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道德解读与“妇女进宫”之谜_纳兰性德论文

纳兰性道德解读与“妇女进宫”之谜_纳兰性德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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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诗词大家纳兰性德的婚恋问题,是纳兰研究者与其诗词爱好者共同关心的焦点之一,尤其是相传他所恋之女入宫为嫔妃,其事有耶无耶?其人身份经历若何?成为一桩迷案。本文试分入宫之说的由来、《赁庑笔记》所载不可信、性德所恋之女的身份及归宿四个方面加以论述,以期引起讨论,进而加深对纳兰性德这位为满汉民族团结作出过杰出贡献的满族青年俊杰的了解,增进民族团结。

一、入宫之说的由来

纳兰性德生前,并无所恋女郎入宫为嫔妃之说,我们从他的师友及亲近之人的记述中,未见任何记载,甚至连蛛丝马迹也难以发现,实证与书证全无。此说之滥觞,始于红学索隐派诞生之后,人们在猜测《红楼梦》所写为明珠家事,纳兰性德的性格才情与贾宝玉相似之余,才引申推演出他所恋之女入宫之说,最早见于《赁庑笔记》:

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故书中林黛玉之称潇湘妃子,乃系事实。否则黛玉未嫁,而诗社遽以妃子题名,以作者心思之周密,不应疏忽乃尔。其第一百十六回宝玉重游幻境,即指披袈裟冒充喇嘛事。又容若《侧帽词》减兰六阕,与此一一吻合,第三阕即指入宫事。词云:“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可晕红潮,斜溜环心双翠翘。待将低唤,直为痴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以此引证,妃子之说,尤为有力。……此说得之袁爽秋太常,太常则得之钟子勤者也。

此说一出,足以引人寻味,便有好事者辗转传抄,并添枝加叶,广为传播。如李伯元看出了在清初封建制度下,纳兰性德不可能和家庭、亲戚之外的女性经常接触,私订终身,就在《南亭笔记》中补漏说,入宫少女为纳兰性德的“中表戚”,性德饰喇嘛入宫时的“国丧”是“某后崩”,但又举不出任何证据。可是由于他是著名的小说家,其说之影响还是相当深远的。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亦将“纳兰容若饰喇嘛入宫”作为一节编入书中,推波助澜,以至一些专家学者对此深信不疑。

对纳兰性德及其作品研究有素的张任政先生在1930年发表的《纳兰性德年谱》中说:“入宫之事,本诸相传,无确实证据。近读其(指纳兰性德)词,特拈而书之,以见作者身世之感受,惜其时其人未得其详。”并说“其尤明显而可以探索其事实者,则更有《昭君怨》一阕”,“其末了两句,最足注意。所谓‘锁朱门’,何地也?‘梦承恩’,何事也?除宫闱之外,更何有承恩之事?”〔1〕现居台湾的名作家苏雪林女士也曾在1930年撰写《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史之研究》,不仅相信《赁庑笔记》所述“有些道理”,而且明确指出纳兰性德的这位恋人是他的“中表或姨姐妹”,“后来此女被选入宫,容若别婚卢氏,感念前情,不能自释,常与她秘密通信,并互相馈赠食物”,然后探赜索隐,推演出与《赁庑笔记》相似的结论〔2〕。 词学大家胡云翼先生亦认为“也许他(指纳兰性德)在宫禁如云的宫女皇妃里面,有他可望而不可及的意中人。”〔3〕新近出版发行的论著,也多有论及者, 如高亢教授在《一砖一石》中阐释纳兰性德《咏絮》诗“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之意蕴时说:“相传纳兰容若有相爱女子,后被选入宫,他还想见面。这种感情,在他的词中,依稀看到一些痕迹。”〔4〕马乃骝先生在《饮水诗词研究拾零》中论述纳兰性德《眼儿媚》词时亦谓:“据清人笔记称:成德婚前曾有一中表妹被选入宫,二人情爱至深。成德思与会面,遂乘皇后丧礼之机化装成喇嘛入宫探望。”〔5〕其他论著虽未肯定其事之必有或存疑,但未见明确表示相反意见者,可见其影响之深远,大有加以辨正的必要。

二、《赁庑笔记》所载不可信

《赁庑笔记》所载纳兰性德恋人入宫之说虽为不少学者所认同,但我以为极不可信,有下列三点理由:

1、从此说流传的时间来看,距纳兰性德生活的年代太久远。 性德病逝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他所爱姹女入宫之事不仅未见康熙年间的任何记载,而且历经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四朝,直至咸丰、同治年间,才有钟子勤、袁爽秋口耳相传,形诸于文字记载的《赁庑笔记》,写作于何年,我们难以确知,但从“此说得之袁爽秋太常,太常则得之钟子勤者也”来看,再早也不会早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袁爽秋直至是年六月才由光禄寺卿转官太常寺卿,在此之前是不可能称其为“袁爽秋太常”的。

《赁庑笔记》中所说的钟子勤,浙江嘉善人,本名钟文丞,子勤是其字,又字殿才。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中举人,“官以知县注选”,他归家后绝意仕进,日事著述。同治年间入江苏忠义局,与陈奂、顾光誉等学者同任编纂,并主讲敬业书院。他起初研究东汉郑玄所注三《礼》,后全力研究《春秋》一书,著有《春秋谷梁经传补注》等行世。其人虽然博学多闻,“兼究宋、元诸儒书”〔6〕, 与纳兰性德研讨“宋、元诸家经解”,参与编校刊印《通志堂经解》有相似之处,在研究三《礼》与《春秋谷梁传》及宋、元诸儒之书的过程中可能参阅《通志堂经解》, 但局限于经解及其序跋等书面材料, 与纳兰性德相距将近200年,对性德青年时代的初恋等细微末节之事,是不可能了解的, 何能告诉袁爽秋?

袁爽秋何许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袁昶。袁昶字爽秋,又字重黎,浙江桐庐人。 生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 年), 死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虽然青年时代曾从刘熙载治学,以博通掌故闻名,但自光绪二年(1876年)30岁时中进士后,一直混迹官场,历任户部主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徽宁池太广道道员、江宁和直隶布政使、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光禄寺卿、太常寺卿等职。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义和团运动兴起,他力主镇压;八国联军攻陷大沽,朝议和战,因与慈禧太后等意见不合被杀。著有《于湖文录》、《浙西村人集》和未刊稿《袁昶日记》等书,均无纳兰性德恋人入宫的记载。可见《赁庑笔记》所云,不过是凿空之论,至多也是道听途说,何能信以为据?

2、从此说的内容来看,也荒诞不经, 最荒唐者有纳兰性德饰喇嘛入宫、与《红楼梦》穿凿比附及对《侧帽词》强作解人三点。

清代宫廷警卫制度极严。第一个特点是吸取明朝宦官擅权的教训,不设统一的警卫机构和总管大臣,而是分别设立领侍卫府(后改称侍卫处)、护军营、前锋营、内务府三旗包衣各营等警卫机构,实行分区分片的警卫办法,各机构首领互不统属,分别向皇帝负责,警卫大权由皇帝自操。第二个特点是在警卫制度上体现出民族统治的特色,皇宫警卫全由天子自将的镶黄、正黄、正白上三旗中精锐且亲信之人组成,皇宫外围又有正红、镶白、镶红、正蓝、镶蓝下五旗官兵轮流值班,严如铁桶。第三个特点是兵卫之外又有侍卫即郎卫,选上三旗“材武出众之子弟及各执事效力人等之可信者任之,为之分班入直。其优者擢为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而统以三旗领侍卫内大臣,即所谓郎卫也。”〔7〕与这三个特点相联系的是严密的稽查制度和门卫制度。稽查由领侍卫内大臣、护军统领、前锋统领等大臣日夜轮值,不时巡查。出入禁门,制度极其严格。“凡官员出入,各由其门”,〔8〕连王公大臣上朝, 都必须在下马碑前下马、下轿,即使是特许的紫禁城骑马官员,也必须在东华门内箭亭旁、西华门内内务府前下马。太监等内廷服务人员,出入禁门也要逐一验明火烙腰牌方能通过。夜间出入禁门者,必须奉旨,还须持有合符,比验相符,才能启门放行。纳兰性德“披袈裟,居然入宫”,是根本不可能的。

众所周知,喇嘛的外观特征与满族男子有很大差异。喇嘛必须剃净须发,光头露顶;满族男子则是将头发四周剃去寸许,中间长发分三绺编成一条长辫垂于脑后,在父母丧和国丧百日内,连四周边缘的头发也不许剃除。光头与留长辫,一望便知,纳兰性德岂能混在喇嘛队中,通过门卫森严的禁门进入皇宫?即使蒙住门卫的眼睛进入禁地,也不可能逃脱稽查人员的视线。而且皇宫广阔,内外分明,又怎么能恰巧“果得彼妹一见”呢?其不可信,明若观火。

关于捕风捉影地和《红楼梦》穿凿比附,其荒诞无稽,难以取信更是十分明显。林黛玉之称潇湘妃子,何能证实性德的恋人入宫?贾宝玉之梦游太虚幻境,又怎能印证性德冒充喇嘛进入皇宫?索隐派红学的最大特点是牵强附会,起于猜测,止于悬揣,以耳食之谈作为事实而不加论证也无法论证,其荒诞不经早为前贤所批驳,用不着再加论说。

关于对《侧帽词》强作解人,《赁庑笔记》举出了《减字木兰花》六阕,认为其“第三阕即指入宫事”,“以此引证,妃子之说,尤为有力。”让我们首先抄录这首词的全文,看看是否是验证“妃子之说”的有力论据。词云: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词的上阕说早已互相爱慕、两心相悦而没有互通款曲的一对意中人冷不丁地碰上却给愣住了,四目交投而说不出话来,只见她姿容秀美,带着泪痕更像着雨的芙蓉花。但外表的沉着掩盖不住她内心的激荡澎湃,思潮翻滚又使她脸上泛起红晕,低头默默走开。可是头上的玉钗不停地颤动,表明女主人公的内心仍很不平静,还在矛盾,仍在颤抖。下阕则说男主人公觉得机会难得,想要低声唤住她说说知心话儿,又恐怕被人看见而把话音咽进了喉咙。女主人公则转过回廊看了他一眼,轻扣玉钗表达对他的爱意,似乎是约他在隐蔽而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欲诉幽情”。这完全是封建社会有情人突然相遇的图景和心理状态的描述,怎么能证明纳兰性德的恋人入宫,“以此引证,妃子之说,尤为有力”呢?这种不着边际的索隐,头脑正常的人是不能理解,也难以接受的。

另外,需要着重指出的是纳兰性德的恋人入宫之说产生的时代思潮和文化背景。前面已经说到,《赁庑笔记》的写作时间在光绪二十五年以后,正是清王朝的腐朽全面暴露,反封建的民主革命日益走向高潮,清朝临近灭亡的岁月。孙中山等领导的兴中会、同盟会,章炳麟等领导的兴浙会、光复会等革命团体相继成立,并先后出版了宣传自己主张的书刊,反对以满洲贵族为核心的清王朝已成为时代思潮。在这种思潮影响下,不少人从狭隘的民族情感出发,热衷于演义清朝开国历史,传播有关清朝野史和宫廷轶闻的记载也就应运而生,成为一种时尚。纳兰性德的恋人入宫之说,正是在这种时代思潮和文化背景下产生的,其真实性自然与牵强附会的索隐派红学一样,是经不起认真考察的。

三、性德所恋之女的身份

我不赞同纳兰性德所恋女子入宫之说,但并不否认性德婚前有过恋人。恰恰相反,从性德对异性情意绸缪,一往情深的性格特征和他所写的爱情诗词来看,他是个婚姻自由的热烈追求者,可以肯定有过婚前甜密的初恋,他亦饱尝过失恋的痛苦。这也是许多学者误以为他所恋之人为“中表戚”或与他是“表兄妹”,并且后来入宫的重要原因,不能不加以论说辩正。

我以为,纳兰性德所恋之女应是如同《红楼梦》中的晴雯、袭人一流人物,根据完全从《通志堂集》和《饮水词》中得来。首先,请看他与所恋之人关系的亲昵缱绻: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掩柳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浣溪沙》)

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出纳兰性德和所恋之人经常在一起,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清朝男女之别甚严,如此亲昵,只能发生在贵公子和以主人之家为安身立命之所的晴雯、袭人之类的侍女之间,类似《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贾宝玉所作的四时即事诗所说的春夜即事:“自是小环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秋夜即事:“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冬夜即事:“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也如同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所说的他与晴雯的系系是“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红楼梦》七十八回)。贾宝玉和袭人“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同上书三十一回),也和性德与所恋之人的关系雷同,而他和侍女之外的姹女青娥之间,则不可能发生如此亲昵相恋之事的。我们再看其他词中所写这种亲昵相恋多次发生在“黄昏”、“月度银墙”、“灯背影”、“背灯和月”、“手剪银灯”、“夜背纱笼”、“灯欲落,雁还飞”、“月下时”的夜晚,就更足以说明他们之间是贵公子和侍女的关系了。

这种夜间幽会密语甚至枕边谈情的情景,只能发生在纳兰性德和晴雯、袭人之类的侍女之间,包括“中表戚”、“表兄妹”在内的亲戚都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说其他女性了。原因很简单,亲戚不可能常住他家,更不可能和他日夜厮守,而且也难以摆脱封建妇道闺训的羁绊,在梦阑酒醒之后,和他在回廊影里私订婚约。

梦阑酒醒,早因循过了清明。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回廊影里、誓三生。金钗钿盒当时赠,历历春心。休道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香露、湿银屏。(《红窗月》)

这种在夜深人静的私订婚约,只有和他生活在一起、性格情趣相投的侍女才有可能,纳兰性德的中表或姨姐妹等大家闺秀,在封建礼教极其严密的贵族大家庭里,是难以冲破“男女大防”,和他夜间“誓三生”的。即使是性德和侍女的自由恋爱及私订婚约,也越过了封建礼教的界限,不仅不符合“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原则,而且在思想和行动上必然和封建家长发生难以调和的矛盾,不能不以悲剧告终。从性德后来所写的诗词来看,他所恋之女并未入宫,而是出家修行,入了道观寺庙,作了道姑或比丘尼。因为纳兰性德常常将佛、道两家术语混淆互用,使我们难以分清其宗教身分。

四、性德所恋之女的归宿

从纳兰性德留存至今的诗词来看,他所恋之女离开他后过的是“曾染戒香消俗念”(《浪淘沙》),“妙莲花说试推详”(《浣溪沙》),“经声佛火两凄迷”(《忆江南》)的寂寞凄清生活。下面就一些学者认为可以作为性德热恋之女入宫之证的词篇,简要谈谈我对此女归宿的看法。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减字木兰花》)

有的学者认为,这首词是为恋人入宫而作,理由是“碧落”是“天”的代名词,隐语则指宫禁或帝王所居。又认为“天上”、“河汉”均指宫禁,并说这首词和性德的另一首《减字木兰花》的下半阕“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可以互注。我以为可以互注是对的,但两首词一样,都不能说明性德所恋之女入宫作了嫔妃,只能说明入了道观寺庙作了道姑或沙门尼,理由有二。

第一,这首词的上阕写恋情之深,相思之苦,一看便知,关键是对下阕“碧落”、“天上”、“银汉”的理解。“碧落”为道教语,义为天空、青天。唐杨炯《和辅先入昊天观星瞻》:“碧落三乾外,黄图四海中”;前蜀杜光庭《皇太子为皇帝修金箓斋词》:“所贵者达诚碧落,荐寿皇躬”都是例证。“天上”与“碧落”语义相通,但有丰富的宗教内容。佛教认为“天”为“五趣”、“六道”、“十界”之一,因此又称天趣、天道、天界,指人和有识生物(众生)生存的环境,包括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天上”即在欲界、色界、无色界之上,指寺庙或在寺庙修行之人。《全唐诗》卷六四○所载曹唐《玉女杜兰香下嫁于张硕》诗:“天上人间两渺茫,不知谁识杜兰香?来经玉树三山远,去隔银河一水长”就是突出的例证。李商隐《重过圣女祠》更直接以杜兰香比喻女道士宋华阳(详下)。性德这首词的下阕也和李商隐的诗一样,指的是道姑或沙门尼。至于“银汉难通”,则显然是从曹唐诗“去隔银河一水长”脱胎而来,指的是所恋之人作了女道士或尼姑,封建礼教和道门的清规戒律不允许他们来往,再难以沟通联络了,致使“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忆江南》)。性德的另一首《减字木兰花》中的“天上人间”,也显然不是指宫庭和民间,指的是隐世修行者所居的寺庙道观和有生灭烦恼的世俗世界。

第二,若将这首词和李商隐的三首《圣女祠》诗与曹唐的《玉女杜兰香下嫁于张硕》诗对照来看,即不难发现其中的相承相因关系。李商隐说“何年归碧落”,性德即说“茫茫碧落”;曹唐说“天上人间两渺茫,去隔银河一水长”,性德即说“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这种因袭不会单是词句上的雷同,更重要的是内容上的近似。李商隐曾在玉阳山学道,和女道士宋华阳来往密切,发生过恋情,《圣女祠》即是他赴京途中重访此祠时写的名作。而曹唐的《玉女杜兰香下嫁于张硕》诗,则用典设词完全是仙家故事,充满道教气息。我以为纳兰性德对李、曹的心摹手追,决不是遣词造句的鹦鹉学舌,而是他苦恋之人和李商隐怀念之人同为道姑,与曹唐描写的道教神仙故事内容相通的反映。不妨再看看性德另一些被学者们认为是描写有关入宫恋人的词作。先看《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钞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这首词的上半阕,语义源于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诗:“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这也是纳兰性德热恋之女为道姑的重要佐证之一。“浆向蓝桥易乞”,用的是唐代传奇中秀才裴航在蓝桥驿向老妇人要水喝(乞浆),遇仙女云英的典故。相传其地有仙窟,云英即为窟中之仙女。唐裴鉶《传奇·裴航》:“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讲的又完全是道教神仙故事。“药成碧海”一语典出李商隐的绝句《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因偷吃了后羿从道教神仙西王母处得到的不死之药飞升月宫,因而又称为月姊,后世文人常以她比喻道姑。李商隐《圣女祠》诗中的“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和《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的“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楼中锁彩蟾”都是非常著名的例证。“饮牛津”典出晋张华的《博物志》,该书卷三记载海边居民乘槎至天河,“遥见宫中多织女,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即纳兰性德《眼儿媚》词中所说的“重见星娥碧海槎”,与前述“河汉”有相通之处。这句是说若能和作了道姑的有情人团聚结合,即使去放牛也不在意,如何能证明性德苦恋之女入宫愈作了嫔妃呢?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消被冷残灯灭,静夜数秋天,静夜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有的学者认为这首词是纳兰性德的恋人进宫之后和他互相通信的证据,我则以为依然表明他的恋人没有进宫,进的是道观庵堂。理由是整首词充满道教气息,没有一丁点儿皇宫迹象。许飞琼是道教神仙中不可或缺的女仙之祖西王母的侍女。“玉清”是道教所称三清境之一,是其中的“清微天”,为元始天尊所治,系仙女之所居,也借指仙女。唐代著名道士吴筠《游仙》诗之四:“使我齐浩劫,萧萧晏玉清。”陈士元《名疑》卷四引唐李亢《独异志》说:“秦始皇时,太白星窃玉清逃入衙城小仙洞十六日不出,天帝怒谪玉清于北斗下。”纳兰性德显然是借许飞琼、玉清等仙女代指作了道姑的恋人。我们将这首词和他在《唐多令》中所说的:“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心字)”对照来看,更可以看出和他通信之女不是宫娥嫔妃而是道姑女冠了。

至于有的学者认为纳兰性德之《临江仙·谢饷樱桃》用了“守宫”一词,就是他的“恋人之入宫为宫女,更万无疑义了”,我亦以为不确。原词是“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与《博物志》所载点于女子肢体以防不贞的“守宫”两不相涉,而指的是槐树的一种。黄侃《尔雅略说·论清儒尔雅之学下》早已指出“槐为守宫”。守宫槐树叶白日聚合,夜间舒展,因此纳兰性德说它“偏护星星”,如何能证实他的恋人“入宫为宫女”呢?

有的学者还认定纳兰性德的七言绝句《为友人赋》中的“百花深处桃源犬,不许人歌赤凤来”(《通志堂集》作“不许潜吟起夜来”)也是其恋人入宫的凭据,并举出《赵飞燕外传》为立论之凭依,将“赤凤”释为情夫。我认为此说亦为空中阁楼,经不起认真推敲。一则诗题即表明是“为友人赋”,表达的是友人的意向,并不是性德自己的独白。二则性德自己是不可能以嫔妃的情夫自居的。我以为此诗中的“桃源”并非桃花源的省称,而是借相传刘晨、阮肇采药迷路,遇见两个仙女的桃源洞,比喻所恋之女所居的庵堂道观。“赤凤”亦非指赵飞燕情夫赤凤,而是指传说中名为赤凤的神鸟,即北周庾信《道士步虚词》:“赤凤来衔玺,青鸟入献书”的神鸟赤凤。

纳兰性德又有《浣溪沙》一首,副标题为“大觉寺”,词云:“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由此可知,性德曾和苦恋之人在寺庙中相见,也是恋人并非入宫,而是作了道姑或女尼的有力佐证。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主张“入宫说”的学者最为得意的论据《昭君怨》,词云:“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张任政先生说:“其末了两句,最足注意。所谓‘锁朱门’何地也?‘梦承恩’,何事也?除宫闱之外,更何有承恩之事!”〔9〕问的是有理的, 但可惜与性德之恋人“入宫”毫无关系。细味此词,与历代许多诗人词客所写的宫怨诗词并无二致,只能说明纳兰性德对宫女嫔妃寄予深切的同情,并不能说明他同情的对象即是自己的恋人。此词调寄《昭君怨》,“朱门”自然可指嫔妃所居之院门,“承恩”当然是指嫔妃宫女迎接皇帝临幸,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梦承恩”者为性德所恋的妙龄少女,他所恋女子入宫之说也就不能不成为假想虚说了。

注释:

〔1〕〔9〕国立北京大学1930年《国学季刊》第二卷,第四号。

〔2〕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一卷,第三期。

〔3〕上海光华书局1932年印行《饮水词集》前言; 《纳兰性德及其词》。

〔4〕《承德师专学报》1992年第4期。

〔5〕《承德民族师专学报》1993年第4期。

〔6〕《清史稿》卷482《钟文丞传》。

〔7〕《清朝文献通考》卷180。

〔8〕光绪《大清会典》卷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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