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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号]J02,B835[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1999)04-0041-0045
一
净化是古希腊常用的概念。毕达哥拉斯学派曾指出,借助于艺术可以使人们心里有害的激情得到净化,有利于疾病的治疗。柏拉图也使用过净化概念,他认为净化的本质在于使理想的东西摆脱一切非固有的感性成分而得到醇化。而亚里斯多德在《诗学》第6 章谈到悲剧的定义时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注:《诗学·诗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第19、118-121页。)罗念生先生指出:“‘陶冶’原文作卡塔西斯,作宗教术语,意思是‘净洗’(参看第17章第2 段中“净罪礼”一语),作医学术语,意思是‘宣泄’或‘求平衡’。……一般学者把这句话解作‘使这种情感得以宣泄’,也有一些学者把这句话解作‘使这种情感得以净化’。”(注:《诗学·诗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第19、118-121页。)这就是说,亚里斯多德关于悲剧的卡塔西斯作用,至少有三种不同的解释,即净化说、宣泄说和陶冶说。
如果我们结合亚氏的其他著作来看,把卡塔西斯解释为净化更符合这个词的本义。比如亚氏在他的《政治学》卷8 里谈到音乐的教育作用时就强调了净化。他说:“音乐应该学习,并不只是为着某一个目的,而是同时为着几个目的,那就是(1)教育(2)净化(关于净化这一词的意义,我们在这里只约略提及,将来在诗学里还要详细说明)(3 )精神享受,也就是紧张劳动后的安静和休息。……有些人在受宗教狂热支配时,一听到宗教的乐调,卷入狂迷状态,随后就安静下来,仿佛受到了一种治疗和净化。这种情形当然也适用于受哀怜恐惧以及其它类似情绪影响的人。某些人特别容易受某种情绪的影响,他们也可以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音乐的激动,受到净化,因而心里感到一种轻松舒畅的快感。因此,具有净化作用的歌曲可以产生一种无害的快感。”(注:《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第44-45页。)亚氏的这段论述不仅反复强调了音乐的净化作用,而且还特别说明:“关于净化这一词的意义,我们在这里只约略提及,将来在诗学里还要详细说明。”遗憾的是现存的《诗学》已残缺,无法见到“详细说明”,故此历来的亚里斯多德著作的研究者和诠释者,围绕着净化概念展开了长期的争论。
自文艺复兴以来,人们对亚里斯多德净化概念众说纷纭,聚讼不已,形成了种种不同的净化说,其中比较有代表性而又产生了一定影响的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是道德宗教意义上的净罪说。这种观点是从劝谕的角度去理解净化,认为悲剧可以净化怜悯与恐惧之情中的痛苦和利己主义因素,使心理恢复健康,进而培养起纯粹利他主义的情感。主张悲剧应以怜悯恐惧为媒介,净化罪恶的思想,借以达到道德的目的。悲剧对于恶人及其罪恶行径,应置于可怜可怕的境地严加惩责,使人望而生畏,不敢效法从而将所有的罪恶及其欲望铲除殆尽。比如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文学批评家钦提奥,他在《论传奇体叙事诗》中谈到历史学家与诗人的区别时说:“诗人却不然,他借虚构来模仿辉煌的事迹,不是按照它们实有的样子,而是按照它们应当有的样子,可以适当地使罪恶的事物总是要引起可怕的苦痛的后果……这样就使我们的类似的情绪得到净化,激发我们去行善,像亚里斯多德在悲剧定义里所说的”(注: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第187页。)。 这就是说艺术的功用是劝人行善,激励人们去做善事而不去做恶事,显然这里的净化有道德上净罪的意思。
第二是心理医疗意义上的宣泄说。这种意见认为,悲剧的怜悯与恐惧之情是以毒攻毒,以假想情节所引起的怜悯与恐惧来医疗心理上常有的怜悯与恐惧,这样就使同样的病态情感在宣泄过程中得到治疗,从而达到情感心理上的平衡。比如有的人把悲剧的作用比作医疗的作用,医生用有毒的药剂将影响身体的病毒解除;同样,悲剧借文辞、歌谣和音韵所表现的情绪力量,净化人们紊乱激动的心境。悲剧或诗的作用并不是传统中说的宗教劝谕、道德教诲,而是享受、快感或者喜悦。卡斯特尔维特罗就曾经说过:“亚里斯多德理解‘快感’这个名词,是借助同样的激情,通过上文已经论述的方式,把恐惧从人心中清洗或者驱除出去。这种清洗或者这种驱除,根据他的说法,如果来自相同的激情,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为‘黑多奈’,亦即快感或者喜悦,同时也应当正确地称为实用,因为这是靠很苦的药剂得到的心情的健康。”(注:舍斯塔科夫:《美学范畴论》,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第233页。 )在他看来,艺术的任务不是追求真理,诗的目的也不是教诲,所以它不是按照理性、而是按照激情的方式把恐惧从人心中清洗或驱除出去,即宣泄出去,从而得到心情的健康。
第三是高度理性意义上的抑制说。这种意见的典型代表是法国古典主义者高乃依,他认为,戏剧主人公之所以有悲惨的遭遇,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主动地抑制甚至根除自己的情欲,反而过分放纵了激情。悲剧的功能就是借引起我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来叫我们节制感情和欲求,从而达到避免道德冲突的目的。高乃依的这种看法,显然是给净化增添了教化、劝谕的意义。对净化的这种解释,恰好表现了古典主义的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所有的激情和丰富多采的感性经验都必须服从理性的要求。高乃依关于净化的这种理解既合乎古典主义的理想,也完全符合古典主义戏剧发展的需要。他这种观点集中表现在他的《论戏剧以及根据必然律与或然律处理悲剧的方法》一文中。
第四是道德完善意义上的转化说。坚持这种意见的是莱辛,他在《汉堡剧评》中用一定的篇幅分析了亚里斯多德的净化概念。首先他批评高乃依曲解了亚氏净化说的本意。在他看来,净化不仅不抑制人的情欲,不仅不减弱恐惧和怜悯之情,反而能发展和训练这种情感,从而增强我们的怜悯能力,即我们的同情心和交往性,莱辛曾经指出:“简单说来,亦即这种净化只存在于激情向道德的完善的转化中,然而每一种道德,按照我们的哲学家的意思,都有两个极端,道德就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所以,如果悲剧要把我们的怜悯转化为道德,就是从怜悯的两个极端来净化我们。关于恐惧,也应该这样理解。”(注:莱辛:《汉堡剧评》,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第400页。 )莱辛对净化的解释有两个突出的地方,一是他强调悲剧净化应唤起人对同类人的同情,人们通过观戏要把自己与他人联系起来,对共同的命运应产生共同的怜悯与恐惧之情;二是他强调净化的道德内容和道德影响,净化不是别的,只是把情感转化为符合道德的心理习惯。凡是符合时代的道德理想和审美理想的作品,就是具有净化力的作品。
关于亚里斯多德的净化概念,除了上述几种较有影响的解释以外,还有许多人也谈到过净化问题。特别是随着心理学理论的日渐丰富,从心理学上去阐释净化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要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正如波杜旺先生所指出的:“精神分析学为亚里士多德早就提出的一个观念,即净化观念,提供了出色而意料不到的证明。”(注:《朱光潜美学文集》第5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第475页。)很多人都把净化的作用看成像药物对肉体的作用一样, 对灵魂起治疗作用。净化的实质就是被抑制的情绪的缓和性宣泄,可以使精神恢复平静。关于净化的这种观点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显然是一致的。
弗洛伊德在《戏剧中的精神变态人物》一文中,曾经提到过亚里斯多德的净化概念。他说:如果戏剧的目的是引起“恐惧和怜悯”,并且起到“净化情感”的作用,就像自亚里斯多德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的那样,那么,我们可以详细地论述戏剧的这一目的。我们会说,戏剧的目的在于打开我们感情生活中快乐和享受的源泉,恰像开玩笑或说笑话揭开了同样的源泉,揭开这样的源泉都是理性的活动所达不到的。毫无疑问,在这一方面,基本因素是通过“发泄强烈的感情”来摆脱一个人自己的感情的过程;随之而来的是享受,一方面与彻底发泄所产生的安慰相和谐,另一方面无疑与伴随而来的性兴奋相对应;在弗洛伊德看来,戏剧的快乐是建立在幻想之上的。观众沉浸在戏剧的境界中,可以放心地享受作“一个伟大人物”的快乐,毫不犹疑地释放那些被压抑的冲动,纵情向往在宗教、政治、社会和性事件中的自由,在各种辉煌场面中的每一方面“发泄强烈的感情”,这些场面正是表现在舞台上的生活的各个部分(注:《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北京:知识出版社,1987 , 第20-21页。)。弗洛伊德这种戏剧理论,完全是从其精神分析学说的某些内容演绎出来的。因此,朱光潜先生才在《悲剧心理学》中说:“有些情况似乎能说明,把亚里斯多德净化说与弗洛伊德心理学联系起来是不无道理的”(注:《朱光潜美学文集》第5卷,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第475页。)。
二
我国学术界对亚里斯多德关于悲剧的卡塔西斯作用,主要有两种代表性的意见。
一种是朱光潜先生的净化说。他认为“净化”的要义在于通过音乐或其他艺术,使某种过分强烈的情绪因宣泄而得到平静,因此恢复和保持住心理的健康。亚里斯多德在《诗学》里提到的是悲剧净化哀怜和恐惧两种情绪,在《政治学》里提到的是宗教的音乐净化过度的热情,这里同时还明白指出受“其他情绪影响的人”也都可以受到净化。从此可见艺术的种类性质不同,所激发的情绪不同,所生的“净化”也就不同。总之,人受到净化之后,就会“感到一种舒畅的松弛”,得到一种“无害的快感”(注:《朱光潜美学文集》第4卷,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第92页。)。
另一种是罗念生先生的陶冶说。他在《〈诗学〉译后记》中指出:卡塔西斯在《诗学》第6章无疑是借用医学术语; 亚里斯多德曾在《政治学》第8卷第7章把这个词作为“医疗”的同义语,但悲剧的医疗作用应从亚里斯多德的伦理思想中去求得解释。亚里斯多德的伦理学的中心思想是“中庸之道”。亚氏认为美德须求适中,情感须求适度。他在《尼格马科斯伦理学》第2卷第6章中,特别强调了美德必善于求适中,只有适度的最好的情感才是美德,美德乃善于求适中的中庸之道。因此,卡塔西斯这个医学术语,在这里是指悲剧引起怜悯与恐惧之情,使它们经过锻炼,达到适度的意思,而不是把怜悯与恐惧之情加以净化或宣泄。我们姑且按照这里的解释,把《诗学》第6 章的“卡塔西斯”一词译为“陶冶”(注:《诗学·诗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第19、118-121页。)。
净化说与陶冶说相比,我们认为前者更接近亚里斯多德的原意,这也正是自文艺复兴以来多数学者都把“卡塔西斯”解释为“净化”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有些人看到了净化与宣泄的密切关系,进而用宣泄说明甚至替代净化。这有悖于净化的本义。实质上净化的内涵和外延都远远大于宣泄,宣泄只不过是净化的一部分。从语义学的角度来看,宣泄的涵义是排除障碍,使之畅通;发泄、舒散;宣泄心中的郁积等。现在这个词被广泛用于医学、生理学和心理学中,而且主要是指情绪、情感的向外释放。生理、心理的研究资料表明,当人处于某种特定的情感状态时不论是喜还是悲,也不论是爱还是恨,机体内部都会发生某种生理的变化,从而导致生理活动失去原有的平衡。这种状况反映到心理上,就形成了心理上的不平衡。借用物理学的术语来说,这种不平衡就会形成“张力”,就会产生“势能”。郁积的情感势能必须通过一定的方式宣泄出来,否则便会影响身心健康。从这个意义上说,情感宣泄实质上是身体自卫机制的一部分,是人在生理和心理两种水平上进行自我调节的一种手段,是求得心理平衡的一种方式。
情感宣泄的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以主体自身为媒介直接宣泄,比如高兴时捧腹大笑,伤心时痛器流涕。另一种是以客观事物为媒介间接宣泄,比如写封书信寄给异地的亲人以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从特定意义上来看,艺术就是这样一种间接宣泄情感的形式,当然这并不是艺术全部的本质和目的,而是说艺术具有这方面的特征或功能,这在艺术创作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艺术家将自己内心积聚的某种情感化为一首诗、一幅画或以其他艺术形式宣泄出来,的确能在心理上获得某种情感的平衡。艺术创作的实践表明,大凡优秀的艺术作品都是艺术家迫切需要宣泄某种郁积的情感而创作出来的,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的:“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注: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83页。 )由于作者有郁结在心头的情感不得发泄,所以才“述往事,思来者”。当然他们创作的目的可能并不只是为了宣泄情感,然而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情感在创作活动中得到了某种宣泄。
无庸讳言,艺术欣赏作为一种净化心灵的特殊方式,肯定包含着情感的宣泄,但艺术欣赏决不只是情感宣泄,它是一种较为复杂的审美享受活动。从艺术欣赏活动的实际情况来看大致有三种情况:第一,欣赏者在体力或脑力劳动之后,身心都感到疲倦,于是便听听歌,看看画,或者参与其他的艺术活动。然后顿感疲劳散去,精神上获得一种愉悦。与其说这是通过艺术欣赏宣泄了疲劳,不如说通过艺术欣赏调节了精神。这种具有审美性质的精神调节决不等于一般的宣泄,其心理机制非常复杂。如果说这也算作一种净化的话,那么它也只是一种浅层次的净化。
第二,欣赏者从自己某种特定的情绪、情感出发,去选择特定的情感宣泄对象。比如一个人内心萌发了思乡之情,他就阅读李白的《静夜思》,以寄托自己的情思。这种有目的地选择具体的艺术作品来宣泄情感的方式,也只是一种情感的交流与认同,可以视其为一种较复杂的净化。
第三,欣赏者在欣赏艺术作品时,由于审美对象的诱发不断地集聚又不断地宣泄自己的情感。比如阅读鲁迅的小说《祝福》,随着作者形象的描绘,逐渐集聚起同情祥林嫂不幸的遭遇,憎恨封建制度罪恶的强烈感情。而随着故事的结束,再联系到当今妇女的命运,欣赏者内心的感情就会得到一定程度的宣泄,这实质是一种理性意义上的情感升华,可以视其为一种深层次的心灵净化。从上述三种艺术欣赏的情况来看,这种带有审美性质的艺术活动决非一种单纯的情感宣泄。因此,我们认为艺术欣赏是净化,而净化决不等于宣泄。
净化实质上是宣泄与补偿的情感代谢。语义学上的代谢是更迭、交替。唐代大诗人孟浩然在《与诸子登岘首》一诗中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句诗揭示了一个平凡的真理,那就是世上万物都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大至日月星辰,小至分子原子,无不如此。人们一般都把代谢称为新陈代谢,最初它是生物学用语,指生命活动过程中的化学变化,即活细胞中所有化学变化的总称。由酶催化的这种细胞代谢是高度综合的有目的的活动,它使生物得以生长、维持其本性、繁殖以及与环境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细胞代谢由分解代谢和合成代谢偶联而成。
后来,新陈代谢被移植到哲学、社会科学中,特指旧事物灭亡而新事物诞生。这是宇宙间普遍的永远不可抵抗的规律。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新事物是同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相符合,并具有成长壮大的必然性的事物;旧事物则是同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相违背,并正在丧失其存在的必然性的事物。新事物总是以旧事物为基础产生的,它一方面否定了旧事物中消极的、腐朽的东西,另一方面又吸取、发展了旧事物中积极的、有益的因素,并蕴涵了旧事物中不可能有的新内容,因而它具有明显的优越性和强大的生命力。应当特别指出的是,新陈代谢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事物内部的矛盾和斗争。新陈代谢的过程基本上是消解旧事物建构新事物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代谢本质上是一种建构。所谓净化本质上也就是一种情感建构。
艺术净化作为一种情感代谢,既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又是哲学、社会科学意义上的。因为它既包含着生物本能方面的因素,又有社会意识方面的因素。现代心理学的研究表明,无论是情绪还是情感都是高级神经活动的表现,是大脑皮层和皮层下神经过程协同活动的结果。皮层下神经过程的作用处于显著的地位,大脑皮层起着调节、制约作用。同时还包括整个有机体内部器官和效应器的活动,神经过程和生化过程共同参与其中,实现着神经系统各个水平上的整合。人的情绪和情感一般都是伴随着认识活动和意志活动而出现的,具有独特的主观体验形式和外部表现形式,有着极为复杂的神经生理、生化的机制,包含着有机体心理和生理的诸多因素。一般地说,情绪通常是在有机体的天然生物需要是否获得满足的情况下产生的,而情感则是由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稳定的社会关系所决定的,是人们对于客观世界的态度的反映。
艺术净化如果只是一味地宣泄情感,那就难以完成情感代谢,即无法建构起高尚而丰富的情感。因此,只有通过宣泄与补偿的双向交流、相互作用,才能完成情感代谢,达到净化的目的。补偿这个词的字面意义是抵消(损失或消耗),补足(缺欠或差额)。心理学中也使用补偿这个概念,不过它经常被称之为补偿作用,是指人生理上或心理上的缺陷或不足,经过自己一定的努力而得到了弥补或代偿。人总是通过补偿作用来弥补自己身上的缺陷和不足,从而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在精神分析心理学家阿德勒的理论中,补偿作用指一个人在某一方面特别努力,或夸张自己的某一特征以掩饰由自身的某种生理缺陷所引起的自卑感。这是一种防御机制。阿德勒认为,人具有一种寻求优越性的动机,这使有自卑感的人通过个人的努力以获得补偿。例如,历史上有些人为了弥补自己的某种缺陷,经过努力而终于成为某一方面的著名人物。
上述意义上的补偿与我们所说的艺术净化中的补偿不同,但二者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在艺术净化中通过宣泄释放掉的情绪或情感,必须由另外的情绪或情感来填补或偿还,否则人们的情感世界将在艺术净化中变得空空如也。而事实上却恰恰相反,人们在通过欣赏艺术、净化心灵的过程中,情感世界不是越来越贫乏,以至枯竭,而是越来越丰富,越高洁,以至整个情感世界都变得无比澄净而崇高。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艺术净化中的宣泄与补偿决不是一种量的机械活动的过程,决不像把一个容器里原有的水倒掉然后再装进另一些水那样。在艺术净化中,情感宣泄与补偿的活动过程实际上是一种质的变化过程,是新陈代谢的过程,也就是说,情感宣泄并非是情感从主体身上完全脱离出来消失掉了,而是通过化合反应转化为另一种情感,或者说是建构起另一种情感。正如心理学家维戈茨基所指出的:“艺术的最直接的特点是:它在我们身上引起相反方向的激情,只是由于对立定律而阻滞情绪的运动表现;它使相反的冲动发生冲突,消灭内容的激情和形式的激情,导致神经能量的爆炸和舒泄。审美反应的净化作用就在于激情的这一转化,就在于激情的自燃,就在于导致此刻被唤起的情绪得到舒泄的爆炸式反应。”(注:维戈茨基:《艺术心理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第284页。 )维戈茨基把“审美反应的净化作用”看作是激情的转化,这是很有见地的。
在我们看来,艺术净化中情感转化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由艺术本身内部的矛盾对立引发的。任何一件艺术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包含着某些对立因素,例如美与丑、真与假、善与恶、悲与喜、刚与柔、好与坏、爱与恨、哀与乐、滑稽与崇高等等。艺术中既然存在着这样一些对立统一的因素,那么人们在欣赏艺术时就必然会引发相应的反应。比如《水浒传》中有一首民谣:“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首民谣显然包含着爱与恨两种因素,所以人民群众在欣赏它时不由得便产生了对农民的同情与爱怜之情,而对公子王孙却产生了厌恶与憎恨之情。爱与恨这两种情感在欣赏者身上也是对立统一的。在宣泄、释放对公子王孙之恨的同时,就补偿、增强了对农民的怜爱之情;反之,在宣泄、释放对农民爱怜之情的同时,也就补偿、增强了对公子王孙的憎恨。每次艺术欣赏活动都包含着情感宣泄与裣的对立统一过程,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欣赏者实现了情感代谢,达到了净化心灵的目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每次艺术欣赏活动都拓展了人们的情感世界,使人们的情感得到丰富和充实,这也是艺术欣赏的重要意义。
艺术净化作为一种情感代谢,其活动机制非常复杂。概括地说,它是由艺术作品的刺激引起了主体内在情感的矛盾冲突,这种情感冲突或斗争的结果必然是有胜有负,败者被驱逐出原来的范围,这可以称之为宣泄;胜者则巩固、扩展了自己的范围,这可以称之为补偿。所谓艺术净化就是由艺术作品激起两种不同的感情,打破了情感世界的平衡,形成了张力,这种对立冲突的结果必然是情感的宣泄与补偿,最终完成了情感代谢,形成了更加丰富的新情感。我们这样来理解净化完全符合亚里斯多德的本义。因为他在《诗学》第6 章关于悲剧的定义中最后一句话是,悲剧“激起哀怜和恐惧,从而导致这些情绪的净化”(注:《朱光潜美学文集》第4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第90页。)。
收稿日期:1998-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