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艺本体论_本体论论文

中国古代文艺本体论_本体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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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入本论题之前,有必要对“本体”这个概念作一点辨析。

记得数年前在文艺报刊上曾讨论过“本体”滥用的问题。如《文艺报》1995年42期刊登的黄力之的《“本体”的滥用及其文化意义》,指出了这种情况。滥用的始作俑者可能是王蒙同志,他在《读评论文章偶记》(载《文学评论》1985年6期)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以为,我们更应该重视对文学的本体论的研究。对文学的本体的提法的科学性我并没有把握,我请求读者和专家原谅我知识的不足和用语的大胆。但我以为文学的本体是存在的,它就是文学所反映所追求所赖以发生的宇宙、自然、世界、人生、社会、生活、人类的精神世界,它也就是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文学宝库本身。王蒙同志的看法是有意义的,但他解释的文学本体,确实不符合哲学上本体范畴的涵义,其实他所指的文学中所反映的内容、文学的本质特征以及文学作品本身等等,是不能用“本体”这个概念来概括的。确如上述那篇文章说的,这样的所谓“本体”就成了“大而无当的东西”了。后来《文学评论》1996年第6 期又发表了朱立元教授的论文《当代文学、美学研究中对“本体论”的误释》。他举出了五种误释:一、把“本体”误作“本身”。二、把“本体”误释为世界万物的“本源”或“本性”。三、把“本体论”与“宇宙论”混淆起来。四、把“本体性”与过程性、体验性、自足性、根本性等意义相混淆。五、把哲学本体论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联系割断。他还指摘了中国哲学史学者汤用彤、张岱、熊十力的误释。朱教授的意见应该说是中肯的,但他是严格的以西律中,则未免有些绝对化。我认为,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是异质文化,西方的概念、范畴引进或移植到中国来是难免会走样的,往往要同中国原有的概念、范畴相比附,使之本土化,这种走样或“误释”有些是可以容许的,当然我们并不主张滥用。张岱年先生已经认识到西方的“本体”范畴在中国哲学中是没有的,他在《中国哲学大纲》一书中指出:

印度哲学及西洋哲学讲本体,更有真实义,以为现象是假是幻,本体是真是实。本体者何?即是唯一的究竟实在。这种观念,在中国本来的哲学中,实在没有。中国哲人讲本根与事物的区别,不在于实幻之不同,而在于本末、原流、根支之不同。万有众象同属实在,不惟本根为实而已。以本体为唯一实在的理论,中国哲人实不主持之。(注:《中国哲学大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页9。)因此张先生就采用了“本根”这一传统概念,以示与西方的区别。但汤用彤先生等也没有错,因为otology译为“本体”也是借用了传统概念,中国哲学中就有“本末体用”之辨,那末也可以有中国的“本体”范畴和“本体论”。《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哲学卷》“本体论”一条将中西本体论分别疏解,不失为一种通达的处理。本文所论即是就中国哲学的本体论而言,但不把它解为“大而无当的东西”。

“本体”是什么?是指宇宙万物的本原或最高的抽象存在。“本体论”则是指探究宇宙万物存在的终极根据的理论。中国古代的哲学本体论,主要有三种观点,即以道为本的道本论,以气为本的气本论,和以心为本的心本论(以理为本的理本论,可以归属于道本论)。这几种本体论,决定了文艺学中的不同的文艺本体论;文艺本体论可以说是从哲学本体论推衍出来的,而文艺本体论则对文艺理论产生深刻的影响。不了解古代的文艺本体论,就很难理解和把握古代文艺理论的基本精神。以下分别论述三种文艺本体论及其在文艺理论中的影响。

一、道本论

哲学上的“道本论”是由先秦的道家首先提出的。“道”的原始涵义是指道路。但老子所说的“道”则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已经远离了“道”的本义。《老子》中说:“道”是“万物之宗”(四章),一切事物都是由道产生的。《庄子》继承《老子》,说“道”是“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大宗师》),道产生一切,却自为本根,即道为万物的本根,却没有其他事物作为道的本根。这就赋予了道以本体的品格,“道”是道家哲学中的最高范畴。早期儒家虽然也用“道”这个词,但不是最高范畴。如《论语》中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孟子》中说:“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离娄上》)。这是指一种学说的基本观点或核心精神,还是道路涵义的引申。(韩愈《原道》中解释“道”是“由是而之焉之谓道”,仍恪守“道”的原始义。)自魏晋玄学兴起以后,哲学重心转移到本体论的推究,而玄学的本质是融合儒道,实际上是以道家之道为本、为体,儒家之道为末、为用。这样,道家的道本论就更加发扬光大,以致一些儒家学者也采用本体论意义上“道”的概念了。

道本论被引入文艺学领域,正是在玄学昌盛之后,现在可以看到的较早的文献就是南朝宋宗炳的《画山水序》。文中一再讲到“道”,说“圣人含道映(应)物”,“圣人以神法道”,“山水以形媚道”,又说:“贤者澄怀味象”,而《宋书·宗炳传》中则说:“澄怀观道”。宗炳喜欢游览山水,后来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便把山水画出来,挂在房间里,说可以“卧以游之”。但卧游的目的,不是观赏风景,而是“观道”。从《画山水序》中所列举的圣人系列来看,虽然也提到轩辕、尧、孔,但还包括几位隐者,这个圣人群体是个杂牌军,不是儒家所说的圣人,却近于《庄子》中所说的圣人。而宗炳所谓的“道”,也显然是指老庄的“道”,是本体意义上的“道”。他把山水之美看作是道的外化,把道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审美不仅是或主要不是对山水之美的观赏,而是透过山水的形象体味、感悟山水中所蕴涵、所映现的“道”,认为体道、悟道、观道、味道才是审美的最高境界。(当然,这是指贤者,圣人则不同,他已与道同体,与道合一,所以是“含道映物”,即由道及物,而不是由物及道了。)这就提出了中国古典美学中本体美的观念。宗白华先生说:“那无穷的空间和充塞这空间的生命(道),是绘画的真正对象和境界。”(注:《艺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页108。)正是揭示了这种美学思想。宗炳实际上已论述了以道为本的艺术本体论。

但是更明确地揭橥道本论的是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中出现了“道之文”这样的提法。所谓“文原于道”或“文本乎道”,就是把道看作文的本体。文是“道之文”就是说文是道的外化。既然道必然外化为文,就找到了“文”必然产生的依据。这就是刘勰的文学本体论。这种观点也为后人所继承,直到近代,刘熙载写《艺概序》还是说:“艺者,道之形也。学者兼通文艺,尚矣!次则文章名类,各举一端,莫不为艺,即莫不当根极于道。”《艺概》中所论,除了诗、赋、文以外,还有词曲、书法、经义,都是以道为本的。刘勰所谓的“文”,是一个外延极广的概念,包括天文、地文、人文,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美”。天文、地文指自然界的文,动植万品皆有文。人文所指则涵盖了典章制度以及一切用文字写成的典籍。文学艺术只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这种观点可以说是一种泛文论思想。宇宙万物都是道的外化,莫不有文,这样来论证文学的存在根据,似乎获得了最坚实的基础。刘勰之后,唐代司空图作《诗品》,二十四诗品就是道的二十四种外化形态。他的诗学思想也体现了以道为本的文学本体论。

以道为本的文艺本体论,不仅仅是抽象的形上思考,对于古代文艺学是有实质性的影响的。这里我们只谈谈中国传统审美意识中尚自然和贵无的思想。

道家把道的本质归结为“自然”。《老子》中便旗帜鲜明地标举:“道法自然”。道和自然是同一的。《庄子》中有一段话透彻地说明了道家的“自然”的涵义:

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刻意》)一切都淡然处之,任其自然,却能实现从修身到治国的理想,庄子认为这是人格修养的最高境界。其意同康德所说的“没有目的的合目的性”非常近似。当然庄子讲的不是审美问题,所以并不像康德那样排斥有用性和完满性,相反地倒是以有用和完满为目的的。但庄子所阐释的超功利、无意识然而又能实现目的的自由超越的境界,确实可以看作是最高的审美境界。

“自然”作为一种审美标准运用于文艺领域,肇始于魏晋,这同玄学盛行,聃周当路,清谈家昌论自然的影响显然有关。论画,如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小列女》面如恨,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又插置大夫支体,不以(似)自然。”论书,如卫恒《四体书势》:“远而望之,若翔风厉水,清波漪连;近而察之,有若自然。信黄唐之遗迹,为六艺之范先。”虽然只是片言只语,但用是否近似自然为艺术创作的审美标准,已露端倪。到了南北朝,文论中的自然论就有了长足的进展。钟嵘《诗品》便标榜“自然英旨”,反对堆砌典故和拘忌声病,而提倡“即目”、“直寻”。(《诗品序》)刘勰《文心雕龙》首篇《原道》就揭橥“自然之道”,这是针砭时弊的有的放矢之论。对此纪昀有一段评语:“齐梁文藻,日竞雕华,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崇尚自然的思想,可以说贯串于《文心雕龙》全书。其后,历代文论家几乎都把“自然”作为最高审美理想,把符合这一标准的作品列于最高品位。如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将画品分为自然、神、妙、精、谨细五等,前三等属上品,自然是上品之上。后来宋朝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将画品分为逸、神、妙、能四格,“逸”格实际上即张彦远所谓的“自然”。在诗文评中虽然没有这类标目,但于品第时,“自然”同样被放在最高的位置上。如宋代的姜夔列举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白石道人诗说》)他无疑认为“自然高妙”的品级最高。

在道家思想中,“自然”是与“无”同一的。王弼《老子注》就以“无”释“自然”:其端兆不可得而见也,其意趣不可得而睹也。”(《十七章注》)把“自然”的实质归结为“无”,这是发挥了道家以无为本的精义。《老子》中是这样说明“道”的: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所谓“惚恍”就是人的感官所不能感知的,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那末道就是超感觉的、形而上的。然而其中有象、有物、有精、有信,那末道似乎又是有实体的。因此,有些学者认为道是“有”与“无”的统一。但结合《老子》全书来看,既然说过“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道的本质还是归之于无。庄子论无比老子更彻底,提出了“无无”(《天地》)、“无有一无有”(《庚桑楚》)的概念,表明“有生于无”的“无”不是与“有”相对的“无”,而是绝对的“无”。关于宇宙本体的是有是无,乃是中国哲学的根本问题,在魏晋玄学的诸论题中,“有无本末之辨”也是最根本的,而在当时“崇有”“贵无”两派的论争中,贵无派是占优势的。

“有无本末之辨”也因玄学流行而浸润到文艺领域。晋代陆机《文赋》中说:“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汤用彤先生就以为是将“有无本末”之论应用于文学:

盖文并为虚无、寂寞(宇宙本体)之表现,而人善为文(善用此媒介),则方可成就笼天地之至文。至文不能限于“有”(万有),不可囿于音,即“有”而超出“有”,于“音”而超出“音”,方可得“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文之最上乘,乃“虚无之有”、“寂寞之声”,非能此则无以为至文。(注:《魏晋玄学和文学理论》,《中国哲学史研究》1980年第1期。)类似陆机的说法还见于其他文章,如曹植《七启》:“画形于无象,造响于无声”;王僧虔《书赋》:“情凭虚而测有,思沿想而图空”。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之后南朝宋王微《叙画》中的一段话:

……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大山)阜(高地),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灵亡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宗白华是这样解释的:

在这话里王微根本反对绘画是写实和实用的。绘画是托不动的形象以显现那灵而变动(无所见)的心。绘画不是面对实景,画出一角的视野(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而是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那无穷的空间和充塞这空间的生命(道),是绘画的真正对象和境界。所以要从这“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的狭隘的视野和实景里解放出来,弃那“张绡素以远映”的透视法。(注:《魏晋玄学和文学理论》,《中国哲学史研究》1980年第1期,页107-108。)王微所论虽然不很明白透彻,但显然已接触到有限与无限的问题,形与灵、目与心即关系到有限与无限,形是有限的,目之所极是有限的,而灵是无限的,心之所动是无限的。但灵是看不见的,要寄托于形,心之所动可以意识到灵,然而又要借目之所见才能得以表现。“拟太虚之体”和“画寸眸之明”正是无限与有限的统一。“太虚之体”是宇宙的本体“道”,它是虚空的,“判躯之状”则是本体的局部显现(判,分也)。这里可以明显地看出道家“以无为本”的本体论和王弼“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的有无体用之论的影响。绘画要通过有限表现无限,因此正如宗白华所说的“那无穷的空间和充塞这空间的生命(道),是绘画的真正对象和境界”。这种思想成为支配中国几千年传统艺术的基本精神,也造就了不同于西方的中国艺术的民族特色。

老庄不仅将道本体定位于无,而且也重视非本体意义上的“无”,即相对的“无”。如《老子》中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十一章),《庄子》中阐明此原理而有所谓“不知之知”、“无用之用”,其中之“无”都是指相对的“无”。这种“贵无”思想对于文艺理论的影响则更为广泛。如诗论中的重“空灵”,画论中的重“空白”,此类理论可谓俯拾即是,本文就不再赘述了。

二、气本论

“气”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是占有非常重要位置的基本范畴。早在春秋战国时代,“气”的概念已被广泛运用。《管子》中的《心术》、《内业》诸篇(据郭沫若考证为宋钘、尹文学派的著作),提出“精气”说,以为天上的星辰、地下的五谷,以至鬼神、圣人都是精气变化而成。这可以说是气本论的先导。到了汉代,由于哲学的理论热点转向宇宙生成论,因而气论极为盛行,但《淮南子》、《春秋纬》等书都把“气”看作从无到有的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并不认为“气”是宇宙的本体。最早确立气本论的是东汉的哲学家王充。他吸收了阴阳五行说,而批判了董仲舒的神学目的论,建立了元气自然论。但他所说的“元气”并不纯粹是物质性的,除天地自然之气外,还包括“五常之气”,“五常”即“仁义礼智信”,按照汉代人的观点是与“五行”相对应的。所以“元气”涵盖了物质性和精神性的气;古人并不注重物质和精神、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区分。而且他认为人所禀受的元气的精粗厚薄决定了人的强弱、寿夭、智愚、善恶、贫富、贵贱,因而他一方面反对天人感应论,另一方面又相信自然命定论。王充以气为最高范畴,是建构起气一元论(气本论)哲学体系的第一人。但我认为不能把气本论等同于唯物论。汉代以后,元气论在中国一直持久不衰。但谈论元气的并非就是以气为最高范畴。值得注意的是宋代理学家张载的气本论。他认为“太虚即气”,太虚不是绝对的虚无,“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太虚实际上是气的本然状态。在张载的理学中,理是气化(气的运动)的规律,气外无理,理在气中,理是从属于气的,因此气是本体。在明代理学家中对气本论作出重大贡献的是王廷相。他明确指出“元气之上无物、无道、无理”,“天地之先,元气而已矣。元气之上无物,故元气为道之本。”(《雅述》上篇)从而与道本论、理本论的元气论划清了界线。他又修正了张载“太虚即气”的说法,以为“气虽无形可见,却是实有之物”(《内台集·答何柏斋造化论》),所以气是“本实本有”,无“无”无“空”。王廷相的元气实体论是更加彻底的气本论。

综观古代的气论是极其丰富的,不仅气本论谈气,其他各种本体论也谈气。“气”范畴遂被应用于各个领域,也包括文学艺术。在文艺领域,最早引入气本论的是魏文帝曹丕,他写了《典论·论文》,其中心观点就是“文以气为主”。他说:“文以气为主,气之精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气分清浊,这是元气论的观点。人禀受元气的精粗厚薄决定了人的个性,因此是天赋的,“不可力强而致”,这是王充的基本思想。曹丕论证这一点,是以音乐来比喻的:“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唱歌与吹奏都是要“引气”的,各人所禀受的气是天生有别的,而气同声音是有直接联系的,这就引出了发音巧拙的不同。刘邵《人物志》讲到鉴别人的品性要“征神见貌”,而声音是一个重要的表征:“夫容之动作,发乎心气。心气之征,则声变是也”(《九征》)。声音几乎同眼睛一样重要,秦始皇“蜂目豺声”,所以禀性是残酷的。文章虽然是文字写成的,但文字是语言的记录,语言是有声的,所以文学与气的联系,实际上也与声音有关。后世论文气往往着眼于文章的声调,如元人吴澄说:

盈天地之间,一气耳。人得是气而有形,有形而斯有声,有声而斯有言,言之精者为文。文也者,本乎气也。人与天地之气通为一,气有升降,而文随之。(《别赵子昂序》)这段话把“文本乎气”的原理说得非常清楚,人禀受天地之气,气发为声音,传于语言,形诸文字。“气”与“文”的联系,声音是一个重要的中介环节。但声音只是气的一种外在表现,气对人的品性的决定作用,则是在人的全体。曹丕文气说中所谓“体气”(“孔融体气高妙”)就是指人的全体之气,即人的品性、气质等等,而不仅是声气。(现在流行以“气质”释“文以气为主”的“气”是狭义化了。)曹丕以为作品之气是由作者之气决定的,而作者之气又是来自天地之气。天地之气——作者之气——作品之气,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序列,这种理论正是气本论在文学领域中的运用。曹丕用这种理论说明了文学作品的风格特征是作者的个性的表现,得出了略似布封所谓“风格即人”的结论。

文学以气为本的理论在中国古代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我们发现不少文学家将文学创作与元气相联系。如李商隐谓元次山(结)的文章:“其绵远长大,以自然为祖,元气为根”(《唐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称韩愈的作品是“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韩碑》)。王若虚赞美白居易的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滹南诗话》卷一)。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袁仪制中道》记述袁中道的话:“杜之《秋兴》、白之《长恨歌》、元之《连昌宫词》,皆千古绝调,文章之元气也。”刘熙载《艺概·文概》云:“文得元气便厚。《左氏》虽说衰世事,却尚有许多元气在。”可见历代都有文学家以为杰出的诗文包孕着元气,源于元气,或与元气相等同。这几乎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混沌的元气分化以后,而有清浊、精粗之分。文学家认为骚人墨客要采吸乾坤之“清气”。唐贯休诗云:“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金元好问诗云:“万古骚人呕肺肝,乾坤清气得来难。”(《自题中州集后五道》之一)清黄宗羲说:“诗人萃天地之清气。”(《景州诗集序》)元刘将孙说:“天地间清气,为六月风,为腊前雪,于植物为梅,于人为仙,于千载为文章,于文章为诗。”(《彭宏济诗序》)与清气一样可贵的是“精气”。宋赵湘说:“诗者,文之精气,……天惜其气,不与常人,虽在圣门中,犹有偏者,故文人未必皆诗。”(《王彖支使甬上诗集序》)他认为,精气对于诗人情有独钟,天只把精气赋予诗人。但元代的戴表元的说法则要宽泛一些:“人之精气,蕴之为道德,发之为事业,而达之于言语词章。”(《紫阳方使君文集序》)道德、事业、文章,其根本都是人所禀受的精气。清气和精气其实是相通的,清气重在表示其清明,而精气则表示其纯粹。此外,还有“精英之气”、“英淑之气”等等不同的名称。其理论基础都是文学的气本论。

三、心本论

心本论比气本论还要晚出。虽然先秦诸子中孟子、庄子、荀子都讲到过“心”,尤其是孟子提出“尽心、知性、知天”,开辟了哲学的心性理论。但把“心”提到本体的高度,则为佛学所首倡。因此严格地说,心本论始于佛学。它把主体精神说成超越的、普遍的绝对存在,心体就是性,是成佛的内在根据。其中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都主心性合一说。禅宗的“明心见性”说更是影响深远。有一个故事,问: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答: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心动。此说已见于《坛经》。“万法唯心”,一切皆由心造。佛学的心性论对于宋明理学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理学的出现,使哲学的重心从宇宙论转向心性论。理学各派都讲到心性。二程虽以理为本,但又言“心是理,理是心”(《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三),“理与心一”(同上卷五),已赋予心以本体的意义,相比而言,程颢较程颐更强调心的本体意义。持气本论的张载首创“心统性情”说,朱熹继而构成“性体情用”说,以性为心体,情为心用,使心性说更为完整周密。至陆九渊标举“心即理”:“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杂说》,《陆九渊集》卷二十二),始创理学中“心学”一派,“心”明确地上升到了本体的地位。但我们注意到陆氏视为本体的“心”,并非指个人的一己之心,他强调“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同上),那末此“心”即为人人具有之本心。他说:“仁,人心也”(《论语说》,同上卷二十一),就是说人人本来都具有“仁心”。只是有些人失落或忘却了本心,所以他要求“存心、养心、求放心”(《与舒西美》,同上卷五)。心学之集大成者是明代的理学大师王守仁,他昌论“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与王纯甫》二,《王文成公全书》卷四),将心本论推到极致,并以良知为心之本体,构建了庞大的心学体系。他与陆氏不同的是,更突出了自我的主体意识。《传习录》中记载了一则有名的对话:“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同上卷三)所以王氏心学可以说是彻底的主观唯心论(唯我论)哲学。

“心”在文学艺术中的作用,古人早已有所认识。如古老的《乐记》中说:“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文心雕龙·原道》中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似乎已提到“乐本于心”,“文本于心”。书画理论也极其重视心的作用,如唐柳公权说:“心正则笔正”,宋郭若虚说:画是心印(见《图画见闻志·论气韵非师》)。但这些都不是由哲学心本论引出的。宋欧阳修说:“诗源于心,”看起来是个本体论的论断,然而他的解释却是:“贫富愁乐,皆系其情”。(见《古今诗话》)从他举的例子看,说的是作者的生活环境决定了诗的内容。但从诗学画学都提倡写心,可以看出心越来越受到重视了,而文艺领域的心本论也终于出现了。宋朱长文《琴史》说:“夫心者道也,琴者器也。”以道与器来说明心与琴的关系,已有些心本论的意思了。而最典型的心本论当数明李贽的“童心”说。他在《童心说》一文中说:“夫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焚书》卷三)李贽以“真心”释“童心”,“真心”不仅是指真实不妄之心,而且具有本体的意义。明冯梦祯《序曾直卿先生易测》一文中说:“窃尝谓心变世,世不能变心,圣人全其心。……所谓心者,真心也,真心即太极也。”“太极”是儒家的本体概念。而李贽的“真心”则来自佛学。他在《解经文》中说:“吾之色身洎外而山河,遍而大地,并所见之太虚空等,皆是吾妙真心中一点物相耳。”(《焚书》卷四)可见“真心”即是宇宙万物的本体。据丁福保《佛学大辞典》解释,“真心”“为众生本具之如来藏心,真净明妙,离虚妄之想者”(见“二心”条)。那末“真心”是与“如来”、“真如”、“佛性”等同一的。因此,李贽的“童心”说是建立在其文艺心本论的基础之上的。

但像李贽这样的典型例子是不多见的。值得注意的是,从心本论的发展引出情性论的变化,使情的地位逐步提升,对于文学的影响却是非同小可的。在宋代理学家中,邵雍是激烈排斥情的,他说:“情之溺人也甚于水”(《伊川击壤集序》)朱熹持“性体情用”说,不同意笼统地把情看作是恶的,但也认为“心之本体,本无不善,其流为不善者,情之迁于物而然也”(《朱子语类》卷五)。“心之本体”指“性”,本是善的,变为不善是由于情没有受到节制,随外物而变化的缘故,因此节情是非常重要的。但入明以后,王守仁发展了陆九渊的心学,建构了“致良知”的学说。他阐明良知是人心所本来具有的,就涉及情感与良知的关系。他说:“喜怒哀乐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传习录》,《王文成公全书》卷三)这就承认了个体情感的天然合理性。而且他还从七情中把“乐”提出来作为“心”之本体:“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答陆原静书》,《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后来罗汝芳又以“仁”释“乐”:“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却是圣贤之所谓‘仁’。”(《罗汝芳语录》,《明儒学案》卷三十四)“乐”是“仁”的表现,而“仁”原是人人固有的“良知”。“乐”既在七情之上,也在七情之中。这样说“乐是心之本体”,无异于将心理情感与道德本能一起提升到了本体的高度。阳明的逻辑势必导致以情为性,情性不分。与罗汝芳同属泰州学派的杨复所便说:“要晓得情也是性。”(《杨复所证学编》,同上书)焦竑也说过:“不捐事以为空,事即空;不灭情以求性,情即性:此梵学之妙、孔学之妙也。“(《答耿师》)及至明末大儒刘宗周提出“指情言性”,“即情即性”,则将情性合一发挥得更为透彻。

哲学情性论的这一变化,对于文学来讲,不啻提供了思想解放的武器。徐渭、李贽等人都宣扬主情论,以情为冲决礼教罗网的突破口。其中最突出的是汤显祖,他全面系统地建立了主情论的文学理论,从文学的本质论、发生论、创作论各个方面阐明了情感的作用。在情与理的关系问题上,他完全逆转了理学家的传统观念。明代已有人提出过“理在情内”(袁宏道《德山麈谈》),“天下无情外之理道”(曾异撰《复潘昭度师》)之类的说法,这种情理同一论从表面上看并不否定理,其实是使理从属于情,大大降低了理的地位。汤显祖则更为激进,他同意“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这样的“一刀两断语”,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说:“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也。”在他看来,在文学创作中,情是高于一切的,如果情与理发生矛盾,那末毫无疑问,理应该服从情。他的观点已从“情理合一”演变为“以情破理”,“以情反理”。明代主情论文学思潮的兴起,从哲学的角度看,正是王学心本论间接影响的结果。主情论可以说就是以情为本的文学本体论。

上述三种文艺本体论,如用现代语汇来诠释,道本论是以理念为本体,气本论是以生命为本体,心本论是以心灵为本体。中国古代文论与古代哲学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尤其是形而上的理论(即刘若愚所谓的“玄论”),莫不渊源于哲学,三种文艺本体论就是从三种哲学本体论推衍出来的。虽然这些理论主要不是实践经验的总结,而是抽象思辨的产物(有人将中国古代文论归结为经验型理论是不全面的),但对于文学艺术却有着实质性的指导意义,不了解古代的文艺本体论,就难以深刻领会古代文学艺术的基本精神。还需要说明的是三种文艺本体论并不是相互绝对排斥的,而是可以相互容纳补充的,如道本论,在以道为本的前提下,可以容纳气和心,气本论和心本论亦然,这与哲学本体论的兼容互补是一致的;哲学本体论就有“理(道)气合一”、“心即理(道)”之类的说法。但这种表现不能视为多元论,因为毕竟是以一者为主,而以它者为辅的,只是表达了彼此的同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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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文艺本体论_本体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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