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略构成的人称代词复数标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代词论文,复数论文,人称论文,标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壹 引言
1.1 从古到今,汉语人称代词的复数表达方式经历了从无标记到有标记的发展过程。有标记复数表达方式的源头,都是表示多数的词语,如早期单音节的“侪、辈”等是。随着近代汉语词汇的复音化,“等人、辈人”之类多音节复数标记也出现了(汪化云 2008:276-282)。汉语方言中至今仍存在这类复数标记,与人称代词一起,构成了理据明确的表达复数的短语,如官话山东牟平的“俺这些儿我们”,闽语福建建瓯的“我伙人我们,‘人’本字为‘侬’”(李荣等 2002),闽语福建福鼎澳腰的“逐个”,广东海康的“阿众”、官话山东长岛的“轧伙儿”等(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4101、2713-2750)。
根据语法化的“频率原则”,“实词的使用频率越高,就越容易虚化”;而“虚化表现在语义和语形两方面……语形的变化是由大变小,由繁变简,由自由变粘着”(沈家煊 1994:20)。就是说,实义的多音节复数标记容易虚化,而虚化了的成分要求在语音上尽可能简单化。复数标记是常用的成份,所以,汉语方言中的人称代词多音节复数标记有向单音节发展的趋势。一般来看,这种语形发展的方式主要有两个(汪化云 2008:277):一是多音节复数标记合音为一个音节,二是省略多音节复数标记的部分语素。本文要讨论后一内容。
1.2 用省略的观点来考察,可以比较好地解释一些单音节的代词复数标记的来源。对这个问题,李如龙和张双庆(1999)、戴昭铭(2000)、汪化云(2008)等都有过一些研究,但考察的对象不够多,缺乏整体的把握。因此,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我们发现,多音节人称代词复数标记的省略可以分两种:(一)省略其前面的音节,今称为“省前式”。如江淮官话黄孝片的武穴方言,其分别用于第一、第二、第三人称代词的复数标记“这些人、那些人”,可以省略前面的指代词构成统一的复数标记“些人”,构成复数形式“渠些人他们”等;进一步省略其前面的音节,可以构成单音节复数标记“人”。(二)省略其后面的音节,今称为“略后式”。如江淮官话黄孝片的黄梅县南部诸乡镇方言的复数标记是是近指代词,[·ti]即方位语素“里”①。这和南昌方言用处所近指代词“虰哩”[·ko·li]这里作复数标记(李荣等2002)是同类现象。而黄梅县北部诸乡镇和相邻的蕲春县部分乡镇、英山县方言的复数标记为[·ta/·tε],跟近指代词的声韵母相同,仅声调轻化,显然是黄梅南部诸乡镇省略后音节并弱化的产物。
从地域上说,省略构成的人称代词复数标记大多存在于东南方言② 及部分江淮方言点中,与主要存在于北方方言的“们”构成了地域分布的对立。
贰 略后式人称代词复数标记
2.1 省略构成的单音节复数标记,以略后式较多见。
例如客家话福建永定下洋、四川成都龙潭寺、广东梅县方言的复数标记“兜”,当是“多人”省略“人”之后的弱化。闽语福建大田前路的“伙”、官话山西吉县的“些”,当是“伙人”(闽语福建建阳)、“些人”(官话武穴)之类复数标记的省略。赣语蒲圻方言复数标记为轻声的“这”,同上述英山、黄梅、蕲春方言一样,极有可能也是以略后的方式构成的(汪化云 2008:263)。据戴昭铭(2000:249-265),吴语的复数标记“两”由“两个”省略后面的“个”而来③。然后在吴语不同的方言点再继续虚化为一系列[1]或声母的单音节复数标记。戴昭铭还证明,汉语方言中的“等人、等、都哋”等复数标记,从共时平面反映出其历时的逐步演变——在安阳、获嘉、武安、广州、临猗、运城等方言中,存在一个从“等人”省略为“等”,韵母再由鼻尾韵逐步演变为[i]的链条:。
导致略后式较多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多音节复数标记中在后的成分容易弱化,从而也容易省略;二是略后式省略后剩下的成分大多仍然具有多数意义,因而充当复数标记理据充足,容易被人们接受。
吕叔湘(1985:89)认为,丹阳等方言人称代词复数标记的本字是“家”。但是,如果用“家”表示复数,那么这个语素就虚化了,而虚化了的“家”在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很多汉语方言点一般读[ka]类音(除从普通话中借用的词尾“作家”的“家”等外),而实义的“家”读类音,构成文白异读。如江淮官话黄孝片的黄冈市所辖诸县市的方言:“家”在“做家勤俭持家、家道”中念文读,在“人家别人、自家自己、女子家”中念白读[·ka](汪化云 2004)。丹阳方言属吴语,其“家”无论意义虚实都读(李荣 2002)。如果说其复数标记来自“家”,那么这个虚化了的“家”却反而发生了声母颚化,这与长江中下游一带汉语方言的一般情形不合,也与丹阳方言的一般情形相左。
我们认为,这个复数标记的本字应该就是再简单不过的“几”,来自“几个”之类的省略。其理由有三:
第一,把这个复数标记记作“几”,具有音义两个方面的基础:各方言的此类复数标记大多念轻声,与“几”的声母韵母相同,部分地方如丹阳方言甚至与“几”完全同音;而“几”表达的是大于一的概数,是一个群体,以之作复数标记,与汉语方言复数标记的前述构成理据完全相同。
第二,用“几个”之类在人称代词后表示复数,自宋以来即见于文献。如:
①阿计替曰:“得旨,又移我几个往五国城,来早起行。”(《大宋宣和遗事·贞集》)
②时夜闻井中有人叫:“你几个怕坏活人,我几个几时托生。”(《七修类稿·卷一·天地类》)
③曾点所见不同,方当侍坐之时,见三子言志,想见有些下视他几个,作而言曰:“异乎三子者之撰。”(《朱子语类》卷第二十七)
④又吩咐三个邻人道:“卸尸入殓,你几个酌夺四个女人办理,浅房窄屋,不许闲人窥看。本身致祭之后,你们领收敛的女人讨赏。”(《歧路灯》第四十一回)
其中后一例表示复数的“们、几个”交替使用,说明人们将二者视为一类。如果不考虑语用的因素,上述例句中的“几个”就都可以用“们”来替换。如前所述,表示复数的短语省略其后面没有多数意义的语素,让剩下的具有多数意义的语素充当复数标记,是一个常见的现象;因此,例中的复数标记“几个”省略为仍具有多数意义的“几”,并进一步虚化为粘着的复数标记,是完全可能的。
第三,有些方言点“几”和“几个”并用表示复数,证明了这个复数标记应该是来自“几个”之类的省略。安徽宿松的赣语就是两个复数标记并存。其语速快时用“几”几个=渠几。从前述复数标记语法化的一般情形来看,“几”应该是“几个”省略“个”构成的。河津方言也是“几”和“几个”并用,其情形与宿松方言相同。与之类似,中原官话汾西方言的“几”,应该是与之邻近的吉县方言“几位”的省略。太湖、岳西、阜阳等地只能用“几个”表示复数,可视为“几个”的语法化尚未开始;而江苏丹阳、湖北麻城和罗田的复数标记,则是其语法化业已完成的反映。这就是说,在长江中下游不同县市的赣语、江淮官话和吴语中,存在着这样一个复数标记形成的链条,反映出其历时演变的过程:
几个(安徽岳西、太湖)→几个/几(安徽宿松)→几(江苏丹阳、湖北麻城和罗田)
在这些方言点以北的一些中原官话,也存在这一链条中的某些现象。
以上三点证明,把丹阳当眼及上述其他方言的单音节人称代词复数标记都记作“几”,看作是“几个”或“几位”的省略,显然更具解释力。
叁 省前式人称代词复数标记
3.1 省前式复数标记相对少见,这是由于所省略的一般是具有多数意义的语素,其剩下的没有多数意义的语素充当复数标记,理据上略欠缺。
赣语江西萍乡方言的复数标记为“俚”(李荣 2002)。与同属赣语的南昌方言复数标记“虰哩”相比,参考前述武穴方言中“这些人、那些人、兀些人”省略为“些人”的实例,萍乡方言的“俚”应该是“虰哩”之类省略前面的指示代词形成的。显然,在三身代词已经表明了所指对象的前提下,复数标记中的近指或远指代词在很多情况下是冗余成分,故而可以省略,从而构成省前式复数标记。
下面着重谈“侬”和“人”。
和赣语福建泰宁亦然(许宝华、宫田一郎 1999:2712-2714)。
施其生(1999:301-302)指出闽南方言人称代词复数标记的不同语音形式都来自“侬”。但如前所述,汉语方言复数标记的源头应是表示多数的词语,,而“侬”的本义为“人”(陈忠敏、潘悟云 1999:2-5),用它表达复数缺乏理据。李如龙(1999:265)认为:“闽东方言普遍用‘我各侬、汝各侬、伊各侬’作人称代词复数式,有时‘他们’就说成‘伊侬’,也许闽南话的‘我侬、汝侬、伊侬’就正是从‘我各侬、汝各侬、伊各侬’省略而来。”他说得不很肯定。而笔者认为考察以下福州的材料(李荣 2002),是可以得出肯定的结论的:
福州方言的“各侬”单用是“大家”的意思,构成“我各侬、侬家各侬、汝各侬、伊各侬”表示人称代词的复数理据充足,应该是其复数标记的源头;而“汝侬、伊侬”可以表达单数和复数两类意义,正可以看到它的发展:第一,从前述复数标记语法化的一般规律来看,表示复数意义的“汝侬、伊侬”,应该是在该方言中并存的复数形式“汝各侬、伊各侬”的省略。第二,“汝侬、伊侬”也可以表示“你、他、那人”等单数意义,当是从其复数意义的演变而来。在汉语方言中,复数形式表示单数的现象并不鲜见,例如“我们”合音的“俺”,在北方方言的很多地方就用于表示第一人称单数;吴语杭州方言的复数形式“我们、你们、他们”,也可以表示单数(李荣 2002)。
但是,其他方言的复数标记“侬”却不一定是“各侬”的省略。因为这些方言周边的方言表示复数也使用短语,但并不限于“各侬”。如闽语福建的福清
(“人”即“侬”。许宝华、宫田一郎 1999:2713-2717)。既然福州方言的“各侬”可以省略为“侬”仍然表示复数,那么“侪侬、几侬、伙侬、庄侬、多侬、两侬、些侬、粒侬、些侬”等省略其前一语素,构成其周边方言的复数标记“侬”也是完全可能的。闽语崇安、建瓯方言中复数标记“伙侬、侬”并存(许宝华、宫田一郎 1999:2713-2717),其“侬”显然是“伙侬”的省略,正可以证明这种省略的存在。可见,上述方言的人称代词复数标记“侬”,应该是“表示多数的词+侬”的省略。省略这些短语中表示多数的语素,其复数意义就转移到了剩下的“侬”,这是其复杂多样的多音节复数标记走向统一的表现。
同“侬”相似,“人”作复数标记缺乏理据,当是“表示多数的词+人”的省略。在使用“人”充当复数标记的近江方言中,存在着相应的完全式。如吴语浙江仙居的“各人”等(许宝华、宫田一郎 1999:2715、2717、2750、2751、5822;李如龙 1999:3)。从闽语中“各侬”等省略前一成分充当复数标记的一般情形来看,这些多音节复数标记中的“各、该多、家、些”完全可以省略,从而让“人”单独承担复数的意义。前述江淮官话黄孝片武穴方言的“些人”亦属此类。
近代文献中存在“表示多数的词+人”表达复数的用例:
⑤元帅说:“刘庆与我几人在大光山结义,直至今日,同甘共苦,义重情长,焉肯投顺贼?分明是你这狗才扳事不明。”(《五虎平南》第六回)
⑥被擒的鼠辈,我等一时间失神,你等逃至此处。要知时务,别叫会总爷我们动手!你几个人要想逃走,那焉得能够?(《康熙侠义传》第一六九回)
⑦乃大笑道:“你众人好快乐,不等我们同饮,真是不公了。”桂仙道:“你几个在内不来,大约是见人今夜快乐,流涎已久,想今又同姑爷与二姑娘不知快活到如何了。你众人亦不久就轮到。”(《乾隆南巡记》第二十六回)
后两例中“等、们、几个人、众人”交替使用,说明人们将其都看作复数标记。从前述复数标记语法化的一般情形来看,“众人、几人、几个人”是完全可以省略其前面的成份而留下“人”作复数标记的。可见,汉语方言中的复数标记“人”应该是省前式。
肆 余论
4.1 一个问题是:是否可以反过来把“这、兜、伙、些、两、几、侬、人”等看作是复数标记的源头,而把“这些人、多人、伙人、些人、两个、几个、各侬、些人”等复数标记看作是其发展?显然不能。如前所述,汉语人称代词复数标记的源头是词汇形式,能与人称代词组成合乎语法、语义搭配习惯的短语,如“我辈、我辈人、他几个、你几人”之类。而“人称代词+省略形式的复数标记”大多不像短语,如东南方言的“我侬、你人”,就不如相应的完全式“我几侬、我各侬、你些人”更像短语。这种不像短语的结构中存在着语法化,其单音节复数标记或者大太容易找出本字,如“几”;或者作为复数标记缺乏理据,如“侬、人”,因而只能是多音节复数标记的省略。省略,是实义的复数标记虚化的开始。这种虚化了的单音复数标记,与沿用的单音节实词“辈、侪”等复数标记不同,后者没有发生语法化。
4.2 需要作两点说明:
(一)我们把省略构成的复数标记分为省前式和略后式两类,并不意味着某个方言中只存在某种省略方式。事实上,两种省略方式是可以并存于一个方言之中的,赣语安徽宿松方言就是这样。该方言三身代词表达复数意义,除了用复数标记“几个/几”以外,还使用指量短语“这几个、那几个”,后者显然是完整的词汇形式:我这几个。同前述武穴方言的复数标记“这些人”等省略为“些人”相似,宿松方言的复数标记“几个”应该是“这几个、那几个”省略前面的指示代词构成的,而“几”如前所述是略后式复数标记。这就是说,宿松方言并存的三类复数表达方式中存在这样一个演变的链条:这/那几个→几个→几。这既是复数标记“几”形成过程的缩影,也反映出省前和略后两种省略方式可以在同一方言中并存。
(二)与北方方言的“们”不同,本文讨论的三身代词复数标记大多不用于表示名词的复数。
附注:文中的汉语方言分区从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的《中国语言地图集》(香港:朗文出版有限公司1987)。为本文提供方言资料的主要有:钟诚、王六荣(武穴),胡书义、龚运新(麻城),张志华(罗田),张翼飞(蕲春),王淑华(岳西),黄晓雪(宿松),张登歧(阜阳)。
注释:
① 黄孝片存在来母读若端母现象,故“里”读[·ti](汪化云2004)。
② 本文“东南方言”及“近江方言”等指称,从李如龙、张双庆(1999)。
③ “两”作复数标记的理据充足:“两”的本义是指天然相配的一对,故可以表达所指对象的整体,与自然数列中的“二”不同。这一意义今天仍存在于“两亲家、小两口”等词语中,其中的“两”不能替换为“二”。正因为如此,人们常常以之表达多数。普通话中的“有两下子、过两天再说”中的“两”所表达的不定数目,就具有相当于“几”的群体意义。
④ 所引许、宫田(1999)的资料,有的原无注音,笔者根据自己的调查加注音,未调查者仍旧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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