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历史及其幻象:重读残雪_残雪论文

暴力、历史及其幻象:重读残雪_残雪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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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雪小说是否存在历史、现实的经验维度?这个问题可能会引来残雪和许多研究者的诘难。一直以来,残雪及其研究者都在竭力塑造一个关于“超现实主义”的文学神话,很少有作家像残雪那样为自己的文学理念辩论不已,她的文学坚守抑或说固执只为宣扬和呈现一种纯粹的“超现实主义文学”,或曰“新实验文学”,超现实、非理性、梦幻俨然成了残雪确认作家身份和位置的特质。重读残雪,缘于对她的文学理念和创作深深的怀疑和不信任,文学不可能完全超历史、超现实,这是人自身的局限性,一部作品无论看起来多么超现实主义也有其潜在的历史或现实内涵,也就是它的经验性。事实上,无论残雪如何隐藏、破坏经验,还是不能完全消除经验的底色,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叙事其实穿梭着历史、现实的阴影,她对社会暴力的书写分明已经进入“批判现实主义”的视野。从“超现实主义”变成“批判现实主义”,虽然与残雪追求的文学理念背道而驰,却是我们理解残雪最及物的途径。

      一、想象的限度:梦魇叙事的经验性

      文学是经验和想象共同的结晶,纯粹经验的写作可能导致审美的匮乏,纯粹想象的写作可能坠入虚空的危险,经验与想象在文学世界并非对立,它们相互依存,经验需要想象提升,想象需要经验推动,健全的文学世界得益于经验与想象的有机融合。在虚构作品中,经验和想象缺一不可,或偏重于经验,或偏重于想象,不存在纯粹经验或纯粹想象的创作,好的小说来源于经验和想象微妙的化合反应。由于想象的功能更加高级,想象比经验更难获得,人们总是强调想象对文学的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忽视、乃至蔑视经验,经验和想象同样重要,想象有其限度,没有经验,想象将会枯竭。

      与大多数作家的焦虑不一样,残雪焦虑的不是想象的难度,而是经验对她的侵袭。残雪一直被二元对立和本质主义两种思想苦苦纠缠,在她的文学观念,经验与想象是一种相互对立的关系,经验不仅不是想象的源泉,而且是想象的敌人,她必须时刻抵御经验的干扰,才能“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点奇怪的时间与空间里头,让笔先行,让自己所不知道的主题自行展开,让自己控制不了的结构自动形成,让每一个词携带另一个世界的神秘气味。”①残雪非常排斥、蔑视经验写作,她认为经验写作是世俗的、片面的、肤浅的,只有灵魂写作才能逼近生命的神秘王国。残雪的神秘主义倾向割断了文学与经验的关系,她一再宣称自己的作品与现实生活无关,与民族、历史经验无关:“我要写的是深层的东西,不是表面的现实,那个表面的现实跟我要写的东西没有多大关系”。②在她看来,文学未必依靠经验,想象能创造无穷的世界,理想的写作是排除一切外部经验,变成赤裸裸的人,文学是一项“无中生有”的事业。

      残雪如此贬低、厌恶经验写作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她偏执的本质主义思想,她的文学观念贯穿着浓厚的本质主义思维。残雪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为灵魂的写作者,她说人的精神生活有两个层次——表层精神和深层精神,她对表层精神没有兴趣,世界上伟大的作家都是向精神深处掘进,她要做深层精神的勘探者,写出朝向“黑夜世界”的作品。残雪在文学深度方面的挖掘树立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典范,我们需要深度写作,需要直抵人性深度的情感体验,没有深度的文学只会满足庸俗的日常生活,放弃对人和世界的探索和思考。但是,残雪的深度追求滑向了本质主义的深渊,她把“深度”等同了本质,并且认为一切事物都有一个等待她去发现的本质。“我们描写的是本质,是永恒”,残雪毫不掩饰地说,“‘新实验’文学所切入的,是核心,是本质”③,她书写的每个句子都绕开“现实”,直接插入世界的“核心地带”。世界的本质和核心是什么?残雪反复强调的就是“内在世界”、“精神世界”、“灵魂世界”,它与经验世界无关,从经验世界无法抵达它的核心,唯有凭借一股本能的强力、乃至巫术的力量才有可能企及。残雪显然割裂了本质与现象的关联,本质脱离她所鄙视的现象,变成一个绝对的存在,所以她只能用神秘主义的东西去解释不可言说的“本质”。文学实践真的可以抵达摸不着、看不见的本质世界吗?残雪小说描述的真是超现实的灵魂世界吗?谁也不知道灵魂是什么,残雪自比女巫无从印证,所谓灵魂写作不过是残雪臆想的一个文学乌托邦。

      残雪毕竟不是女巫,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带有社会经验的人。残雪高估并且太相信想象的能力,她没有看到想象的经验性,没有意识到想象的限度,更别说经验之于文学的重要性。残雪的文学观念太过理想又太过虚无,她自己可能没意识到,经验其实已经渗透到她的写作之中,由于她对经验的刻意排斥,完整的社会经验不断被破坏、扭曲、变形,最后以碎片的形式散落在作品之中。某种程度上,残雪是在作茧自缚,她太沉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以至走火入魔、不能自拔,没有哪个作家像残雪那么刻意强化自己的“作家形象”,她被自己预设的形象套住了,当大部分先锋作家纷纷转向现实,她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残雪干脆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社会发生过多的交流,她以为想象可以打开无限的世界,实际上还是早前那些不被接受的经验在圈里旋转,想象越到后面越没有新意,自我重复的东西越来越多,写到后来她基本写不动了。近些年,残雪稍微敞开了经验,但却依然受到限制,始终不能像余华那样完全敞开,她还是不愿破坏“另类残雪”的自我形象。

      残雪小说的价值主要是提供了文学想象的一种极致情境,至于她说的揭示了人类灵魂的颤栗,我们无从感受,反倒是那些被压制的经验为她的小说增添了某种社会批判的价值,这可能是残雪自己都没有预料的效果,从一开始她就鄙视并避免写作指向“庸俗”的社会批判层面,没想到小说增值的恰恰是她反对的东西。从经验视角重新进入残雪的小说世界,不仅能够瓦解“超现实主义”的文学神话,还能改变残雪僵化的文学形象,丰富残雪小说的文学价值。问题的关键是,如何从梦魇般的叙事进入残雪小说的经验世界?我采用的两个基本方法是:“经验碎片整合法”和“潜意识\无意识还原意识法”。“经验碎片整合法”就是将文本中破碎的经验通过逻辑关联重新组合起来,“潜意识\无意识还原意识法”就是将潜意识或无意识的活动还原成意识的经验。两个方法的理论与实践来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残雪多次提到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学,她的创作的确显示了诸多精神分析学的症候,比如精神分裂、焦虑、恐惧、恶梦,在某种意义上,残雪及其小说就是精神分析的典型案例。残雪的创作包含两股动力,一种是外在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观念,一种是内在的精神病症,其中起根本作用的是内在的精神病症,经验的碎片化缘于精神分裂导致的记忆断裂,经验的梦幻化缘于精神焦虑导致的梦魇。精神分析学打开了一扇通向残雪小说的大门,它一方面证实了想象与现实有关,是现实世界的投影,一方面又指引我们如何从想象世界返回经验世界。沿着弗洛伊德的线索,我们发现了残雪小说的经验世界,那些暴力的叙事实际隐藏着残暴的历史记忆和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

      残雪小说究竟隐藏了什么历史经验?在“经验碎片整合法”的还原之下,我从装神弄鬼的梦魇叙事中捕捉到“文革历史”的踪迹。残雪小说总是时不时冒出一个文革词汇,或一个短语和句子。《黄泥街》夹杂着“红卫路”、“光荣路”、“张灭资”、“造反派”等文革词汇,以及“人人都有污点”、“目前的中心任务是抓一小撮”、“目前形势好得很!上级指示好得很!”、“千百万人头落地”、“路线问题是个大是大非问题”等文革语录。《苍老的浮云》出现“搞阴谋”、“一意孤行”、“好逸恶劳”、“灵魂上的杂念是引起堕落的导火线”、“背诵几条语录”等极具“文革”色彩的话语。此外关于“文革历史”的暗示和影射就更多了,小说反复写到的偷窥、监视、造谣、迫害、造反等情节无疑就是文革现场的真实投影。毫无疑问,残雪早期小说与“文革”有关,经历过“文革”的人没有谁能绕过“文革”的噩梦,残雪也不例外。1957年,残雪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一下从湖南日报社长变成臭名昭著的“新湖南报右派反党集团”的头目,她的母亲也被划为右派,并发配到湖南衡山县大浦公社进行改造。1966年,小学毕业的残雪被迫辍学,她的父母在“文革”中不幸又一次遭受打击,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受尽歧视的残雪不得不将自己关在家里读书写字。这段痛苦的经历刚好是残雪的童年期,童年的心理阴影会追随人的一生,她的失眠、焦虑、精神分裂症与这段历史不无关系。有人曾问残雪什么人生经验影响写作最大,她回答是父母“文革”期间所遭遇的苦难,她说她对人类的计较是从对“文革”的计较开始的,写作“完全是人类的一种计较,非常念念不忘报仇,情感上的复仇,特别是刚开始写的时候,计较得特别有味,复仇的情绪特别厉害……”④残雪的创作并非无源之水,“文革”历史经验是其创作的潜在动力。

      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残雪不直接面对历史,甚至还要隐藏历史?除了写作观念、技术的原因还有更内在的精神原因,那就是残雪对暴力历史复杂的情感态度。“文革”对于80年代大多数作家来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他们满怀愤怒与悲痛,渴望将非人的历史直接呈现在世人面前,以“伤痕小说”、“反思小说”为代表的“文革叙事”几乎都是血与泪的控诉与批判。然而残雪与同时代的作家拉开了距离,她主观上抵制“文革”记忆,不愿再次目睹父母的痛苦,但是历史的创伤早已嵌入她的身体,成为内心无法忘却的一部分。抵制记忆与抗拒遗忘形成两股相互斗争的力量不断扭曲、分裂、激化残雪的精神世界,直到把历史逼入似是而非的状态,完整的历史最终变成一些破碎、模糊的历史印迹,以潜意识的隐秘形式渗入残雪讲述的故事肌理,她只能用一种撕裂的语言和挣扎的叙事讲述历史的暴力。

      二、迫害幻想:“文革暴力”的神经官能症

      在残雪小说的经验世界,最清晰的莫过于她对“文革暴力”的书写,那些不可思议的暴力与“文革”流行的暴力如出一辙。迫害是“文革暴力”的主要形式,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在“文革”期间遭受残酷的迫害,精神失常的不计其数,迫害致死和自杀的超乎我们的想象,这些数据到今天仍然没有公开,有关于“文革”迫害的事件成了国家难以启齿的历史档案,但却在民间广为流传。童年恰逢“文革”的残雪亲眼目睹了周围一幕幕迫害的悲剧,她的父亲被一群疯狂的人打倒,从小就敏感的她比一般人更加感受到迫害的恐惧,这些极力试图遗忘却又不能消失的记忆缠绕着残雪早期的小说创作。在《苍老的浮云》和《黄泥街》中,人与人之间毫无友善可言,到处是相互迫害的猜忌与提防,迫害的恐惧使他们失去基本的安全感而变得歇斯底里,许多人染上可怕的被害妄想症。小说中的迫害叙事和被害妄想症患者形象明显是“文革”迫害的历史写照,残雪疯狂的迫害幻想是其潜意识对“文革暴力”的深刻记忆。

      迫害和被害妄想症患者形象早在鲁迅的《狂人日记》就有过经典的诠释,小说中的“狂人”觉得路边的狗想吃他,街上的人想吃他,连家里的哥哥也想吃他,鲁迅把几千年的“吃人”制度化作日常生活的重重幻影,借以展示中国人深受压迫的苦难命运。从残雪对鲁迅作品的解读可以看出,残雪向鲁迅取过经,她的许多小说似乎是《狂人日记》的翻版,描写了大量类似“狂人”的被害妄想症患者。《五香街》中的所有妇女都觉得×女士每天躲在家里模拟谋杀的游戏,×女士只要用恶狠狠的眼光钩住别人的背影,心中立刻会闪现谋杀的镜头,而且谋杀的方式世间罕见,不用凶器、不流一滴血就能将人杀死。妇女们认定×女士正在精心策划一项严密的谋杀计划,少男少女是第一批谋杀对象,接下来就不知要对谁下手。实际上,×女士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漂亮女人,但是在五香街妇女的迫害幻想中变成了一位蛇蝎美人,时时刻刻都在预谋杀人。《黄泥街》中的每个人都生活在诚惶诚恐的日子里,他们觉得黄泥街正在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颠覆活动,每家每户都在门前安上机关,以防坏人的侵犯。许多人患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齐婆每天在街上大声地嚷着:“险!险!险!阴谋家!奸细!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同志们,请在夜里关好窗!当心奸细!”⑤老郁觉得最近有阴谋发生,一个贼老盯着他,跑到哪都能听到一种“嚓嚓嚓”的声音。杨三癫子认为有个名字老缠着他,吃饭的时候突然念出来,吓得他彻夜未眠。袁四婆婆觉得头顶上有一条蛇一直瞪着她,她怀疑是张灭资的阴谋。宋四婆婆劝告大家不要喝井水,也不要洗澡,因为水里被人下过毒。胡三老头不分昼夜地坐在马桶上,口中不停地咕噜着:“造反……好!我在床上数蘑菇,那黑影老是站在窗前,做出想要谋害的样子……有一个黑影!同志们不能大意……”⑥宋婆的男人自从父亲死后就得了恐惧症,他每天躲在柜子里说:“同志们,你们对于这种迫害有什么感想?这不是一个置人于死地的圈套吗?”⑦王厂长将自己锁在房里,一日三餐都从窗口送进去,还边吃边说饭里下了毒,家里人要联合起来谋害他。区长见人就问“有没有迫害案”,他怀疑所有不幸的事情都含有某种迫害的因素。黄泥街到处流传着有关谋杀的传言,以致任何稍微怪异的事情、乃至正常的事情都能让他们迅速联想到谋杀的征兆。

      如果说对陌生人和未知事物的迫害幻想还可以理解,那么对家人朋友的迫害幻想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可是回忆起“文革”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文革”有太多关于亲朋好友反目成仇的事例,家庭成员钩心斗角,相互提防戒备,儿女揭发、陷害、批斗父母,父母仇恨、赶走、逼迫子女,都是“文革”时有发生的事情。残雪描写的家庭生活没有温暖、善意与欢乐,只有相互的猜忌、戒备与陷害,每个家庭成员神经质似的感到亲人的威胁无时不在、无所不在,父母不再那么慈祥仁爱,每天计谋着怎么陷害儿女,儿女也不再那么温柔孝顺,每天处心积虑地应对父母的威胁。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同样剑拔弩张,更不用说邻里之间的暗算与阴谋。迫害的幻想像幽灵一样笼罩在家庭的每个角落,所有人的精神高度紧张,濒临崩溃、疯癫的边缘。《夜访》到处散播着子女用剪刀将父亲的手掌剪下一道口子的传言,父亲觉得全家人都巴不得他早点死掉,女儿如姝天天想方设法打他的注意,二哥一口咬定父亲的死是妹妹一手策划好的。《山乡一夜》中的母亲只要家人打开她的房门就会大喊:“啊!啊!这是要谋杀我呀!救命!!”《山上的小屋》中的女儿觉得母亲的眼睛恶狠狠的,盯得她头皮发麻;妹妹的眼睛永远都是直勾勾的,刺得她脖子都长出红疹;父亲就像一只凶狠的狼,每天夜里发出凄厉的嗥叫向她示威。一家人感受不到一丝人伦之乐,相互迫害的幻想日日夜夜袭击着他们脆弱的神经,母亲一听到女儿开抽屉的声音就吓得直哆嗦,父亲还为此动过自杀的念头,女儿总觉得父母暗中与她作对,不断向父母发出威胁的警告,还扬言对父母动用暴力。

      《苍老的浮云》中的家庭恐怖主义全面升级,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染上可怕的被害妄想症。慕兰觉得隔壁的邻居虚汝华特别阴险,她在树上挂了一面镜子,监视虚汝华的一举一动,以防虚汝华突然冲到自己家里行凶。慕兰的丈夫更善无看见盛开的鲜花都感到恐惧,他非常害怕晚上睡觉,总觉得睡觉时会被突然袭击。虚汝华总是焦虑蚊虫的毒害,每天必干的事情就是在家里到处喷洒杀虫剂。虚汝华的丈夫老况居然认为家里笼罩一种谋杀气氛,成天在家里搜来搜去,担心匿藏着谋杀犯,甚至突然半夜爬起来打着手电筒察看床底,他还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一旦有人来谋杀抢劫,铃铛就会及时报警。被害妄想症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家庭生活,夫妻之间因为相互怀疑变得越来越疏远,以至走向直接的对抗,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也因迫害的幻想日益恶化。慕兰曾把父亲的脑袋按到烂泥里,父亲恨不得女婿杀了慕兰。虚汝华的母亲日夜纠缠着女儿,经常在女儿家的门上贴着咒语一般的纸条,还扬言掀掉女儿家屋顶的瓦,活活冻死女儿,她甚至想与女婿订立盟约,共同对付女儿。虚汝华被母亲弄得心神不宁,晚上总觉得窗户有个黑影闪来闪去,十分阴森恐怖。

      血缘关系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夫妻关系了。虚汝华的父亲觉得妻子每天晚上趁他熟睡时就啃食他的肌肉:“他看见老婆正在吸吮着他的腿子,做出猫吃肉的种种姿态。她的舌头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肉刺,刚才梦里他就是被这些肉刺扎的痛。……每天早上起来,他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肿得老高。”⑧他的腿之所以细得像麻秆,就是被妻子啃成的。老况一直怀疑妻子虚汝华是一只老鼠,每天夜里都想伺机咬死他,“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来后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扇了她一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瘀血,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⑨老况每天晚上害怕得失眠,不得不搬走与母亲住,并且与母亲联合起来对付妻子,虚汝华为了躲避丈夫和婆婆的袭击,家里的门窗都钉得严严实实,老况无计可施。

      这些不无荒诞的迫害叙事和被害妄想症者形象影射真实的历史情境,“文革”中的迫害可能比残雪描写的更加残酷,更加不可理喻。迫害真正恐怖的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对人心理防线的摧毁,一种随时都有可能遭受迫害的危机感和不安全感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每个人的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迫害产生了某种恐怖主义的效果,我们知道,恐怖主义的“恐怖”并非取决于暴力的物理程度而是暴力的心理威慑,恐怖主义对心理和精神的威慑远远大于它对身体的威慑,恐怖主义的黑影就像魔咒一样弥散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一刻都不能让人放松警惕,直到最后把你逼入疯癫的精神状态。“文革”迫害毫无疑问导致了一种极似恐怖主义的生存环境,人人自危、相互戒备的心理充斥着整个“文革”年代,每个人都把周围的人看作潜在的敌人,就算是最亲密的人也充满敌意,许多人都患上“文革暴力”的神经官能症。

      残雪小说呈现了一个充满暴力的空间,许多人认为这个空间是残雪想象的异度空间,没有任何历史的轮廓和质地,包括残雪本人也一再宣称那是灵魂世界的挣扎与受难,与历史暴力毫无关系。虽然残雪主观上无意书写历史,但她的潜意识已经被历史记忆占据,这个空间明显指向了“文革”,承载着民族国家的苦难和暴力,迫害幻想不过是潜意识迸发出的历史影像,所谓灵魂的挣扎与受难最终证明不过是民族国家的灾难记忆,残雪用幻想重构了民族国家隐秘的历史空间。

      三、秘密和幻影:暴力创伤的传播与治愈

      暴力的伤害不会随着暴力的结束而结束,它可能造成身体永久性的残疾,更为严重的是带来巨大的心理和精神创伤,无论过去多久,暴力都将以“幽灵、幻影和亡魂构成的比喻修辞”⑩召唤个体的创伤记忆,反复折磨生者的精神世界,直至几代人都无法将之愈合。法国心理学家尼古拉·亚伯拉罕和玛丽亚·托罗克用“幻影萦绕”(11)一词来形容人类面对暴力历史无法承受的精神负担,那些被压制、否定的暴力记忆化作重重幻影不断干扰人们的日常生活,最终凝聚成无法抽离的创伤经验。心理和精神的创伤一般源于童年的黑色记忆,正值童年的残雪刚好遇上“文革”,她亲眼目睹了一幕幕暴力的历史场景,尤其是她父母所遭受的非人待遇,这些由暴力构成的黑色记忆在残雪的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并成为她写作隐隐作痛的潜意识。残雪小说隐匿着历史沉重的暴力创伤,这些创伤以黑色的天空、肮脏的街道、腐烂的植物、阴毒的蚊虫、疾病的身体为表象,以人的失落、绝望、恐惧、神经质、疯癫为内象,如同噩梦一般永远缠绕着人们的日常生活。

      暴力的创伤经验可以通过个人的无意识幻想在个体之间传播,还可以通过集体的无意识幻想在群体中播散,受害者及其后代经常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如影随形。德国学者加布丽埃·施瓦布说:“某些生命个体将永远背负着暴力历史的重负,如殖民入侵、奴隶制、极权主义、独裁政府、战争和大屠杀。人们施行的谋杀,包括心灵谋杀,诉诸被许可的、造成征服的和压迫现象的规训政权。这包括绑架、私刑、拷打、肉体折磨、囚禁、隔离、警察暴行和强奸。集体创伤以各种曲折的方式传给个体。有些个体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灾难性创伤的重创……”(12)然而,无论个人还是集体都试图阻止暴力创伤的传播:作为个人,没有谁愿意继续折磨自己并传染给家族成员;作为民族国家,没有哪个政治集团愿意看到过去的罪恶播下仇恨的种子;暴力历史通常被打入个人和国家记忆的禁区,成为家族不能言说的秘密和民族国家密封的洞穴。人类总是制造记忆的黑洞让暴力历史沉默,但是沉默化的、从公共记忆空间驱除的暴力创伤并不会就此销声匿迹,它会从外部转向内部传播,不断召唤过去的幻影侵蚀人的内心世界,破坏力量大到可以殃及受害者的后代。(13)历史的沉默最终导致暴力创伤以秘密和幻影交叠的形式隐秘地传播开去,那些“未被讲述或不能被讲述的秘密、不被察觉或被否认的痛苦、被隐藏的耻辱、被掩盖的罪行或暴力历史”(14),持续地影响、破坏深陷其中的人们,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幻影重重。

      “文革”历史一直处于沉默之中,直到今天仍然是一个不能大胆言说的“国家秘密”,尽管这个秘密被官方禁止传播,但是也不能阻挡它在民间代际相传,大家都知道历史曾经发生过。当然也有许多受害者不愿提及“文革”,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残雪就是沉默者之一。残雪不愿赤裸裸地展现历史的暴力创伤,或许她拒绝回忆和讲述父母在“文革”中所遭受的痛苦,这是她童年生活不可轻易触碰的“秘密”,是她心里营造的一个记忆黑洞。但是这些不能言说的“秘密”不断从内部侵袭残雪的记忆,她不能阻挡过去的“秘密”从记忆的缝隙进入潜意识的言说部分,由于语词被意识控制,“秘密”不能还原成清晰的历史场景,只有在潜意识的语言叙事中变成历史的重重幻影。秘密和幻影是残雪书写“文革”暴力创伤的主要形式,也是她小说整体的叙事症候。残雪小说隐匿着一个又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谜团,挥之不去的幻影弥散在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无缘无故的恐惧没日没夜地袭击人们脆弱的心灵。《山上的小屋》幻影重重的生活似乎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家族秘密,父亲为井底掉下的一把剪刀苦恼了几十年,母亲非常害怕女儿从抽屉里翻出真相,为了保守这个不能说的秘密,父母被折磨得神经几乎崩溃,这个“秘密”可能涉及家族历史一段黑暗的记忆。弗拉格在《大屠杀的孩子及他们孩子的孩子》一文中认为,后代孩子能够“与家里被迫害或被谋杀的成员建立起无意识的认同关系。……孩子的症状、游戏活动、梦和幻想清楚地表明他们知道家族‘秘密’。”(15)“山上的小屋”隐喻家族的一个秘密,父母作为“秘密”的守护者感受不到小屋的存在,但“我”却能亲耳听到小屋里有个人正在痛苦的呻吟,“我”似乎已经察觉家族一个不无恐怖的秘密。这个小屋实际上是家族秘密衍生的幻影,是家族黑色记忆对后代的昭示。

      《黄泥街》中的“黄泥街”是一条秘密和幻影编织成的小街,各种无法解开的谜团日日夜夜摧残着人们脆弱的神经,以致她们的生活幻影重重。王四麻为何突然消失,水面漂浮的尸体是谁,黄泥街有没有迫害案?各种稀奇古怪的死亡事件由何发生,铺天盖地的流言从何而来?没有谁能够弄清楚。黄泥街始终被一个巨大的秘密笼罩,“王子光案件”成了集体无法言说的秘密。王子光是谁?王子光长得怎么样?王子光有没有来过黄泥街?这些都是黄泥街无人知晓的秘密,可是有关王子光的踪迹却遍布街道,“王子光案件”搅得黄泥街人心惶惶。秘密遮蔽了真相,召唤了幻影,秘密隐藏的威胁化作重重幻影不断袭击人们的日常生活,黄泥街陷入一片可怕的幻觉之中。这些秘密和幻影显然与“文革”有关,秘密是“文革”暴力事件的隐射,幻影是暴力创伤的显露与流传。小说从开始到结尾一直都在追问黄泥街是否存在,这条小街其实并不存在,而是“我”记忆追寻的梦,梦中的黄泥街不过是“文革”历史的幻象,当城里的人都渐渐遗忘,“我”却发现被压抑、被沉默化的暴力创伤借助秘密和幻影重新返回生活的表象,这段非人的历史在个人幻觉中又重现了。

      秘穴和幻影的隐匿书写既是暴力创伤的传播,又是治愈暴力创伤的方式和途径。历史的暴力创伤需要治愈,如果创伤不被治愈,人就会长期遭受神经官能症的折磨。治愈创伤的方式有很多种,对于小说家来说,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叙事。叙事是治愈创伤的一种有效途径,叙事能够揭示创伤的隐秘化过程并吸纳、分享与瓦解创伤,从而促成个人与暴力历史的和解。残雪反复讲述暴力历史噩梦般的体验,正如一个被暴力恐怖惊吓的人,她需要向不同的人反复诉说自己被吓的经历才能驱散恐怖的心理阴影,一些童年经历创伤的人总是做同一种类型的噩梦,噩梦既是童年创伤的重现,又是愈合创伤的苦药。叙事有时候也会被噩梦缠身,许多作家一生都在重复讲述某个东西,残雪自我重复的写作与其精神创伤有密切的关系。

      治愈创伤的叙事总是采用先锋实验形式,施瓦布说:“关于创伤历史的文学作品经常诉诸实验形式,目的是通过追寻创伤的效果及其在精神、身体和语言的印迹来接近创伤。”(16)法国作家帕特里克经常使用梦的语言处理童年的战争记忆,他的小说文本一如他断断续续的记忆处于碎片、分裂状态,语词之间的关系十分松散,不能组成连贯的语义行,也不能形成持续不断的叙事。帕特里克说这是他对暴力创伤的一种“梦幻处理”——显示痛苦记忆的同时又掩藏记忆,目的是制造记忆的屏障,抵御并置换痛苦的记忆。梦幻对创伤有一种特殊治疗功能,亚伯拉罕称之为“一种驱魔企图,即企图通过将幻影效果置于社会空间来缓解无意识的压力”(17),梦幻创造虚构世界来承担现实世界的创伤经验,并将现实世界返回创伤之前的记忆,它创造性地转换了对象,从自身抽离并消耗了创伤。

      残雪的小说与帕特里克非常相似,语言模糊没有关联,叙事断裂缺乏逻辑,犹如梦的语言和梦的叙事。幻影萦绕的语言叙事是残雪潜意识接近暴力创伤的方式,因为幻影萦绕的语言叙事可以“通过迂回、间接和转指或碎片化和变形来指称不可言说之物”(18),可以动用一系列修辞手法将隐藏与显示融合起来。残雪一方面模糊“文革”历史的记忆,一方面又从语言叙事的缝隙中暗示被沉默化的暴力历史,她在防卫创伤的同时又接近了创伤。创伤需要治愈的空间,但不能直接利用社会空间,否则痛苦将会伤及他人,为了避免二次伤害,必须创造一个合适的虚拟空间,梦的空间正是理想之所。梦幻是残雪处理暴力创伤的隐秘方式,她将创伤记忆移入梦境之中,一个又一个的噩梦重新演绎着历史的暴力场景,真实的暴力幻化成梦中之象,被压抑的痛苦随之宣泄而痊愈。残雪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梦中的焦虑、恐惧与死亡,与其说是一种新的文学实验,不如说是她的一种精神治疗。

      ①残雪:《答〈灵魂的城堡〉译者近藤直子问》,《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6页。

      ②残雪:《答马国瑞问》,《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7页。

      ③残雪:《什么是“新实验”文学》,《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7页。

      ④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2页。

      ⑤⑥⑦残雪:《黄泥街》,《残雪中篇小说选》,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134、169、206页。

      ⑧⑨⑩残雪:《苍老的浮云》,《残雪自选集》,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第35-36、32、147页。

      (11)(12)(13)(14)(15)(16)(17)(18)[德]加布丽埃·施瓦布:《文学、权力与主体》,陶家俊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1、136、141、144、214、155、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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