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早期诗歌新发现与黄遵宪亲笔评论_陈三立论文

新发现的陈三立早年诗稿及黄遵宪手书批语,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稿论文,批语论文,早年论文,新发现论文,陈三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中国古典诗歌的研究中,晚清同光体的代表人物陈三立的作品,因其独特的风致意蕴,与居于传统诗史终端的特殊地位,近年备受学界关注。但由于通行的陈三立诗集《散原精舍诗》所收皆为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作者四十九岁以后之作,前此所撰概未阑入,故欲全面深入地探究陈氏诗歌的真实面貌,仅依凭现有史料仍有相当的难度。

最近笔者得到苏州沈燮元先生提供的一份陈三立早年诗稿的复印件,并承沈老之命,撰述《陈三立早年诗稿〈诗录〉校笺》。因该诗稿前此无人详为介绍,故别草此文,以供学界尤其是研究散原诗者参考。

据沈燮元先生提供的复印件,该陈三立诗稿题名为《诗录》,共四卷,原书装订成两册。书内全部诗作均抄录在一种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一格、版心上部有单鱼尾的套格纸上。该套格纸每叶纸高约25.5厘米,半叶宽约15厘米。所印套格的匡郭为左右双边,其中四周外匡较左右内匡宽;半叶匡郭的纵横,则分别为17.8厘米和13.5厘米。

诗稿每卷的卷端题“诗录第几”,然后另起行于中部偏下处署“陈三立撰”。正文每诗诗题顶格书写,转行后再书诗本文,亦顶格。版心未标叶码。

《诗录》各卷所收诗数,分别为:卷一62题78首,卷二63题107首,卷三71题91首,卷四69题99首,合计全稿共收诗265题375首。

另据沈燮元先生告,该诗稿的原收藏者为陈三立之子、陈寅恪之弟陈方恪(1891—1966)。陈方恪曾供职于南京图书馆,沈先生与他为该馆古籍部同事,并在其去世后参与经理其丧事。而陈方恪包括本稿在内的书籍文稿。则在其身后归南京图书馆庋藏,故本稿各卷首叶下方钤有“南京图书馆藏”白文印。由《诗录》的笔迹看,大部分以工整的楷书誊清,其中一部分誊清稿上又有一种较草的修订笔迹,还有一小部分与修订笔迹类似的手书。经与传世陈三立手迹核对,参以诗稿曾经陈三立之子长期收藏的史实,我们可以判定,这题名为《诗录》的陈三立诗集,乃是一部稿本。

《诗录》编次的形式,与后来通行的《散原精舍诗》同样为编年体。证据是不仅各卷有明确系年的诗作,前后依年代排次,而且其间未加明确系年的作品,由相关文字推考,绝大部分亦年月有序,且愈到后来编次愈加明晰①。全书所收诗的起始年代,由卷一第二首《武陟官廨赠杜俞》和第六首《悼亡诗》(诗题下有小注“庚辰”),可知在光绪六年庚辰(1880)或稍前②,时陈三立二十七八岁。另按卷四所收,诗题有明确系年者最晚为第五十一首《甲午上元夕高观亭登望》,甲午当光绪二十年(1894);又同卷第六十八首(亦即倒数第二首)《莫愁湖四客图为梁节厂题》首句云“七年不践钟山厜”,诗内并有注云:“己丑岁八月,同邓山长辅纶、刘编修可毅、衡山僧敬安游此湖。”己丑即光绪十五年(1889),延后六年,则为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参以本书末有黄遵宪乙丑手书批语(详下文),可知此稿收诗的下限与全稿的成书年代,均在光绪二十一年,时陈三立四十三岁。与通行的收诗上限为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的《散原精舍诗》相较,《诗录》所收全部为《散原精舍诗》未收的陈三立写于戊戌(1898)以前的早年诗③。

收录了陈三立写于戊戌变法以前的375首早年诗的这部《诗录》稿本,对于中国诗史研究,尤其是晚清同光体诗歌的研究,具有重要的价值。

首先,《诗录》首次为我们明晰地提供了陈三立诗的不同于其后来习见风格的早期面貌。在《诗录》面世之前,研究者根据零星发现的陈氏早年诗作,对陈三立早年诗风已作过尝试性的探究,但由于材料太少,不少结论尚处于传闻推想阶段。此次发现的这一陈氏稿本,以颇具规模的作品数量与具体真切的诗歌文本,打破了这一资料瓶颈,为开辟陈三立研究的新天地创造了条件。

例如前此在学界广为流传的陈三立早年诗学六朝学唐人的说法,在《诗录》里得到了印证。但“学六朝学唐”的说法,终究过于浮泛。其实陈三立早年所作,与后来收在《散原精舍诗》里的那些被视为江西派后继的诗作,最具明显差异的,是一部分以音调流美、出语婉转、诗风清丽为特色的作品。其代表作,可举卷一的《春日游蜕园歌》:

名园当春花欲繁,鸣鸠喈喈来唤门。门外游人自相识,清歌烂漫携孤尊。东风飞翻袂初舞,云吹一丝絮粘缕。桃李杨枝映细晴,小立阑干扑香雨。绿波盈盈藤雾隔,西去轩亭倒深碧。万竹森沉浸昼寒,烟影天痕澹将夕。夕照摇摇欲上衣,还移双桨趁鸳飞。鸳鸯自飞风自起,剪尽愁痕一池水。何处凌波更渺然,萍丝荇带镇相牵。侧帽微吟映霄汉,空教世外看神仙。参差石径苔泥没,洞壑玲珑印瑶月。取次红墙一线通,歌舞楼台忆慌惚。倦眼依然湘上山,主人恋官去不还。东陵瓜熟风光老,寂寞良辰空闭关。

与之相类的,还有卷二的《鹭儿曲》④:

宁州茶市天下无,趁茶雏鬟日相呼。中有鹭儿年十七,自言湖广卢家姝。卢家姊妹好容色,鹭儿娉婷难再得。花钿金钗荡里闾,璧月珠光动乡国。乡国何人解识渠?从来窈窕闭门居。袅袅娇歌扶醉后,盈盈侧坐展颦初。平生落拓谁同调?京洛归来逢一笑。九州人物散如烟,雨夜镫前汝英妙。多谢氤氲共此情,留恩缄怨未分明。鸳衾暗掩余啼粉,鸾镜亲开倚素筝。欢游几何别仓卒,绿树云山看成发。吴头楚尾一相思,天边早挂纤纤月。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创作风尚基本集中在光绪十七年(1891)以前,而也就在撰作此类诗的同时,陈三立与当时湘中诗坛的领袖人物、崇尚汉魏六朝诗风的王闿运颇有往来。诗稿卷二载有三首相关之作,即《六月三日湘绮翁招集碧湖消夏作呈同游》、《王先生闿运招集碧湖诗社以弟丧未与补赋应教一首》、《己丑岁二月入京阻风于洞庭作示同游王院长闿运瞿学士鸿孔庶常宪教》,三诗分别作于光绪十三、十四、十五年(1887—1889)⑤。其中光绪十三年所撰《六月三日湘绮翁招集碧湖消夏作呈同游》云:

火云六月烧天赤,坐据匡床转愁疾。侵晨忽作碧湖游,野水闲山旧相识。平堤桑柘阴摇寺,荷池十里浮香细。直教几畔过舟帆,始信人间有天地。主人汗漫游人海,故约惊雷破花蕾。到眼烟云一笑空,关怀今古孤尊在。谁知雷雨变朝昏,世外游人尽闭门。神龙首尾亦何有,遂令下土成凉温。凉温本是须臾事,莫讶天公恣游戏。倒海翻江阊阖低,为扫氛祲望佳气。玉池野叟襟情异,独以孤吟答群籁。时论苍茫怀苦心,少长流连此嘉会。座中醉饱各高歌,去日无忘来日多。即今归去意亦得,尚有飞盖随鸣珂。江清峰见云初洗,却忆城中褦襶子。年年岁岁徒纷纷,何如卧看碧湖水。

这样的诗,和《湘绮楼诗集》里光绪十二年前后的作品⑥,无论风神抑或遣词造句方式,都是颇为相似的。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陈三立的这类早期诗作中,还不乏拟古之作,如卷二的《拟东城高且长》:

步出东郭门,凄凄即川路。川路一何长,行子哪得度。悲风荡高日,旷野忽已暮。归翼辞浮云,哀蝉响陵树。缓带阡陌间,凝霜改颜素。天运不苟留,谁能阅新故?邯郸有名倡,跕作纤步。弹筝发商讴,弦绝有余慕。以此放情志,万世安足顾?思君托晨风,毋为来者误。

此诗据其在卷中的排次,约作于光绪十一、十二年间。王闿运光绪十二年曾撰《拟古十二首》,其中亦有《拟东城高且长》一首⑦,二者可以对读。不过《诗录》所载的下面这首《有所思》,则比较特别:

汉上多佳人,辉光照城楼。金钗耀首饰,明珠坠履絇。翡翠来巴黎,珊瑚贡琉球。绮罗不足贵,容止何修修。中情贮芳妍,命瑟扬名讴。一弹雉朝飞,再弹鸿鹄游。三弹长叹息,对酒不能酬。对酒不能酬,脉脉复悠悠。借问尔何愁,宁复似此不?意气感人心,涕泗复交流。愿言有所思,不见徒离忧。

诗见收于《诗录》卷一,由其在卷中的排次推考,其写作的年代较上述诸诗都要更早,而其中已有“翡翠来巴黎,珊瑚贡琉球”这样的融入了新名词的句子。这显然与王闿运的着意仿古不同。事实上由诗稿看,其时三立似亦尚未与王氏交游。其渊源何自,有待探讨。

其次,《诗录》的面世,也为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陈三立在文学史上具有独特地位的诗风的来龙去脉,提供了上佳的素材。通过《诗录》,我们可以发现,大约以光绪十七年为界,陈三立的诗风发生了第一次比较明显的变化,致使诗稿的第三、四两卷,与前两卷颇有差异。而陈氏对此两卷修改频仍,又从一个侧面显现了他对于这一转变的重视。

这一新诗风的特征,相比于前此的流美婉转,首先显现出一种阔大的境界。如卷三的《湖口嵩寿寺东山深处遇茅庵眇僧因赠一首》:

乾坤还有汝,只觉万山寒。世界因心灭,江湖合眼宽。闲门云作槛,断钵月留餐。劫外余何适,空吟行路难。

又如同卷《高观亭春望》之一:

脚底花明江汉春,楼船去尽水鳞鳞。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⑧

阔大之外,又有一份前此罕见的孤傲。如:

万龄贪一烛,吾意不能寒。了了琴书外,依依角吹残。亲朋江上影,冰雪梦中餐。驾海鱼龙静,谁怜倚剑看。(卷三《雪夜咏一首》)

十年万里相望处,真到尊前作弟兄。歌啸深镫还自了,支离并世已无成。却怜风霰闲侵座,余听波涛怒打城。江海浮摇今剩汝,携来日月独峥嵘。(卷四《别范大当世携眷还通州》之一)

即使同样是描写一弯纤月,像《鹭儿曲》里“吴头楚尾一相思,天边早挂纤纤月”那样温婉的句子也不见了,所有的,是这样一种寒冽尖细的刻画:

苕苕纤月上,携汝在江亭。城郭扶波立,川原接影冥。疏镫悬急柝,暗叶吐残星。归咏存苔径,微虫已可听。(卷三《四月初五夕同严工部范优贡易兵备罗单人高观亭看月》)

而使这些阔大之境、孤傲之绪与寒冽尖细的刻画得以凸现的要素,乃在诗人对于相关字句的刻意择取。翻阅《诗录》的后两卷,我们很容易被这样的句子所吸引:

雁低千里梦,虫咽半城山。(卷三《十一夜同范二仲林罗大邠岘看月见江亭》)

帘卷星辰入,镫回涕笑空。(卷四《夜坐一首》)

渐攀亭树惊新叶,始放江声隔夕曛。(卷三《入乃园遂至高观山寻春和范二》)

倚梧户牖过魑魅,呵壁精灵可辈群。(卷四《和范二夜话时闻贺举人国昌堕章江死王苏州仁堪亦卒官》)

这样的诗风,无疑已经脱离了汉魏六朝,而转向中晚唐一路。其追求新异与陌生化效果的遣词造句方式,则又令熟悉《散原精舍诗》的读者,很容易将其与陈三立戊戌以后被人视为宋诗派的诗格相联系。事实上当年黄遵宪读到《诗录》卷三《送赵翰林启霖黄优贡忠浩还湖南》(即“可怜几日悬吾眼,烛畔尊前更饱看。当代英雄一笑尽,孤篷欬唾万波寒。会因风霰兼飘泊,各有江湖赴控抟。归岩阿生事了,倘贪夜月倚阑干”),就曾批云:“真山谷诗。”可见此时的陈三立恐怕不仅已经下窥唐风,而且对宋人黄山谷诗歌“点铁成金”的路径也不无揣摩了。张慧剑《辰子说林》载陈三立晚年曾谓:“人皆言我诗为西江派诗,其实我四十岁前,于涪翁、后山诗且未尝有一日之雅,而众论如此,岂不冤哉?”⑨ 其实此话换一个角度看,恰好证明陈氏对于江西派一路诗的研习,始于不惑之年,也就是光绪十八年。而这与《诗录》所收光绪十七年以后诗作的别样风致,正好是可以相互印证的。

需要指出的是,由《诗录》所收诸作看,尽管光绪十七年以后陈三立的诗风,与戊戌以后《散原精舍诗》所收相比,已开始有明显的趋同倾向,但二者的差异同样明显。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如下两首同样以亭亭之月意象开头的诗:

孤月亭亭万窍幽,翻惊池苑已宜秋。蝉吟柳晚延凉色,蝶去荷残隔昨游。别有山川同醒醉,乍堪城阙上歌讴。漏回君子能深念,笑倚星河属一瓯。(《诗录》卷四《七月十四夜携诸子十七柳亭看月》)

纤月亭亭履迹新,九霄风露在流尘。独看楼阁还明灭,初有江湖属隐沦。覆水年华灯下泪,

改弦琴瑟镜中人。闲情自爱机丝夜,惆怅墙梅报早春。(《散原精舍诗》卷上《月夜》)

前一首大约作于光绪二十年(1894),后一首则作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虽然都是咏月,而前诗气格昂扬,后诗意绪低沉。不过后者表达的内涵显然更为丰富。其中以沉重的幻灭感为底色的人生感慨,以及对于节物变换近乎病态的敏感,在《散原精舍诗》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读到。相比之下,早年诗稿中曾经一再显现的那种刻意孤傲下终究掩饰不住的得意与张扬,在戊戌以后便销声匿迹了。

《诗录》的部分作品,还颇多陈三立亲笔修改的痕迹,据此可以窥见作者早年赋诗的具体经过。

如卷二《鹿角夜泊》:

湖色凄迷带一山,霄长羁鹄亦飞还。放船转觉波涛便,解佩依然蘅杜间。动夜酸风摇恨去,向人明烛与春闲。相招更有巴陵酒,盼断楼台何处攀。

原作境象清丽,而起结稍弱。后陈三立依次对之作了如下的改动:将首句“湖色凄迷带一山”的“带”字点去,旁改为“拥”。把第七句“相招更有巴陵酒”的“相招更有”四字点去,旁改为“九州莫负”;继又点去“九”字,改作“六”;点去“莫负”,改为“剩有”。至末句“盼断楼台何处攀”,则先点去“何处攀”三字,旁改为“鬓渐斑”;继点去“盼断”二字,旁改为“绰约”;最后“鬓渐斑”亦点去,下加“为破颜”三字。这样,这首《鹿角夜泊》最终被改易为如下的新文本:

湖色凄迷拥一山,霄长羁鹄亦飞还。放船转觉波涛便,解佩依然蘅杜间。动夜酸风摇恨去,向人明烛与春闲。六州剩有巴陵酒,绰约楼台为破颜。

《诗录》中修改较多的作品,集中在三、四两卷。如卷三《戏赠郑刑部同年》,不仅诗题前加“菱湖行”三字,诗本文内改字、倒乙、添句、删词所在多有。而综观此两卷,陈氏改诗最具特点的,还是换字。如《戏赠郑刑部同年》中有一联原作“昔传人表戏僚属,差等夭寿列恢诡”,陈氏以直接改书或点去原字旁加新字的方式,将其中的“昔”、“属”、“列”三字,分别改为“往”、“偶”、“托”,很显然,“往传人表戏僚偶,差等夭寿托恢诡”二句较之先前的文本,对于那位以给同僚算命而闻名的郑某的个性刻画,无疑是更生动了。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卷四的《梁节盦还焦山忽传危病怃然题句》。该诗的后半部分原作“魂依钟磬外,吟瘦鬼神旁。毒日蛟鼍上,从求续命汤”,陈三立后改“瘦”为“落”,改“毒日”为“恍挟”,以“出”字易“上”字,并把“从求续命汤”一句更改为“支离接大荒”,全诗风致未变,而意境更为邃远弘阔。

对于个别原已写就抄入《诗录》而后来又不满意的作品,陈三立甚至不惜彻底重撰。如卷三《晓去南桥入德安口号》的第一首,原作云:

晓岸烟微花柳重,春风吹歇梦还慵。匡君怜我雄心尽,就赠云霄万剑锋。

陈氏后将已誊清的该诗本文用上下括号删除,另于右侧行间改作一首,云:

岩花林叶已纷纷,灵壑当霄宿大云。四海雄心消一屐,教余向背揖匡君。

按《晓去南桥入德安口号》依其排次,原作当写于光绪十八年(1892)。其改作的具体年代不详,但由重写于原诗右侧的“四海雄心消一屐,教余向背揖匡君”两句旁,已有黄遵宪的圈点这一点看,其改写的时间不晚于诗稿的成书年代,即光绪二十一年(1895),是可以肯定的。而我们比较上引同一诗题的前后两个文本,可以发现,二者的明显差异,正好映现了陈三立早年诗从流美婉转向阔大孤傲转变的那一重要过程。

在陈三立的这部早年诗作稿本里,还保留了黄遵宪亲笔所书的大量批语。它们为今人研究晚清诗人的诗歌见解,考察当时新派诗与同光体的关联,提供了新的第一手材料。

黄氏批语全部位于《诗录》第二册,批语形式包括总评和具体诗作批改两类。总评处于卷三前和卷四末,计三则,分别为:

卷三首页评一则,云:

胸次高旷,意境奇雅,当其佳处,有商榷万古之情,具睥睨一切之概,葛君名士,此足当之。所用一种半虚半实之字,不拾人牙慧,具见怀抱。然亦时有未轩豁、未妥帖、未圆满、未浏亮、未匀称、未浑成之处。取古人名篇,写撮数十首,以供讽诵,即当改观。公谓何如?光绪乙未四月黄遵宪公度拜读敬识。

下钤“遵宪私印”白文印、“公度”朱文印。卷四末评二则,其一云:

唐宋以来,一切名士才人之集所作之语,此集扫除不少。然尚当自辟境界,自撑门户,以我之力量,洗人之尘腐。古今诗人,工部最善变格,昌黎最工造语,故知诗至今日,不变不创,不足与彼二子者并驾而齐驱。义理无穷,探索靡尽,公有此才识,再勉力为之,遵宪当率后世文人百拜敬谢也。四月望日醉中,宪又识。

下钤“公度”朱文印。其二云:

凡知友往还见于诗题者,尝欲自定一例。不称辈行。唐人最重氏族,以此自诩,人亦附和之。今则父子不相及、兄弟各异籍者有之矣。不必称官。唐之诗人,多有官职(小字注:高适传所谓“诗人之达者,惟适一人”,语不可解。如张九龄、张说皆丞相,白居易、元稹皆尚书,韩愈亦侍郎,何云不达也),文酒酬酢,多属宦游。今则诗人不必官,官人不知诗,两不相涉矣。鄙意不如称名,或用通称之字而注名于下;屡见不一见者,名字不必拘。宴集人多,不必明为何人。题图诗何能尽删?其人其事,于图于诗有关系者存之,否则删之可也。质之伯严先生,以为何如?

不得已而称官,以古官易今制,固不当然。当曰侍郎、尚书,不当曰吏部、户部;当曰员外、主事、编修、检讨,不当曰翰林某部也。外官如总督、巡检,出身如进士、举人,均当直书。惟有一、二难事:一为候补道(小字注:吾意实官如兵备、督粮、巡盐均可直书)、候补知府(小字注:实官知府,亦可直称或系以地),一为廪膳生员、附学生员。生员犹可,候补甚难。辞穷则变,或以此种借用观察、秀才,未为不可。易苏州府为姑苏,固滋谈笑矣。然观察、秀才既为今日通称,似亦无害。盖措辞不当之咎,举世当之,于我无与也。

伯严以为然否?

乙未四月望日,遵宪妄书。

下钤“遵宪私印”白文印。

除了对陈三立诗的高度褒扬,三则总评中最堪玩味的,是第三则有关诗题中出现交游行辈、官职如何处理的讨论。作为新派诗人的黄遵宪,在此对作为传统旧诗领域中习见的诗题称名问题如此不厌其烦地加以细论,其背后隐含的,恐怕是那个特殊的变革时代中,任何意欲融旧风格于新意境的先锋诗人都怀有的某种焦虑心态。

黄遵宪对于陈三立具体诗作的批改,主要以天头批语和正文改字句的形式呈现,也有个别的行间批。至其内容,则褒贬分明,极具个性。如卷四《别范大当世携眷还通州》第一首(“十年万里相望处”,全诗已见上引)的黄批:

神在诗外,意据诗顶,俯唱遥吟,不可一世。⑩

又如卷三《易仲实属大男师曾作匡山草堂图为题长句》诗中有“槛外楼船通万国,裨海连江问极西。鸿蒙一枕天地间,亚细欧罗付蚕食”句,黄批:“睥睨一世,横扫千人。”而对于卷三那首奇特的《戏赠郑刑部同年》,黄氏的批语是:“真韩诗。”不过他同时又认为:“使昌黎出手为之,必更恢诡。”

黄遵宪显然对初唐诗评价不高,故批语中屡以“初唐”贬抑三立的个别诗作(11)。他对于和韵之作也颇不以为然,谓“此种和韵诗不必多作,造诣至坡老而止,不能更上也”(12)。他还直截了当地批评个别陈诗“意境不称”(13),甚至对陈诗中所用的个别字眼挑刺(14)。

黄遵宪批改陈三立诗的典型例子,是卷三的《癸巳元夕述怀次前韵》。陈诗原文如下:

氍毹膝席了未闲,炉烟蟉缭蜡焰殷。儿稚拜舞攫枣栗,褰裳明婳双蛾弯。他时涂抹得仿佛,跳丸日月无由攀。掉头狂歌二十载,一卷兀兀鸡虫间。南浮沅湘探酉穴,北走燕市窥宸颜。吴越苍茫棹海水,发兴更在匡庐山。去圣久远仙人杳,拂衣尘雾藏江关。六籍空文亦晦昧,颇欲摧廓专柄环。精芒顿撼火传灭,所治糟粕偿蠢顽。方今五洲贯一孔,异文智故森璘斑。大师雄儒睨世宙,竞推怪变蹈辛艰。窃比蚓蚁骇丘垤,退抱寸壤缠荆菅。颠倒莱衣候酒食,有田便与驱车还。村园瓜果饱露雨,直捍塍外同夷蛮。呜呼微尚盖毕是,志拟天地旋贻患。诗成踊跃对茗碗,谁知冰巷号孱癏。

黄遵宪对此在天头大字批云:

此诗气象极伟,而情事太繁,乃转似有受韵驱迫之苦。再加改易,足成名篇。

接着又用稍小字体在上段文字旁加注道:

当参入淡妙语、清爽语。

至于对本诗的具体文辞,他一方面在“掉头狂歌二十载,一卷兀兀鸡虫间。南浮沅湘探酉穴,北走燕市窥宸颜”、“精芒顿撼火传灭,所治糟粕偿蠢顽。方今五洲贯一孔,异文智故森璘斑”等句旁加以显然书写颇为迅捷的圈点,以表达个人对于上述诸句的赞赏;另一方面也对诗的具体段落修改作了方向性的指点,如在“吴越苍茫棹海水,发兴更在匡庐山”两句的右侧行间,他批道:“此语须易一境,可以起‘去圣久远’之语者。”按所谓“‘去圣久远’之语”,即指紧接上两句的“去圣久远仙人杳,拂衣尘雾藏江关”一联。他甚至直接替陈三立改作字句。如本诗的第五句“他时涂抹得仿佛”旁,就有他拟改的“儿时匆匆如梦去”七字;他赞赏的“所治糟粕偿蠢顽”句旁,“所治”二字并未加圈,而代之以其拟改的“专贪”一词。

这样细密的批改,实际上是一定程度地参与了对方的诗歌创作。以此黄遵宪在《诗录》卷三首叶天头有一批云:

公论仆诗,宽假过当。而仆于公诗,持论,如作迫狭之状。公当改称伯宽先生,仆则可谓公无度矣。

戏谑的语辞,反映的正是陈、黄两人在探讨诗艺方面亲密无间的特殊关系。

保存了陈三立三百余首早年诗作的《诗录》稿本的发现与整理,无疑将切实地促进同光体与晚清诗的研究,并有益于中国古典诗史研究朝纵深方向发展。相关诗作,对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亦不无价值。但是,就陈三立早年文学活动的研究而言,《诗录》的面世,还不能说相关资料的发掘工作已经大功告成。至少在其早年诗作方面,以下两个问题尚未获得解决。

一是集名被郭嵩焘载入日记的陈三立早年诗稿《七竹居诗存》是否尚存天壤间,仍是个疑问。按《郭嵩焘日记》光绪八年(1882)正月十五日有“又接陈伯严寄示所著《杂记》及《七竹居诗存》、《耦思室文存》,并所刻《老子注》、《龙壁山房文集》五种”一条,由该条所记上述文字下尚有的“伯严年甫及冠,而所诣如此,真可畏”诸语判断(15),陈三立的那部早年诗集《七竹居诗存》,收诗下限似不在光绪八年(1882),因为陈氏光绪八年已年届而立。而此次面世的《诗录》,收诗上限又在光绪六年或稍早。据此我们推测,《七竹居诗存》很可能是下限可以和《诗录》上限相衔接的一部陈三立更早期的诗稿。其存佚情况,值得作进一步的考索。

此外也是更重要的,在新发现的《诗录》所收和广为流传的《散原精舍诗》所载中间,陈三立还有五年时间的诗作杳无踪影。而这五年——自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至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是陈三立个人历史乃至整个中国近代史的十分关键的时期,造成陈三立后半生发生重大转折的戊戌变法,就发生在其间的光绪二十四年(1898)。即使当时三立为乃父筹划新政,公务繁忙,以其个性,衡之常理,他也不可能一诗不作。而只要有诗,这些作品的价值当不会在《诗录》所收之下,其史料价值更高于前者,则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对这部分诗作的踪迹加以追寻,也是进一步研究应该重点考虑的问题。

注释:

① 《诗录》各卷所收诗题或诗序直接标明撰写年代的有:卷一《悼亡诗》(庚辰),卷二《和左太冲招隐二首》(光绪乙酉)、《丁亥三日北湖禊集分韵得开字》、《己丑岁二月入京阻风于洞庭作示同游王院长闿运瞿学士鸿孔庶常宪教》、《鹭儿曲》(己丑冬)、《登靖港镜湘楼作》(辛卯始春),卷三《癸巳元夕述怀次前韵》,卷四《四月十二日偕范中林易仲实罗达衡往庐山晚登泰西船别武昌》(癸巳)、《甲午上元夕高观亭登望》。

② 卷一第二首《武陟官廨赠杜俞》排次在庚辰即光绪六年所作《悼亡诗》前,则其撰写年代必不会晚于是年。考蒋天枢先生《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光绪六年条载:“七月,先生祖父宝箴改官河北道。父三立携家侍父赴任。”并括注:“按此属河南省之河北道,治武陟。”据此可定三立《武陟官廨赠杜俞》必亦作于光绪六年。但本卷开篇第一首《由荆河口次龙屿遂至嘉鱼》撰年待考,故姑定《诗录》收诗始于光绪六年或稍前。

③ 《诗录》所收部分诗作,前此已经面世。如光绪十九年游庐山诸诗,大部分已见于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之“散原精舍诗集外诗”,但李氏所辑源自《庐山志》、《庐山志副刊》,次序与《诗录》颇有异同。《行平江道上六首》等诗,见载于孙老虎《陈三立诗学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5年博士论文)后附其综合刘经富、李开军、张求会等及其个人所得而编的《散原佚诗、佚文、评点及联补辑录》,但以底本来源不同,仍有用《诗录》加以校勘的必要。

④ 此诗有序云:“鹭儿者,宁之茶伎也。道光、咸丰之交,海夷互市,宁茶之盛甲天下。估客豪奢,竞于緐冶,四方游女,辐辏而至,帷帐服玩比吴会焉。己丑冬,将于里居赴长沙,投次州郭,雨坐黯然。鹭儿居城西,携客往观,容止娴都,发齿度歌,清穆可听。夫至人遗物,冥照于羲年;下士徇知,游机于羿彀。余学道无成,流转中外,与此女盛年华质,沦厕委巷,顾影同波,宁有异乎?既申感于畴昔,聊遣情于闻见,爰制兹曲,示好事者。”

⑤ 陈三立在此三年间参与王氏等人召集的碧湖诗社活动的具体情况,可参见《湘绮楼日记》第14、15册相关条目,商务印书馆1928年排印本。

⑥ 参见《湘绮楼全集·诗集》卷十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569册所收影印光绪刻本,第164—172页。

⑦ 诗亦载《湘绮楼全集·诗集》卷十二。

⑧ 此诗前此仅传后二句,源出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不少学者以此曾误认其为陈三立戊戌年间或戊戌以后之作。其实据其在《诗录》中的排次,在卷三后半,而前有《癸巳元夕述怀次前韵》、《正月十九日得易五龙阳寓书卜行有期题此迟之》等诗,后有《二月朔日风雨后梅颇残落而仲林修原实父诸子犹不至》,至再后之卷四第一首即《四月十二日偕范中林易仲实罗达衡往庐山晚登泰西船别武昌》,题下亦注“癸巳”,则此《高观亭春望》必作于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正月下旬。

⑨ 见张慧剑《辰子说林》“韭菜”条,上海书店1997年版,第19页。

⑩ 郑孝胥在为宣统二年刊本《散原精舍诗》所撰序中云:“大抵伯严之作,至辛丑以后,犹有不可一世之概。”“不可一世”之语,前此颇为学者引据,以为乃郑氏所创之的评。然据此黄批,其发明权似亦不当归郑氏矣。

(11) 如卷三《送杨舍人还蜀饮饯江楼寻取泛月归作示同游》天头黄批云:“此亦初唐。然有太白意,尚可。”又云:“初唐音调,与集中不称。”

(12) 卷三《除夜念山园梅株雪冻未花再次前韵答节盦》天头黄批。

(13) 卷三《南皮尚书于展重阳日燕集菱湖露台作》天头黄批。

(14) 如卷三《孟春乃园观梅歌》中有“临緐冶兮态又殊”句,黄遵宪在天头批云:“兮字句调,谪仙常用,而韩、杜极少,诗格不称故也,君诗亦不可用。”

(15) 《郭嵩焘日记》第四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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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立早期诗歌新发现与黄遵宪亲笔评论_陈三立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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