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说为中国立法--蔡元培“新年梦”解读_蔡元培论文

以小说为中国立法--蔡元培“新年梦”解读_蔡元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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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稚晖视蔡元培为“周公型之人物”,他评价蔡元培曰:“先生托政治于学术,将恃以彻底救国。故于教育,主张急始大学。苟满街皆走大学生,何政不举?”①周公是制礼作乐之人,蔡元培一生亦志为中华民族制礼作乐,吴稚晖将蔡元培视为“周公型人物”,可谓卓识,亦深得蔡元培之心。

1904年,蔡元培《新年梦》发表于《俄事警闻》。其后蔡元培曾忆及《新年梦》曰:“是时西洋社会主义家,废财产、废婚姻之说,已流入中国。孑民亦深信之。曾于《警钟》中揭《新年梦》小说以见意。”②蔡元培言《新年梦》发表于《警钟》,盖因时隔已久,误记也。蔡元培夫子自道,可见其作《新年梦》之意——以小说演绎西洋社会主义家言。“西洋社会主义”指无政府主义,故《新年梦》曾被收入《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

本文通过解读《新年梦》,试图窥测蔡元培的总体思想,亦试图见出晚清小说向大说转变的轨迹。

一、蔡元培对小说的态度

《新年梦》既是小说,须先明蔡元培对小说的态度,因蔡元培对小说之态度必然影响其小说的风貌。

蔡元培未作专文论小说,他对小说的理解与论述散见于其文章、演说之中,下文略举一二,或能见微知著,由小知大。

1892年蔡元培中进士,在《殿试策论对》中,蔡元培纵谈诸子及天下大势,顺便提及小说曰:“顾惟小说家者流,闾里小知、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亦使缀而不忘;敢不一杼愚虑,敬傅刍荛狂夫之议乎?”③蔡元培称小说为“闾里小知、道听途说者之所造”,是“刍荛狂夫之议”,此论不出《汉书·艺文志》范围:小说为小道,然亦有其作用,故不可废。

1901年,蔡元培作《学堂教科论》,将各种知识分门别类,在文学科中,分设小说学。蔡元培对小说的定义为:“小说者,民史之流也。群学家曰:前史体例,其于事变也,志其然而不志其所以然,且于君公帝王之事,虽小必书;于民生风俗之端,虽大而不载;于一群强弱盛衰之数,终无可稽。我国史记,自太史公以外,皆此类耳。近世乃有小说,虽多寓言,颇详民俗,而文理浅近,尤有语言文字合一之趣。若能祛猥亵怪诞之弊,而纬以正大确实之义,则善矣。”又曰:“诗歌小说,所以刺激感情,而辅庄语之不足者也。感情所溢,以景物、伦理、政事界之。否则,诲盗诲淫之作,皆阑入矣。”④蔡元培对小说的评价依旧不出《汉书·艺文志》范围。小说可见“民生风俗”,可“刺激感情”,然却有“猥亵怪诞”之弊,惟有以“正大确实之义”辅之、界之,方可因小说之利而用之,但务去小说之弊,这与梁启超“欲新民必先新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1916年,蔡元培在讨论通俗教育时,言及小说曰:“小说于教育上尤有密切之关系,往往有寝馈其中而得获知识者。昔时尚无人注意及此。近自西学输入,翻译彼邦小说,日渐繁多,国人始稍稍注意。小说家之名,已见于《汉书·艺文志》。自唐以后,小说渐盛。综观我国小说,强半多涉男女之情。其故由于我国男女之妨素严,作小说者,往往多借文字以发泄其怀抱。其他则不外乎鬼怪神仙之谈。如《水浒》、《红楼梦》等书,在昔人已有目为诲淫诲盗者。足征论者已认此种小说,为有教育之价值。……就教育家之眼光审谛小说,固必取隐恶扬善之意。惟小说家之笔墨,写君子难而写小人易。试观各国之操新闻事业者,为动阅者之目起见,往往搜集各种新奇之侦探案,将案中细情曲意描摹,载诸报纸之上。为营业起见,计固良得。然阅者之脑筋,日日印入此非法行为,难保不因之感染。尝闻有人日阅医家之治症告白,久而久之,其人果患与告白相类之病症。以此例彼,其关系于人心也巨矣。世界万事,有阴必有阳,有暗必有明。作小说者讵能违乎此旨。顾西国所谓自然派小说,笔墨虽写黑暗之状,而目光常注光明之点。我国之作者则不然,如近时所传之《官场现形记》等书,其描写黑暗情形,可谓淋漓尽致。然不能觅得其趋向光明之径线,则几何不牵帅读者而使之沉溺于黑暗社会耶!”⑤蔡元培强调小说有教育国民的作用,但亦警惕其副作用,故欲作小说者扶阳抑阴,“趋向光明”,隐恶扬善,而不可“沉溺于黑暗”。蔡元培改造小说之意于此可见。

就蔡元培写于不同时期的几篇文章观之,蔡元培对小说的态度虽略变,但大体如一。蔡元培相信小说有益于社会,对国民有教育作用,可是也处处防其弊端。蔡元培亦欲改良小说,扶阳抑阴,导小说以“正大确实之义”。蔡元培对小说之态度与梁启超对小说之态度大略相同。小说有益于世人,故蔡元培作小说:小说终究是小道,致远恐泥,故蔡元培毕生只写过这一篇小说。

蔡元培曾言:“居今日而欲自强,其必自人心风俗始矣。”⑥蔡元培所言“欲自强”,“须自人心风俗始”。此即《学记》“君子欲化民成俗,必由学始”之象。蔡元培致力于此,张元济致力于此,鲁迅亦致力于此。只是三者化民成俗的方式和方向不同,蔡元培在教育,张元济在出版,鲁迅在写作,然而三者殊途同归。蔡元培一生孜孜以求者在教育,其成就亦体现在教育之中。蔡元培曾作诗自述其志,曰“志以教育,挽彼沦胥。”⑦这两句诗最能见出蔡元培之志。教育之标的在政治,从事教育才是从事最为根本的政治。从政者直接从政,走的是空间路线;教育是哲人的事业,哲人走的是时间的路线。哲人不死,教育不止。蔡元培之教育(化民成俗)体现多端:一为学堂教育,1898年蔡元培辞官离京,1898年12月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1900年2月任剡山书院院长,……1901年受聘南洋公学,⑧遑论此后出任教育部总长,任北京大学校长;二为倡导美育,蔡元培先生曾作《以美育代宗教说》等文,倡导美育,亦是着眼于教育;三为著作,其著作亦着眼于国民教育,比如1912年蔡元培曾作《中学修身教科书》。余不一一赘言,要言之,蔡元培一生言、行皆志在化民成俗。故解读蔡元培的小说《新年梦》亦须从教育(化民成俗)上着手,如此方能懂得小说的真正用意。

二、“新年梦”

《新年梦》情节极其简单,“中国一民”在新年时做了一个梦,这篇小说几乎通篇描写这个梦境。我们先从“中国一民”其人和新年解起。

“中国一民”者何?中国一民是一个人,小说对其人来龙去脉有所交代:“原来那人是江南富家子弟,他自幼性情有点古怪,读书之外,喜学工艺,内地的木工、铁工,都是旧法,无所不学,一学就会。”⑨由此可见,“中国一民”是读书人,且是重视实学的读书人,喜工艺,会木工、铁工。孔子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本末均不废。宋儒则高谈阔论,逐本舍末,如是实学阙如。晚清诸儒已意识到宋儒的这个缺点,他们重视实学,即取不废末之意。又因为晚清士人因为西洋坚船利炮之刺激,开始注重实学,张之洞倡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比如蔡元培的好友吴稚晖即躬亲于此,据说吴稚晖“生平好与木工、铁工、水泥工等有一艺之长的人在一起,把刮刨锯凿视为无上精品”⑩。吴稚晖如此,可见其时风气。比如陈天华亦曾言:“你看中国的人,有本领有知识的有几个,就是号称读书的人,除了且、夫、若、曰几个字以外,还晓得什么?那欧美各国以及日本,每人到了六岁,无论男女都要进学堂,所学的无非是天文、舆地、伦理、化学、物理、算学、图画、音乐,一切有用的学问,习了十余年。……他的极下等的人,其学问胜过我国的翰林、进士。”(11)陈天华重视“有用的学问”,故愤然言此。其后孙中山的《建国方略》之实业计划(物质建设),即是重视实业思路之延续,盖中国欲实现“富”“强”不得不发展实学。“到十六岁时,他就离家外出,……跑到通商口岸做工度日,兼学英、法、德三国文字。”(230页)中国一民不仅通实学,亦通洋务,中国一民在通商口岸游历,兼学英、法、德三国文字。学英、法、德文字即是欲理解西方,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欲进入这个世界,须理解这个世界的语言。其时,天下大变,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露端倪,中国一民为时代之先觉者,已感知到时代气运已变。“隔了三年,差不多三国的通行语都能说了。他又学了点西人的普通学,学了点西人的工艺,就要游历外国。他是最爱平等、爱自由的人,所以先到美国,后又从美国到法国,因为专门学问德国最高,又到德国进高等工业学校,自己又研究哲学。那时候,俄国的民党在德国的很多,他时常与之往来,渐渐把俄国话学会了。卒业后,他到英吉利、意大利、瑞士等国游历过了,慢慢的到俄国去考察他们社会上的情形很详细,走西伯利亚回到东三省。”(230页)中国一民遍游欧洲,先到美国、法国,又到德国、俄国。由美国到法国,再到德国,此是学问精进之象,因德国以哲学闻名于世。西方的不同模式皆曾被中国模拟过:有以日为师者,若黄遵宪、康有为;有以法为师者,若吴稚晖、李石曾(12);有以德为师者,蔡元培可当之。这些人引进了新的文明模式,欲重新安排中国的礼乐。师法趋向不同,意味着核心价值不同,立法方案不同。中国一民转向德国,可见其最终之方向。中国一民先入工业学校,又研究哲学。工业、实学是西方之表,哲学才是西方之里,是西方学问最根本的东西,中国一民对西方的理解逐渐由表入里,升堂入室。刘鹗作《老残游记》,老残亦游,“奔走江湖二十年”,但止于中国之内,中国一民视域已经扩大,遍游世界。老残“奔走江湖二十年”,为了知己,为了解其时中国之现状,以设法应对;中国一民遍游世界,为理解中国新的世界格局中的总体状况,为了知己知彼。

由上可见,中国一民是士人,对中国和西方有较为深入的理解,懂得时代风气和世界潮流,实是当时理想士人之典型。《新中国未来记》的演说者孔觉民亦是士人。士人是教化者,以士人为小说主人公,即是以小说之名行教化之实,亦可以见出蔡元培以“正大确实之义”改造小说的意图。

中国一民,有寓意之名也,暗含了蔡元培的政治理想。“中国一民”典出《礼运》篇:“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礼运》强调“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孙希旦释曰:“礼达分定,人皆爱其死而患其生,则是天下虽远,而民之亲其君,不啻父子兄弟之相亲爱,如一家之人也;中国虽大,而下之趋上,不啻手足头目之相捍卫,如一人之身也。”(13)中国一民强调“中国虽大,如一家之人”。《礼运》篇强调民亲其君,蔡元培以国家置换了君,民非复亲君,而是民要亲国。小说中作者说,战事之后,民间逐渐康乐,那时候“没有君臣的名目,办事到很有条理,没有推诿模糊的”(241页)。蔡元培主张废除君主制,其后他与孙中山而非康有为合作,由此可见出端倪。当务之急是须将中国建设成一个国家,小说写道:“先要把没有成国的人,都叫他好好儿建起一个国来才好。现在史拉夫人、支那人,都是有家没国的。”(231页)“中国一民”隐喻了蔡元培的政治理想,这是一种国家状态,中国如同一民。在危机时刻、紧急关头,上下团结一致,方有凝聚力。恰如美国联邦党人,因邦联制不足以应对其时美国之困境,故联邦党人欲修宪,将邦联制改为联邦制。邦联制分散,各邦心怀异志;联邦制则能团结诸邦,众志成城,一方面可以防止内乱,另一方面则可以抵制周边国家的侵略。中国一民是蔡元培的理想,其时中国内部之分裂,不能团结一致,抵制列强。蔡元培曾言:“痛乎哉,西人之论中国也,曰:‘中国号一统,实二十三小国也。’呜呼,岂直二十三行省而已!省之下,道若府又自为国也;府之下,州若县又自为国也;州若县之下,邨若肆若塾又各自为国也。”(14)蔡元培之叹与联邦党人之叹,同也。如何作到中国一民?须去除中间的阻隔,小说中提到的主要阻隔是家庭。“中国一民”言“因为一国中,又是一家一家的分了,各要顾自己家里的便宜,把人的力量都縻费掉了。……其实,造个新中国也不难,只要各人都縻费在家里面的力量充公就好了!”(231页)蔡元培这里的主张与梁启超《新民说》如出一辙,《新民说》主张中国建成国家,下面须去掉家庭,上面须去掉天下。“中国一民”可体现《新民说》之意。小说又写道,各国围攻中国,“那知道真金不怕火,竟不是讲多少的,大凡开战时候,守的本来比攻的容易,就只怕有奸细泄露军情。这时候中国的人,就把中国作为自己的灵魂,除了这个,没有再找权利的地方,那里肯损害他一点呢!所以外国人用尽方法,想买个奸细,一个都买不出。”(240)这里具体描述了中国一民的状态。

新年者何?甲辰年正月一日。此是天干地支纪年之法。其时关于中国纪年何去何从,有几种争论。以何纪年,兹事体大,盖意味着立谁为城邦之神。康有为持孔子纪年法,这是推尊孔子;章太炎倡黄帝纪年,这是推尊黄帝。(15)但这些纪年方式逐渐被淘汰,基督纪年逐渐胜出,以迄于今。梁启超曾言纪年之义,他说:“纪年者何义也?时也者,过而不留者也。……然而年也者,过而不留者也,至无定而无可指者也。无定而无可指,则其所欲记之事,皆无所附丽,故不得不为之立一代数之记号,化无定为有定,然后得以从而指名之,于是乎有纪年。凡天地间事物之名号,其根原莫不处于指代,而纪年亦其一端也。”(16)梁启超言纪年为‘化无定为有定”。海德格尔言“存在时间”,存在即时间,时间即是存在。在《存在与时间》导言中,海德格尔说:“其初步目标则是对时间进行阐释,表明任何一种存在之理解都必须以时间为其视野。”(17)“理解存在须以时间为视野”,蔡元培此处以干支纪年,或可见其以中华民族为本位。此应不为过度阐释,小说后文亦涉及纪年,作者言“西历千八百四十年的联军破法”(240页),强调“西历”,即暗示西历与中历有分别。甲辰年正月一日出现两次,做梦时间为甲辰年正月一日,梦中成立胜自然会时在“后一个甲辰年正月一日”。前一个甲辰年为1904年,后一个甲辰年为1964年,其间经历一个轮回。前一个甲辰年为当时之现在,后一个甲辰年为当时之将来。前一个甲辰年是起点,须从现在做起,立足于当下建起一个新世界,以达后一个甲辰年。为何梦在新年?且小说郑重其事名为“新年梦”?一朝兴起必改正朔,万事皆从新年正月一日始。《春秋公羊传》首句即是“元年春王正月。”时间一定,人世间方有秩序,万事才能各得其所。《新年梦》中的“新年”即可理解为“元年”,只是“君之始年”被置换为“国之始年”。故小说将“新年”与“新世界”放在一起,新年意味着开启了新世界。小说以“公喜!公喜!新年了,到新世界了”始,亦以此终。

三、这是个什么梦

《新年梦》是一个梦,梦起于甲辰年正月一日,迄于下一个甲辰年正月一日,最终梦回现实,又回到甲辰年正月一日。这个梦是想象未来,蔡元培将大光明放在国民眼前,使他们看见六十年之后中国强盛,世界大同的景象。梦可以收放自如,可将未来景象放到现实,将现实拉伸到未来,以此激励国民努力。梦也是希望,希望被潘多拉留在盒子之中,然而却可以通过梦释放出来。《新中国未来记》亦是一梦,梁启超想象未来,一片光明。故有论者说:《新年梦》“继承了梁启超首创的以正笔写‘新中国’之美妙诱人的‘未来’的展望体的路数。”(18)碧荷馆主人在《新纪元》亦想象未来。(19)这三篇小说皆是美梦,皆给国人以希望,三篇小说表面上写将来,其实为当下。梁启超曾言及“希望”曰:“理想与未来,属于希望。而现在所行之实迹,即为前此所怀理想之发表;而现在所怀之理想,又为将来所行实迹之券符,然则实迹者理想之子孙,未来者现在之父母也。”(20)以上所举三篇小说之用意,皆可作此理解:“未来者现在之父母也”。尽管笔写未来,然心在乎现实。《老残游记》不同,以噩梦开始。老残午睡梦见破船行于海中,船是中国的隐喻,船中情况危急万分,隐喻其时中国危急万分之境况。(21)《新年梦》是美梦,《老残游记》是噩梦,美梦是向希望而生,噩梦是向死而生。向希望而生与向死而生尽管维度不同,然而为生之目的相同。

蔡元培曾言,此前之小说常写黑暗,《新年梦》则写光明,可见其扶阳抑阴之意。常写黑暗,读者熏染久之,心常居于黑暗;写光明,久之读者则常居于光明。《新年梦》则意在以光明感染读者。

这个梦的具体内容是什么?简言之,此梦可谓蔡元培的“建国方略”,大致分为三步:第一步是中国建国;第二步是建立万国公法裁判所,练世界军;第三步是建立胜自然会。就篇幅而言,建国部分占绝大多数,建立万国公法裁判所,练世界军略提及,建立胜自然会一笔带过。叙述之轻重可知地位之轻重与任务之缓急,一般而言,浓墨重彩者为重、为急,故中国建国大书特书。小说因其特性,可以给这建国三步以具体景象。具体景象亲切可感,若以理论逐条陈述,断无亲切确实之感。康有为《大同书》亦如是,以具体景象感动读者,就此而言,将《大同书》理解为小说亦无不可。蔡元培以“正大确实之义”注入小说,如是《新年梦》与大道、治道发生了关联,小说也就成了大说。

中国建国成功与否关键在于中国是否能够做到如同一民,是否能够破除家庭,由家人进为国人。(22)蔡元培曾言:我国伦理“顾大率详于个人与个人交涉之私德,而国家伦理阙焉。”(23)即是言此。若能做到中国一民,“恢复东三省,消灭各国的势力范围,撤去租界”(235—237页)皆能顺利完成。小说写道:“等到裁判所定罪之后,竟没法免死,所以感化很快,不到一年竟做到全国一心。一切办事都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那些预定的事,竟是如心如意的办下去。”(238—239页)这些措施不可避免会激怒诸列强,于是“各国约定日期,各统海陆军分道并行,海军有向香港的,有向厦门的,有向定海或上海的,有向烟台或天津或旅顺的;陆军有从朝鲜一面来的,有从印度一面来的,有从安南一边来的,或是一国单行,或是两三国联合,东鸣西应,真个展旗蔽日,植桅成林,比那战国时候,六国的合纵攻秦,与西历千八百四十年的联军破法,还要热闹”。(239—240页)真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可是因为中国做到了如同一民,战争轻而易举取胜。“各国的海陆军,既然被中国击败。把从前叫做势力范围的,统统消灭了。兼且从前占去的地方,也统统收回了。”(240页)此景象为叙述之重,盖因其是当务之急,又因其是第一步,为后两步之基础与前提。

如是,转入第二步。小说写道:“我们虽然战胜,但并不要借此占便宜,趁着各国军备零落的时候,就提出弭兵会的宗旨来。请设一个万国公法裁判所,练世界军若干队。”(240—241页)此有王者气象,而非霸王气象。第二步多是想象,小说呈现出极其美好的景象:“所以文明的事业达到极顶。那时候没有什么姓名,都用号数编的。没有君臣的名目,办事到狠有条理,没有推诿模糊的。没有父子的名目,小的到统统有人教他;老的统统有人养他;病的统统有人医他。没有夫妇的名目,两个人合意了,光明正大地在公园里订定。……后来竟没有人犯的,竟把这种律例废掉了。……国内铁道四通……一国的语言统统画一了。”(241页)这幅景象,类似《礼运》对大同景象的描写:“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个景象极其迷人,晚清已降,国人皆为此大同景象奋斗,一代一代前仆后继。陈原曾感慨地说:“这个想象真美,几乎不能相信它是九十年前在这古老帝国的黄昏时刻写出来的。”(24)尽管“大同”的景象或以“三民主义”面目出现,或以“共产主义”的面目出现,但其背后皆是此象。

如是,小说转入第三步。小说写道:“大家商量开一个大会,想把这些国都消灭了,把那个虚设的万国公法裁判所、世界军也废掉了,立一个胜自然会,因为人类没有互相斗争的事了,大家协力的同自然争,要叫雨晴寒暑都听人类指挥,更要排驭空气,到星球上去殖民,这才是地球上人类竞争心的归宿呢。”(241—242页)其时,世界大同,人类无争无讼,于是转而与自然斗,与外星球斗,其时人的力量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个景象一笔带过,盖因其过于遥远,不宜过分铺排。

这个分三步走的“建国方略”,即是中国一民的梦。这部小说共有两个梦,中国一民在小说中做梦,此为第一层次之梦,这部小说本身就是一个梦,此为第二层次之梦。无论哪个层次之梦,皆以现实为标的。

四、立法诗

《新年梦》可以理解为“立法诗”,这篇小说意在为中国立法,为中国重新安排礼乐,调整中国的方向,为中国寻求新的核心价值。立法者即“周公型”的蔡元培。所立之法为何?即是中国一民梦中的三步。一是建立国家,此对应中国现状而言;二是建立万国公法裁判所,练世界军,此是对应新的世界格局而言,在这个格局中中国起主导作用;第三步是建立胜自然会,此是对应人与自然而言,其时人无差别,人之间亦无矛盾,惟人与自然之间尚有冲突。蔡元培以梦的形式为中国立法,梦可以虚幻地呈现真实,蔡元培所要求于国人的就是将梦变为真实,所谓好梦成真。

蔡元培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之怀抱相同,他们可以沟通,只是立场有差别而已。

蔡元培这三步,若以康有为、梁启超著作之象观之,可概括为:第一步为《新民说》,第二步为《大同书》,第三步为《诸天讲》。第一步建国,第二步大同,第三步谈天。只是康有为不合时宜,有所躐等,梁启超则是就当下现实言之。蔡元培其时亦如梁启超,故于第一步建国不厌其烦详述,而于第二步和第三步则从简。康有为《大同书》则恰恰相反,于大同则不厌其烦,于小康则几乎不提,他将大同的景象放出来,于是出了问题。蔡元培则是详于小康,略于大同,与《礼运》篇同。蔡元培将大同之景象略一显露,就赶紧结束,且赶紧将时间从下一个甲辰年收回到现实这个甲辰年。蔡元培与康有为只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蔡元培略微显露大同景象,康有为将大同景象巨细无遗地写出,但是于显露一面,二人皆同。且蔡元培以小说形式显露大同景象本来就意在给多数人看到,意在宣传,故蔡元培与康有为在此宣传一面几乎相同。

蔡元培这三步,若以孙中山之象观之,亦可通。第一步就是“以建民国”,第二步、第三步就是“以进大同”。孙中山之标的在大同,其念兹在兹的是“天下为公”,“三民主义”是进向大同之路。吴稚晖将《礼运》与孙中山“三民主义”联系在一起来讲,曾言:“自从孔子倡了这个学说,给了一个方法的目标,二千年以来,已经暗中慢慢地在那里进向大同。更经国父继承了孔子的方法,指点出一个三民主义。”(25)吴稚晖在纪念孙中山时,又言“三民主义为达到世界大同的途径”(26)。

蔡元培言“是时西洋社会主义家,废财产、废婚姻之说”已行于国内,故作《新年梦》以倡之。“西洋社会主义”,盖无政府主义也。蔡元培此后与吴稚晖、李石曾等交好,亦是因为思想倾向大致相同。蔡元培其时尽管倡言无政府主义,然无政府主义为其表,《礼运》篇之思想才是其里。其后,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皆可与孙中山合作,即是因为他们在思想倾向上大体一致。吴稚晖亦曾言:“凡吾辈今日主张社会革命与大同主义者,昔皆曾主张种族革命与祖国主义。此二种主义非相反。惟今之主义较昔之主义为进化耳。”可见吴稚晖与孙中山立场几无区别,又曰“由种族革命与祖国主义,而进化至社会主义”(27)。此几乎与孙中山“三民主义”同。蔡元培、吴稚晖、孙中山与康有为不同之处只在是否保皇,康有为主保皇,他们主张种族革命,废除帝制,然其根本理想皆可谓:使中国进至大同。

在立法的意义上,蔡元培的《新年梦》与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大略相同。蔡元培与梁启超皆欲为中华民族立法,《新年梦》与《新中国未来记》皆是立法诗,而非“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小说。正是因为二者皆有立法之志,故二人皆改造了小说,将小说变为大说,以小说为民族立法。五四之后,小说大兴,均与此思路有关。

注释:

①吴稚晖:《通人与学人——高平叔著蔡孑民先生传略序》,《吴稚晖先生全集》第16卷,台湾文物供应社,1969年版,第295页。

②黄世晖:《蔡孑民先生传略》(上),《蔡元培先生纪念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25页。

③蔡元培:《殿试策论对》,《蔡元培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9页。

④蔡元培:《学堂科教论》,《蔡元培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45-150页。

⑤蔡元培:《在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演说词》,《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93-494页。

⑥蔡元培:《书姚子移居留别诗后》,《蔡元培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3页。

⑦蔡元培:《自题摄影片》,《蔡元培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26页。

⑧王世儒:《蔡元培先生年谱》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63页。

⑨蔡元培:《新年梦》,《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0页。本文以此为底本,下文涉及该小说处,不一一注出,只在文中标出页码。

⑩张文伯:《吴稚晖先生传记》,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5-66页。

(11)陈天华:《猛回头》,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26-27页。

(12)李石曾作《德法学术之异同》,言:“德国之学术倡专制与自私,法国之学术尚自由与博爱。”见《李石曾先生文集》,台湾文物供应社,1980年版,第227页。又作《中法德日之比较》,言:“中法为‘好义’之国,德日为好利之国。”见《李石曾先生文集》,台湾文物供应社,1980年版,第229页。李石曾强调中国和法国亲和,德国和日本亲和。1915年,陈独秀作《法兰西与近世文明》,言:“世界而无法兰西,今日之黑暗不识仍居何等。”见《陈独秀著作选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6页。

(13)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06页。

(14)蔡元培:《绍兴推广学堂议》,《蔡元培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0页。

(15)碧荷馆主人曾作一小说《新纪元》,亦以黄帝纪元,首章便是“鉴既往用黄帝纪年”。参见碧荷馆主人:《新纪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16)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文集点校》第3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645页。

(17)[德]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页。

(18)欧阳健:《晚清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25页。

(19)碧荷馆主人在小说中写道:“我国从前的小说家,只晓得把三代、秦汉以下史鉴上的故事,拣了一段作为编小说的蓝本,将他来描写一番,如《列国志》、《三国志》之类。否则或是把眼前的实事,变作了寓言,凭空结撰了一篇小说。从来没有把日后的事仔细推求出来,作为小说材料的。”见《新纪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20)梁启超:《论进取冒险》,《饮冰室文集》第1卷,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63页。

(21)刘鹗:《老残游记》,济南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页。

(22)1912年蔡元培作《中学修身教科书》,其中言及家庭曰:“家族者,社会、国家之基本也。无家族则无社会,无国家。故家族者,道德之门径也。于家族之道德,苟有缺陷,则与社会、国家之道德,亦必无纯全之望。”见《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93页。蔡元培此时极道家庭对于社会和国家稳定之作用,盖此一时彼一时也。《新年梦》作于1904年,其时为晚清,天下大乱,《中学修身教科书》作于1912年,其时中华民国初创,孙中山与袁世凯之间矛盾重重,其时士人皆以稳定为全国之要务,不欲再起争战。蔡元培其时任教育部总长,作《中学修身教科书》为化民成俗,稳定局面,自然不能再言破家庭云云。

(23)蔡元培:《〈中等伦理学〉序》,《蔡元培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68页。

(24)陈原:《〈新年梦〉——蔡元培的小说》,《隧道的尽头是光明抑或光明的尽头是隧道》,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21页。

(25)吴稚晖:《孔子大同学说》,《吴稚晖先生全集》第1卷,台湾文物供应社,1969年版,第217页。

(26)吴稚晖:《三民主义为达到世界大同的途径》,《吴稚晖先生全集》第8卷,台湾文物供应社,1969年版,第720-727页。

(27)吴稚晖:《与友人论新世纪》,《吴稚晖先生全集》第7卷,台湾文物供应社,1969年版,第1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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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说为中国立法--蔡元培“新年梦”解读_蔡元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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