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环理论与汉语构词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构词法论文,汉语论文,理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有趣的述宾式合成复合词
合成复合词指含有动词的复合词,即词汇化了的句子。述宾式合成复合词有如下类型(V=动词,O=客事宾语,S=施事主语):
述宾式合成复合词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的语序跟句子既相同,又相异。相同又相异的是VOS型,完全相异的是OVS型。
V和O皆为双音节的VOS型的例子很少:
(1)制造谣言者、传播病毒者、崇拜金钱者、信仰宗教者、开创事业者
贩卖毒品集团、表彰劳模大会、发放贷款银行、审查资格小组
这些例子都有对应的OV形式(或者说只有VO型才有对应的OV型):
(2)谣言制造者、病毒传播者、金钱崇拜者、宗教信仰者、事业开创者
毒品贩卖集团、劳模表彰大会、贷款发放银行、资格审查小组
但是,绝大多数述宾式合成复合词是OVS型,并没有对应的VO形式(注:O也可以多音节,如“起重机制造厂、新技术开发办公室”以及下文中的例子;也不一定是名词,如“计划生育指导委员会”。):
(3)文学爱好者、资料分析员、古玩收藏家、坦克狙击手、飞机设计师
遗嘱执行人、文物诈骗犯、武器核查团、水文勘测队、数据分析组
产品经销科、论文指导教师、人口统计中心、成果鉴定委员会
现在看VOS型中V和O各为单音节的例子:
(4)造谣者、播音员、理事长、理发师、投机家、毕业生、吹鼓手
发言人、负心汉、管家婆、投资商、传令兵、讨厌鬼、探险队
这些都没有对应的OV形式(极个别例外,如:食肉者/肉食者)。
除了涉及V和O的音节差别之外,VOS型和OVS型还有如下的差别:
一、含双音节OV的复合词还有OVX型,X代表除施事主语之外的其他成分。为便于比较,我们将OVS型也列出来(注:也有材料跟客事融为一体的情况,如“稀有金属铸造厂”。):
(5)〈客事,施事〉:谣言制造者、数据分析员、坦克狙击手、飞机设计师
古玩收藏家、遗嘱执行人、文物诈骗犯、水文勘测队
〈客事,处所〉:期刊阅览室、珍珠养殖场、沼气沤化池、垃圾焚化炉
废品回收站、新书存放架、底盘铸造车间、大厦建筑工地
〈客事,工具〉:文物走私车、房屋装修图、酸液阻隔膜、教学辅助设备
机器润滑油、油污清洁剂、胸腔穿刺针、地基镇压汽锤
〈客事,方式〉:商品展销会、标兵选拔赛、项目审批程序、钞票回笼机制
汽车生产线、原煤输送带、强度计算法、染色体复制过程
〈客事,材料〉:广告复印纸、印章雕刻石、微波传送光纤、芯片合成树脂
〈客事,时间〉:鲁迅纪念日、邮票首发日、产品推销月、艾滋病防治年
但是,只有极少量的含双音节VO的VOX型的复合词:
(6)〈客事,方式〉:扩大编制计划、压缩通货政策、紧缩银根理论
但却有许多含单音节VO的VOX型:
(7)〈客事,施事〉:出席者、司号员、理事长、理发师、登陆兵、投机家
〈客事,处所〉:候机楼、度假村、洗澡堂、司令部、洗手间
〈客事,工具〉:遮羞布、洒水车、签名册、留言簿、顶针盒、计数器
〈客事,方式〉:见面礼、知己话、动员令、转业费
〈客事,时间〉:投票日、有效期
〈客事,其他〉:喝彩声、发财梦、淘金热
二、含双音节OV的OVS或者OVX复合词,其中的V可以有多种形式,大多为联合式,如上面的例子;但也有述宾、偏正和述补式的:
(8)V=述宾:新闻播音员、图书编目室、电影出品人、电视剧编剧人
电影摄影机、电影制片厂、卡片穿孔机、胶片卷片机、钞票回笼机制
V=偏正:理论座谈会、西服干洗店、行李托运处、药品化验室、股票首发日
五金批发部、非暴力理论兜售者、诗歌朗诵会、二胡独奏曲
V=述补:汉字输入法、音频放大器、空气压缩机、错字改正液
但是,因为汉语只有很少的VOS型复合词,其中的V的形式也因此受到限制。
生成语法关心的问题是:(1)为什么VOS型和OVS型之间有这些区别?(2)这些复合词都是怎么生成出来的?(3)生成这些复合词的语法机制到底揭示了什么样的理论原则?下面我们会提出证据表明,OVS型合成复合词的构造完全符合向心型合成词(endocentric complex words)构词的基本原则,即中心语素右向原则(the right-hand head rule,Williams 1981:248),它们纯粹是用构词规则生成的词。然而,VOS中的VO不管是单音节的还是双音节的都是动词短语形式。但是,双音节的VO是在句法生成好了之后再回到词库进入复合词,而单音节的VO则是动词短语通过模式联体记忆变成的词根。
2.有关研究及讨论
问题关系到普遍语法的生成机制和原则。最近,Cheng(2002)和顾阳、沈阳(2001)的研究都注意到这一点。
Cheng(2002)试图解释为什么既有“VO-者”也有“OV-者”,例如“传播病毒者”和“病毒传播者”。认为前一种形式是要求在复合词中保留VO语序,而后一种形式是“-者”要直接加在动词后面的结果。语法究竟生成出哪一个来,就要看VO中的O的音节的多少以及语义或者语用因素。
但是Cheng(2002)没有把问题讲清楚。“VO-者”和“OV-者”在语义或语用上是有区别的,“VO-者”可以表示特指(注:特指时,说话人认为只有他知道名词的所指对象;泛指时,说话人认为他和听话人皆不知道名词的所指对象。)。例如“传播病毒者”可能指“传播了这种或那种病毒的人”,“操作计算机者”可能指“正在操作这台或那台计算机的人”。相对而言,“OV-者”一般都是泛指的。因此当我们听见有人说“操作计算机者是我们的台长”这句话时,说话人可能正在用手指着一位“计算机操作者”给前来参观的人介绍情况。这时候如果说成“计算机操作者是我们的台长”,就觉得有点儿不对。语用学上叫做语境编码错误(contextual miscoding)。这种指称上的微妙区别来自语言形式。“VO-者”类似关系语句修饰名词,即“VO-的人”。而关系语句修饰的名词大都是特指的。换言之,“VO-者”正是因为和“VO-的人”结构类似,所以表达的指称差不多。而“OV-者”则不同。它是词结构,或者说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词。而词一般都是泛指的(注:词为泛指的观点是一个普遍认识,也见Pinker(1999:207)。)。
具体来说,“OV-者”和“VO-者”又是如何生成的呢?先看“OV-者”。如Cheng(2002)所说,“-者”是可以直接加在动词后面,如“说者、听者、作者、翻译者、保卫者”。但如果动词带有客事题元,如“OV-者”,“-者”并不是直接加在动词后面的,因为OV本身是向心结构。也就是说,“OV-者”的结构是例(9a)而不是例(9b):
(9)
例(9a)是典型的词结构,按中心语素右向原则生成,即X→Y X。有两个特点:(1)左向分支,中心语素靠右,中心语素的类(category)也就是整个成分结构(constituent)的类。比如,“传播”是动词(V),“病毒传播”也是动词;“者”是名词(N),“病毒传播者”也是名词。(2)遵守“题元指派统一论”(the uniform theta assignment hypothesis,Baker 1988:46;1997:74),即题元跟动词的相对结构位置在词法和句法中一样。详见下文。例(9b)因为是右向分支,所以违反“题元指派统一论”。
那“VO-者”呢?Cheng(2002)认为“是要求在复合词中保留VO语序”,怎么个保留法却没有说。这点我们下面讨论。先指出O的音节的多少跟生成双音节“VO-者”没有关系。“传播艾滋病毒者、制造祸国殃民谣言者、操纵无人驾驶飞机者、贩卖海洛因可卡因等等万恶毒品者”这些都没有问题。似有反证,如“*守护地下城者、*爱好十四行诗者”。但却根本不是反证,因为大多数双音节OVS型根本就没有对应的VOS型。或者说只有VOS型才有对应的OVS型。对后者来说,既然两种形式皆可,O的音节多少完全不是一个问题。
顾阳、沈阳(2001)探讨了述宾式合成复合词的构造过程,但只分析了OVS型,而没有分析VOS型。他们的文章在语料上和分析上都是一个误会。
顾阳、沈阳自称要探讨含有“短语入词”的复合词。就述宾式合成复合词而言,它就是VOS型。他们却错把OVS型当成了“短语入词”,但是,这是语料上的误会。
分析上,顾阳、沈阳采纳Hale和Keyser(1993,1999)的“界面”(interface)理论,认为OVS型复合词是由动词短语衍生出来的:
(10)
例(10)摘自顾阳、沈阳(2001):先生成所谓的“原始论元结构”(=动词短语),经中心词移位和附加语接位就得到框中的词结构,然后再将“原始论元结构”删除(注:这里的附加语接位(adjunction)又称乔氏附加语接位(Chomsky-adjunction)。)。
“界面”理论的本意是处理“短语(或句法结构)入词”,这是任何语言都存在的现象。但是,OVS型复合词并没有“短语入词”,而是纯粹的词结构,上面例(9)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例(10)违背两条基本原则:(1)词结构不能从句法结构中衍生出来。两者可以语义相关,但各自结构独立。早期生成语义学曾经误解这一点(Katz and Postal 1964),上述分析似曾相识。(2)语法必须经济(Chomsky 1991)。词结构只按中心语素右向原则生成(即X→YX),既简单又经济,完全不需要如此繁复地生成出来。换言之,即使是使用了正确的语料(即VOS型复合词),这样的分析也站不住脚。见例(11):
(11)
框中代表VOS型复合词的词结构违反了中心语素右向原则:“贩卖毒品”(=VO)是向心结构,中心语素是V而不是O。如要得到正确的结构,必须换一下V和O移位元的顺序,结果即上面例(10)。但已知例(10)框中的词结构根本不是、也没有必要这样来生成,见例(9a)。也就是说有关生成过程是错的。其实,语法生成机制有心理语言学的对证,比如来自语言习得的证据,也有神经学的基础,比如不同的生成机制对应于大脑有关区域的不同活动。语言学者自己虽然不需要在这两方面取证,但他的理论最终要向这两方面负责。从语言习得的角度,如果生成有关的词要经过如此繁复的规则操作层次,尤其是“结构删除”这种没有规律的操作,很难想象儿童该如何掌握它。
顾阳、沈阳的失误在于误解了“题元指派统一论”。我们在上面例(5)看到,在OVS、OVX型复合词中,O一般是客事,施事(S)或者其他题元(X)可以合成到OV的右侧,按照中心语素右向原则来构成。
但句法里题元的顺序不同:
(12)〈施事,客事〉:教师指导论文 〈方式,客事〉:按规定指导论文
〈处所,客事〉:在办公室指导论文 〈材料,客事〉:凭实验数据指导论文
〈工具,客事〉:用计算机指导论文 〈时间,客事〉:周末指导论文
题元顺序不同是因为词结构是左向分支,而句法结构是右向分支。例如:
(13)
但题元跟动词的相对结构位置在词法和句法里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词结构容量有限,只允许〈客事,施事/其他〉(注:在“胸腔穿刺针皮套、文物走私车地库、错字改正液胶瓶、论文指导教师室、坦克狙击手队、文物诈骗犯村、遗嘱执行人法、飞机设计师条例”这样的例子中,最右侧的语素不是动词的题元。),而句法结构却可以〈施事,(其他),客事〉。
相对结构位置是题元理论的实质(否则结构上没有道理称这个名词为客事、那个名词为施事)(Chomsky 1986:97-8;Grimshaw 1990:8;Williams 1994:36),“题元指派统一论”又发现这个关系不但存在于句法,也存在于词法。但是,这并不是说句法词法之间有什么转换关系。句法生成句法结构,词法生成词结构,各干各的。例如,例(13a)是词结构,例(13b)是句法结构。对我们来说,例(13a)就是OVS型合成复合词。愦憾的是,顾阳、沈阳认为OVS型合成复合词是从句法结构衍生而来,曲解了“题元指派统一论”。
语法有四块:词库、句法、管语义的逻辑形式库和管发音的语音形式库。也有人主张再加一个语用形式库(Stemmer and Chomsky 1999)。词库管生成一切词,句法当然管生成一切句法结构。但如果“句法结构入词”又怎么办?比如我们正在讨论的述宾式VOS型合成复合词。或者说句法结构怎么就跑到词里去了?于是有“界面”理论,即在词库和句法中间可能有一块“界面”(=规则操作层次),专门解决这个问题。问题是,这个“界面”是否真的存在?本文认为否。理由是:“句法结构入词”是句法把生成好的结构送回词库再做构词用,或者句法结构直接变成了词根。如此而已并无其他奥妙。语法之所以能如此运作是它的经济和最简原则使然,操作上是模式联体记忆和运符处理规则这两种生成机制互为补充的结果,目的是使词库保持不冗余。这就是回环理论(见下节)。
3.回环理论
那VO型合成复合词又是怎么生成的呢?Kiparsky(1982)提出构词到句法有如下程序:“词根→合成构词→屈折变化→句法”。前三个阶段都属于词库。意思是说,如果一个词既有词根、也有合成成分(复合、派生、或皆有)、也有屈折变化,那么,构词程序必定如此。当然,词根可以直接进句法,合成构词的结果也可以进句法,词根可以有屈折变化,合成构词的结果也可以有屈折变化,等等。Pinker(1999:205)又提出,句法里生成好的结构可以返回词库再进入合成构词,即回环理论(The Loop Theory)。证据很简单,句法结构虽然可以回环进入合成构词(复合或者派生),但难有屈折变化,因为它已经不是真正的词。Pinker虽然以英语和德语为例,汉语也是一样。
在汉语里,屈折变化大概就是加复数词缀“-们”。例:
(14)无所不用其极者 比较:*无所不用其极者们
王顾左右而言他者
*王顾左右而言他者们
不到黄河心不死者
*不到黄河心不死者们
无事不登三宝殿者
*无事不登三宝殿者们
洋人中能够第一眼就辨出中国人者*洋人中能够第一眼就辨出中国
人者们
句法结构可以返回词库加“-者”,但不能再加“-们”。另外,汉语不允许复数名词进入合成构词:
(15)儿童村
比较:*儿童们村
学生餐厅 *学生们餐厅
军官宿舍 *军官们宿舍
名士茶馆 *名士们茶馆
妇女服装店*妇女们服装店
因为加“-们”是最后一道程序,“X-们”进入合成构词就一定是从句法返回来的。即是说(15)中的“X-们”已经是名词短语(=NP),不再是词。因此,汉语不允许复数名词进入合成构词即不允许复数名词短语再进入合成构词。
换言之,句法结构入词是有限制的。让不让人就要看是否存在同类结构。已知词是泛指的,而句法结构泛、特指皆可。当句法结构入词时,就把特指功能带入词中(同时保留原来词的泛指意义)。因此在同类结构中,说话人就有了选择。比如,英语名词分单、复数。构成复合词时,作“词根”者多半用单数,如bird-watcher/*birds-watcher(观鸟者),很少用复数,如injury-report/injuries-report(伤势报告)。或者说复数“词根”总是可以变单数。但是,含复数“词根”的复合词可以特指,含单数“词根”的只能泛指。究其原因,单数“词根”还是词,而复数“词根”已经是回环过来的短语(=NP)。但为什么汉语不允许复数名词短语出现在复合词中呢?很简单,汉语不存在同类结构:汉语不带“-们”的名词也可以表示复数,原因是汉语名词范畴上不分单、复数。
汉语中的同类结构在哪儿呢?双音节述宾式合成复合词就是一个例子。已知它多半是OVS型,VOS型很少,但后者总是可以变OVS型。又知VOS型的可以特指,如“操作计算机者”,但OVS型的只能泛指,如“计算机操作者”。究其原因,OV是词结构,而VO是回环过来的短语(=VP)。VO也可以不返回词库,留在句法里生成比如“操作计算机的人”。返不返回来是语法系统操作上的选择,受控于说话人的意识。
因此,OV型(指人)的合成词可以加“-们”,但VO型的不行:
(16)计算机操作者们
比较:操作计算机者/*操作计算机者们
谣言制造者们
制造谣言者/*制造谣言者们
病毒传播者们
传播病毒者/*传播病毒者们
毒品贩卖者们
贩卖毒品者/*贩卖毒品者们
金钱崇拜者们
崇拜金钱者/*崇拜金钱者们
宗教信仰者们
信仰宗教者/*信仰宗教者们
事业开创者们
开创事业者/*开创事业者们
通缩政策推行者们 推行通缩政策者/*推行通缩政策者们
非暴力理论兜售者们兜售非暴力理论者/*兜售非暴力理论者们
儿童拐骗犯们
拐骗儿童犯/*拐骗儿童犯们
国宝盗窃犯们
盗窃国宝犯/*盗窃国宝犯们
这样,双音节V0型合成复合词的结构如下:
(17)
(17)当然也遵守“题元指派统一论”,一半在句法(客事跟动词),一半在词法(施事跟动词),因为它是短语入词的结构。注意,因为VO已经是VP,其他题元成分只能出现在VP里,如“积极开创事业者、在海外开创事业者”,而不能取代施事的位置。这一点跟OVS型不同(注:异型的VO,即V是单音节,O是双音节,应该也是VP回环过来的短语,因为不能说“*蒸馍馍娘们、*吹喇叭汉们、*抬轿子哥们”。)。
单音节VO型的又怎么样呢?也是短语(=VP)进入合成构词吗?不是。已知它没有对应的OV型(即没有同类结构),另外它(指人)的合成词也可以有复数:
(18)造谣者们、示威者们、出席者们、撒谎者们、革命者们、签名者们、司号员们
理事长们、理发师们、投机家们、管家婆们、登陆兵们、投资商们、炒股专家们
换言之,单音节VOS型的特征跟双音节OVS型一样,跟双音节VOS型反而不一样。据此可以判断单音节VO是词而不是短语。
4.语法的两种生成机制
已知述宾式的中心语素(=V)靠右就是复合词,如双音节OV;靠左就是短语,如双音节VO。单音节VO两者都不是,那它就只能是词根。可是VO明明是短语形式怎么成为词根的呢?
原来语法有两种生成机制:模式联体记忆及运符处理规则(Pinker 1999)。后者包括词法规则(如中心语素右向原则)和句法规则(如X-标杠规则、移位规则)。语法系统的经济和最简原则要求两种生成机制进行巧妙的相互补充,使整个系统不冗余。就构词而言,相互补充的方式有三,已在本文开头说过。第一种方式我们在第3节已经看过,即句法将生成好的短语返回到词库再做构词用。本节与下节分别说第二、第三种。
第二种方式即曾经是短语的形式通过模式联体记忆进入词库成为词根。即本来是短语的形式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记存”状态,整个儿地存储起来了,不再要规则来生成。“记存”状态何时会发生并不清楚,但要具备某种条件才能发生,即被“记存”的语言形式必须有相关模式。比如英语不规则动词sing,sang,sung(唱),ring,rang,rung(鸣)。大脑这种把事物的相关模式存储起来的记忆叫作模式联体记忆,它也有生成能力,即靠存储起来的模式生成出类似的形式,称为模式联体记忆生成。
单音节述宾式就是这样的词根。它的相关模式就是VO,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词根的,要做独立研究。相关模式能产生新词,如“炒股家、博彩业、盗版碟、上网迷、存档机、隆胸术、煽情片、脱贫户”。一经产生,就是存储起来的词根。因为模式联体记忆生成比运符处理规则生成要来得经济,所以这大概是单音节VO型的大大多过双音节VO型的原因之一。但有两个问题:(1)有无支持单音节VO是词根的证据?(2)怎么知道单音节VO模式有生成能力呢?第一个问题已经有了间接的证据,即已知单音节VO不是复合词,也不是短语。另外,它可以充当下列双音节合成复合词中的V:
(19)OVS型:新闻播音员、电影摄影师、电影制片人、电视剧编剧人
OVX型:新闻播音室、电影摄影机、电影制片厂、人寿保险公司
OVS型和OVX型都是述宾式。这些例子首先告诉我们,S和O(即施事和客事)可以同在,也可以被其他成分取代,但做动词的始终是单音节VO型复合词。在OVS型和OVX型当中,这就形成所谓的“双客事”现象。这怎么可能呢?惟一的解释就是VO中的O已经并入动词成为词根。其结构为:
(20)
正是因为单音节VO成了词根,(20)这样的结构才有可能,否则O必须在词结构中占一个位置,将另外一个题元“挤”走。注意(20)中VO(=V)跟施事及其他题元的相对结构位置也跟上面例(13a)、(17)中一样。(19)中的例子为单音节VO已经是词根形式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同时说明语法系统的运作的确很经济,让形式和题元关系配合得恰到好处。
至于说怎么知道单音节VO模式有生成能力,除了知道它不是规则生成的(=词根)、同时又有同样形式的新词出现之外,惟一的途径就是在VO模式还未进入记忆之时,或记忆受阻或失去之时,看它是不是仍然有生成能力。在英文里,儿童尚未学会不规则动词模式之前,比如sing→sang→sung(唱),他可能说sing→sing-ed→sing-ed,即用规则形式来代替。换句话说,未进入记忆的相关模式无生成能力,规则就取而代之。或者说模式生成要靠记忆,规则生成则不必。但是汉语单音节述宾式无对应的OV型(假如有,就是规则生成的),因此可能看不到规则取而代之的情况。但有一点应该很清楚,即如果单音节述宾式是词根,儿童就需要一个一个地学习它,直至进入模式联体记忆为止,然后就具生成能力了。这跟学习单音节词根(人、狗、山、湖)没有区别,但这些词根没有相关模式。我们在第7节再讨论。
如果上述不错,单音节述宾式表现了汉语语法运作的经济。当我们说:
(21)吃饭/喝水/撤尿/拉屎/放屁/睡觉/做梦/读书/写字/吸烟/
喝酒/上街/买菜/上班/聊天/过河/爬山/乘船/坐车/骑马/
时,述宾式是词根直接进句法,V和O在词库里不涉及构词规则,句法里也不(分别)涉及短语规则,再次证明了赵元任所说“离合词不拆开是词,拆开就是短语”(译自Chao 1968:159-60)。单音节述宾式构成的合成复合词也遵守“题元指派统一论”,如“利己者、接线员、司务长、转业兵、带头人”:
(22)
VO是词根,它跟施事的相对结构位置同VO在例(17)中以及OV在(13a)中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VO在例(17)中是VP,OV(=V)在例(13a)中是复合词结构。
其他成分可以取代施事的位置,如前面例(7)中的例子。这跟OVS型合成复合词一样。即在词结构中,单音节VO=双音节OV=V,域外题元都要复合到V的右侧。
5.其他合成复合词
上文讨论的述宾式合成复合词只是合成复合词的一组(包括VOS、OVS、OVX三个类型),其他还有:
(23)主谓式:
VS型:研究员、裁判长、反对党、煽动者、单干户、空降兵
SVX型:知青养猪场、工人读报栏、贵宾候机室、部长渡假村
儿童游泳池、妇女旅游日、教师休息室、婴儿死亡率
动物狂欢节、工人俱乐部、学生朗读比赛、员工自习时间
校长办公楼、台风登陆警报、总统访美消息、议员签名运动
主席发言时间、市长撞车事件、宇称守衡定律、细胞解体效应
(24)偏正式:
VX型:改正液、放大器、压缩机、说明书、选择性、收发室
狂欢节、朗读赛、函授部、耳鸣症、人造棉、心安油
XVX型:液压起重机、水泥制品厂、生物杀虫剂、小球藻养猪法
激光打印机、线性切割机、高频选择性、自动控制器
耦合放大器、五笔输入法、离心破碎机、定向爆破技术
自动高射炮、反转螺旋桨、曲线反射仪、异质半导体
以上的V=述宾/联合/主谓/偏正/述补。
前面讨论述宾式合成复合词时,我们注意到,述(V)有时候出现在宾(O)之前,如VOS型,有时候出现在宾(O)之后,如OVS和OVX型。后一种情况,即OV语序,是典型的词结构,而前一种情况,即VO语序,是典型的句法结构。也就是说,述宾语序在词法中正好跟句法相反。
我们又知道,当词法中出现了跟句法一般的述宾(VO)语序时,有关结构要么是从句法回环过来的,如VOS型复合词中的双音节VO(即V和O皆为双音节的),见例(17);要么就是进入模式联体记忆的、已经转化为词根的句法结构,如VOS型复合词中的单音节VO(即V和O各为单音节),见例(22)。
同样,上面例(23)中我们看到,主谓式合成复合词的主(S)可以出现在谓(V)之前,如SVX型,也可以出现在谓(V)之后,如VS型。从例(23)中可以看出,VS语序是典型的词结构,而我们知道,SV语序是典型的句法结构。也就是说,主谓语序在词法中也是正好跟句法相反。上面刚刚说过,当词法中出现了跟句法一般的述宾(VO)语序时,有关结构要么是从句法回环过来的,要么是进入模式联体记忆的、已经转化为词根的句法结构。同理,当词法中出现了跟句法一般的主谓(SV)语序时,有关结构也可以是从句法回环过来的,也可以是进入模式联体记忆并转化为词根的句法结构。
从句法回环过来的主谓结构即上面例(23)中SVX型复合词中的SV(S和V皆为双音节):
(25)
已经进入模式联体记忆并转化为词根的主谓结构在下节讨论。
例(23)和(24)中其他类型的复合词都是按中心语素右向原则构成的,如:
(26)
注意,偏正式合成复合词(包括VX型和XVX型)中的“偏(V/X)”总是出现在“正(V/X)”之前。这是因为偏正关系(即修饰关系)在句法和词法中都保持同样的语序。
6.关于“双音节复合词”
前面说过,述宾式复合词(如签名、造谣、毕业、出席、摄影、投资)因为语序同句法结构,同时述(V)和宾(O)都是单音节,所以已进入模式联体记忆并转化为词根。
主谓式复合词,如年轻、地震、耳鸣、人造、心安、眼红、头疼,也是如此。这些词的语序跟句法相同,即SV。同时,主语(S)和谓语(V)都是单音节,所以极可能也已进入模式联体记忆转化为词根,但需做独立的研究。
偏正式复合词,如单干、空降、狂欢、朗读、函授,语序也跟句法相同,即XV。但是,上面刚刚说过,偏正语序在词法和句法中都一样。换言之,我们无法单从语序上判断这些词是词结构,还是从句法结构转化而来的词根。然而,这些词的偏(X)和正(V)都是单音节,这一点似乎创造了转化的条件。进一步说,即使转化也不一定非要从句法结构转化而来,从词结构转化也可以,只要符合语法的经济原则。也就是说,像偏正式复合词这种具有词、句结构两种可能的情况,如果这些词已经是词根,那从词结构转化的可能性更大,因为生成词结构应该比生成句法结构来得更经济。如果是,就证实了记忆和规则相互补充的第三种方式:即使是还可以用构词规则来生成的形式,因兼备相关模式而进入联体记忆也变成词根,但也需要做独立的研究。
其他如联合式,如,研究、裁判、反对、选择、收发,以及述补式,如煽动、改正、放大、压缩、说明,情况跟偏正式复合词差不多。它们的语序在词法和句法中也是一样的,缺乏对照。因此,无法单从语序上判断这些词是词结构,还是从句法结构转化而来的词根。还有一点,这些词跟述宾式、主谓式和偏正式一样,都是双音节的。也就是说它们有相同的相关模式。从这点讲,也可能是进入联体记忆的词根,但还要做独立的研究。
最后要提到量补式复合词。它的语序跟在句法里相反。如:马匹/一匹马、枪枝/一枝枪、书本/一本书。也可以组成多重复合词,如:人口学、车辆厂。但并非每个量词都可以进入量补式:*人个、*笔支、*鱼条、*楼栋。有的有独立的意思:信封、饭碗、茶壶、酒杯。因此那些可以进入量补式的代表着一种非常特定的相关模式。理论上这就对了,因为相关模式必须很特定,否则不可能进入联体记忆。Myers(1998)认为汉语量词分层级:跟名词结合力最强的“个”在最下层,其他量词看使用频率决定其层次。Pinker(1999:264-5)指出,层级背后是规则和记忆的运作。“个”跟名词结合显然是规则的产物,语言习得上的证据就是当记忆不在时出现规则取而代之:“*一个狗、*一个桥”(例子是本文的)。Pinker并未研究汉语,所以只是点到为止。诚然,层级越往上,记忆越取代规则。“一枚导弹、一方印章、一袭袈裟、一扇屏风、一彪人马”人人都要记。但这还不是关键,关键之处是在那些只能记住的搭配当中,有一部分变成了词。这一部分才代表着模式联体记忆,也有生成能力:“花朵、花束、沙粒、沙包、人家、人群、人口”。其相关模式是体现在向心结构中的“名词型与例标记”(type-and-token-marker)的关系,但研究有待深入。
7.结语
根据中心语素右向原则和回环理论,本文论证了述宾式合成复合词的构造。双音节OV型是典型的词结构,双音节VO型中的VO是动词短语返回词库作构词用,单音节VO型中的VO则是通过模式联体记忆从短语变成的词根。另外认为述补式(V-V)也是通过模式联体记忆从短语变成的词根。联合式、偏正式、主谓式和量补式虽然形式上还是复合词,但因兼备相关模式也是进入联体记忆的词根,虽然后几种形式还需要做独立的研究。
通过汉语,我们也看到了普遍语法的原则和生成机制的运作。语法的运作必须经济和不冗余,这是语言的心理和生物基础所决定的(Chomsky 1995,2000;Smith 1999,2000)。早期研究强调规则运作的普遍性,认为不规则语言形式(如英语不规则动词)也是规则生成的(Chomsky and Halle 1968)。但一直有研究发现,生成不规则语言形式的“规则”跟生成规则语言形式的规则不一样:前者是“假生成”规则,其实是重复已经存储起来的语言形式的相关模式而已;后者才是真生成规则,可以自由运用(Aronoff 1976;Bresnan 1978;Lieber 1980,1992;Spencer 1991;Jackendoff 1997)。在麻省理工学院跟Chomsky同教席的Steven Pinker做过大量研究之后指出,“假”规则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它就是模式联体记忆,而真规则的运作不需要记忆(Pinker 1999:132-3,298-9)。语法之所有不过是一堆词根而已,施以词法规则,就生成合成词(复合、派生)或者有了屈折变化;施以句法规则,就生成短语和句子。但是词根是存储在记忆里的,运用记忆比运用规则来得经济。所以,具有相关模式的词根存储越多就意味着越少运用规则。Pinker(1999)称其理论为“词项与规则理论”(The Words-and-Rules Theory),意在为普遍语法添砖加瓦。响应者众,因为它将语法的生成机制跟心理学和神经学直接挂钩。在心理学上,它证明模式联体记忆未形成、受阻或失去之时,规则就会取而代之;在神经学上,模式联体记忆跟大脑左颞顶区活动有关,而运用规则跟左前叶区活动有关(Pinker 1999:298-9)。这对语言学者来说无疑是极大的鼓舞。一方面可以放心地将缺乏心理学和神经学上对证的语言分析排除在普遍语法的范畴之外,另一方面可以看到语言分析对心理学和神经学的直接指导作用,或者说语言学者能够告诉心理学者和神经学者往哪儿看和看什么。比如,如果本文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可以推测儿童(或对外汉语学习者)必须要一个一个地来学习单音节复合词,直至它进入模式联体记忆为止,而且,这跟大脑左颞顶区活动有关。由此再推测,含单音节复合词的合成词也是学得比较慢。原因是,虽然合成部分是运用规则,但要先记住词根。相对而言,用词法规则生成的双音节合成复合词(VO型除外)学起来应该比较快,应该跟大脑左前叶区活动有关。但是因为双音节复合词中常常有单音节复合词做组成成分,学习上一定又比较慢。换言之,汉语构词法的精妙之处,也是学习者的难点。不过,那些用“句法+词法”规则生成的、比较单纯的VO型,如“学习汉语者”之类,相对而言应该是学得最快的。虽然所有这些都有待于取证,但Pinker理论的高明可见一斑。
我们认为Pinker理论虽然响应者众,但大都(包括Pinker自己)是拿屈折语做研究对象,甚至有人怀疑其理论是否对非屈折语如汉语有用(Pinker 1999:263-4)。Pinker立刻反驳这是对理论的误解,因为记忆跟规则的运作贯穿整个语法系统;并认为,在非屈折语如汉语中,记忆跟规则的相互作用可能主要表现在句法(出处同上)。但我们认为汉语构词法中同样存在记忆跟规则的相互作用,同时发现以往对有关语料的研究有偏颇。我们从分析汉语构词法得出两条Pinker理论并未提到的记忆跟规则相互作用的方式,即本文开头所说的第二、第三种方式,并认为这些方式有普遍意义。最后要说明的是,本文未采用“词项与规则理论”的直译名,以免引起读者误会为纯构词理论(这正是Pinker要避免的),而用Pinker提出的句法结构返回词库再入词的“回环理论”代替,既切题又有意译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