”的原因。他写道:“乌乎!中国不图自强,何以善其后?夫今日中国之政事,非成例不能行也,人才非资格不能进也。士大夫方敝敝焉为无益之学,以耗其日力,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一闻非常之议,则群骇以为狂,拘挛粉饰,靡有所届。而彼诸国则法简令严,其决机趋事,如鸷之发。如是而外国日强,中国日弱,非偶然也。”(14)通过中西政教的对比,他认识到,中国之日趋衰弱,不仅在末的方面不如外国,更重要的是在本的方面也不如外国,所以提出非“勤修政教”不可。这就直接涉及一个在当时非常敏感的问题:“本”能不能变?在薛福成看来,不仅“末”可以变,“本”也是可以变的,起码“本”的某些部分是可以变的而且非变不可。在当时发表这样的观点,是洋务派无法望其项背的。尤为可贵的是,他长期坚持这一观点而不变,直到1890年还重申道:“居今世而图立国之本,虽伊、吕复出,管、葛复生,谓可勿致意于枪之灵、炮之猛、舰之精、台之坚,吾不信也。若夫修内政,厚民生,濬财源,励人才,则又筹此数者之本原也。”(15)进一步强调“修内政”,认为这才是立国的本中之本。

王韬是一位重要的“中本西末”论者。其基本观点是:本末并行,由本及末。他说:“治天下者,当立其本,而不徒整顿其末。”(16)“盖洋务之要,首在借法自强,非由练兵士、整边防、讲火器、制舟舰以竭其长,终不能与泰西诸国并驾而齐驱。顾此其外焉者也,所谓末也。至内焉者,仍当我中国之政治,所谓本也。其大者亦惟是肃官常、端士习、厚风俗、正人心而已。两者并行,固已纲举而目张。而无如今日所谓末者徒袭其皮毛,所谓本者绝未见其有所整顿。”指出:“由本以治末,洋务之纲领也。欲明洋务必自此始。”(17)其结论是:“治末必以本始。”(18)王韬认为,本是事物的内因,所谓“内焉者”;末是事物的外因,所谓“外焉者”。因此,治国固然要本末兼行,但必须“由本以治末”,“治末必以本始”。

王韬的这种本末观,是根据他的道器论推衍而来。他在为郑观应《盛世危言》一书所写的跋中指出:“诚使孔子生于今日,其于西国舟车、枪炮、机器之制,亦必有所取焉。器则取诸西国,道则备自当躬。盖万世而不变者,孔子之道也。孔子之道,儒道也,亦人道也。道不自孔子始,而道赖孔子以明。”(19)但是,道与器,二者又不可不分轩轾。他认为,轮船、火器、机器等等,“西人即不从而指导之,华人亦自必竭其心思材力,以专注乎此。虽然,此皆器也,而非道也,不得谓治国平天下之本也。”(20)因为“形而上者,中国也,以道胜;形而下者,西人也,以器胜。如徒颂西人,而贬己所守,未窥为治之本原者也。”(21)那么,究竟如何办理呢?回答是:“西学西法非不可用,但当与我相辅而行之而已。《书》有之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故治民,本也;仿效西法,其末也。西国以所以讲强兵富国者,率以尚器为先。惟是用器者人也,有器而无人,器亦虚设耳。”(22)他从以“治民”为本论到人与器的关系,确实是相当精辟的。从而认识到,本与末的关系,是一种主导与从属的关系。这样,他自然会得出“由本以治末”、“治末必以本始”的结论了。

王韬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并不死守“治末必以本始”这个结论。他似乎看出了本和末的地位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故称:“道不能即通,则假器以通之。火轮、舟车皆所以载道以行者也。”(23)就是说,在“道不能即通”的条件下,就应该“假器以通”,治末就要先于治本了。

继郭嵩焘、薛福成、王韬之后,郑观应成为“中本西末”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他也主张:“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专门写了一篇《道器》,用道器论的观点来考察中学与西学的关系。他说:“孔氏云:‘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既曰物有本末,岂不以道为之本,器为之末乎?又曰事有始终,岂不以道开其始,而器成其终乎?”道为本,开其始。故其“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中国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以来,列圣相传之达道,而孔子述之以教天下万世者也。”器为末,成其终。固又指出:“道弥纶宇宙,涵盖古今,成人成物,生天生地,岂后天形器之学所可等量而观!”那么,中西差在哪里呢?基于以上论述,他认为:“盖我务其本,彼逐其末;我晰其精,彼得其粗;我穷事物之理,彼研万物之质……于是我堕于虚,彼征诸实。”在这里,他看到了中国的弊病是“堕于虚”,西洋的长处是“征诸实”。但是,他认为,道与器,本与末,虚与实,既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即所谓“虚中有实,实者道也;实中有虚,虚者器也。合之则本末兼赅,分之乃放卷无具。”(24)了解了道与器、本与末、虚与实的对立统一关系,才能正确理解“实者道也”、“虚者器也”二语的确切含义。对此,陈炽在为《盛世危言》所写的序中用“道之中有器焉”、“器存而道亦寓焉”(25)二语以概括之,可谓得郑观应道器论和本末观之精髓了。

郑观应还认为,道与器、本与末既是对立统一的,就可以相互转化。所以,道与器也好,本与末也好,也就是约与博的关系。他指出:“昔我夫子不尝曰由博返约乎?夫博者何?西人之所鹜格致诸门,如一切汽学、光学、化学、数学、重学、天学、地学、电学,尚皆不能无依据,器者是也。约者何?一语已足以包性命之原,通天人之故,道者是也。今西人由外而归中,正所谓由博返约,五方俱入中土,斯即同轨、同文、同伦之见端也。由是本末具,虚实备,理与数合,物与理融。屈计数百年后,其分歧之教必寝衰,而折入于孔孟之正趋;象数之学必研精,而潜通乎性命之枢纽,直可操券而卜之矣。”此以由博返约为例,阐述由器返道、由末返本之理。正基于此,他在《考试》中提出了“以西学化为中学”的大胆设想:“西法各种,西人藉以富强,已收实效,皆有程式,我步趋其后,较易见功。由西文译作中文,以西学化为中学,不及十年,中国人才无难与泰西相颉颃。”(26)无论从哲学的角度还是政治的角度看,郑观应的“中本西末”思想都达到了那一时代的最高水平。

由上述可知,早期维新派虽然和洋务派一样,都是“中本西末”论者,但是他们的观点却有着重要的差异:第一,洋务派把中学和西学看成是完全不同的事物,中学是本,西学是末,所以本末关系是不同事物之间主要和非主要的关系;早期维新派则主张本末一体,事物各有其本末,西洋立国亦有本有末,并非仅仅有末而已。第二,洋务派用静止的眼光来看本和末,强调中国的政教远出西人之上,本是永远不能变的;早期维新派则认为,中国的落后不仅表现在末的方面,更主要的是表现在本的方面,本不但应该变,而且非变不可。第三,洋务派把本和末视为主与辅的关系,末为辅,只是外加的附属物;早期维新派则认为,本与末是对立统一的,本寓于末,有末就有本,故可以末化为本。明乎此,再来看“中体西用”问题便比较容易清楚了。

“中体西用”思想的最早提出

我们说“中体西用”不是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并不等于说洋务运动时期还没有“中体西用”思想。恰恰相反,“中体西用”思想的出现和洋务运动的发生,几乎是同步的。不过,“中体西用”思想的提出者,不是洋务派,而是早期维新派。

体与用和本与末,是两对相对的概念,皆是由道与器派生的。什么是体?《玉篇·骨部》:“体,形体也。”《易·系辞上》:“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注曰:“方体者,皆系于形器。”又曰:“体是形质之称。”所以,体指有形体的器物。什么是用?范缜《神灭论》:“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王应麟《困学纪闻》:“用之者何?体也。”王夫之《周易外传·大有》:“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所以,用决定于体,是体的外部表现或功能。所谓“见于外者为用,具于内者为体”也。早期维新派本是本末一体者论,提出“中体西用”思想也就很自然了。

曾经有一种流行的说法,“中体西用”思想是洋务派淮军大将张树声最早明确提出的。这指的是两广总督张树声于1884年所上的遗折,内称:“西人立国具有本末,虽礼乐教化远逊中华,然其驯致富强,亦具有体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火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27)张树声作为一位洋务派的封疆大吏,在遗折中指出西洋立国具有体用,并非有用而无体,并对“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的做法表示怀疑,确实是不同寻常的。

不过,对于洋务派来说,这是仅有的一个特例。而且,张树声的体用观,有极大的可能是得自郑观应。郑观应于1884年3月奉调到广东,曾受张树声委派,“赴香港与英兵总理论提炮事”。此后与张树声有所往来。查郑观应的《南游日记》,在是年写道:“余平日历查西人立国之本,体用兼备。育才于书院,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此其体;练兵、制器械、铁路、电线等事,此其用。中国遗其体而效其用,所以事多扞格,难臻富强。”(28)郑观应日记与张树声遗折相较,不仅内容相类,而且许多用语竟然相同,这绝不会是偶然的巧合。众所周知。郑观应喜欢向上司条陈时事,是否他先已将日记的意思写成条陈了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郑观应的这则日记写于闰五月十九日,而张树声则于同年“九月卒于黄埔军中”(29)。显而易见,张树声遗折所述的体用思想,实际上只能是郑观应的观点。

如果仔细考察的话,“中体西用”思想的最早提出,还要上溯20年。早在1865年,当时还在曾国藩幕中的薛福成,在论及筹海防事宜时,写道:“防之之策,有体有用。言其体,则必修政刑,厚风俗,植贤才,变旧法,祛积弊,养民练兵,通商惠工,俾中兴之治业蒸蒸日上,彼自俯首帖耳,罔敢恃叫呶之战态以螫我中国;言其用,则筹之不可不预也。筹之预而确有成效可睹者,莫如夺其所长而乘其所短。西人所恃,其长有二:一则火器猛利也;一则轮船飞驶也……彼之技艺可学而能也……若是,则彼之所长,我皆夺而用之矣。”(30)他将政刑、法制、风俗、育才等列为体,火器、轮船等列为用。同时,还别具见解。将练兵、通商等也列为体。可见,在他看来,体和用并不能截然分开,体中也是有用的。这就涉及体与用的相互转化问题。在中国近代,开始用朴素的辨证体用观来说明中学与西学的关系,大概薛福成可谓第一人。

早期维新派体用观的主要特点,是看出了体用的相辅相成关系。王韬认为:“西学西法,非不可用,但当与我相辅而行可已”(31),强调“明体达用,本末兼赅”(32)。陈炽也说:“道与器别,体与用殊”(33);“兼攻西学,体用兼备”(34)。郑观应指出:“有体必有用”,“欲与之争强,非徒在枪炮战舰也,强在学中国之学,而又学其所学也。”(35)他认为,体是本,用是末。并批评洋务派是“逐末而忘本”。还根据自己涉重洋的亲身经历,“察其习尚,访其政教,考其风俗利病得失盛衰之由”,确“知其治乱之源,富强之本,不尽在船坚炮利,而在议院上下同心,教养得法”。所以,“用”变,“体”也得变,不变是不行的。他质问洋务派说:“所谓变易者,圣之权也。无体何以立,无用何以行?无经何以安常,无权何以应变?”(36)应该说,洋务派也是变易论者,但他们只是半截子变易论者,主张末变本不变,即“用”变“体”不变。这样,郑观应的批评确实击中了洋务派理论的弱点和要害。

于此可见,“中体西用”思想虽在洋务思潮早期便提出来了,但与洋务派根本无涉,是薛福成最先提出来的。到80年代,它又为其他早期维新派所论证和进一步发挥。尽管如此,迄于1894年,提及“中体西用”者仍然为数不多,它始终未能取代“中本西末”,成为洋务派运动的纲领性口号。

戊戌维新时期的两种“中体西用”论

直到1895年维新思潮兴起之后,“中体西用”才逐渐成为流行的口号了。在此后的几年内,“中体西用”似乎成了各类人物都能接受的普遍原则。到戊戌维新时期,更给人们造成一种印象,好像是当时朝廷上下都一致把“中体西用”作为变法的指导思想了。

事实上,问题远非这样简单。应该看到,从皇帝到内外臣工,尽管都在力倡“中体西用”,但其着眼点并不相同。大体说来,当时主要有两种人,一种是维新派人士,一种是洋务派人士,他们对“中体西用”的认识是大相径庭的。

洋务运动作为一次社会改革运动,应该说到1895年便让位于维新运动了。而洋务派人士还是广泛存在的,他们曾用“中本西末”论作为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如今却用“中体西用”论来对付维新运动了。不过,洋务派的“中体西用”论与先前的“中本西末”论相比,更具有理论色彩。洋务派的“中体西用”论着眼于“补救”二字,即用西学“补救”中学之缺失。孙家鼐为京师大学堂所拟“立学宗旨”,便开宗明义地指出:“今中国京师创立大学堂,应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有未备者,以西学补之;中学其失传者,以西学还之。以中学包罗西学,不能以西学凌驾中学,此是立学宗旨。”(37)所以,洋务派的“中体西用”论可称之为“补救”论。

维新派则用“中体西用”论来指导维新运动,着眼于“会通”二字,即中学与西学的“会通”,故其“中体西用”论可称之为“会通”论。起初,是郑观应最先提出了中学与西学“会通”的初步设想。他说了两句著名的话:“融会中西之学,贯通中西之理。”(38)到戊戌维新时期,由于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大力宣传,“会通”论一时盛行起来。

先是在1896年9月,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学校总论》一文,即提出了“达于中外之故”的要求。10月,发表《西学书目表后序》,又明确指出:“要之,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为无用;舍中学而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无用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次年8月,发表《学校余论》一文,进一步申述自己的观点:“自古未有不通他国之学,而能通本国之学者;亦未有不通本国之学,而能通他国之学者。”为学者应“讲求古今中外治天下之道,深知其意”。“故今日储人才,必以通习六经经世之义,历代掌故之迹,知其所以然之故,而参合之于西政,以求致用者为第一等。”(39)他在这里所说“达于中外之故”、中学与西学“参合”,以及反对“无用无本”,都有要求“会通”之意。

与此同时,梁启超代总理衙门起草《筹议京师大学堂章程》,更全面地阐述了他的中学与西学“会通”的思想。他自称:“乃略取日本学规,参以本国情形,草定规则八十余条。”(40)即指此而言。他在《总论》中先提出“会通”的原则:“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继在《章程》第二章《学堂功课例》中写道:“近年各省所设学堂,虽名为中西兼习,实则有西而无中,且有西文而无西学,盖由两者之学未能贯通……考东西各国,无论何等学校,断未有尽舍本国之学而能讲他国之学者,亦未有绝不通本国之学而能通他国之学者。中国学人之大弊,治中学者则绝口不言西学,治西学者亦绝口不言中学。此两学所以终不能合,徒互相诟病,若水火不相入也。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体用不备,安能成才?”梁启超虽也以“中体西用”为是,但主张中学与西学“贯通”和“能合”。所以,他强调“力矫流弊”,并坚持“中西并重,观其会通,无得偏废”(41)的教学方针。

在此以前,由康有为授意,梁启超为山东道监察御史宋伯鲁所草拟之《奏请经济岁举归并正科并各省岁科试迅即改试策论折》,也发挥了同样的见解:“臣窃维中国人才衰弱之由,皆缘中西两学不能会通之故。故由科举出身者,于西学辄无所闻知;由学堂出身者,于中学亦茫然不解。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无体不立,无用不行,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今世之学者,非偏于此即偏于彼,徒相水火,难成通才。推原其故,殆颇由取士之法歧而二之也……泯中西之界,化新旧之门户,庶体用并举,人多通才。”(42)此折上于1898年6月30日。《康南海自编年谱》记云:“令卓如(梁启超)草一折,交宋芝栋(伯鲁)上之,奉旨允行。于是岁科试均废八股而改策论矣。”(43)于此可知,此折虽由梁启超起草,然系康有为授意,反映了康有为的观点。梁启超起草《筹议京师大学堂章程》是在此折之后,亦可见中西两学“会通”是康、梁二人共同的见解。

维新派主张中西两学“会通”,其主要目的是要为他们所推行的资本主义改革寻找一条通行的途径。康有为在《请告天祖誓群臣以变法定国是折》中便透露了这种意思:“知时变之宜民,观会通而行礼,审得失成败之故,决维新更始之谋。”中西两学的“会通”,必然要扩大到中西政教的“会通”。他多次上折建议“上师尧、舜、三代,外采东西强国,立行宪法”,“上继尧、舜,轶驾欧、日”(44),都反映了维新派主张中西政教“会通”的思想。因此,可以这样说,维新派是以“中体西用”的“会通”论作为推行维新的指导原则的。

值得注意的是,当戊戌维新运动发展到高潮之际,洋务派的后期健将张之洞也就“中体西用”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撰写了著名的《劝学篇》,在当时和后来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张之洞将其书分为内外篇,“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他对“中体西用”的解释是:“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又称:“新旧兼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45)在他看来,中西政教判然有别,不能相通。对于中国来说,只能“择西学之可以补吾阙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46)。可见,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论,事实上只是前期洋务派“中本西末”论的翻版,并未摆脱“中体西用”的“补救”论的窠臼。

不仅如此,《劝学篇》还是一篇政治色彩十分浓厚的作品。张之洞以《弟子记》的名目追述《劝学篇》的写作目的说:“自乙未后,外患日亟,而士大夫顽固日深。戊戌春,佥壬伺隙,邪说遂张,乃作《劝学篇》上、下卷以辟之。”(47)所谓“佥壬”,指的就是康有为等维新派。张之洞似乎在两个方面作战,既反对封建顽固派,又反对资产阶级维新派,但他的主要矛头所向还是后者。他借《劝学篇》攻击维新派的言论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宣称“三纲”为“五伦之要,百行之原,相传数千年更无异义,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指责维新派“于泰西政治、学术、风俗之善者懵然不知,知亦不学,独援其秕政敝俗,欲尽弃吾教吾政以从之……有公然创废三纲之议者,其意欲举世放恣黩乱而后快,怵心骇耳无过于斯!”其二,攻击维新派所宣传的民权论:“倡为民权之议,以求合群而自振。嗟乎!安得此召乱之言哉?民权之说,无一益而有百害……使民权之说一倡,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纪纲不行,大乱四起。”(46)其三,针对维新派倡导变法之举,提出了一条变与不变的原则:“夫不可变者,伦纪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术也,非工艺也。”“若守此不失,虽孔、孟复生,岂有议变法之非者?”(48)就是说,他所要求的变法是必须恪守洋务派的变法原则。显而易见,他是用“中体西用”的“补救”论来对抗维新派的。

由上述可知,在戊戌维新期间,曾经提出过两种“中体西用”论:一是以维新派首领康有为等为代表的“中体西用”论,即“中体西用”的“会通”论;一是以洋务派后期健将张之洞为代表的“中体西用”论,即“中体西用”的“补救”论。维新派的“中体西用”的“会通”论,是作为指导维新变法的原则;洋务派的“中体西用”的“补救”论,则是用来对付和抵制维新变法的。论者不察,往往将二者混而为一,故在评价上或臧或否,众说纷纭。只有弄清了戊戌维新期间有两种性质不同的“中体西用”论,才能对它们分别地做出恰当的评价。

注释:

①《林则徐书简》,第173页。

②冯桂芬:《校邠庐抗议》卷下,第67-69页。

③拙著《中国近代社会思潮史》,第301-302页。

④《曾国藩全集》,日记二,同治元年五月初七日。

⑤《海防档》(乙),福州船厂(一),第7-8页。

⑥左宗棠:《重刻〈海国图志〉叙》。

⑦《同治朝筹办夷务始末》卷二五,第9、10页。

⑧《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九,第35页。

⑨《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一九,第9页。

⑩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一),第69-72、81页。

(11)《洋务运动》(一),第137-143页。

(12)《庸庵文编》卷二,第62-63页。

(13)《庸庵文编》卷三,第34页。

(14)《海外文编》卷六,第3页。

(15)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一),第135页。

(16)《弢园文录外编》,第3、5页。

(17)《洋务运动》(一),第507页。

(18)《郑观应集》上册,第167页。

(19)《戊戌变法》(一),第132页。

(20)《弢园尺牍》,第30页。

(21)《戊戌变法》(一),第149页。

(22)《弢园文录外编》,第2页。

(23)《郑观应集》上册,第276、241-243页。

(24) 陈炽:《〈盛世危言〉序》,《郑观应集》上册,第230页。

(25)《郑观应集》上册,第243、301页。

(26)《郑观应集》上册,第234页。按:此引文与《张达靖公奏议》卷八第33页所载略有出入。

(27)《郑观应集》上册,第967页。

(28)吴汝纶:《张靖达公神道碑》,《清代碑传全集》,第943页。

(29)《庸庵文录外编》卷三,第22页。

(30)《弢园文录外编》,第297页。

(31)《戊戌变法》(一),第137页。

(32)《庸书·外篇·审机》。

(33)《庸书·内篇·学校》。

(34)《郑观应集》上册,第244、276页。

(35)《〈盛世危言〉自序》,《郑观应集》上册,第233页。

(36)《戊戌变法》(二),第426页。

(37)《郑观应集》上册,第285页。

(38)《饮冰室文集》之一,第19、129、61-63页。

(39)《戊戌变法》(二),第29页。

(40)《戊戌变法》(四),第484、488-489页。

(41)《康有为政论集》上册,第294-295页。

(42)《戊戌变法》(四),第148页。

(43)《康有为政论集》上册,第256-257、339、342页。

(44)《张文襄公全集》卷二○三,第48、9页。

(45)《张文襄公全集》卷二○二,第27页。

(46)《张文襄公全集》卷二二八,第14页。

(47)《张文襄公全集》卷二○二,第13-15、23-24页。

(48)《张文襄公全集》卷二○三,第19、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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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西合璧”到“中国身体的西方运用”_郑观应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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