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词学思想初探_梁启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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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先生在北平协和医院逝世。 他的绝笔之作是于1928年10月开始编著的《辛稼轩先生年谱》。作为近代著名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和宣传家的梁启超先生,为推进政治改良运动的深入发展,率先揭橥“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的旗帜,时有振聋发聩之论。然而遍览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让我们感到惊异的是其中词的批评文字甚少,而且又无系统的论述,片言只语淹没在一千四百多万字的著述之中。词作虽有60余首,但和他的390 余首诗歌、大量的新体散文相比,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我们应注意这样一个事实:梁启超的学术生命,是在词的研究中燃烧出最后一片灿烂的火焰。他在晚年专注于词的研究,决不是兴之所至,偶然涉猎的旁骛行为。在1928年之前,他为了掌握词学研究的资料,曾命“从子廷灿”抄录明人吴讷《百家词》巨辑,并亲自校雠,写出校记122 条(注:《〈唐宋名贤百家词集〉版本考辨》,《词学》第三集。)。这说明他对词学曾进行过大量的基础研究。探讨他的词学批评和词作,我们发现梁启超对词有独到的认识,是他学术思想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他的论词往往与“诗界革命”的精神息息相通,闪耀着文学革新的思想光芒。从某种意义上说,梁启超的词学思想是传统词学思想革故鼎新的具体表现。

一、“劳者思歌”的词体现

1911年2月,梁启超偕长女梁令娴作台湾之游。而在1895年, 台湾即沦为日本殖民地,至此已有16年之久。踏上这块“千古伤心地”(注:梁启超:《游台湾书牍》第六信《台湾杂诗》,《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二》。),梁启超心中激起无法驱遣的悲凉。正如他在《游台湾书牍》第六信中所说的那样:“归舟所满载者哀愤也。舟中西望故国,岂惟慨叹,直不寒而栗耳。”感慨所系,发为诗词,“此行乃得诗八十九首,得词十二首,真可谓玩物丧志,亦抑劳者思歌,人之情欤”。梁启超一方面自责此行耽于诗词是“玩物丧志”;一方面又以极为深沉的语调肯定了这些诗词“亦抑劳者思歌,人之情欤”,是中心如烈爱国之情的真切表现。四月初一,梁启超又为12首词写了说明文字:“三年不填词,游台湾枨触旧恨,辄复曼吟,手写数阕寄仲荣。自谓不在古人下,傥亦劳者之歌,发于性情,故尔入人耶。”(注:《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五下)。)这前后看似矛盾的话语,可以说是梁启超词体现的真实概括。是在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交织纠结、迅速激化、世变日烈形势下,梁启超对于词这种文学样式的独到见解。

首先,我们有必要辨明梁启超“玩物丧志”之说的含义,其类似之论还有词为“小道”的说法。他在《清代学术概论》论清词时说:“清代固有作者,驾元明而上,若纳兰性德、郭磨、张惠言、项鸿祚、谭献、郑文焯、王鹏运、朱祖谋,皆名其家,然词固所共指为小道者也。”以词为“小道”的历史可上溯至唐五代时期。自温庭筠“香而软”的词风风行以后,词多写男欢女爱,伤春悲秋,多是“娱宾遣兴”(注:陈世修:《阳春集序》。)的艳曲。虽然有不少抒写真情实感的佳构,但从儒家正统的文学观点来看,是不符合“雅正”要求的。因此,在一般人的观念中,词为“艳科”,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宋初的道学家更是以填词为“劝淫”,而谓作词者少德,“故雅人修士相戒不为”(注:刘克庄:《黄季迈长短句序》,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第29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也。

然而古人所说的词为“小道”与梁启超的“玩物丧志”、“小道”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梁启超以“小道”言词,缘于他对词这种文学样式在中国文学系统中独特性的认识。梁令娴的《艺蘅馆词选》丁卷选录了其父词作两首,并称“家大人于十五年前好填词,然不自以为工,随手弃去”云云。梁氏与堂弟梁启勋的书信往来中也常有论词之语,1909年7月24日的《与仲弟书》云:

秋后三日一(书)并《解连环》词,悉收。词中下半阕第三句‘乱鸦无限’鸦字失律,此处必当用仄声也。弟词之精进,前次所寄数阕,煞有可诵者,但总不免剽滑之病,句未能练,意未能刻。入此事诚难,兄虽知之而不免自犯此病,大约此事千秋无我席矣。弟若嗜此,当下一番刻苦功夫,非可率尔图成。今寄上《梦窗全集》一部,以资模仿,幸察收。兄年来颇为学诗,而词反不敢问津。前月寄去吾弟之二律,海内二三名家颇传诵,以为佳。兄诗近专学动荡隽远一派,想弟或不以为然耶。(注:丁文江等编:《梁启超年谱长编·宣统元年》,第491页,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梁令娴的按语和这封信说明梁启超喜好填词是不争的事实。同时也可看出梁启超认为词与诗相较,是更为讲究声律、“要眇宜修”的美文。欲有所成,必用“一番刻苦功夫,非可率尔图成”。至于他说“年来颇为学诗,而词反不敢问津”,是因为他有“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注:《清代学术概论》。)的个性,闻道弥多,难以专攻一业而刻苦为词罢了。这些话丝毫没有轻视词的意味,反倒表现出他对词极为认真的态度。至于“大约此事千秋无我席矣”的叹息,则流露出不能精于此道的遗憾之情。

至于“劳者思歌”则是梁启超在特定历史时期对词的价值的深刻认识。“劳者思歌”源自前人评说《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注: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之语,是对《诗经》现实主义精神的精辟总结。梁启超藉此将诗词并而论之,一方面意识到在体制上诗词有别,另一方面又强调二者在反映现实精神上有共同之处。梁启超“劳者思歌”的重要内涵是词当面向现实人生,写民生之多艰,抒家国之忧患。这种词体观在他的词学批评中表现极为突出。《艺蘅馆词选》中,录有梁启超词评27则。其论宋徽宗《燕山亭·北山见杏花》词云:“昔人言宋徽宗为李后主后身,此词感均顽艳,亦不减‘帘外雨潺潺’诸作。”这首词是1127年徽宗赵佶与其子钦宗赵桓被金兵掳往五国城时所作。北行途中,徽宗见杏花如火,念国破家亡,百感交集,于是仰天长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一字一句,以血书成。梁启超深感徽宗的亡国之痛,称其“不减‘帘外雨潺潺’诸作”,此论甚是中肯。此外,他对爱国词人辛弃疾备极赞赏。在评点的27首词中,辛弃疾一人就有7首,如评其《念奴娇》(野塘花落)称“此南渡之感”;评《破阵子》(醉里挑灯)称“无限感慨,哀同甫亦自哀也”;评《菩萨蛮》(郁孤台下)称“《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此等评语,究其原因,是辛词的英雄之气和报国无门的悲慨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诚如林志钧《稼轩词疏证序》所言:他对辛词“好之尤笃,平时谈词辄及稼轩,盖其性情怀抱皆相近”。在梁启超从政治舞台转向学术论坛的晚年,便动手编撰辛弃疾的年谱。储皖峰在为梁氏《跋稼轩集外词》写的后记中回忆说:“民国十六年(1927),在清华,常与先生读辛词,时先生方搜集资料,欲为辛编年谱”(注:《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1933年8月。),1928年10月开始写作。 在《辛弃疾先生年谱》里,他深刻地揭示了辛词的思想内涵与社会意义,如论《摸鱼儿》一词时说:

归正北人,骤跻通显,已不为南士所喜,而先生以磊落英多之姿,好评天下大略,又遇事负责任,与南朝士夫泄沓柔靡风气尤不相容。前此两任帅府皆不能久于其任,或即缘此。诗可以怨,怨固宜矣。然移漕未久,旋即帅潭,且去职六七年,谮言屡闻,而天眷不替。岂寿皇读此词后感其朴忠,悯其孤危,特加赏拔调护耶?梁启超发挥前人“词意殊怨”之说,精辟地指出了此词寄托遥深的旨意。

梁启超的词则是“劳者思歌”词体现的形象体现。梁词虽少,但亦如辛弃疾,伤时念难的爱国情怀是其主要内容,生动形象地表现了词人在那个风雨如磐年代的“剑魄琴魂”,如《水调歌头》云:

拍碎双玉斗,慷慨一何多。满腔都是血泪,无处著悲歌。三百年来王气,满目山河依旧,人事竟如何。百户尚牛酒,四塞已干戈。千金剑,万言策,两蹉跎。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销磨。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此词作于1894年11月,这一年梁启超22岁。是年2月,梁启超入京,7月,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侵略中国的甲午战争。词人“惋愤时局,时有所吐露”,然“人微言轻,莫之闻也”(注:《三十自述》,《梁启超年谱长编·光绪二十年》,第31页。),他痛感“海上一尘飞,万马齐惕息。江山似旧时,风月惨无色。帝阍呼不闻,高谭复何益”(注:《与惠卿足下书》,《梁启超年谱长编·光绪二十年》,第32页。),慷慨悲歌,于是就有了这首愤激的爱国词。在这里,词人展现了清王朝“四塞已干戈”,腥风血雨、危在旦夕的政治局面;描绘了以慈禧太后为首的统治集团不顾国家危亡,沉湎于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场景。其他如《贺新郎》(昨夜东风里)、《金缕曲》(瀚海飘流燕)、《暗香》(甚九州尽处起悲风)、《浣溪沙·台湾归舟远望》皆为这类词的代表之作。

此外,“劳者思歌”还意味着词具有改造国民品质的社会功能。他在《饮冰室诗话》中先指出“欲改造国民之品质,则诗歌音乐为精神教育之一要件”,然后勾勒了中国诗歌与音乐结合的历史,“《诗》三百篇皆为乐章,尚矣。如《楚辞》之《招魂》、《九歌》,汉之《大风》、《柏梁》皆应弦赴节,不徒乐府之名如其实而已。下至唐代绝句……莫不被诸弦管”。而“宋之词,元之曲,又其显而易见者也”,指出音乐文学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他认为自清朝以来,士大夫不再过问音律之学,将先王乐教,委之于教坊优伎之手。其结果是“词章家,则于国民岂有丝毫之影响”,“诗、词、曲三者皆成为陈设之古玩,而词章家真社会之虱也”,他指出音乐文学是改造国民品质的手段之一,深切痛惜音乐文学功能之丧失。这是儒家乐教在近代启蒙运动中的运用与发展。

二、“感均顽艳”的词心追求

艺术是情感的表现,在梁启超对词体“劳者思歌,人之情欤”的认识中,就包孕着这个命题。基于这种认识,梁启超认为词人应当具有“感均顽艳”的词心。他在《艺蘅馆词选》中,曾以此评宋徽宗《燕山亭》。在《饮冰室诗话》中论桂伯华诗词时说“以绮语说法,感均顽艳。维摩诘耶?天女耶?文殊师利耶?舍利佛耶?吾无从测之”。所以欲求“感均顽艳”之底蕴,当从梁启超所评之词入手。宋徽宗《燕山亭》词云: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桂伯华《江城子》云:

落尽红英万点,愁扳绿树千条。云英消息隔兰桥。袖间今古泪,心上往来潮。

懊恼寻芳期误,更番怀远诗敲。灵风梦雨自朝朝。酒醒春色暮,歌罢客魂销。宋徽宗词借杏花的凋零,抒写自己沦为囚徒的哀愁离恨,沉痛至极。况蕙风称其:“‘真’字是词骨,若此词及后主之作,皆以‘真’胜”(注:转引自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第148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此语可作“感均顽艳”之诠释,即“感均顽艳”之词心是以情感的“真”为骨,即所谓“顽”也;桂词则以凄艳的恋情阐说佛理,运用了寄托遥深的比兴手法,是为“艳”也。概而言之,“感均顽艳”的词心包括“顽”与“艳”两个方面,既要求情感的真,又强调出之以美人香草的比兴之艳:

第一,“顽”,要求情感真挚,是“感均顽艳”词心的内核,其内涵是丰富的。首先,它是对词人人品的要求。梁启超是极重视情感作用的,他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热情洋溢地赞美情感说,“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但是情感有美、恶、善、丑之分,艺术作为情感教育的利器,应该“将情感善的美的方面尽量发挥,把那恶的丑的方面渐渐压伏淘汰下去”。他要求艺术家认清自己的责任,“修养自己的情感,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挈,向里体验,自己腔子里那一团优美的情感养足了,再用美妙的技术把他表现出来,这才不辱没了艺术的价值”。艺术的品格决定于艺术家的品格,是艺术家品格的写照。此文在论及女性文学时,认为唐诗写女性最好的,莫过于杜甫的《佳人》。他说:“工部理想的佳人,品格是名贵极了,性质是高抗极了,体态是幽艳极了,情绪是秾至极了。有人说这首诗便是他自己写照,或者不错。”他认为词里写女性最好的是苏轼的《洞仙歌》(冰肌玉骨),其“好处在情绪的幽艳,品格的清贵,和工部《佳人》不相上下”。此外,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姜夔的《疏影》(苔枝缀玉)都能写出品格。他认为李商隐天才虽高,却是“品性堕落的诗人”,其“理想中美人不过倡妓,完全把女子当男子玩弄品”,“不惟在文学界没有好影响,而且留下许多遗毒”。这里要说明地是,梁启超对李商隐的评价虽有保守偏颇之嫌,然而他对作家人品的重视,强调作家品格的修养,却极有意义。

其次,要求词人全身心地、甚至用生命去体验生活。他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对诗歌的表情方式进行了分类研究。认为“奔进的表情法”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别人断乎不能替代”。他在《艺蘅馆词选》中,称辛弃疾的《念奴娇》(野塘花落)是“南渡之感”、《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指出李清照的《声声慢》“是写从早到晚一天的实感,那种茕独恓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又指出吴梅村的《贺新郎》词下半阕:“故人慷慨多奇节,恨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消说……”是因为梅村“被清廷强奸了当‘贰臣’,心里又恨又愧,到临死时才尽情发泄出来,所以很能动人”。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梁启超反复论述作家要有真实的情感体验,作品才能真挚“动人”,他说:“大抵情感之文,若写的不是那一刹那间的实感,任凭多大作家,也写不好”,惟有从肺腑中流出的情感,才能沁人心脾。

此外,与以上两点相关的是艺术应该具有鲜明独特的个性。梁启超很欣赏西方“画我象我”(注:《梁启超年谱长编·前言》,第3页。)的名言,认为词亦不例外,应当“别有怀抱”。《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指出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以“蟠郁顿挫的方式”抒写一位“文学的亡国之君”极为悲痛的情感;称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等词“元气淋漓”,是一个爱国军人的“满腔义愤”;称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写出了一个执着于爱情的词人;称纳兰性德是“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其词如《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等皆表现出“狂热的怪性”。

第二,“艳”,是以美人香草的比兴艺术表现真情实感的。如《饮冰室诗话》所说:“美人香草,寄托遥深,古今诗家一普通结习也。”“优美的情感”要“用美妙的技术把他表现出来,这才不辱没了艺术的价值”。与诗相比较,“词家最讲究缠绵悱恻”,因此,词的“美妙的技术”就是香草美人的寄托比兴。但是在梁启超这里,香草美人已不仅是指比喻起兴的艺术手法,而是通过词中“香草美人”的形象来暗喻作者所要表现的幽约怨悱之情,是深厚的情思与婉曲的艺术方法的融合。其《游台湾书牍》第六信中附言云:

复有词数阕,托美人芳草以写哀思,并以寄上。试请读之,或可喻其言外之意耶。三年不填词,今又破戒矣。特别说明这些词的主旨是“托美人芳草以写哀思”。如《蝶恋花·感春游台湾作》第四首:

依约年时携手处,谢却梨花,一夜帘纤雨。雨底蜀魂啼不住。无聊只劝人归去。

剗地漫天花作絮。饶得归来,狼藉春谁主。解惜相思能几度,轻躯愿化相思树。此词伤春惜花,蕴含着台湾人民回归故国的凄恻之情。第五首:

莫怨江潭摇落久,似说年来,此恨人人有。欲驻朱颜宜倩酒。镜中争与花俱瘦。

雨横风狂今夕又。前夜啼痕,还耐思量否,愁绝流红潮断后。情怀无计同禁受。梁启超解释说:写作此词时,“则当英俄边境正剧时,故不自觉其词之哀。实则中国若亡,则吾侪将来之苦况,又岂止如台湾人哉”。又如《金缕曲》:

瀚海飘流燕。乍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唯有年时芳俦在,一例差池双剪。相对向斜阳凄怨。

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忍抛得、泪如线。故巢似与人留恋。最多情、欲黏还坠,落泥片片。我自殷勤衔来补,珍重断红犹软。又生恐、重帘不卷、十二曲栏春寂寂,隔蓬山、何处窥人面。休更问,恨深浅。1907年4月下旬,因戊戌变法流亡日本已有9年的词人从日本归来,目睹国事日非,5月5日旋即返日,遂有此词寄沪上诸友。词借燕子的形象,抒写了词人的政治理想和理想不得实现的苦闷心情。这些词作,“深心托豪素”(注:叶恭绰:《广箧中词》。),的确是感均顽艳的佳构。

三、“意态雄杰”的审美理想

梁启超既持“劳者思歌”的词体现,其审美理想乃是“意态雄杰”(注:《与仲弟书》,《梁启超年谱长编·宣统元年》第490页。 )的阳刚之美。

中国古代美学认为美有两大类型,即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从理论上明确提出此论的则是清代桐城派的姚鼐,他在《复鲁絜非书》中说:

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美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姚鼐以具体生动的形象展现了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的不同特点。梁启超所推崇的“意态雄杰”、“气象壮阔,神思激扬”(注:《饮冰室诗话》,第11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正可看作是对姚鼐阳刚之美的概括。

对于词的审美特质,梁启超有很清醒的认识,虽然他推崇“意态雄杰”的阳刚美,亦肯定词家“缠绵悱恻”的阴柔美。在《国学入门书目及其读法》中,他介绍的宋代词人有周邦彦、欧阳修、苏轼、柳永、秦观、朱敦儒、辛弃疾、刘克庄、姜夔、吴文英、王沂孙诸家,各种风格兼容包蓄,并无轩轾之分。李清照之《词论》从词“别是一家”的观念出发,遍摭北宋词人之短。梁启超在《王荆公》一书中批评道:“荆公词不能名家,然亦有绝佳者。李易安谓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议。此自过刻之论。易安于二晏、欧阳、东坡、耆卿、子野、方回、少游之词,无一许可,况荆公哉!”《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谈到“回荡的表情法”时说:“向来词学批评家,还是推尊蕴藉,对于热烈盘礴这一派,总认为别调。我对于这两派,也不能偏有抑扬(其实亦不能严格的分别)。”也不难看出,他欣赏地更是阳刚之美的词风。

词是抒情的文学,故其“意态雄杰”之美一方面决定于“劳者思歌”的题材,另一方面则取决于情感的表达方式。《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将韵文的情感表达方式分为三种:“奔迸的”、“回荡的”、“蕴藉的”。梁启超深知词“讲究缠绵悱恻”,含蓄蕴籍的表情法是为正宗,但是,在此书中对词的这种表情法略而不论,却详细论述了词中奔迸和回荡表情法的运用。

所谓“奔迸的表情法”,其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梁启超从词史的角度指出:“词里头这种表情法也很少,因为词家最讲究缠绵悱恻,也不是写这种情感的好工具。”但也不乏好的作品,如辛稼轩《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即是。梁启超分析说:稼轩是比岳飞稍为晚辈的一位爱国军人,常常想要恢复中原,但报国无门。当他来到徽、钦二宗北行所经过的地方,“忽然受很大的刺激,由不得把那满腔热泪都喷出来了。”梁启超说这类表情法“所表的什有九是哀痛一路”,但也能表现“悲痛以外的情感”。关键是“当情感突变时,抓住他‘心奥’的那一点,用强调写到最高度”。如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全是表现情感一种亢进的状态;忽然得着一个‘超现实的’新生命。令我们读起来,不知不觉地跟着到他那新生命的领域去了。”梁认为这种表情法有强烈的情感魅力和感召力,遗憾的是“这种情感的这种表现法,西洋文学里头恐怕很多,我们中国却太少了”。

至于“回荡的表情法”,是“一种极浓厚的情感蟠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般,把他抽出来”。与奔迸的表情法一样,其情感是热烈盘礴的;不同的是这类“是曲线式或多角式的表现……是有相当的时间经过,数种情感交错纠结起来,成为网状的性质”。它可分为四种方式:螺旋式、堆垒式、引曼式、吞咽式。尽管词家向来推尊蕴藉,但梁氏以为用这种表情法填词“是最相宜的”。词中用回荡的表情法用得最好的,他以为是辛弃疾。因为“他是个爱国军人,满腔义愤,都拿词来发泄;所以那一种元气淋漓,前前后后的词家都赶不上”,显得格外真切自然。辛的这类名作有《摸鱼儿》(更能消)、《念奴娇》(野塘花落)、《贺新郎》(绿树听啼),这几首词都是抒写恢复中原无望的感慨。梁在分析《摸鱼儿》时不无赞赏地说:“诗人最喜欢讲怨而不怒,像稼轩这词,算是怨而怒了。”李煜的《虞美人》和《浪淘沙》回肠荡气,“音节上虽然仍带含蓄,也算得把满腔愁怨尽情发泄了”。苏轼和姜夔也属这一派,姜的好处是“不在微词而在壮采”,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至于李清照、陆游,他认为也有吞咽式的好词。清代最特别的是顾贞观寄吴汉槎的两首《贺新郎》, 梁氏说这两首词和元稹的《悼亡》,堪称文学界的“双绝”,“他的好处,全在句句都是实感,没有浮光掠影的话,有点子血性的人,读了不能不感动”。清代文叔问的词格,则是接近稼轩和白石的,其《月下笛·戊戌八月十三日宿王御史宅闻邻笛》,表现出了当时一般人对戊戌政变的情感。

此外,梁氏还欣赏北方民族“伉爽真率”的特性,他说这种特性溶化在诸夏民族里,“不知不觉间,便令我们的文学顿增活气”。如写关塞境况,“寓悲壮情感”,就是唐朝以来,民族大融合以后新增加的诗料。词中这类作品不多,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最好,至于苏辛派,“自然带有几分这种色彩”。

梁启超在呼吁变革社会的同时,倡导文学的革新,赋予词以“劳者思歌”的特质,追求“感均顽艳”的词心以及“意态雄杰”之美。他的词学思想似乎是对常州派以来“诗词同源”论的总结,然而他那种对现实敏锐的感悟和简洁明快的表述,却衬托出前人对词体反复论争的迂腐。这种词学思想是林中的响箭,是如朝阳之少年,它超越了“温柔敦厚”诗教的藩篱,与“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诗界革命精神一脉相承,标志着传统词学思想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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