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文学创作二十年_文学论文

铁凝文学创作二十年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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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号 I 207

作为作家, 铁凝的成长与新时期社会和文学的进程同步。 她从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但真正走上文坛是在1982年以其成名作、短篇小说《哦,香雪》的发表为标志的。可以说新时期文学的滥觞正是铁凝文学创作的起始点。由此开始,她的创作伴随着新时期社会和文学的进程,一直走到现在。她从一个对文学充满憧憬和向往的纯情少女,到创作果实累累,成为中国作家协会最年轻的副主席,其文学道路是相当成功的。她从短篇小说起步,到现在短篇、中篇、长篇全面开花,并且还成功地写出了数量不少的散文随笔,显示了这位女作家的强劲创作实力和多方面的创作才华。到1996年出版5卷本的《铁凝文集》时,收入50 篇短篇小说(实际上创作80多篇),11篇中篇小说(实际创作不少于13篇),长篇小说一部(实际创作两部),散文随笔90多篇。出版文集之后,她写的短篇小说《秀色》、《安德烈的晚上》、《树下》等也受到人们的关注(注:这三篇小说都被《新华文摘》转载,《秀色》曾引起人们的争论。)。她的短篇、中篇和散文都获得过国家级文学奖。在她已经走过不惑之年(注:铁凝1957年出生。),文学创作二十个春秋有余,正当世纪之交的时候,从整体上回顾和探讨一下铁凝的创作情况是不无意义的。

纵观铁凝二十年有余的文学创作路程,我们发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尽管她的文学耕耘和收获与新时期息息相关,但她的创作轨迹与新时期社会生活和文学的时代潮流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势。就总体而言,她很少有紧追社会现实生活事件(尤其是政治性“大事”)的作品,总是与之保持着一种“距离”。同时,只要认真、深入地赏析她的作品,我们也分明从她的作品中听到时代的涛声,从她的作品中真切地感受到时代脉搏的跳动。

新时期一开始,我们的党和国家就面临着将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和实现现代化上来的任务。她没有写出像张学梦的《现代化和我们自己》、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那样的直接反映或表现现时代主旋律的作品,但是她却以《哦,香雪》这一“从头到尾都是诗”(孙犁语)的优美作品,发掘出中国人那种发自肺腑的,摆脱贫穷落后,向往现代文明的强烈愿望和情绪。与《哦,香雪》差不多同一时间写成的短篇《那不是眉豆花》和中篇《闰七月》也以不同的故事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愿望和情绪。直到十年后写出的短篇《孕妇和牛》以及发表时间还不长的《秀色》,依然在“重复”着这种愿望和情绪。这种愿望和情绪之所以反复出现在铁凝的作品中,就是因为它不仅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强音,同时也是我们整个民族一百多年以来一直萦绕于心头的“情结”。

农村和城市的改革是我国新时期以来的主潮,铁凝没有参加到“改革文学”的行列中,也没有卷入“现实主义文学冲击波”中,但是,谁能说《砸骨头》、《六月的话题》、《埋人》等小说所直接或间接反映的问题和表现的思想内容不是改革浪潮中的一朵浪花呢?

与对现实生活的“若即若离”相联系,铁凝的创作与新时期文学潮流也表现出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新时期文学中出现的伤痕文学、知青文学、改革文学、反思文学、现代派文学、寻根文学、现实主义冲击波等等,她都经历过。可是她没有真正卷进任何一次思潮中,她只是默默地循着自己的思路,以自己特有的艺术方式耕作着。然而,翻开她的作品,我们还是可以或多或少地感受到这些思潮或流派对她创作的影响,她对这些思潮或流派在她的创作中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回应。比如,《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创作和发表时,改革文学正热,但这篇作品没有去写改革本身,而是写改革时代反映在人们心灵上对陈腐观念和旧传统的反叛意识和改革意识。这种反叛意识和改革意识是通过一个处于幼稚和成熟交汇点上的女中学生安然来体现的。《没有钮扣的红衬衫》不能划归入改革文学的圈子,可是它的反叛意识和要求改革现状的强烈愿望,却与改革文学息息相通。

再比如,很难说铁凝的哪篇作品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知青文学。但中篇小说《麦秸垛》、《村路带我回家》等的确是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为题材的作品,说它是知青文学也未尝不可。可是这些写知青生活的作品,其思想内容是与一般知青文学小说不一样的。《麦秸垛》描写的是几个知青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一段经历。作品着重写了大芝娘和知青沈小凤两个人物。大芝娘的婚姻悲剧在沈小凤身上重演,说明了传统文化影响的深重。麦秸垛这一北方农村田野里的普通景观,在铁凝笔下成为世代农民传统心理结构的一种象征。像《麦秸垛》一样,《村路带我回家》也脱开了知青文学的一般模式。在此不再赘述。

考察铁凝的创作经历,我们不难发现,她在二十多岁初登文坛,就表现出相当的成熟和老到。我们只能说,铁凝在处理现实生活与创作关系时这种若即若离的聪明,是对前辈作家经验教训的真切总结和记取。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是一个老而又老的话题。它之所以一再被提起,就是因为它是每一个作家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而正确面对和解决这个问题并非轻而易举。远的不说,就从解放区文学说起吧。由于当时的战争环境,文艺为政治服务就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现在看来,在这种思想指导之下,许多文艺作品过于强调为现实政治服务的一面,其思想深度和艺术价值相对削弱。这种思想一直持续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而且在文化大革命中发展到极端。新时期开始后,文艺为政治服务不再提了。可是,究竟如何正确处理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这个问题,还不能说真正解决了。事实上直到现在,许多作家依然在这个问题上不时出现偏差。从解放区走过来的老作家孙犁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说,“文艺不是要反映现实生活吗?自然也就要反映政治在现实生活里面的作用、所收到的效果。……政治已经到生活里面去了,你才能有艺术的表现。不是说那个政治还在文件上,甚至还在会议上,你那里已经出来作品了,你已经反映政治了。你反映的那是什么政治?……我写作品离政治远一点,也是这个意思,不是说脱离政治。”(注:《文学和生活的路》,《孙犁文集》四,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389页。 )如果把孙犁所说的“政治”理解成现实中正在进行的一切重大活动,我想会更有普遍意义。孙犁还说,“我们必须体验到时代的总的精神,生活的总的动向,这对一个作家是顶顶要紧的。”(注:《怎样体验生活》,《孙犁文集》续编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79页。 )铁凝是否直接从孙犁的上述话语受到启示,我们不得而知,但孙犁的上述话语正好为铁凝的“若即若离”提供了最好的注脚。铁凝几乎没有“报告文学”式的作品,但她的绝大多数作品却是紧贴生活和贯注着时代精神的。她自己也说过,“不管故事、人物怎样变化,根本精神是铁定的、一贯的,这就是‘对人类的理解和对生活的体贴’”。(注:见《河北广播电视报》1994年3月16日对铁凝的报道。)

与现实生活的若即若离和与文学思潮的若即若离,严格说来,是两个层次不同的问题。现实生活与创作是源泉与支流的关系,是创作的基本问题之一;文学思潮与创作的关系是支流与支流的问题,当然文学思潮所以能形成,是有特定的现实基础的,而个人的创作是否受这种潮流影响以及受影响的大小,与个人的文学素质和个性品格有密切关系。可以说与现实生活和文学思潮的若即若离,是铁凝创作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她保持创作个性和自我风格以及创作成功率较高的一个“秘诀”。这个“即”表现了铁凝对生活的关注和“体贴”,表明她没有忘记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和动力,表明了她并不拒绝时代潮流,以择善而从之。“离”表现了铁凝力求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和理解生活(注:铁凝在1992年《答〈女友〉记者问》中说,“作家应该有本领俯视生活,应该学会如何在了如指掌之后变成故事的局外人。这种俯视和‘局外人’并不意味着对生活的隔膜。”(见《铁凝文集》第5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年版,第222页。),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头脑思考、 写作的强烈的创造意识和追求。又“即”又“离”体现了创作的辩证法,显示了铁凝的创作智慧。铁凝创作上的这种若即若离的经验,对于我们这样的有着浓重意识形态意识,有着深厚的从众心理的国度里的作家,有很重要的借鉴价值。

无庸讳言,从整体上看,在处理现实生活及文学潮流与创作的关系上铁凝表现出出色的成就与智慧,但并不是说她在这个问题上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对于铁凝这样一位二十岁出头便扬名文坛,并且极爱学习和思考,总是处在不断探索和对自己超越中的作家,在创作中做一些思想和艺术上的尝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比如,《玫瑰门》中那些省略了某些标点的长句子(注:例如,在这部长篇小说(1992年出版 )的第264 页有这样一段话,“那时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以为异性的那一部分是多余那东西只有流氓才有爱情不需要它生命不需要它它原本是特意为流氓而造就成那样的。”这部作品中类似的情况不止此一外。),再比如,《无雨之城》中那些显得有些多的性描写,似乎并非都是成功的。前者可能是受了意识流小说的某些影响,后者不能说与曾经热极一时的性描写无关。

“从来才大人,面貌不专一。”铁凝的创作才华也体现在迥异的风格并存在自己的创作中:这就是诗意美与挖掘人性隐秘甚至丑陋的冷峻两种风格的并存。(注:我们这样说,只是就她的两种主要的引人注目的风格而言,并没有含盖她创作的所有方面。比如《六月的话题》、《砸骨头》、《埋人》等都具有独特的风格,或幽默机智、或展示浓烈的乡土风情、人情世故,是很难归入我们将要论述的两种风格里面的。)熟悉铁凝创作情况的人都知道,她初登文坛是以其作品充满诗情画意和塑造了滴着朝露的纯情少女香雪、安然等而引人注目的。《哦,香雪》一发表,孙犁就给铁凝写信赞扬说,“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注:见《芸斋书简》上,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263页。)这几乎是对这篇小说的定评。 安然也是“一个几乎是全新的、未经污染的少女”,作者给她注入了“青春激情”和“呼唤人间真情的热望”。(注:铁凝语。见《铁凝文集第3 卷·写在卷首》,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正因为如此,当时有些读者和研究者把她列入以诗情画意美而著称的“荷花淀派”,有人曾写文章专门论述过铁凝与“荷花淀派”的关系。(注:崔志远:《铁凝与荷花淀派》,《河北师院学报》1990年第3期。)但铁凝曾明确说过, “有同志曾把我算作‘荷花淀’派。我以为这是不确切的。因为我的一切刚刚开始,尚未形成风格。在今后的日子里,我还愿意作多种尝试和探索。”(注:《自由与限制同步》。)果然,大致从写作《麦秸垛》前后,她在艺术风格上开始了新的尝试和探索。

与《哦,香雪》、《没有钮扣的红衬衫》等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篇小说《对面》和长篇小说《玫瑰门》为代表的一批挖掘人性深层面或阴暗面的作品。这些作品使过去那些认为铁凝属于“荷花淀派”的人们大跌眼镜。在这些作品中,她早期小说中的那种纯净、淳美韵味一扫而光,我们看到的许多内容是对人物隐私的窥视、对女人不被男人了解的那部分生活的“揭秘”、甚至还有读了“让人反胃的、卑琐的、丑陋的”东西。当然,仅有这些还不能成为铁凝,铁凝之所以为铁凝,就在于她从这些东西里直逼人性的幽深之处。比如,在《对面》中,“我”在黑暗中窥视了对面房间里那位著名游泳女教练、市政协常委的不能公开的许多私生活后,突然用高度灯泡把一切照亮,致使这位女名人猝死。且看“我”的一段内心告白:

无论如何我摧毁了一个女人最后一个个人的角落,我又庆幸我的确亲眼见过一个女人生活中最真实的片断。她使我领略到人在逃离了人类注视时那份无可比拟的自如的魅力,她在无意中教我学会了欣赏和疼爱生活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自然。这一切真实是从她的背后而得,虽然她每天与我面对着面。原来人类之间是无法真正面对着面的。

这,就是《对面》的主旨。记得人们曾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作“恶毒的天才”,写出《对面》和《玫瑰门》的铁凝确实具有“恶毒的才能”。

在80年代中后期,铁凝写出《麦秸垛》等作品后,有人说它标志着铁凝创作的成熟。以笔者之见,这只是一种新风格的开始。其实,铁凝初登文坛就相当稳健,她早期的《哦,香雪》和《没有钮扣的红衬衫》,难道不代表着一种高度吗?也许,她以后还会创作新的优秀之作,但像《哦,香雪》那样的作品,恐怕很难再出现了。

以《对面》、《玫瑰门》为代表的新的风格出现后,铁凝并不像有些作家那样将自己原有的风格悉数抛弃。如果我们留意,诗意美的作品还不时出现在铁凝的创作中。《孕妇和牛》、《秀色》就是比较突出的两个作品。尤其是《孕妇和牛》,在舒缓自如的节奏中,诗意般地描写了一个年轻孕妇向往文明、文化的内心世界。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交替出现在铁凝的创作中,这是一种有趣的创作现象。这种创作现象,即使在大作家里面也是不多见的。没有对不同艺术风格的把握和含容能力,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眼下,这两种风格还是各自单独出现在她的作品中,笔者大胆设想,如果在以后的某个长篇中,将这两种风格以适当的方式融汇在同一部作品中,那将是一种艺术奇观。因为,出奇的艺术,有时候就是把原来被认为不可能融合在一起的东西,有机的融汇、结合在一起。应当说,铁凝已经具备这种实力。

铁凝的创作是从短篇小说开始的。作家本人曾说过,她对短篇小说有“近乎偏执的喜爱”。在这种“近乎偏执的喜爱”的创作中,她已经创作出近百篇的短篇小说。在创作的同时,她也在不断地思索和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她说,“当我写作长篇小说时,我经常想到的两个字是‘命运’;当我写作中篇小说时,我经常想到的两个字是‘故事’;当我写作短篇小说时,我想得最多的两个字是‘景象’。”(注:《铁凝文集第3卷·写在卷首》,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笔者以为, 在这里她对长篇和中篇的议论,与前人的有关看法大致相同,而对短篇的议论(包括在别的场合对短篇的议论)却有她的独到之处。因此,从纯体裁艺术角度看,铁凝的贡献以短篇小说最突出。下面就来探讨一下她的短篇“写法”。

我们还是从她的“景象”说起。这个“景象”就是一种情景、一种意境、一种韵致、一种意趣。认真体会铁凝的短篇小说,她确实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在按照她的这种看法来写作的。铁凝写得最成功的几个短篇小说如《哦,香雪》、《孕妇和牛》、《秀色》都具有这种特征。这几篇小说洋溢着一种诗的境界,这种诗的境界能够形成,与每个短篇中都有一个极有味道的情节关系非常密切。铁凝所说的“景象”主要是围绕着这种情节展开的。我们谈的是诗的境界,不妨把这种极有味道的情节借用我国古代诗歌中的一个字眼“诗眼”来说明。也就是说,通篇小说中的画龙点睛之处在这里,出彩之处在这里。《哦,香雪》中香雪为了换取那个能够自动关上的铅笔盒,被火车拉出了30里路,孤身一人在大山的夜幕下步行回到了家乡;《孕妇和牛》中不识字的孕妇对于那块石碑上的字的真诚描摹及其心理过程;《秀色》中女人们,尤其是少女张品以自己的贞操和肉体为代价来换取世代渴望的井水的“壮烈”等,或者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或者具有感人至深的魅力,或者具有难于言说的美感。它们就是“诗眼”,就是画龙点睛之笔,就是出彩之处。

铁凝所说的“景象”当然不是短篇小说创作的不二法门,但它却是经验之谈,至少铁凝自己这样做是得心应手、行之有效的。这就是铁凝选材和营造短篇小说意境的独有之处。她能够意识到并做到这一点,主要得利于她“对属于文学的东西”(注:铁凝语。见她与盖祝国的通信《唤醒您的宝藏》。)的敏感或者说对文学美的独特发现和把握能力。我们上边谈到的那几篇小说都是独特的“铁凝造”,别人很难写得出。甚至这样说也不为过,《哦,香雪》、《孕妇和牛》是铁凝迄今为止最为优秀的两个短篇,它们将在文学史上长久地被谈论。

有趣的是,在铁凝的一些出色的散文中也有不少构成诗意的“景象”。《河之女》中的“河里没规矩”,《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中我在大雾中的各种无拘束的放性动作,《告别伊咪》中那只猫为了不让女主人再伤心而将她的笔藏起来,等等,都是这些散文中最耀眼的珍珠,正是这些耀眼的珍珠,使这些散文光彩倍增。

除了“景象”之说外,铁凝在谈短篇小说时,不止一次地说,“我看重的是好的短篇给予人的那种猝不及防之感。在滞缓、恒久的巨大背景前后,正是不同的人在上演着同一剧目的不同片断,走马灯似的,好的短篇正在于它能把这些片断弄得叫人无言以对,精彩得叫你猝不及防。”(注:《铁凝小说精选·自序》,太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好的短篇小说家可以像体操项目中优秀的吊环和平衡木运动员一样“创造出观众意想不到的潇洒和美”(注:《铁凝文集第3卷·写在卷首》,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莫泊桑《项链》中那位虚荣心极强的女主人公,在为偿还丢失所借的项链历经千辛万苦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使她得知,她所借的那个“昂贵”的项链,不过是个不值多少钱的仿造品!这就是短篇大师的那种“精彩得叫你猝不及防”和“意想不到”。铁凝的许多短篇在追求着这种“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六月的话题》中,达师傅在那张被人密切关注的汇款单长久无人认领就要过期之时,突然将汇款取出买了一车墩布,就是一种“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秀色》中少女张品在夜里赤身裸体出现在李技术面前,和李技术在打出井水之后突然掉下万丈悬崖也是一种“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

应当说铁凝在追求这种“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时,收到了不错的艺术效果。但相比较而言,这种“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不如我们刚谈到的注重“景象”的短篇更成功。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铁凝的这种“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多是建立在偶然性和可能性上的,往往不一定有必然性。有些场景和情节还达不到令人信服的程度,比如,李技术的掉下悬崖,安德烈的找不到房间门,似乎都不像香雪和带牛孕妇所作所为那样可信。阅读铁凝近几年的短篇小说,笔者有一个感受,那就是不少小说艺术技巧确实越来越纯熟,可是生活的原汁原味、生活的真实感似乎或多或少缺失了。铁凝很懂得“无中生有”对小说创作的重要,(注:参见她的散文《又见香雪》。)但这种“无中生有”还是带有生活必然性的为上,带有可能性和偶然性的为中,至于脱离开生活逻辑的生编硬造,则为下,是不可取的。

到目前为止,铁凝已写出两部长篇小说,即《玫瑰门》和《无雨之城》。铁凝曾说,“《玫瑰门》是迄今为止我最重要的一部小说”(注:《铁凝文集第4卷·写在卷首》。),1996 年出版的五卷本的《铁凝文集》也只收入了《玫瑰门》,而没有收入《无雨之城》,可见她对《玫瑰门》的看重。因此,在回顾和探讨她二十年有余的整体创作情况时,是不能避开《玫瑰门》的。《玫瑰门》最重要的成就,是塑造了司猗纹这个人物形象。评论界有关人士已经认识到,她是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有旺盛的生命力,有虐人和虐己等性格特征。笔者同意这些看法,但全面地看,司猗纹性格的主要特征是追求参与和不懈地争斗,当然,这种参与和争斗在许多情况下近乎是一种嗜好和癖性,有时候简直是一种变态行为。正是在参与和争斗中体现了这个人物特有的艺术魅力和社会文化价值。

司猗纹一生的参与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青年时期参加学潮。这时她幼稚、单纯,还有一腔热情,参与社会的政治热情是与朦胧的爱情掺合在一起的。华致远的出走和不自主的婚姻使她被牢牢地关在家里,成为家庭妇女。第二阶段是解放后参加社会工作。这时她有迎和新政权的一面,也有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为社会做工作的一面。但由于当时的大环境和本身的局限,她很快又被推回家庭。第三阶段是参加文化大革命。严格地说她并没有真正参加这场运动。她只是以这场运动的次对象,被动而又主动地、列席地参与了它。这时她有保护自己的一面,也有显示自己甚至整别人的一面。这时的参与对于揭示其性格内含是极其重要的。第四阶段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老年的她不适当地参与了别人的生活。这时她的参与多带有变态性,然而与有显示自己和留恋生命及生活的一面。第三和第四阶段有效地塑造了她的性格形象,对体现在她身上的人性和被异化了的人性进行了深入开掘。

追求参与是司猗纹重要的性格特征,然而仅有这一点还构不成一个完整、丰满的司猗纹。实际上追求参与和不懈争斗是司猗纹的性格互相联系、不可分割的有机体的主要组成部分。要参与就避免不了与人发生矛盾和冲突;而对于司猗纹来说,争斗就像神秘的基因一样存在于她的血肉之中,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争斗就是她的生存方式。在考察她的参与时是不能忽略她的极富争斗的一面的。

我们使用“争斗”而不使用“斗争”这个常用词,是因为斗争一词用在司猗纹身上有点大词小用。这倒不是她缺乏斗争艺术,也不是她争斗的数量少;她争斗的数量多而质量高。可惜命运没有为她提供展示她的斗争能量和水平的场地或舞台。她的斗只能局限在极有限的家庭和街道(街道也是打了折扣的)范围里。尽管她不停地斗,斗的水平也可谓高,然而这斗的性质决定了她只能叫争斗,而上升不到斗争的高度。

当然,说她的一生都是争斗,也不尽公允。她的有些争斗也应该视为斗争。为了爱情和婚姻自主,她与父母的抗争;为了摆脱与庄绍俭令人厌恶的婚姻,她对丈夫的抵制和反抗等叫做斗争也未尝不可。

司猗纹的争斗时时处处事事都能表现出来,即使一个十来岁甚至几岁的她的外孙女一类的小女孩也能成为她津津有味的争斗对象。司猗纹之所以为司猗纹还在于她有超出常人和使人震撼的争斗。有评论者已经指出了司猗纹的一个重要的性格特征,即自虐与虐人。(注:王春林:《论司猗纹》,1989年3月15日《文论报》。 )但笔者认为自虐与虐人是她争斗性格的一种表现。换句话说,自虐与虐人是她争斗的一种方式。自虐是自我争斗,虐人是与人争斗;而在这种争斗中她即虐待了自己也虐待了别人。在脏桌子上喝糊豆浆和与公公的乱伦是典型的自虐。她精心策划的让苏眉亲临竹西与大旗的偷情现场,是对小姑娘苏眉的虐待。对苏眉的虐待换来了她在这场争斗中的大胜:罗大妈大出其丑,从此罗大妈成为司猗纹的手下败将;同时,她还使竹西丢了脸,为自己已死去的儿子出了气。

司猗纹之所以有强烈的参与意识,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幸的婚姻是一个重要原因。她在爱情不可能实现的情况下,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参与和争斗方面。她不像获得爱情的女人,家庭是一种安慰,是一种能量发散地;她的内在能量的散发只有一种途径——参与和争斗。另外,她年轻时曾有过参与学生运动的经历,这种经历对她一生都是一种榜样,一种召唤。而她健旺的生命机能,又为她实现强烈的参与欲望提供了身体条件。所有这一切就使她的参与意识超出了一般女人。司猗纹的追求参与有其合理性的一面。妇女作为人,有参与社会的权利。由于历史的和其他许多原因,在过去,这种权利被剥夺了。本世纪,不少女性已经走向社会,而且获得了相当的成功。但妇女参与社会依然是一个时代的课题。司猗纹像许多妇女一样基本上没有参与社会的机会。可是司猗纹与许多妇女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不甘寂寞,想方设法参与社会。好像世代妇女那种被压抑的参与社会的要求都郁积在她身上,都从她身上爆发出来;好像矫枉必须过正,她的参与意识过于强烈了。从主观上讲,由于参与意识太强(俗语叫做“老显”),她多次被赶回了家庭。从客观上讲,当时社会的极左思潮,使她一个有着这样的出身和家庭的女人走向社会困难重重。由于她的巨大的参与能量释放不出来,她晚年的参与行为显出明显的变态。司猗纹这个形象提示我们,女性有着参与社会的内在需要和要求。这种需要和要求有时是异常强烈的。如果社会不能满足她们的这一内在需要和要求,这种需要和要求有时甚至会以变态的形式表现出来。即使从纯人和人性的角度考虑,妇女参与社会也迟早会被提到人类的议事日程上来。

司猗纹爱争斗的性格有其产生的历史原因。她出生在本世纪初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年代。洋人入侵、军阀混战、内乱迭起,要对付这一切就需要斗争。在各种思潮中,老庄哲学几乎已经被年轻一代忘记,而马克思列宁主义格外引人注目。马克思有句名言:无产阶级在这场斗争中失去的是身上的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国际歌》唱道:“要为真理而斗争”。斗争风行了这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很多人都信奉这样一句话:人的一生就是斗争的一生。后来,“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成为文化大革命的一个重要理论支柱。司猗纹就生活在这样的年代里。她对这个时代“呼吸而领会之”;她虽然没有高深的理论,但她对斗争哲学还是心领神会的。大环境召唤她斗,小环境(不幸的婚姻)逼迫她斗,斗争哲学指导她斗,强健的肌体支持她斗。可惜她大体上始终没有进入这个时代的真正斗争。她只得到了这个时代的斗的表皮形式——“生命不熄斗志旺”,没有得到这个时代的斗的那些有价值的内容——为真理、为社会的进步。而她的斗又主要体现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家庭和街道里,所以就更没有意义了。这是一场悲剧,一场消磨在无为的争斗中的悲剧。司猗纹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民族的悲剧。就连司猗纹这样的文化大革命的挨整对象(当然不是主要对象),还如此积极地参与和争斗,文化大革命的依靠对象(红卫兵、“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等)的“斗志”就可想而知了。司猗纹这个形象从国民性的深度挖掘了文化大革命产生的根源。文化大革命中有多少人能避开那无谓的争斗或“斗争”?现在不是还有很多人把自己投身于种种有形和无形的争斗(“内耗”,等等)中吗?无谓的争斗,无事的争斗,动不动就争斗,简直成了我们的一种“国民性”。这就是司猗纹这一形象的一个重要的社会意义。

同时,在争斗和参与中,我们惊奇地在司猗纹身上看到了阿Q 的身影。她对文化大革命的急切参与心理,她在文化大革命中和在日常生活的争斗,多像阿Q的参加“革命”?她对德国老太太和达先生的鄙视, 对德国老太太的欺负,不正是阿Q对小尼姑等的欺负吗? 可悲的是当时的司猗纹和德国老太太、达先生实际上是最接近的同类。在严重的社会挤压和排斥之下,只要得到一口喘息之气,她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嘲笑起处境暂时不如她的同类。

《玫瑰门》隐含了历史的某种重复。这种思想在司猗纹身上有所体现,在苏眉与司猗纹的某些相似中有所体现,在苏眉生出的孩子脑袋上那一弯新月形的疤痕里有所体现。这种思想在《玫瑰门》之前的《麦秸垛》里也有所体现,这种思想显示出作者对我们民族历史的某种忧虑。为什么我们的历史在某些方面一再重复?是我们太不重视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还是我们的民族在某些地方还不成熟?司猗纹在参与和争斗中所暴露出的某些儿童式的幼稚心态,实际上显露了我们整个民族心态的不成熟。这种不成熟使文化大革命这场闹剧得以上演。一个民族不可能不犯错误,问题在于像文化大革命这样的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全民族的大悲剧的出现,只能说明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在一些重要方面还不成熟。这种不成熟还在继续,不然,为什么有些历史的错误一再重犯?为什么有些事情总是一哄而上,一哄而下?

从司猗纹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铁凝的女性自省精神,女性自我批判精神。司猗纹在参与和争斗中,更多地暴露出的是女性自身的弱点。作为女性作家,铁凝对自己笔下的女性形象的“让人反胃的、卑琐的、丑陋的,男人所见不到的方方面面”(铁凝语)并不回避。文学史上曾经有过许多对女性的赞美,在许多作品中女性就是真善美的化身。铁凝自己也曾写出过香雪、安然等可爱的少女形象。与此不同,文学史上也有过许多描写妇女社会地位低下,唤起妇女觉醒,呼吁妇女解放的作品。而《玫瑰门》却从女性自身的弱点角度,反观自己的社会地位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过去不是没有作家探讨过女人的弱点,然而,像《玫瑰门》这样由女作家自己写出的,集中、深入的女性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作品却是很少见的。这对寻求妇女的真正解放无疑是实在和有效的。司猗纹这个形象为女性反观自身的弱点,从而重塑自我,提供了一面镜子,一个参照物。

司猗纹在参与和争斗时所表现出的人性的恶和善、人性的顽固、人性的幼稚、人性的多侧面、人性的丰富,都是相当深入而生动的。她为我们展示的大动荡时期,人的心理特有的复杂和幼稚,都是正常时期所很难看到的。司猗纹为我们研究和认识人、人性、人的心理提供了一个生动的个案,尽管她不是现实中的人。

司猗纹这个形象是“国产”的、独特的,文学史上找不到一个跟她类似的人物形象。司猗纹也是一个有着复杂性格的人物形象,但她身上那种以特有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追求参与、不停地争斗(包括自虐与虐人)和争斗中的幼稚心态、旺盛的生命力等主要性格特征,是别的人物不曾具备的。而她的这些性格特征在特定的环境里又是那样的真实和自然。同时,这些性格特征包孕着丰富的社会内容和文化意义。所有这一切都使这个人物具备了向典型形象行列迈进的实力。

综括铁凝二十年有余的文学创作,我们有理由认为她已经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我们有理由相信她的《哦,香雪》、《孕妇和牛》、《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对面》、《玫瑰门》等会成为她的代表作而被载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当然,对《对面》和《玫瑰门》会有一些争议,读者也不会很多,但它们的深刻和独特一定会引起有质量的读者和研究者的重视。

展望今后的创作前景,按正常规律,铁凝还有大约二十年年富力强的创作生涯可资利用,这使她有充足机会和精力在短篇、中篇、长篇和散文创作上大有可为。但笔者更看好长篇和散文。因为就目前已经发表的两个长篇而言,在笔者看来还没有把她的创作才能完全发挥出来。《无雨之城》自不待言,《玫瑰门》至少有两个不太完美的方面。一是语言的处理有些“粗”,省略了标点的过长的句子,影响了人们的阅读。二是叙事结构,小说以眉眉的视点观察社会,但眉眉不知道婆婆的过去,也不知道婆婆的内心世界,于是作者往往在偶数章的最后一节展示“我”对眉眉的表白,这个“我”就是成年的苏眉。而司猗纹的过去只好让全能的叙述者来完成。这样全书的三个视角纠缠在一起,使人感到有些混乱。也就是说,《玫瑰门》是有着明显文学价值,又有缺陷的小说。而这些缺陷,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的“有意”(带有探索性)为之。如果作者在创作长篇时稍微“保守”一些,这些缺陷是不难克服的。因此,创作出相对完美的长篇,是我们可以期待的。而散文,按照孙犁的看法,特别适合老年人写。孙犁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因此,铁凝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更有条件创作出好的散文。

收稿日期:1999—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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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文学创作二十年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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