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肖像:人民文学出版社与当代文学_文学论文

人文主义肖像:人民文学出版社与当代文学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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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以下简称人文社)在五十多年的出版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推 出了不少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好作品,其中凝聚着几代编辑的心血。人文社之所以能够取 得让人瞩目的成绩,正是靠着几代编辑的精神接力。当代文学是最具有竞争性的,是正 在进行中的文学创造,人文社的历任社长与总编辑都对促进中国当代文学的繁荣,有一 种很清醒的使命感。“文革”以后,时任总编的韦君宜说过,人文社当然古今中外的名 篇都要出版,“但是,当代文学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是人文社的牡丹花”(注:黄 伊:《编辑的故事》,第30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03年版。)。从当代文学的丰富 性、动态性和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来看,它鲜活地回应时代的挑战,在传统经典的基础上 寻求新的审美发现,使文学的长河奔流不息,其独特的创造不仅提供新的文学经验与精 神资源,而且通过与传统经典的对话,为之注入生生不息的当代活力。人文社作为国家 级的、最重要的专业性文学出版社,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发挥了举足轻重的推动作 用。本文以人文社的当代文学编辑实践为核心,通过对几代具有代表性的编辑家的创造 性劳动与人格选择的深入剖析,考察当代文学的生产机制与当代文学创作的复杂关联, 并从多变的文化语境中考察健康的文学生态的基本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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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3月创建于北京,其间还先后使用作家出版社(1953—1958、196 0—1969)、艺术出版社(1953—1957)、文学古籍刊行社(1954—1957、1987—1989)、中 国戏剧出版社(1954—1979)、外国文学出版社(1979年至今)等副牌出版中外各类文学图 书(注:参见陈早春《人民文学出版社四十年》,《中国出版》1991年第3期。)。冯雪 峰是人文社的创建者,在担任首届社长兼总编辑的七年中,为人文社的建设打下了坚实 的基础。

1950年10月7日,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决定在上海建立鲁迅著作编刊社,冯雪峰担任 社长兼总编辑。调任人文社岗位后,冯雪峰把这个班底调到北京来,其中包括林辰、孙 用、杨霁云、王士菁夫妇和校对殷维汉,他们和1956年调入人文社的王仰晨一起,辑佚 、整理、考证、注释《鲁迅全集》,1958年出了一版二十卷本,包含十本著作和十本翻 译;1981年又出了一版十六卷本(不含翻译)。他们经年累月地做些琐细而又实在的工作 ,甘于寂寞。抗战期间就著有《鲁迅事迹考》一书的林辰,建国后由于埋头整理鲁迅著 作,述而不著,只写了收在《鲁迅述林》中的少量文章和一些研究古典小说的文章。翻 译家孙用把鲁迅六百余万字的全部著译的各种版本,进行了精细的校勘,为此,他的视 力受到严重损害,近视深达一千四百度,又患严重的白内障。其成果体现在《鲁迅全集 》之中,并有《鲁迅全集校读记》和《鲁迅译文校读记》。在他退休后,依然主持1981 年版《鲁迅全集》的校勘,参与第九卷《译文序跋集》的注释定稿,这时他看书已需要 叠用两个放大镜(注:参见朱正、陈早春《孙用小传》,《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1期。 )。

对于1958年版的《鲁迅全集》,冯雪峰亲自审订,重要的注释条文都是他亲自抽空撰 写。当社会上大批瞿秋白时,鲁迅在《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中所批评的芸生的《汉 奸的供状》,被罗织为瞿秋白的一项“罪证”,芸生被批判者误认为瞿秋白的化名。19 75年冬天冯雪峰与周扬意外相见时,虽然彼此要谈的重要话题很多,但仍没有忘记取证 芸生是邱九如的事情,为新版《鲁迅全集》补上一条芸生的注提供了确证(注:陈早春 :《夕阳,仍在放光发热》,包子衍、袁绍发编《回忆雪峰》,第290—291页,北京, 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冯雪峰及其同人为鲁迅著作的出版默默奉献,拒绝迎合 当时的主流思潮对于鲁迅精神的工具化阐释。在鲁迅开辟的精神道路上艰难迈进,是人 文社最为值得珍惜的精神传统,也是冯雪峰为人文社留下的最为珍贵的文化遗产。只有 以一种独立不倚的人格和传承文明的信念作为支撑,文学出版才可能成为一种灵魂的事 业,而不是沦落为借书牟利的市侩。

冯雪峰主事期间,亲自动手当责任编辑,主持出版了方志敏《可爱的中国》和四卷本 的《瞿秋白文集》。随后,他既主持出版了五四以来新文学运动的代表作,也重点推出 解放区的优秀作品,如《中国人民文艺丛书》。而对青年作者的鼎力扶持,更能体现其 敏锐与远见,这为人文社开创了另一种优良传统。1953年冬天,杜鹏程把《保卫延安》 的打印稿分送有关单位和个人,征求意见,想不到很快就收到了冯雪峰约请他面谈和吃 饭的信。冯雪峰熬夜审读《保卫延安》,并与作者反复长谈,两个人并坐在写字台边, 几乎是手把手地帮助作者进行大幅度的修改,从七十万字压缩成四十多万字。而且,他 还向《人民文学》推荐,希望他们能够选发其中一部分,并撰写《<保卫延安>的地位和 重要性》,发表在《文艺报》上,不遗余力地扶持新生力量(注:参见楼适夷《零零碎 碎的记忆——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杜鹏程:《回忆 雪峰同志》,《延河》1979年第11期。)。冯雪峰对朱正的呵护更是不留痕迹,坦荡无 私,默默地承担风险。1956年,年仅二十五岁的朱正写了一本《鲁迅传略》,5月寄到 人文社,年底就以副牌作家出版社的名义出版。直到1980年,作者才知道当时《新湖南 报》秘书处人事科曾写公函给出版社,阻止这本书的出版。(注:参见朱正《怀念与感 激冯雪峰同志》,《鲁迅研究资料》1980年第5辑。)

1954年进入人文社的巴人,1958年接替冯雪峰出任社长。巴人亲自管理编辑工作,带 队到全国各地组稿,亲自审稿,帮助青年作家改稿,凡是出版了优秀的文学新作,他都 热情洋溢地撰文评价。他不谋私利,没为自己出一本书。1958年,巴人在阅读普通来稿 时,发现一部署名“浩然”的书稿《喜鹊登枝》很有基础,便亲自出任责任编辑,十天 内连续写了三封信函,与作者平等协商出版事宜,在肯定作品优点的同时,字句推敲、 一丝不苟地指出作品的局限性,设身处地地为作者着想。书还没出版,巴人就给《文汇 报》写了一篇《读稿偶记》的推荐文章,寄托了殷切的期望,又为《人民文学》撰写题 为《略谈<喜鹊登枝>及其他》的评论,突出地谈论了作家深入生活之急需(注:参见浩 然口述、郑实采写《我的人生——浩然口述自传》,第316—317页,北京,华艺出版社 ,2000年。)。正如浩然所说:“巴人同志革命资格很老,可以做高官。巴人同志艺术 造诣极深,可以搞创作。可是,他却心甘情愿在出版社率领一伙编辑,兢兢业业、辛辛 苦苦地‘为他人做嫁衣’。”(注:浩然:《巴人同志指导我学习创作》,《新文学史 料》1986年第3期。)

巴人的编辑方针是古今中外不予偏废,突出当代激活创作。他主持出版的《中国古典 文学读本丛书》、《中国古典文学理论丛书》、《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外国现 代文学名著丛书》和《外国古典文学理论丛书》,源源不断地问世,至今魅力不减,仍 然被奉为范本。在现当代文学方面,先后出版了《鲁迅全集》、《茅盾文集》、《沫若 文集》、《巴金文集》、《叶圣陶文集》、《郑振铎文集》以及近五十位五四以来名家 的选集;1959年编印了当代作家中有影响的作品近四十种。人文社及其副牌作家出版社 ,在五十年代出版的红色经典有徐光耀的《平原烈火》、柳青的《铜墙铁壁》、杜鹏程 的《保卫延安》、孙犁的《风云初记》、李英儒的《野火春风斗古城》、曲波的《林海 雪原》、杨沫的《青春之歌》、艾芜的《百炼成钢》、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等。 值得一提的是《林海雪原》的责任编辑龙世辉的敬业精神,他是从堆积如山的自然来稿 中发现这部作品的,稿名叫《林海雪原荡匪记》,稿纸有大有小,每一叠用各种颜色的 碎布条捆着,字儿很不好认。只读过六年书的曲波花费数月修改一次后,承认有困难, 后来龙世辉整整花了三个月时间,使出浑身解数帮作者修改,并把书稿推荐给《人民文 学》的副主编秦兆阳,选载了其中部分章节,龙世辉还在《人民文学》发表评论文章表 示赞赏和支持(注:黄伊:《燃烧了自己 照亮了别人——介绍老编辑龙世辉》,《无 名集》(本社编),第135—136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许觉民说:“ 读书界和出版社的同志回忆起这一段光景,常称之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黄金时代。这是 因为当时不仅出版物势如波涌,重要的是质量高,基本上都具有流传价值。”(注:许 觉民:《四十年话旧说新》,《风雨故旧录》,第213—214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年。)重视文化积累是冯雪峰、王任叔(巴人)以及聂绀弩、楼适夷、许觉民等出版家一 贯的方略,也只有把当代文学的创作和出版纳入世界文学的整体性、历史性的视野中, 才能引来源头活水,在经典的参照下,激发与时代紧密结合又超越时代的创造潜能,使 当代文学不成为速效而速朽的过眼云烟。

巴人的赤子之心使其出版实践闪耀着人格光芒,把时代和心灵结合到一起,在特殊的 政治环境中保留着一份对于人性的深切关怀。黄秋耘回忆:1959年夏天应巴人之约选编 《建国以来文学评论文选》,选了一篇周文的文章,但恐有不妥,因为周文是在“三反 ”“五反”运动中自杀的。巴人听后拍案而起,激愤地说:“只有中国人才把自杀看得 那么严重,一定要开除党籍,还说这样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一个人不想活下去, 难道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也没有么?马雅可夫斯基是自杀的,法捷耶夫是自杀的,高 尔基也自杀过,只不过没有死去,难道连这些大作家的作品也都不能出版了么?”(注: 黄秋耘:《可爱可敬的“莽秀才”——追念巴人同志》,《文艺报》1985年11月16日。 )巴人的这种飞蛾扑火一样的激情以及《论人性》赤膊上阵的真诚,最终将自己推入了 炼狱。置身于这种特殊的政治气候之中,人文社五十年代的出版也不能不深深地镌刻着 时代的烙印,留下让后人深思不已的前车之鉴。楼适夷慧眼识珠,为《大波》、《死水 微澜》的出版立下汗马功劳,又启发周而复,废弃了已经成稿的一百多万字,从更广阔 的背景上创作抗战题材的巨著,催生了六百多万字的《长城万里图》(注:参见周而复 《相期一步一层楼》,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五十周年纪念文集《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他对政治化的出版思维进行了沉痛的反思:

我们好像一个外科大夫,一枝笔像一把手术刀,喜欢在作家的作品上动动刀子,仿佛 不给文章割出一点血来,就算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这把厉害的刀,一直动到既成老大 作家,甚至已故作家的身上。当然对鲁迅著作的原文,是一个字也没动过的(不过根据 上级命令,也删过他大量的书信),其他作家的作品几乎全动过一些手术。郭老《女神 》解放后的第一新版,就给删去了三首小诗,其中一首:《死的诱惑》(引者注:《死 的诱惑》是郭沫若白话诗处女作),内容说到诗人面对一把刀子,一条绳子,忍不住想 走自杀的路。茅公的《蚀》、《子夜》说有些描写认为是“黄”了一点;曹禺的《雷雨 》、《日出》,都是被动过手术的;甚至《夏衍戏剧选》,硬是给删削了整整的一篇《 上海屋檐下》,认为小资产阶级的气味重了。当然,编辑部是当做意见向作者委婉提出 协商的,而作者则无不遵命,一律照办。……到了后来,凡是这种不成理由的改删,又 照原状恢复了过来。编《茅盾全集》时,我见到改删过的地方都已恢复了原状,教训是 应该记取的。几年之中,特别涉及到政治运动,改来改去,真成了编辑部的一件浩大工 程,发生了“高饶事件”,查一次书,凡书中有高岗的名字,都得删去,庐山会议出了 “彭德怀事件”,彭老总的名字也不许出现了,讲好讲坏,一律删去。……编辑部一次 次停产查书,印刷厂挖改纸型,抽页排版,有些已出的书,则干脆停止发行。浪费时间 ,劳民伤财,这样的笨事,真不知做过多少。(注:楼适夷:《零零碎碎的记忆——我 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

五十年代的人文社,在艰苦的条件和复杂的环境下取得了辉煌的实绩,尤其在中国古 典文学和外国古典文学的译介与出版方面,出手不凡,流传不衰,而在当代文学出版上 也不同凡响,诸如《青春之歌》、《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等作品,为文学史提供 了新的叙事范型,字里行间燃烧着的生命激情,犹如凝固的火焰,成为记录红色记忆的 经典性精神标本。遗憾的是,由于过度考虑作品的时效,适应主流思潮对文体的约束与 规范,以作品图解政治,人文社虽然催生了不少大作,在当时产生了轰动效应,艺术上 也有独到之处,但多数作品都扮演着时代传声筒的角色,很快就被历史所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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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六十年代,严文井接任人文社社长,但他在中国作家协会上班,许觉民有这样的 说法:“他当社长采用的是‘务虚’之法,从不来上班,连个办公桌也没有,只参加一 些要紧的会议,平时则听别人的汇报,再提一些原则性的意见让别人参考,日常的许多 事都并不参与。”(注:许觉民:《纵谈严文井》,《风雨故旧录》,第148页。)当时 实际主持社务的是韦君宜。在1943年的“抢救失足者”运动中,韦君宜的太夫杨述被污 蔑成特务;在担任《文艺学习》主编期间,韦君宜因为组织关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 》的讨论,替丁玲、陈企霞的所谓“反党集团”说过几句公道话,1957年差点被戴上“ 右派”帽子,“自此后她沉默少语,遇事不敢决断”(注:许觉民:《记韦君宜》,《 风雨故旧录》,第112页。)。在政治敏感与艺术标准的夹缝之间,从六十年代初期一直 到“文革”结束,韦君宜似乎一直都压抑着内心的苦衷,在两难的抉择中寻求平衡。许 觉民回忆,当年出版杨朔的《非洲游记》,封面设计是一群飞禽猛兽,印好后遭到一个 “隐性领导”的否定,说把非洲人民都认作是野兽,必须撕去重印,虽然时任第二副社 长的许觉民认为有特色,坚持不必重印,但韦君宜最终还是采纳了“隐性领导”的意见 ;在编辑曲波的长篇小说《桥龙飚》的过程中,王笠耘殚精竭虑地进行修改,实际上帮 曲波具体写,书印好后又遭到这位“隐性领导”的否定,认为被八路军收编的主人公不 服从党的领导,许觉民不以为然,最终韦君宜还是决定将印好的五万册书全部销毁(注 :参见许觉民《记韦君宜》,《风雨故旧录》,第112页。)。意味深长的是,韦君宜的 谨慎与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据王笠耘回忆,江青在“文革”期间漏夜召见曲波,并说: “《桥龙飚》是棵大毒草,可倒也看出你有才气。”于是叫他按照样板戏改写《林海雪原》(注:参见王笠耘《难忘的韦君宜》,于光远等著《韦君宜纪念集》,第47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不无悲剧色彩的是,“文革”中韦君宜还是作为“头号走资派”,成了人文社的第一位批判对象,以至于精神失常,与世隔绝了三年。

1973年,韦君宜从干校回到人文社,她自己在《编辑的忏悔》中说:“实则是回到了 真正的囚笼,真正去做自己应当忏悔的事情去了。”(注:韦君宜:《思痛录》,第162 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韦君宜对《千重浪》、《金光大道》、《伐木人 》、《铁旋风》、《无形战线》、《朝晖》、《晨光曲》、《钻天峰》等书的出版进行 了深刻的反思与自责,尽管她当时受制于军宣队,但她并没有推卸责任,而是真诚地袒 露其灵魂深处的撕裂感与负罪感。她在1982年写给一位作家的信中有这样的反省:“我 承认我是帮你编过故事的人。这应该说是一个文学编辑的悲剧,我毫不推卸责任。”( 注:韦君宜:《老编辑手记》,第40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1976年人 文社出版了浙江作家胡尹强的《前夕》,这是一部表现教育革命的作品,原稿塑造了一 个热爱教育的老校长的形象,后来被编辑改成了“走资派”。韦君宜觉得这样修改说不 通,但最终被迫同意了。“四人帮”被打倒后,《前夕》被浙江金华地区列为和“四人 帮”有牵连的十大要案之一,作者被禁闭了十七个月。其间,了解到胡尹强处境的韦君 宜当即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内参上,“说《前夕》写成现在的摸样,责 任在出版社,在她,作者是没有责任的,不应该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时任中宣部 部长的胡耀邦阅读后立即批示:先把作者放出来(注:参见胡尹强《天,我们在这里做 什么》,于光远等著《韦君宜纪念集》,第324页。)。韦君宜的这种态度反映了其正义 感和同情心,以内在的正直与良知抗拒着混乱与泯灭,这不仅对于中国当代的文学出版 事业,而且对于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史与心灵史,都是一面必须直面的解魅之镜。

或许正是循着这种自责与改正的精神理路,韦君宜为新时期初年人文社的当代文学出 版扫清了多重障碍,开拓出一片异彩缤纷的新天地。见证了这段历史的何启治回忆:“ 如果不是她亲自到湖南约稿,而且毫无私心杂念,冒着风险做出决断,恐怕不会有《将 军吟》;像《生活的路》、《冬》、《铺花的歧路》等作品,现在看来很平常,但当时 却有反对出版的意见,韦老大觉得自己的威信不够,就将这些作品都搞了故事梗概,亲 自送给茅公过目,茅公都肯定了,这才出版;‘四人帮’刚倒台,她就给远在伊犁的王 蒙写信,希望他重新拿起笔,王蒙复出后所有重要的长篇小说都由《当代》发表和人文 社出版,和韦老太与王蒙亦师亦友的关系密切相关;她不断地鼓励张洁,帮她修改《沉 重的翅膀》,在张洁受到批评和压制时,保护她,亲自找胡乔木和邓力群等领导同志做 疏通和解释工作,可以这么说,没有韦君宜,《沉重的翅膀》就不会获得茅盾文学奖, 也就没有张洁。”(注:参见笔者与何启治的访谈录,压缩稿以《用责任点燃艺术》为 题发表于《文艺研究》2004年第2期。)1980年,韦君宜曾经挤公共汽车到上海郊区南翔 镇去看望当时处境艰难的竹林(《生活的路》的作者),当她看到嘉定二中在图书馆的书 库里为竹林提供了简易住处时,居然感激地向校长和教导主任鞠躬(注:参见竹林《我 的恩师韦君宜》,于光远等著《韦君宜纪念集》,第294页。)。1981年,她从投稿中发 现北大中文系学生张曼菱的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热情地向《当代》推荐,于是 张曼菱脱颖而出。韦君宜发现并培养了不少文学英才,为弱小的文学之苗遮风挡雨,并 以自己正直的品格净化文学领地的污浊,勉为其难地维护艺术的纯洁。

耐人寻思的是,1984年,韦君宜坚持要离任回家,在告别会上,她不断哽咽着擦眼泪 ,甚至说:“这里是个联合国,我指挥不了人,人人都可指挥我,上面的,下面的…… ”“我一辈子为人做嫁衣裳,解甲归田,也得为自己准备几件装殓的寿衣了。”(注: 陈早春:《我看君宜同志》,于光远等著《韦君宜纪念集》,第403页。)这些语句中沉 淀了其编辑生涯的酸甜苦辣。可以说,她是人文社的一位苦主,把困难作为营养,在不 堪重负的情形下步履艰难,她所承担的种种压力、苦恼甚至屈辱,似乎要比发现重要作 家和推出重要作品所带来的欢乐要多得多。而韦君宜的价值正在于她抗拒湮灭的坚韧, 面对种种掣肘,以牺牲自己的代价为艺术挤出局促的发展空间,其编辑生涯的复杂与坎 坷,以活生生的生命实践验证了成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编辑家之难度,而这种苦苦求索的 责任感,恰恰是当代文学得以持续生长的文化土壤。

在新时期初年,严文井同样有神来之笔。尤其是他亲自拍板,“一个字不改”,及时 出版巴金的《随想录》。巴金写《随想录》时,每写一篇都先发表在香港的一家大报上 ,有一次编辑事先没有和作者商量,就删除了文中的部分字句和段落,这干扰了作者的 写作情绪,致使他停笔了好一段时间,并在大陆文坛引发议论。当人文社有关编辑争取 到《随想录》的大陆版权后,严文井异常果决地决定:“巴老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出。 我们一个字不改。”此外,从1982年到1984年,他还无微不至地给予陈祖德以切实有效 的帮助,为其《超越自我》的写作进行跟踪性指导(注:参阅胡德培《赤诚的心——我 所认识的严文井》,《新文学史料》2001年第1期。)。严文井温和宽容与无为而治的方 略,韦君宜孜孜不倦地负重潜行的姿态,共同为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期的人文社营造 出相对宽松的环境,即使在风雨如磐的“文革”灾难中,也在艰难的喘息中默守着与人 为善的人性底色。难怪秦兆阳在平反之后,尽管作家协会挽留他,但他还是放弃在作协 书记处掌权的位置,降格以求地到人文社担任副总编辑,并说:“不为别的,就因为文 学出版社的领导不整人。”(注:参见杨桂欣《君宜同志留给我的精神财富》,于光远 等著《韦君宜纪念集》,第451页。)正是因为这种宽松,人文社在新时期初年才能很快 地恢复元气,为思想解放与艺术革新推波助澜。

要做一个合格的编辑,大概首先就得接受自己被遮蔽的宿命。翻译家和诗人屠岸,曾 经主管人文社的现当代文学出版,因为编辑工作和郭风、焦祖尧等作家结下了深厚的友 谊。1979年的中长篇小说研讨会即由他动议,会议邀请胡耀邦、茅盾、周扬作报告,有 效地催动了冲破僵化思维的艺术变革(注:参阅孔令燕《记忆,在叙述中重显——纪念< 当代>创刊二十周年往事回顾座谈会》,《当代》1999年第3期;屠岸:《回顾在“人文 ”的岁月》,收入《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但是,他投注精力最多的编辑工作似 乎很少为人所知,其译笔和诗章的光华却至今不衰。像龙世辉、王笠耘、许显卿、李曙 光、刘炜、周达宝、谢明清、于砚章等等名字,似乎都已经被人遗忘,他们就像深埋于 当代文学河流的河床中的砾石,从来不显山露水,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撑,河流就可 能会下陷甚至改道,他们的生命就像那些被河水冲刷得越来越小的卵石一样,将自己的 生命信息完全地融入了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消散了自己的形状,以淹没自己的代价拱 托起那些名家与巨著。他们都非常敬业,王笠耘常说的是“我们尽量不要出馊主意”, 尊重作家的独立创造,甚至写给作者的退稿信,都给年轻编辑写过样子,认为即使不用 人家的稿子,话也不能说得太过分(注:参见笔者与何启治的访谈录《用责任点燃艺术 》。);许显卿是魏巍《东方》的组稿人,为了帮珠珊修改《爱与仇》,煞费苦心,以 至最后作者要求将编辑的名字署在书上,结果当然是编辑拒绝了这种美意:周达宝顶着 压力编发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刘炜是《将军吟》和《芙蓉镇》的责任编辑,在书稿 的反复删改中承担了不厌其烦的工作。龙世辉除了编辑《林海雪原》外,陈国凯的《代 价》也凝聚着他的心血与创造性劳动,他还是《芙蓉镇》的复审编辑,并向作者提了一 条十分重要的意见:黎满庚这个人物的由好变坏,缺乏一个令人信服的过程。古华采纳 了龙世辉的创造性建议,在修改完备的全稿中增加了一个人物——王秋赦,这个混进土 改队伍中的“勇敢分子”,后来干了初稿中黎满庚干的种种坏事,其形象比原来半拉坏 的黎满庚更丰富、更典型(注:李频:《龙世辉的编辑生涯》,第130—131页,开封, 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龙世辉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编辑,在寓言、小说、散文、 评论等体裁的创作中显示了自己的才华,但正如郑伯农为他写的挽联所言:“无心为本 家种自留田;全心替他人做嫁衣裳。”尤其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是龙世辉本人已经意识 到的悲剧性,他曾一再提醒为他写评传的李频应该注意下述问题:“作为编辑,我只能 承认自己是勤奋的,一生不敢苟安,但我受着时代社会机制的局限,不会也不能超越, 个人经历带有某种不可明言的悲剧性。”(注:李频:《龙世辉的编辑生涯》,第130— —131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莫应丰在首届茅盾文学奖的授奖仪式上的 发言,宣泄了针对龙世辉的怨言,其大意是“创作就是写出不同于任何人的作品,不是 那些人家说什么你也说什么的话,可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部有的编辑,看到 有创造性的作品动手改,让你改,改得既不像这个的,也不像那个的,把创造性都砍掉 了”(注:参阅李频《编辑史不会遗忘的名字——追忆龙世辉》,《当代》2002年第6期 。)。置身于复杂多变的蹉跎岁月,负担着种种压力,还得不时承受作家的误解,龙世 辉临终前写给王有钦的信中有这样的话:“我是累死的,历年来历次运动,心中受气受 压,保使我提前十年死亡,所处的时代如此,怨也无用。”(注:王有钦:《我与老龙 的编辑生涯》,《粤海风》2002年第2期。)编辑生涯确实是钢丝上的舞蹈,他燃烧自己 照亮别人,而留给自己的是灼痛的灰烬。编辑的最大的悲剧性,莫过于在各种强力话语 的长期灌输下,失去独立判断,过分看重创作的姿态、技巧或者大众趣味,成为话语的 仆从,扮演着工具性的角色,使呕心沥血的奉献成为无谓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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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文社新时期以来的发展历程中,社办报刊对于当代文学的繁荣,产生了积极的推 动作用。1978年,在韦君宜主持下,由楼适夷倡议,创办了《新文学史料》,这是全国 惟一一家反映现当代文学历史和现状,集学术性、资料性、研究性为一体的史料性刊物 ,先后由牛汉、陈早春主编,人文品格最为纯粹,对于文化积累与学术建设具有不可抹 杀的贡献。1984年,韦君宜动议创办了《文学故事报》;1993年人文社双管齐下,创办 了《中华文学选刊》和《中华散文》。这些报刊闪光之处自然不少,但总体上办得差强 人意。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是创办于1979年6月的《当代》,其贴近现实的顽强姿态, 真可谓以不变应万变;它在文学体裁上突出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地位,因为“前者容 量巨大且最能体现一个时代的文学水平;后者则最能及时反映广大读者所关注的社会热 点问题”(注:何启治:《面向时代、面向读者的<当代>》,《文学编辑四十年》,第4 2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而扶植新人的策略,是其制度性的办刊路线,严文 井在发刊辞中就强调“希望多多发表新作家的新作品”,又采纳朱盛昌的提议,规定“ 每期必发新人新作,而且,每期都有一个新人简介”(注:孔令燕:《记忆,在叙述中 重显——纪念<当代>创刊二十周年往事回顾座谈会》。)。

主编的风格会对期刊的风格产生决定性影响。《当代》先由严文井主持,1983年韦君 宜接任;1986年第4期开始由秦兆阳、孟伟哉署名主编,秦兆阳从1987年第4期起担任独 立主编,一直到1994年10月去世;1995年第1期朱盛昌接任主编;1997年第2期起主编为 陈早春、何启治;2000年第1期起由陈早春主编;2001年第1期起由刘玉山、高贤均主编 ,高贤均在2002年8月去世后由刘玉山主编。由于《当代》的历任主编不少是主持人文 社全面工作的高层,往往无暇兼顾《当代》的编辑工作,最为专注的当数秦兆阳与何启 治。

秦兆阳是现实主义的积极倡导者。杨沫的《青春之歌》就是由他审阅后,鼎力举荐给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号召作家们“勇敢地从自身的教 条主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提出“不要简单地把文学艺术当做某种概念的传声筒,而 应该考虑到它首先必须是艺术的,真实的,然后它才是文学艺术”(注:何直(秦兆阳) :《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人民文学》1956年第9期。)。这篇文章以及1956年 在《人民文学》的编辑工作导致秦兆阳被开除党籍,被划为“右派”,长期下放广西劳 动。二十多年后,他仍然坚持认为:“人民迫切需要文艺真实反映自己的生活、认识自 己的生活和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注:秦兆阳:《现实主义——艰苦的道路》,《 文学探路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秦兆阳的这种执著,也为《当代》涂抹 上了现实主义的沉重底色,“突出时代性、现实性和群众性”,“现实主义是主编秦兆 阳制定并为编辑部长期坚持的办刊宗旨”(注:参见屠岸《关于<现实主义>的一封信》 ,《当代》1998年第5期。)。路遥曾称“秦兆阳是中国当代的涅克拉索夫”,他写于19 78年的中篇处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两年间被反复退稿,绝望中投寄给《当代》, 意想不到地收到了秦兆阳的长信,肯定了其艺术探索。秦兆阳不仅指导他修改作品,还 全力以赴,为这篇小说争取到全国第一届中篇小说奖。路遥认为“这整个地改变了我的 道路”(注:参见李频《磨稿亿万字多少悲欢泪——缅怀秦兆阳先生》,《出版广角》1 997年第2期。)。秦兆阳推崇《改革者》、《在困难的日子里》、《励精图治》、《跋 涉者》、《龙种》等作品,认为它们及时地反映了“举国注目的、振奋人心的大事”, 并说:“我们不要回避矛盾,但也不要被矛盾吃掉。要看到希望,保持着一种健康的思 想情感去写矛盾斗争。”(注:何启治:《“休云编者痴,我识其中味!”——秦兆阳谈 文学编辑工作》,《编辑之友》1986年第3期。)秦兆阳以受难的代价,刻骨铭心地见证 了现实主义的艰难与复杂,他晚年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已经没有了五十年代的锐气,其 中弥散着挥之不去的沧桑感与欲说还休的困惑。

从完成于八十年代的长篇小说《大地》中可以看出,秦兆阳的文学思维已经从五十年 代的“超前”变成了当时的“滞后”,对于被误解的悖谬,他说:“是歌颂者却长时间 变成了‘暴露黑暗’的代表人物;离开了革命所教导的认识生活的能力和对生活的感情 ,我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长期以来却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反对者;在取消了 这种‘代表性’以后反倒写了一点批判意味的作品;一直不愿搞编辑工作却一直使劲搞 编辑工作,甚至就是在编辑工作上摔了很重的一跤也不后悔。”(注:秦兆阳:《秦兆 阳小说选》,自序,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这种近乎荒诞的悲剧性,或 许也正是理解秦兆阳否决《九月寓言》的一把钥匙。他在写于“1991.7.22—24”的《 对<九月寓言>的基本看法》中,有这样的质疑:

为什么作者不干脆把时空放在解放以前呢?那样不是更好处理吗?这是不是有意无意之 间透露了作者对解放后农村历史的片面认识,并想用这种认识(即极穷、极愚、极盲目 、极无理性)去强调农民的原始生命力?……作品的问题在于:寓言的虚构与生活真实的 矛盾;从哲学上讲则是“抽象人性论”、“人命意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矛盾;从政 治思想上讲则是偏颇的思想认识的表现。……因此,对历史,尤其是对革命历史,决不 能持轻率的态度。在革命的历史转折时期——在纠正历史偏差的时候,许多知识分子就 易于轻率地对过去的历史下结论,并且以“高明”或“精英”自居,从而造成混乱。近 年来这种混乱思想的极端就是“全盘西化”。多么深刻的历史教训啊!(注:材料由何启 治先生提供,参见笔者与何先生的访谈录《用责任点燃艺术》。)

行文中既表达出固执的真诚,也透露出内心的顾忌。《古船》发表后所引发的争议, 尤其是调离人文社的孟伟哉在一次会议上,在他列举的精神污染在文艺界的八大表现的 第二项中,批评有的作品“以人道主义观照历史”,不指名地批评了《古船》(注:参 见何启治《文学编辑四十年》,第24页。),这算得上是前车之鉴。秦兆阳的命运浮沉 ,称得上是一种文化现象,在某种意义上折射出了现实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尴尬,他极力 地寻求突破,但常常受制于种种外部力量的钳制,文化的惯性与惰性使之步履沉重,创 伤体验也不能不使他步步设防。而《当代》推举的现实主义作家诸如苏叔阳、焦祖尧、 蒋子龙、刘心武、柯云路、陆天明、俞天白、周梅森、柳建伟等等,其对于现实的卷入 往往只激发出短暂而暧昧的批判激情与社会责任感,其中混杂着的机会主义与工具主义 的文学观念,往往动摇了作家的探索精神与独创意识。

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具有更大的包容性的是何启治,他相对注重现实主义表现生活的复 杂性、深广度与多样化,这给《当代》带来了活力。他回忆:“1986年,王建国发张炜 的《古船》时,确实有很大风险。一开始我也有些疑虑,对作品中描写还乡团的报复和 土改中农民的错打错杀,有点拿不准,对隋抱朴多次学习《共产党宣言》的情节,也觉 得有些牵强。但作品所取得的突破是明显的,不能求全责备。在出版单行本这个环节上 ,社长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拒绝出版,最后我据理力争,愿意承担责任,都要立军令状, 这种情况确实很少。”(注:材料由何启治先生提供,参见笔者与何先生的访谈录《用 责任点燃艺术》。)他在1973年就找到从未谋面的陈忠实,约请他写长篇小说,1992年 早春陈忠实给他写信报告《白鹿原》完成的消息,除了陈忠实的夫人和孩子,他是最早 知道这一消息的(注:参见陈忠实《何谓益友》,《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对《 白鹿原》的终审意见中,他有这样的表述:“此作体现了比较实事求是的历史观、革命 观。在政治上是‘反左’的,是拥护十一届三中全会正确思想路线(实事求是)的。…… 牵涉到此稿的性描写如何处理的问题。首先,我赞成此类描写应有所节制,或把过于直 露的性描写化为虚写,淡化。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性描写是可有可无的甚至一定就是丑 恶的、色情的。”(注:何启治:《<白鹿原>档案》,《出版史料》丛刊第三辑,2002 年9月。)这些意见针对《白鹿原》可能遭遇到的阻力,进行有利于作品的辩护,反映出 何启治的良苦用心。在《白鹿原》出版之后,何启治也竭尽全力地给予支持,在《白鹿 原》遭到种种政治非议时,他还组织一些评论家写文章。他于1993年7月将朱寨的《评< 白鹿原>》和蔡葵的《<白鹿原>:史之诗》送给《人民日报》,《人民日报》的样稿都 排出来了,文艺部的负责人却突然通知他,稿子不用了,实际上就是不再讨论了。由此 可以看出何启治的开明以及与作者荣辱与共的可贵品格。有意思的是,阿来的《尘埃落 定》的原稿是由《当代》编辑周昌义、洪清波带回北京的,人文社副总编辑高贤均读后 ,认定这是一部好小说,他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四川又出了一个写小说的人。”(注 :脚印:《阿来与<尘埃落定>》,《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11月15日。)何启治获悉 后,自作主张,决定在《当代》上选载《尘埃落定》,并为之写了“编者按”。何启治 说:“对现代主义的东西,我们并不排斥,但我们不负责提供试验田。……坦白地说, 由于年龄、性格、学养和经历等缘故,我对现代主义的东西,就不如对现实主义那么喜 爱。如果我只是个读者,我完全可以无视现代主义的存在。”(注:何启治、柳建伟: 《五十年光荣与梦想——关于编辑、出版与长篇小说创作关系的对话》,《当代作家评 论》1998年第1期。)大概是基于同样的审美趣味,他认为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可以 在人文社出版,却不适合在《当代》发表,因为它和《当代》所推崇的风格不一致。

低调而敬业的高贤均由于英年早逝,未能将其个人构想充分地付诸实施,带给《当代 》更深刻的个性化烙印。他在《白鹿原》、《尘埃落定》、《活动变人形》、《大国之 魂》等作品的编辑出版中,倾注了自己的智慧、心血和可贵的劳动。在交出《白鹿原》 书稿仅仅二十天后,陈忠实就收到了高贤均明确的表态信。何启治回忆:“《白鹿原》 发稿以后,发现问题不少。高贤均当时是编辑室主任,差不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通读 了一遍。对《白鹿原》的处理很巧妙,保持了其本来的语言风格。……现在我们肯定《 白鹿原》的语言雅俗共赏,关中方言的运用也比较恰当。但陈忠实的文化底子还是比较 差的,原稿中错别字很多。”(注:参见笔者与何启治的访谈录《用责任点燃艺术》。) 他在病中还托人嘱咐邓贤在写《中国知青终结》时应当超越自己,遗憾的是邓贤的书稿 完成,他已经猝然离去。让人既辛酸又敬佩的是,他在评职称等关乎个人名利的环节上 一贯谦让,到1997年当上副总编了还不申报编审,直到1999年才申报。何启治说:“自 有评定专业职称的制度以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哪里会有不是编审的副总编呢。而你,就 是这样优秀而又谦逊的惟一呀!”(注:何启治:《贤均,我有话对你说》,《当代》20 02年第6期。)

1997年第一期的《当代》刊登了关于现实主义座谈的报道,其中认为现实主义“需要 以更开放的姿态吸收各种文学流派和各种探索的积极成果,使得自己心胸更博大,思想 更深化,道路更广阔”。朱盛昌扶植了报告文学作家陈桂棣,主持发表了其《淮河的警 告》以及与春桃合作的《民间包公》等(注:陈桂棣:《往事历历总关情》,《我与人 民文学出版社》,第180页。),他主张现实主义应当是流动的、开放的,提倡多样化的 现实主义;何启治也倡扬跟着社会发展而发展的现实主义。但《当代》的这种超越愿望 并没有美梦成真,对于现实主义的过度偏爱使其缺乏必要的激活机制。有研究者尖锐地 指出:“《当代》依靠主流权力的支撑、支持得以生存,而主流话语也通过话语霸权的 渗透参与了管理和制作,限制了其言论豁达、开阔及用稿的自由取舍。……它倾斜于主 流肯定强势话语,而忽略了个人化探索的弱势群体,与主流文化尺度共谋抗拒形式的变 革和创新,抗拒几乎包括浪漫、抒情、自由主义情怀、文化寻根等不同品类的各类作品 。”(注:蔡兴水、郭恋东:《宏大的叙事样本——阅读<当代>(1979—2000)》,《文 艺争鸣》2001年第5期。)

《当代》刊发的作品获得了名目繁多的各种奖项,是典型的“得奖专业户”,通过刊 发于1999年第5期的《<当代>二十年获奖作品篇目》,我们就可以大致了解其光环后面 的主导性趣味。在我个人看来,标志着《当代》艺术高度的作品是《芙蓉镇》、《古船 》、《活动变人形》、《白鹿原》、《尘埃落定》,其余作品大都片面追求大场面、大 气象,强调高屋建瓴的总体把握,力求揭示历史规律与时代精神,却忽略了对复杂性和 差异性的审美观照。这些作品的中心人物总是被塑造成具有“类”的特征的符号,而不 是鲜活的、不可替代的“这一个”。时代精神从来就充满了内在的冲突,具有复杂的内 涵与内在的差异性,将它定于一尊不仅会削弱其活力,这也使现实主义文学呈现出雷同 化趋向。

《当代》对报告文学的推举是其办刊的一贯特色,其中也有不少作品产生过轰动性效 应,获得各种奖励。但是,由于作家往往聚焦大众最为关注的热门话题,而且总是试图 借斑窥豹,进行全景式的扫描,浮光掠影地抒发表面化的感受,缺乏基希所强调的品质 :“作家必须能从现在的关联中显示出过去和未来。这是推论上的幻想能力,这本来是 从陈套与政治宣传中的解放。”(注:E.E.基希的《一种危险的文学样式》(贾植芳译) ,《论报告文学》,上海泥土社,1953年。)像《当代》发表的牵涉犯罪以及意在揭示 “内幕”与“秘闻”的作品,就不无迎合大众猎奇冲动的倾向,而即使像《“世界第一 商品”》、《和当代中学生对话》、《世界大串联》、《强国梦》、《前门外的新大亨 》等既叫好又叫座的作品,其价值似乎也停留在“新闻大特写”的层面上,在事过境迁 之后成为过眼云烟。真正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还是那些为数不多的饱含着忧患意识,具有 现实铁证与历史纵深感的作品,诸如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邓贤的《大国之魂 》、陈桂棣的《淮河的警告》及其与春桃合作的《中国农民调查》等。

过分急切地捕捉时代新动向的冲动,使《当代》刊发的小说也具有“报告小说”的特 征,诸如《钟鼓楼》、《新星》、《夜与昼》、《商界》、《大上海沉没》、《补天石 》、《大都会》、《人间正道》、《天下财富》、《突出重围》等作品,作家敏锐地捕 捉社会文化的兴奋点,描述着时代的新变,他们信奉客观生活本身所蕴含的表现力往往 比虚构出来的人物和情节更生动更丰富更深刻。但是由于现代生活的超常态变化,作家 对社会生活的把握变得鞭长莫及。由于失去了历史的支撑和参照,他们无法穿透表象挖 掘社会深处的潜在秩序与精神症结,这就使这类创作过分强调即时效果。尤其是进入九 十年代以后,《当代》在商业与话语的夹缝之中,被迫与时代保持同步性,坚持经验的 现在性与流行性,这就陷入了米兰·昆德拉所描述的尴尬:“这个现时性如此膨胀,如 此泛滥,以至于把过去推出了我们的地平线之外,将时间缩减为惟一的当前的分秒。小 说被放入这种体系中,就不再是作品(用来持续,用来把过去与未来相接的东西),而是 像其他事件一样,成为当前的一个事件,一个没有未来的动作。”(注:米兰·昆德拉 :《小说的艺术》,第18页,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重点号原有。)《当代》曾 经刊登不少网络作品如蒋方舟的《青春前期》,“中学生文社”等栏目志在推动“少年 写作”,这都显示出在商业压力下趋时应景的倾向。一家文学期刊对于文学新人的发掘 ,关键在于能否激发其潜质,而不能拔苗助长。《当代》所推介的新人鲜有成器者,这 实在是值得深刻反思的问题。可以说,《当代》所倡导的现实主义既没有挣脱传统观念 的枷锁,又逐渐地显现出商业化的某些弊端。一位年轻编辑过于自信,没按规定程序处 理,只看过一部分原稿后就草率否决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被何启治引为沉痛教 训,并认为这是在“盲目的追新求异风”影响下“随波逐流,甚至成为新潮的忘情歌者 ”(注:何启治、柳建伟:《五十年光荣与梦想——关于编辑、出版与长篇小说创作关 系的对话》。)。

《当代》所推举的一些小说在艺术上不无粗糙之嫌。《当代》向来注重小说“写什么 ”,而忽略了“怎么写”,在叙述上不能兼收并蓄各种艺术流派尤其是现代主义的形式 技巧。《当代》一直追求小说的思想性与导向作用,这使不少作品中的“思想”太过直 露和表浅,成了艺术的添加剂甚至附属物。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说:“ 作者的见解愈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愈好。”(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 2页。)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我个人认为《国画》的关键问题决不在于是否片面,也不在 于是否过多地描写了朱怀镜与梅玉琴之间的性爱,当然这些因素也都是艺术的杂质,而 更值得关注的是其叙述的随意和结构的散漫,精神自省逐渐地走向文化妥协,甚至在叙 述口吻中不无卖弄的轻佻,在塑造人物的性格、命运时并没有挖掘内在的复杂性,陷入 了好人吃亏而投机者获利的情节模式。《沧浪之水》也有同样的问题,像池大为的转变 有明显的戏剧化色彩,这不仅损害了作品的批判性,甚至对于特殊利益集团流露出了暧 昧认同甚至自觉参与的倾向。黑格尔说:“形式的缺陷总是起源于内容的缺陷。……艺 术作品的表现愈优美,它的内容和思想也就具有愈深刻的内在真实。”(注:黑格尔: 《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第93页,商务印书馆1979年。重点号原有。)从这个意义 上说,前述的作品多有就事论事的倾向,不能超越到它自身以外,表现某种心灵的东西 ,开掘现实法则下涌动的历史与人性暗流,甚至陷入庸俗社会学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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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九十年代以后,人文社面对的最为严峻的挑战,就是如何在商业化语境中保持品 牌优势,利用自己的文化积累激活经典资源,提升市场竞争力。九十年代初期,人文社 顾盼自雄的“皇家”姿态使其残留着计划经济时代的思维惯性,在市场运作中显得滞后 与刻板。1998年,人文社出版了此前已经遭到六家出版社退稿的《尘埃落定》,编辑人 员鉴于当时纯文学人气散淡,书稿也具有先锋意味,将书稿编入“探索者丛书”,起印 数定为一万册。在图书上市前,关正文负责编辑的《小说选刊·长篇小说增刊》比较完 整地选载了这部作品,并且组织召开了一次拒绝“老生常谈”的研讨会,产生了热烈的 反响。受此鼓舞,人文社积极地投身于图书推广。此书的责任编辑脚印追忆:“1998年 社里刚成立了宣传策划室,室主任张福海年轻有锐气,他认定要做就要把《尘埃落定》 做成一流的作品,老牌出版社第一次尝试了全方位策划、营销一部纯文学作品的运作: 写出厚厚的策划书、开新闻发布会、电视、广播、报纸大规模立体宣传、区域代理、全 国同时发货,每日监测销售量数据,不久盗版书铺天盖地……”(注:脚印:《阿来与< 尘埃落定>》。)1999年人文社计划出版王海鸰的《牵手》,起印数一万册,可是同名 电视剧已播出了五集,小说仍未开印,急得作者要“改嫁”开出五万册起印数的华艺出 版社,幸亏上任不久的新社长聂震宁以“真诚甚至稍带强硬的挽留”感动了作者,并在 五天内出书,十几天后上市,5月1日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的签售仪式上,聂震宁还亲自坐 镇(注:参见王海鸰《文学内外》(收入《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尚晓岚《跟着市场 走牵住读者的手》(《北京青年报》1999年5月8日)。)。《牵手》的出版催化了人文社 市场意识,也为《大明宫词》、《大宅门》、《橘子红了》等“影视同期书”的出版铺 平了道路,但其命运也折射出人文社在名著名译、精校精印背后迟钝的市场反应,这一 幕高度喜剧化的情景无法掩饰其市场化进程的艰难、缓慢与尴尬。邓贤就说:“人文社 有五十周岁,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腿脚不便,对市场的反应总是处于下风。举个例子, 几年前我的《大国之魂》起印数两万,不久加印两万,令人费解的是这后两万一直躺在 仓库睡觉。原因不是市场饱和,后来某书社租型,一次印了××万。”(注:邓贤:《 我喜欢和不喜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几个理由》,《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第55页。) 在转变观念的前提下,如何摸索着建立灵活、高效的运作机制,大概是所有的老牌出版 社必须高度重视的问题。在WTO机制正式启动后的剧烈竞争中,拖沓、繁琐、官气十足 的作风是它们的软肋甚至是死穴。

在挖掘品牌优势与激活经典资源方面,聂震宁执掌期间的人文社多有得意手笔。典型 如1999年和北京图书大厦联合发起并组织“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评选,得到了 比较普遍的认同,甚至被褒扬为“中国文学的百年盛宴”。在入选作品中,人文社享有 版权的有八十多种,这就使其传统资源获得了重生,既有益于文化建设,弘扬优秀的人 文传统,又为这些长销的世纪经典积累了象征资本,获得了良好的市场反响。“茅盾文 学奖获奖书系”对于版权资源的重新包装,“名著名译插图本”对“世界文学名著”的 二度开发,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提高了作品资源的利用率。成功引进《哈里·波特》的 中文版权,是人文社在市场转型中的标志性事件,也是国内出版界在国际版权贸易中的 经典案例。对于对方要求具体译名与台湾皇冠译本保持一致的条件,人文社据理力争, 最终本着信赖和合作的态度达成共识——“哈里·波特”简体中文版以规范的现代汉语 翻译出版。根据风险共担利益均沾的原则,人文社借助其品牌号召力,非常理性地以较 低的代价获得了较高的回报(注:参见惠心《哈里·波特中文版权尘埃落定》,《中华 读书报》2000年8月16日。)。至于《哈里·波特》的艺术价值,我个人认为作品具有技 术时代的文化魔方色彩,远非如宣传创意所描述的那么完美。人文社在1999年还借鉴西 方出版界的成功经验,尝试建立签约作家机制,列入首批签约名单的青年作家是柳建伟 、赵德发、阿来、邓贤和王跃文,旨在培养优秀畅销书作家,结果是不了了之。

主旋律作品、畅销作品和艺术作品在九十年代的文学出版中三分天下,这种格局意味 着图书市场的功能分化。专业化的市场细分使图书出版从漫天撒网的“大众”传播转向 有的放矢的“小众”传播。不过,这种划分不是绝对的,主旋律作品在商业上同样可以 获得成功,艺术作品也能成为书市的大赢家。如《白鹿原》1993年由人文社出版单行本 ,1996年的修订本获得茅盾文学奖,1997年收入“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2000年收入 “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丛书再版,各种版本的总发行量在九十四万册以上;人 文社的《围城》总印数已在二百二十万册以上(注:参见蓝星《人民文学出版社50华诞 经典好书传天下》,《北京青年报》2001年3月28日。)。因此,人文社的出版定位应当 如聂震宁所说的那样,坚持走文学的道路,“挺拔主业,优化结构,强化品牌,丰富品 种,加大市场覆盖面”(注:引自舒晋瑜《2001年书界看好什么书》,《中华读书报》2 001年1月3日。),激活老经典,打造新经典,以长销书为依托,同时探索畅销书运作机 制,开发那些富有艺术魅力的文学作品的市场潜力,既通过有效的宣传策划,获得市场 成功,又有益于文化建设,不惟利是图。

人文社近年还出版了邓一光的《我是太阳》、艾伟的《越野赛跑》和《爱人同志》、 张者的《桃李》、李洱的《花腔》、韩东的《扎根》、范稳的《水乳大地》等新生作家 的作品;其“蓝心文库”在诗歌出版不景气的情况下,推出舒婷、海子、食指、于坚等 人的诗集;“探索者丛书”推出了《赤彤丹朱》、《疼痛与抚摸》、《城市白皮书》、 《新西游记》、《喜马拉雅》、《独白与手势》等具有形式探索意义的作品,其中还包 括科幻小说《二十五世纪》,这表达了人文社全面推动当代文学建设的良好意愿。九十 年代以后,出版机构总是紧盯名家新作,而缺乏商业卖点的新人作品和注重形式探索的 小说新作在公众中很难产生反响,因此在出版市场中饱受冷落。图书市场的大势对文学 创作产生了非同寻常的调节作用,吃力不讨好的纯文学创作队伍走向分化,一部分作家 如人文社曾经极力推举的周梅森、柳建伟潜心于主旋律写作;更多的作家转入商业化写 作,或者在艺术与商业之间游荡,追求所谓的“雅俗共赏”。像柳建伟的转向就发人深 省,从《时代三部曲》到《惊涛骇浪》,艺术水准呈现出一种下滑的趋势,而且这种选 择的普遍性,足以称之为“柳建伟现象”。将柳建伟引入人文社的何启治这样评价:“ 过去对柳建伟有个评价,他不反对主流意识,甚至有意靠拢主流意识,但他不离开文学 的本分。……如果作家离开文学的根本,只是通过作品去靠拢主流意识,去唱响主旋律 ,喊标语口号,那肯定完蛋。……如果再往这个方向走,会不会滑到不够格的程度,连 文学作品都不是呢?他还是要有所警惕的。”(注:笔者与何启治的访谈录《用责任点燃 艺术》。)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柳建伟的转向是否和人文社的市场定位有关系呢?譬如 《突出重围》的宣传定位是“如何打赢未来战争”(注:谢光军:《现代图书推广招数 三人谈》(访谈录,接受访谈者为孙顺林、高眺、陈桃珍),《中国新闻出版报》2003年 6月25日。),这种造势与作品的艺术性缺乏内在关联,而且一部小说又如何能够给“打 赢未来战争”提供答案呢?既然“功夫在诗外”,过度膨胀的功利意识很容易驱动作家 不仅利用传媒的趣味来宣传自己,而且将这一趣味贯彻到自己的写作当中。

毋庸讳言,人文社在九十年代以来的出版实践中,向利润的倾斜导致了对文学建设的 相对忽视,其品牌的号召力也有所下降。1992年,人文社率先出版了梁凤仪的系列“财 经小说”,并在其带动下形成了所谓的“梁凤仪旋风”。人文社的这种匆促转向固然无 可厚非,但也体现了在市场压力下的浮躁心态。何启治回忆:“我曾在某饭店出席了关 于梁凤仪作品的一个研讨会,那个会是由人文社、《文学评论》编辑部、中国社科院文 学所联合召开的,结果被人讽刺为:‘文学出版第一社、文学评论第一刊、文学研究第 一家,全为小梁捧臭脚’。”(注:笔者与何启治的访谈录《用责任点燃艺术》。)像人 文社推出张俊彪的《幻化》三部曲和罗萌的国粹系列,并且以合作出版的形式推出作品 的评论集,就是艺术标准向商业目的妥协的结果。至于2003年出版的“语文新课标必读 丛书”,将“新课标”中的“建议”篇目升格成“必读书目”,同样是利益驱动所致。 毕竟教育无小事,出版部门不能仅仅从利益出发,因为其代价很可能是一代人的未来。 人文社近年出版了王蒙的“季节系列”和《青狐》、周大新的《第二十幕》、方方的《 乌泥湖年谱》、韩少功的《暗示》、宗璞的《东藏记》、唐浩明的《张之洞》、董立勃 的《白豆》等重要作品,但却一直与张承志、莫言、余华、苏童、史铁生、贾平凹、刘 震云等作家的原创性小说无缘,这也说明人文社的当代视野存在某种偏向。对于获奖和 现实主义的片面追求,使它错过了那些走在艺术前沿并且最有审美冲击力的作品,与先 锋作家群体更是表现出明显的疏离与排斥倾向。而“三驾马车”系列的赶潮色彩和《拯 救乳房》的商业暗示,都折射出出版商复杂而暧昧的趣味。

人文社拥有深厚的历史积淀与悠远的人文传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薪火相传地坚守 着一种可贵的文化责任感。基于此,我真诚地希望人文社继续发扬其点燃自己照亮艺术 的高贵品格,避免在商业诱惑面前陷入鲁迅所批判的“帮忙”与“帮闲”的怪圈,在困 境中突围,如韦君宜所言的那样“要当出版家,不当出版商”(注:引自何启治《文学 编辑四十年》,第465页。),为当代文学的发展与积累发挥更加积极的建设作用,筑成 文学的公共家园,铸造独树一帜的新辉煌。当时间的潮水穿越这片文学的滩涂,冲刷掉 淤积在表层的枯枝败叶之后,希望留下的不止是零星的金沙和破碎的贝壳,而应该留下 生机勃勃的红树林,甚至是历久弥坚的文学新岸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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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主义肖像:人民文学出版社与当代文学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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