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哲学观念的神话渊源_哲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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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庄子的一些哲学观念,如时间观念、生死观念和主客观关系观念直接继承了原始神话,与神话所体现的原始哲学观念具有明显的渊源关系和某些一致性。庄子从建立自己哲学体系的需要出发,把蕴含于神话故事中的原始哲学观念加以提炼和概括,使之升华和哲学化,成为自己哲学观念的一个组成部分。揭示庄子哲学观念与原始神话的内在联系,不仅为认识庄子哲学思想的本质提供了新的方向和视角,而且对于研究神话和哲学的起源及其早期发展也有重要意义。

通观庄子的著作〔1〕,可以知道, 其中还保存着很多蕴含于神话中的原始哲学观念,比较而言,庄子是先秦诸子中保存神话哲学观念最多的哲学家。他的一些哲学观念,如时间观念、生死观念和主观与客观关系观念都直接继承了神话,与神话所体现的原始哲学观念具有明显的渊源关系和某些一致性。庄子从建立自己哲学体系的需要出发,把蕴含于神话故事中的原始哲学观念加以提炼和概括,使之得到升华和哲学化,成为自己哲学观念的一个组成部分。

先说庄子的时间观念。

作为一位哲学家,庄子对于时间问题做过深刻而有特色的研究,特别是在时间定义、时间有无开端以及时间运动的连续性与间断性等问题上,更有卓异的见解,体现着他的哲学所取得的高度成就,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他的时间观念中还保存着原始神话的时间观念,也是客观事实。如果说前者即庄子关于时间的那些卓异见解体现着理性精神和时代的进步,那么,后者即庄子思想中所保留的原始神话的时间观念则反映了他的思想与传统宗教观念的密切联系。将这样相互对立的两种思想观念融合在一起从根本上决定了庄子时间观念的特点,同时也是造成他的时间观念的复杂性的重要原因。

神话是原始思维的产物。在人类认识发展的历史上,原始思维是其较低级的阶段,它的认识能力有限,不能与以后的抽象思维同日而语。相应地神话时代人们的时间观念也处于较低级的水平上,与后代人的时间观念具有明显的不同。在神话中“人的生命在空间和时间中根本没有确定的界限,它扩展于自然的全部领域和人的全部历史”〔2〕。 神话中的时间不但经常前后颠倒,而且与今后即未来颠倒,这就形成了这样一种状态:“现在、过去、将来彼此混成一团而没有任何明确的分界线,在各代人之间的界限变得不确定了。”〔3〕比如, 神话中的人(神)可以在不同的时期反复出现,前后可能相距数百年甚至数千年,这样的人如彭觞因而也就有几千岁。所以“神话中的时间是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时间,而不是编年史意义上的时间”〔4〕。这就是说, 神话的时间与年代顺序无关,神话不具备我们通常所说的时序观念。

神话中的这种时间“混乱”,从根本上说是由于原始思维不能顾及现象在空间和时间中的有规则的序列,以及原因、结果之间的逻辑关系。“失去了这个支柱的时间观念,只能是不清楚的、不确定的观念。”〔5〕作为原始思维产物的神话是想象的艺术, 不具备直接的生活的“真实性”,并且也不以现实的生活经验为直接根据。神话的这种非经验的特征使它与作为“经验”形式的时间直接相矛盾。按康德的观点,空间是人的“外经验”形式,时间是人的“内经验”形式。这里,康德把具有客观实在性的时间和空间作为人的直观形式,当然是唯心主义的谬论,但是,他强调时间、空间观念以经验为基础,却又有其合理成分。非经验、非理性的神话恰恰由于违背了经验而在时间上陷入了“混乱”。

在文明时代人的观念中,时间是不可逆转的连续序列,并且是可以划分成彼此相等的持续均量。这当然是人类文明长期发展的结果。“只有在已经发达的民族中,当神秘的前关联削弱并表现出瓦解的趋势时,当对第二性原因及其结果的注意已经变成较巩固的习惯时,空间才会在表象中变成均质的,而时间也开始变成均质的。”〔6 〕(所谓“第二性原因”在《原始思维》一书中是指客观的实在的原因,相对于非客观的神秘的原因而言——引者)事实上,由神秘的宗教观念转向理性仅仅是建立文明时代人的时间观念的前提和基础,要把它真正变成现实,还需要实践,需要经验的积累。在漫长的岁月里,在无数次时间、空间经验的基础上,逐渐把直接的具体的东西,如在各种不同场合的视觉时间和空间、听觉时间和空间、触觉时间和空间等等一一舍去,并通过抽象概括,最终才会形成同质的普遍的时间和空间观念,并认识到时间和空间是物质运动的存在形式,是不以主体意识为转移的客观实在,时间是指物质运动的顺序性和持续性,空间是指物质运动存在的广延性,等等。事实上,正是以这样的时间观念为基础,人类历史的系统顺序才得以形成。原始人由于受着宗教神秘观念的束缚,历史地缺乏实践经验的积累,因此不可能建立起文明时代人的时间系统顺序观念。

神话中的时间的颠倒混乱现象随着原始时代的结束早已成为历史,然而打开庄子的论著,却会令人惊异地发现那古老历史的陈迹象幽灵一样不时神奇地闪现。

鲁国有一个以“善处丧”而闻名的孟孙才,《大宗师》中具体记述了他得道以后的情景:

……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

又《大宗师》讲到学道、得道的过程时写道:

……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又《逍遥游》云: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以上三则资料所说内容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时间观念有别于文明时代人的时间观念,而与时间顺序混乱的原始神话的时间观念相一致。其中第一则资料说孟孙才得道之后,能够“无损心”、“无耗精”,达到了与天为一的虚无之境。这种精神境界的特征之一就是“不知孰先,不知孰后”,在时间观念上产生了错乱。第二则资料是说学道过程中的几个具体阶段,也就是学道过程中的几种精神修养境界,其中最后的两个阶段和精神境界就是“无古今”和“入于不死不生”。所谓“无古今”就是不分古今,将过去与现在相混淆,所以,实际上它也是“不知孰先,不知孰后”,是时间观念上产生了错乱。第三则资料的冥灵(即大海中的灵龟)和大椿都是神话世界中的神物。它们体现着神话中的时间观念,与人间的时间观念自然不同:它们或以500 年为春,或以8000年为春,比人间的单位时间标准长很多倍。庄子称之为“大年”。但是,同样是“大年”, 其所指的时间长短并不一致; 有的以500年为一春,有的以8000年为一春。这样不分长短, 在不同长度的时间之间划等号,显然也像“不知孰先,不知孰后”一样,是时间观念错乱的反映。

可以看出,以上三则资料在时间观念上具有共同的基本特征,那就是“不知孰先,不知孰后”,也就是不分先后,缺乏正确的时间顺序。而这正是神话中的时间观念的最明显的特征,即未能在时间坐标系上排列出正确的顺序,未能认识到时间所固有的顺序性和持续性特征。这种违背时间客观规律的时间观念恰恰是由于生活实践缺乏而导致的“内经验”积累不足的必然结果。既然不能分辨先后,不能划分出先后之间的明确界限,因而也就必然把现在、过去和将来混为一谈,形成时间坐标上的混乱。所以,从性质上看,庄子“不知孰先,不知孰后”的时间观念,实际与原始神话的时间观念相一致,是原始神话时间观念的反映。这就是说,庄子的这种时间观念并非他的创造,而是继承原始神话时间观念并将它融入自己哲学的结果。

再说庄子的生死观念。

生命过程作为物质运动的一种形式,其本身就是一个时间流程,并以时间为单位进行计算,所以,关于生命开始与结束的生死观念与时间观念密不可分,并且在很多方面具有一致性。这种情况在原始神话中表现十分明显。如前所说,原始神话中的时间观念违背了时间的顺序性和不可逆转的特征,表现为颠倒和混乱。与此相适应的是,其生死观念中则有人神不死,生命转化等许多违背生命规律的观念存在。

有趣的是,庄子论著中时间观念与生死观念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谈时间观念往往涉及生死问题,谈生死问题往往涉及时间观念,而且在性质上彼此也颇为一致。如前所说,庄子在自己的哲学中吸取了原始神话的不辨先后,不分古今的原始时间观念,相应地,他的生死观念在某些方面也表现出原始神话的特征。

庄子在论证道以及得道者的精神境界和修养时,其生死观念往往违背生命规律,而表现出明显的混乱和虚妄。且看《大宗师》中以下三条资料:

子祀、子舆、子犂、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

以上三段话中贯串着一个共同的思想: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死生存亡之一体”,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也不知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不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当然,也就更不知“所以生”和“所以死”。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观念,所以,子桑户死了,其友孟子反、子琴张不但不悲伤,反而弹琴唱歌,十分快活。相传庄子妻死,他鼓盆而歌,也是出于这样一种原因。

庄子认为生死一体,没有区别,其原因主要有二:一、他认为死亡不一定是生命的必然归宿,因而人可以不死。例如,他曾说:“……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不生不死”是对于死的明确否定;二、庄子认为,死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生命的转化,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是“反其真”(《大宗师》)。所以,当“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同上)时,其友人子犁对他们说:“叱,避!无怛化!”即不要惊动生命形式即将变化的人。十分明显,在某些情况下,庄子只承认生命转化,而不承认生命结束。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另一种活着而已。

庄子的这些认识,乍听起来荒诞离奇,似乎亘古所没有,其实不然。在距离庄子很遥远的原始神话中,这种观念就曾普遍存在过。本来,生老病死是生命的普遍过程和必然归宿,但是原始神话和原始宗教却不承认这条自然规律。按照他们的生死观念,生命具有不中断的连续性和统一性,在空间和时间中没有界限,可以无限地发展。他们认为,在正常情况下人是不会死亡的,这就是说,人死都是非正常的,如恶魔、邪气作祟等等。即使是这样的死,也不是生命结束,而只不过是它的转化,即生命改变了存在形式,如改变了有形躯体和居住地等,其余一切依然如故。所以,死人在很多方面仍像活人,并且与活人有着密切的接触,例如活人可以与死去的亲人谈话(实际是活人自言自语)。法国原始文化学者列维——布留尔指出:“对原始人来说,没有不可逾越的深渊把死人与活人隔开。相反的,活人经常与死人接触。死人能够使活人得福或受祸,活人也可以给死人善待或恶报。对原始人来说,与死人来往并不比与‘神灵’或者与他在自己身上感到其作用的或他认为是服从于自己的任何神秘力量进行联系更奇怪。”〔7〕事实上, 原始人很自然地会把死人想象成既是建立了与人间不同的彼岸社会,又是处处混在活人当中。

中国古代也是如此。商人认为他们的已经去世的祖先仍然活着,像活人一样地在另一世界里活着。所以,他们不惜牺牲玉帛祭祀祖先,祈求他们的保佑。周人说得更为具体,认为祖先死后灵魂升天,站在上帝的左右,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继续决定人间诸事。《诗经·大雅·文王》的记录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一切所体现的观念与世界其他原始民族一样,都是原始宗教的生死观念的表现。所以,“死人活着”实际上是中外古代宗教神话的共同观念。“在某种意义上,整个神话可以被解释为就是对死亡现象的坚定而顽强的否定。”〔8〕

从以上所述不难看出,否定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归宿,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其存在形式的转化等方面,庄子与原始神话和原始宗教之间具有很多一致的东西。这充分说明,庄子关于生死的基本观念具有明显的宗教神话特征和神秘色彩,而与时代理性精神格格不入。正像荒诞离奇的神话不能用经验和事实加以证明一样,庄子的生死观也不能从生活中找到任何根据。“假如我们想要正确地解释原始人有关死人的观念和风俗,就必须尽可能摆脱我们所习惯的关于生和死的概念。”〔9〕对于庄子的这种生死观念,也只有采取这样的方法才能正确认识。

特别应当强调的是,庄子的思想不仅仅有传统宗教成分,还有富于时代特色的实践理性精神。这两种相互对立的思想使庄子的精神充满了矛盾,并在他的生死观念中直接反映出来。通观《大宗师》等篇,可以知道,不死不生,生死同体实际只是神人、圣人、至人的最高修养阶段,是大期作化和“守之”、“坐忘”的结果。而这样的境界,不是一般人(包括孔子及其弟子)所能达到的。这就是说,凡人有凡人的生死观,这是符合日常经验和理性的生死观;非凡人即神人、至人和圣人有非凡人的生死观,这是与传统宗教神话观念相一致的生死观。神人、至人、圣人因为具有神的某些特征能够达到不死不生、生死同体的神秘境地。由于庄子思想的内在矛盾,使他对这两种生死观都没有否定,但是,他所追求的却是与传统宗教神话观念相一致的神人、至人、圣人的生死观念,因为这种生死观念更符合他的向往永恒和超越死亡的人生理想(其实也是宗教理想)。

最后说庄子的主客观关系观念。

庄子的主客观关系观念又分为两个方面:一是万物皆一观念,一是物我同一观念。

“万物皆一”也是庄子学说中的重要哲学观念,语出《德充符》,是庄子探讨宇宙本体而提出的论断,在他的另一篇文章《齐物论》中对这一观念进行了论证,比较充分地反映了庄子对于宇宙本体的认识。

所谓物,是指具有貌象声色等属性可以为人感知的客观对象。“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达生》)万物按其自然本性而存在,彼此之间在性质状貌上各有不同,相互间的界限是十分清楚的。这本是为经验事实所证明的客观真理,是千真万确不可移易的。然而,庄子却不顾客观实际,提出了“万物皆一”的主张,认为客观万物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形形色色的万物实际都是一样。庄子是通过道来肯定这一思想的,《齐物论》云: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这是说,世上万物稀奇古怪,千差万别,但是,从道的观点看,细草与巨木之间,丑陋的女人与美女西施之间却没有什么区别,彼此是完全一样的,这就是“道通为一”。因此,要认识客观世界“万物皆一”的特征,就必须修养得道,成为一个得道的人。可以看出,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命题,庄子并没有进行论证,而完全是依靠对于道的信仰,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其他根据。十分明显,这完全背离了理性,而滑向了迷信终极根源的信仰主义。庄子“万物皆一”的哲学观念虽然从理性上说不通,但却不是没有根源和“根据”。这里的根源和“根据”就是源远流长的传统观念。如果我们不把目光局限于一时,而放眼于遥远的历史,那么,我们会很容易地从古老的宗教神话中听到“万物皆一”的同调。

大量的民族学和文化人类学材料证明,原始人不承认事物之间的区别,对于不同事物之间的性质界限可以置之不理。某一事物是它自身,同时又是什么别的东西,本是原始人的一个十分普遍的观念。这就是一切事物都可以转化为一切事物的所谓变形法则。文化人类学家封·登·斯泰年考察了巴西的大量原始民族,据他说,特鲁玛伊人就认为他们自己是水生动物,波罗罗人就认为自己是金钢鹦哥。“他们这样说,是想要表示他们与金钢鹦哥的实际上的同一。”〔10〕对于原始人来说,“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是它们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11〕。这一点对于我们来说不能理解,但对于原始人来说却是十分自然的事。因为原始人“深深地相信,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solidarity of life)沟通了多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形式”〔12〕。在原始人看来,不仅是人和动植物如禽兽、虫豸、草木等等是有生命的,而且日月、星辰、山水以及房舍、工具等等也都是有生命的。所以,原始人生命一体化的观念既包括有机界,也包括无机界,是就整个世界的意义和万事万物而言。对于原始人来说,整个世界都笼罩于他们在宗教观念支配下所构建起的生命一体化的庞大而神秘的网络中。正是在生命一体化观念的基础上,原始先民才创造出荒诞离奇的神话来。

所以,从原始神话的生命一体化观念和变形法则来看庄子“万物皆一”的主张倒是很好理解的:小草与巨木同一,丑女与西施同一,庄周与蝴蝶同一等等,不就像原始民族自认为与水生动物或金钢鹦哥同一一样吗?并且不就是与古代神话中夸父弃杖化为邓林,颛顼死后化为鱼妇,伯鲧化为黄龙,大禹化为白熊等有着同一渊源吗?大量的事实说明,生命一体化和变形法则的存在是一个极为普遍的事实。后来,由于原始时代的结束,这种观念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础,逐渐变成历史的陈迹。及至理性精神高涨的春秋战国时代,在理性精神的照耀下,这种观念更显得乖谬荒唐,不可理解,与时代理性精神的矛盾更空前尖锐地显露出来。庄子作为一个敏感的哲学家,对这一点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他在利用传统的生命一体化的观念构建“万物皆一”的哲学时,便极力淡化它的渊源关系和神秘特征,他采取了种种诡辩手段〔13〕,使之披上哲学外衣,具有了理论形态。这就是说,生命一体化与“万物皆一”,尽管形态不同:一个是神话,一个是哲学,但其渊源关系是不能抹杀的。

原始神话的生命一体化观念和变形法则,只表现在个别的具体事物上,而庄子的“万物皆一”观念则具有高度抽象概括的特征。例如,庄子除了举出个别的具体例证之外,还提出了一些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判断:如“物无非彼,物无非是”(《齐物论》),“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同上),“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同上)等等。这些表达庄子哲学思想的论断,从其思想渊源看,其实也是对于神话大量存在的事物任意转化现象的概括。所以,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庄子的这些论断除了哲学的意义外,也是对于神话生命一体化和变形法则的理论概括。

关于物我同一观念。

《齐物论》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是关于物我同一观念的最直接而明确的表述,是说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合为一体,亦即主观与客观相混融,而不分彼此。物我同一的境界是庄子想象中的超越现实的神秘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万物即我,我即万物,处于一种既非主观又非客观的特殊状态:从客观角度看,是将万物主观化;从主观角度看,是将自我客观化。庄子力图以这样一个物我交汇为一的神秘世界来与现实世界相对立,其结果是使他向主观与客观不分的神话世界相趋近。这就是说,庄子所作的这种自觉的哲学探索,实际上却不自觉地反映了它与神话观念的渊源关系。

神话学早已证明,原始思维所认识的世界是一个主观与客观不分,物我同一的混沌世界。创造神话的原始先民在认识客观世界的过程中,在对外物进行加工时,往往将主观情志与客体相融合,将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不自觉地结合起来。由于过多的主观因素注入客观世界,而使之明显地呈现出主观化的色彩。这种情况,正如黑格尔所说:“古人在创造神话的时代,就生活在诗的气氛里。”〔14〕所以,运用原始思维认识世界的过程,恰恰是不自觉地创造主客观融合,物我为一的世界的过程,而这个世界恰恰正是神话世界。

“万物皆一”,万物之间没有区别,彼此是“平等”的;物我同一,物我交融没有界限,彼此也是“平等”的。物物之间、物我之间的这种界限取消的“平等”其实也正是神话的天然特质。“原始人并不认为自己处在自然等级中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权地位上。所有生命形式都有亲族关系似乎是神话思维的一个普遍预设。”〔15〕事实上,作为一个嫉恨现实黑暗和腐朽的哲学家,庄子十分向往神话世界中的“平等”,并最终以“平等”的神话世界作为他的具有神秘特征的哲学观念的根据之一。

统观庄子的时间观念、生死观念和主客观关系观念,可以知道,它们都是由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成分构成:一是反映事物本质和规律的正确成分,如前边所指出的对时间的某些深刻而正确的认识,生死观念中反映生命发展规律的凡人的生死观;一是渊源于原始神话和原始宗教的古老的观念意识,如前边所指出的时间观念中的“不知孰先,不知孰后”,生死观念中视生死为一体,否定死亡的神人、圣人、至人的生死观。在这两个方面中,前者是对于生活实践的正确反映,体现着理性精神;后者是对于上古神话观念的承袭,体现着宗教观念。前者是时代进步,认识发展的结果,后者是古老传统观念惰性的延续。庄子通过既是神又是人,既有神的神秘特征又有人的理性的神人、圣人和至人将上述相互对立的两种因素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庄子思想是一个性质复杂的复合体。

我们揭示庄子哲学思想中的原始神话观念因素,论证其时间观念、生死观念和主客观关系观念与原始神话的渊源关系,目的在于打通庄子哲学与原始神话之间的界限,使人们有可能把它们联系起来进行考察,从而为把握庄子哲学的本质特征提供新的研究方向和视角。比如,对上边提到的庄子哲学观念,有些学者做了很多理论分析,但仍难得其确解。如果从与原始神话认同的角度,从神话学的观点予以审视,则问题会豁然开朗。

哲学家与神话之间在观念上的这种认同,反映了哲学对神话的继承以及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如果说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这些观念在神话中的表现是具体的、零散的,同时也是潜在的、模糊的,庄子则将它们提炼、概括,使之成为抽象、明确和直接的哲学概念。存在形态的改变,反映了哲学从包容于神话之中向独立的转化,也就是哲学从萌芽状态逐渐走向成熟,标志着中国文化发展历程中的一个新的阶段。所以,研究庄子哲学与神话的关系,不仅有助于认识神话的价值和哲学的起源及其早期发展,而且有助于认识庄子哲学的本质,也就是说,无论是对于研究神话发展史,还是对于研究哲学发展史,都有重要的意义。

注释:

〔1〕本文考察的对象,仅限于公认为庄子所作的《内篇》, 而不包括《外篇》和《杂篇》。

〔2〕〔3〕〔8〕〔12〕〔15〕恩斯特·卡西尔《人论》,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08页、107页、107页、105页、105页。

〔4〕朱狄《原始文化研究》,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755页。

〔5〕〔6〕〔7〕〔9〕〔10〕〔11〕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08页、410页、294页、298页、70页、69~70页。

〔13〕如通过事物的共性抹杀和否定其个性,通过事物的相对性抹杀和否定事物之间的差别,通过矛盾的同一性抹杀和否定矛盾的对立性,等等。显然这些都是不顾矛盾的客观运动,片面强调概念转化——实际是概念游戏——的诡辩术。

〔14〕黑格尔《美学》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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