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与梁定芬的关系--不同政见影响私人关系的一种现代模式_康有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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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06)02-0122-08

康有为(1858~1927)与梁鼎芬(字星海,号节庵,1859~1919),均是清末民初的著名人物。他们以乡谊故,曾有密切关系;但因政治歧见,又曾交恶。其间分合,事涉近代重要史事,值得研究。本文拟通过戊戌前后暨民初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以一个案例,考察近代社会变迁中政治人物是如何处理个人关系的,并从中探讨人际关系中政治因素所起的作用。

梁鼎芬系广东著名学者、诗人张维屏的外曾孙。广东大儒陈澧为张维屏弟子,梁鼎芬又为陈澧弟子。梁鼎芬之舅父张鼎华(张维屏之孙,字延秋),与康有为为道义交。康有为师从朱次琦(九江),朱次琦亦系粤中名儒。梁鼎芬与文廷式、于式枚为同门,又与李文田、长善、志锐志钧兄弟、黄遵宪及汪康年等为知交。

康有为、梁鼎芬始识于何时何地,未见明载。据《康南海自编年谱》记述,1879年康有为居西樵山读书时,“编修张延秋先生与朝士四五人来游樵山,张君素以文学有盛名于京师者,至是见之,相与议论,不合,则大声呵诋,拂衣而去。然张君盛称之,语人曰:‘来西樵但见一土山,惟见一异人。’自是粤中士夫,咸知余而震惊之。吾感其雅量,贻书予之。张君盛誉,谓粤人无此文,由是订交。”又云:“吾自师九江先生,而得闻圣贤大道之绪,自友延秋先生,而得博中原文献之传”①。康氏于此不无标榜之处,然张鼎华之大有助于康氏,则系实情。张鼎华卒于1888年10月,是年康有为受其邀游京师,参加乡试;适张鼎华病,遂视其殁,营其丧。康有为与梁鼎芬相识当在1879~1880年间。康氏写于1880年的《送张十六翰林延秋先生还京》中称:“韩康甥舅闻同住,为讯新诗近若何”②,可知康之与梁,应在识张鼎华同时或稍后不久。19世纪80年代,粤籍京官不乏其人,而康有为与之有深交者殊鲜,有之,则应数鼎华、鼎芬舅甥二人。

梁鼎芬于1880年中进士,入翰林院,散馆授编修,时年22岁。少年得志,气甚盛,于1884年上疏参劾直督北洋大臣李鸿章骄横奸恣,罪恶昭彰,有可杀之罪六,此举几罹重谴。次年7月追论劾李事,以诬谤大臣,予以严议,寻降五级调用。1884年,张之洞署粤督,旋实授。梁鼎芬既降调,因返粤,渐为其用,倚为左右手。

梁鼎芬获谴后,康有为颇为关注,曾有诗二首寄之。其一为《梁星海编修免官寄赠》:“去岁春明听晓莺,归来遽赋可怜生。抗章都为牛衣泣,斥去真因马仗鸣。莫使微之移晚节,不妨韩擅词名。布衣老大伤怀抱,忧国无端有叹声。山居日挂地图看,久卧清漳等残。闭户尚忧天下事,旧游常作梦中欢。飞泉白石云淙隐,铁马戈船溟海寒。花发越台重把酒,不须悲瘵话时艰。”其二为《寄梁大编修》:“今代梁观国,风棱似左杨。谪官犹爱国,教授不还乡。负戴吾何恨,飞腾子莫量。分飞丹穴凤,且莫梦含香”③。这些诗安慰鼓励,热情洋溢,情见乎词。另有诗在序中云:“星海自京还,话京华旧游”,表明梁返乡后,与康是有来往的。1886年10月,顺德简朝亮(竹居,与康有为同受业朱九江之门)因事被诬,为顺德县知事逮入狱中,解赴广州。时梁与简尚未面识,康告于梁,梁乃转告广东按察使于荫霖,察其枉,立释之④。可知康梁交非泛泛。

1888年,康有为以乡试入都,于11月16日上书翁同龢,求见,被拒。12月10日他又拟将及时变法之万言书上都察院,未果。康氏自谓:“当时大恶洋务,更未有请变法之人,吾以至贱,首倡此论,朝士大攻之。”康又与同乡京官侍郎李文田、许应骙不洽,“乡人至有创论欲相逐者”⑤。康有为在《与幼博书》中告知乃弟,谓因为此事可能遭祸,“计公卿自翁、潘、御史屠皆爱我,必相救也。我已打算定,心一毫不动,但不必令老母知。若有他事,星海太史必能料理,汝可照料嫂侄女一切便是。”又谓:“星海信汝可抄起,奏稿可送熟人,如小山、星□兄及各亲戚一切皆可也。”“汝将奏稿及赶紧速起印,送星海,中朝有意明年亲政,特召星海及朱一新矣”⑥。

上函所述“星海信”,即所谓《与节太常书》,系1888年致梁鼎芬之函。该函颇长,综核其内容,在梁曾告康,张之洞在嘉应州筑左文襄祠,由黄遵宪经理,将成并入告。康以其从叔祖康国器曾从左宗棠作战立功,要求梁氏说张,以国器配享,“所以风将帅之忠,励斯民之谊,甚盛举也。”“君于方伯公非有一日之雅,然常悼其勤功不著,苟以彰德为事,余论及之,如南皮而有乐善所好以也”⑦。以上两事,系康有为在布衣时期欲求梁鼎芬相助者,由此可知,粤中友朋,康之欲有所依靠者以梁鼎芬为最。

康有为上书未果,且被目为狂生,顺天乡试格于考官,抑置謄录第一,气颇沮。因思“既皆限于力,又有老母,未能远游,遂还粤,将教授著书以终焉。”在游苏浙之后,1890年返粤,举家迁广州,先后得陈千秋,梁启超、徐勤等弟子。1891年,开万木草堂于长兴里,徒益众,颇有气象,并刻《新学伪经考》成。

1889年8月,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梁鼎芬亦北上,在游浙沪之后,寓焦山海西庵。据载:“自张香涛移督两湖,屡聘先生至鄂,参其幕府,先生均坚辞,至以经心、两湖书院课卷寄阅。本年(按1892年)秋,香涛邀益切,乃勉至武昌,香涛聘主两湖书院讲席,并参其幕事。”⑧梁余事作诗,卒后有《节庵先生遗诗》六卷、《节庵先生遗诗续编》一卷刊世。其诗多超逸蕴秀之作,诗笔清劲,亦有雄健之什。他在约写于1892年的《赠康长素布衣》中写道:“牛女星文夜放光,樵山云气郁青苍。九流混混谁真派?万木森森一草堂。岂有尊才疏北海(或作但有群伦尊北海),空思(一作更无)三顾起南阳。搴兰揽茞夫君急(一作笑),蕉萃行吟太自伤”⑨。以南阳卧龙比康氏,月旦人物,宁有过此者?今按梁诗之前似有康作,并有颓唐失落之意,故梁诗实有所指,有所规劝;而梁之高调评论康之才能及其所办万木草堂,则未免使人惊异。对康氏学说之为异端,则毫无涉及,这也是难于解释的。要之,康有为因张鼎华关系,与梁鼎芬交往更为密切。张鼎华去世之初,康有为即写了《翰林院编修记名御史张延秋先生哀词五首》,其四云:“平生论交旧,知我莫如君。好誉常宽假,清言每侧闻。十年尊酒话,九日短檐文。岁暮空想忆,哀思动断云”。其思绵长,其情凄清,张鼎华既殁,康有为专意梁鼎芬,便是常理了。

1894年,不得志的康有为曾写了《秋心五首》寄给梁鼎芬,其中第一首有“秋心因见万红开”,在困坐“愁”城中尚存一线希望;果然,1895年他进士及第。科场上的成就进一步加强了他在政治上的雄心。他联合各省应试举人千余人上书,名声大噪,中进士后被引见,旋即呈《上清帝第三书》,言变法步骤,光绪颇赞许。康有为欲大有作为,张扬甚。梁鼎芬既有前遇,知朝廷动向,婉规他,诗云:“怅望江头日暮云,词人绝代御兰芬。上书不减昌黎兴,对策能为同甫文。可惜平生邱壑愿,竟违天上凤鸾群。倚门慈母今头白,玉雪如何溷世纷”⑩。康有为既踏上变法的不归路,便不少瞻顾,猛力前行,继续上书,在北京创刊《万国公报》,筹设北京强学会。

此时,在湖广举办洋务甚力的张之洞,也注意到康有为。沟通张、康的,正是梁鼎芬。张之洞署两江,梁鼎芬则主钟山书院讲席,实参张幕府事。1895年11月1日,康有为以在沪开强学会事至南京。他见了张之洞,与梁鼎芬、黄仲弢讨论章程,合请张为发起人。张颇以自任,并首捐银一千五百两为开办费。梁鼎芬还代黄遵宪签名为会员。时会员凡十六人,黄遵宪在上海,尚未面识康有为也。

11月6日,张之洞次子苏卿(仁颋)在南京督署园池溺毙,张之洞伤悼不已。梁鼎芬有二函致张之洞,极意劝慰,并劝多与康有为、蒯光典(礼卿)谈论,藉以排遣悲怀。

其一函云:“比闻公伤悼不已,敬念无既,今思一排遣之法,长素健谈,可以终日相对,计每日午后,案牍少清,早饭共食,使之发挥中西之学,近时士大夫之论,使人心开。苏卿遗札,检之凄然,亲知若此,何况明公。然已判幽明,悼惜何益?尚乞放怀。鼎芬向编有师友遗诗,现拟请玉叔将江柳二诗钞付入集,以存其人。壶公前辈左右。鼎芬顿首。”

其二函云:“长素于世俗应酬,全不理会,不必区区于招饮,鼎芬应可先道尊意与近事,渠必乐从。如可行,今日先办。或欲闻禅理,兼约礼卿,使之各树一义,粲花妙论,人人解颐。连日皆如此,康蒯二子,深相契合,两宾相对,可以释忧。比仲弢病苦,鼎芬忙苦,此举可支五日,五日之后,仲弢可愈,鼎芬卷可少清,便能接续矣。尚书足下。鼎芬顿首。”(11)

从以上资料可以看出,张之洞所以看重康有为,实系梁鼎芬为中介,而此时张之洞不满康氏改制之学,则迄未言及,余联沅于1894年则已要求将《新学伪经考》毁版。对此次南京之行,康有为自谓,居二十余日,隔日一夜,每至夜深必深谈,“香涛不信孔子改制,频劝勿言此学,必供养。又使星海来言。吾告以:‘孔子改制,大道也,岂为一两江总督供养易之哉?若使以供养而易所学,香涛奚取焉?’在江宁时,事大顺,吾曰,此事大顺,将来必有极逆者矣。与黄仲弢、梁星海议章程。出上海刻之,而香涛以学不合背盟,电来属勿办。则以‘会章大行,不能中止’告,……而江宁一切不来,处处掣肘,即无杨崇伊之劾,亦必败矣”(12)。康氏文字,往往失实,但上揭记载,应大体可信。1898年11月11日《申报》刊“穗石闲人”所作《读梁节庵太史驳叛犯逆书书后》,内谓:“(时)日事方棘,南皮张制府易署江督,延太史主讲钟山书院,康得进士,北归来访,留住十数日,劝康议论宜平正,做事勿夸张,讲西学得其益,无流其弊”。“于是商开强学会于上海,时黄仲弢侍讲绍箕同客白下,并闻斯举。意在正人心,开风气,用意甚正。讵料康到沪后,任意出报,发议论,绝不商量。与黄公屡书争之且诋之。最可骇者,不以大清纪年而以孔子纪年,名为尊圣,实则轻慢,太史与黄公甚恶之,即日停报,自是与康不合。去年十月,太史自鄂回焦山,来沪数日,康适在此,来谒二次未见,及别时始得一叙,论学术治术,益不合。康主民权,意在散君权而托名西学,饰词变法,以愚大众。太史则言法制已坏者修之,不足者采西(法)补之,要在行之以渐,不可孟浪。且劝康曰:‘君才如此,法宜恭谨逊顺,乃能有济,我但谨守六字:大清国孔子教,如有欲叛者,吾必口诛笔伐之。’康遂北上”(13)。这篇文章发表在戊戌政变后,它可能是“鼎芬授意或预拟初稿”。但从中得知他们在学术、治术均不合的正式表露是在1897年,而梁鼎芬所守之六字,是他们交往的底线,过此,则分合必不可免。

不仅如此,得到张之洞支持,通过梁鼎芬由汪康年出面,结合黄遵宪、梁启超,于1896年8月在上海创刊的《时务报》,以“变法图强”为宗旨,梁启超撰《变法通议》等文陆续刊登后,国内反响极大,与湖南《湘学报》、澳门《知新报》为维新报刊的旗帜,在舆论界煽起了强大的变法风潮。这种局势,远远超出了张之洞、梁鼎芬等人的预料。压制《时务报》的言论,是张之洞出于自保的必要之举,其中,包括汪康年压置、改动梁启超的稿件,引起梁启超的抗议,1898年3月3日,梁氏致书汪康年,辞去《时务报》笔政。对于汪与梁启超之间的矛盾,据说梁鼎芬曾充“鲁仲连”去调解,但并无实效。

实际上,康梁(启超)黄(遵宪)与张梁(鼎芬)汪之间的矛盾,还在围绕《时务报》创办人、管理权、办刊宗旨、经费开支等方面存在严重分歧。康梁黄一派为了攻汪,还不惜将裂痕扩大到政治层面。早在1897年梁启超赴长沙之初,《时务报》同人即已商议赴日本考察。1898年1月,汪康年、曾广铨赴日期间,曾与孙中山会晤。此事为康徒所悉,执为攻汪把柄,甚至称,汪还将报款提供给孙中山作革命经费。康派欲兴大狱。黄遵宪还将此事告梁鼎芬。若此事经驻日公使裕庚返国证实,便后果堪虞。牵连所及,梁鼎芬及张之洞亦难洗刷干系。5月20日,陈庆年(张之洞的幕僚)记述,“闻节庵说,黄公度复电,以路远不及商量为词,且诬汪入孙文叛党,其实公度欲匈挟湘人以行康学,汪始服终离,故群起攘臂。公度嘱陈伯严电复,谓其询人言逐汪太急是实,并无欲行康学之事云”(14)。两派斗争因报事而提升到变法指导思想问题,梁鼎芬厌恶康学,但仍希望调节两派关系,不希望汪康年因与孙文接触之事酿成大狱,牵涉到张之洞、梁鼎芬等人。所幸在京粤籍官员张荫桓反对将此事扩大化。后来经过调停,此事不了了之。

1898年春,北京的变法气氛越来越浓。康有为等主张急变大变,不但引起顽固派守旧大臣的反弹,也使张之洞、梁鼎芬等并非完全反对变法的人士有所警惕。在《时务报》发表汪康年《中国参用民权之利益》和梁启超《变法通议》诸文后,张之洞即通过梁鼎芬告汪康年:“卓如诋纪甚,诋倭尤甚(即倭仁,非日本也)。仆有文辨之。本要刻版,再思中止,他日存集可也。以后文字,真要小心。仆前救康长素,今救简竹居,他日幸勿有救两君之事也”。此函未记时间,汪氏收档粘连时左右为1897年12月,以当时康与梁鼎芬关系尚友善去考察,此函应是作于1897年末。接连一电汪氏收于12月7日,梁鼎芬电汪:“徐文太悍直,诋南皮,何以听之?弟不能无咎也。弟自云不附康,何以至是!付丙。”由此可知《时务报》内两派斗争已是旗鼓分明。1898年4月12日,北京开设保国会;5月2日,御史潘庆澜奏劾康有为组织该会系“聚众不道”。同年春,张之洞撰《劝学篇》“以激忠爱,摧横议”,是夏由黄绍箕(仲弢)进呈。迨政变作,捕治党人时,张之洞以先著《劝学篇》,划清了与康党的关系,得免言官攻讦。

至于梁鼎芬,他反对康有为,较此前为尤甚。从政治前途看,也有必要全面划清与康派的关系。前述“穗石闲人”称:“今年春,康开保国会于京师,太史在鄂,闻之大骇,即发电汪穰卿进士云:‘康开保国会,章程奇谬,闻入会姓名,将刻入《时务报》,千万勿刻。’”“黄遵宪、梁启超欲借《时务报》行康学,太史不愿,屡次函电争之。太史意谓康学是一事,西学是一事,采西学可行者行之,可以致富强,行康学则适以之召乱。世人不分别,以康学混西学,故千里丝毫之失。又以许尚书、文御史皆以劾康得罪,疏内所言,大旨在正人行西学则有益,其言忠切,遂合刻千本,分散人士。此皆在康逆未叛前之事,有函有电,两湖人士皆能言也。”这些言论,意在表明其早知康有不轨之心,并与之斗争已久,以区隔自己与康派关系,以免受牵连。

该文所说的“有函有电”,大概是指政变发生后要汪康年在《时务报》上公布的四电。其中5月15日《致时务报馆汪穰卿》,已如上引,即嘱勿将保国会名刻入《时务报》。5月14日《致湖南署臬司黄遵宪》:“兄欲挟湘人以行康学,我能知隐情。国危若此,祈兄上念国恩,下恤人言,勿从邪教,勿昌邪说。如不改,弟不复言。”6月4日《致湖南抚部陈右铭文》:“有为、启超聚众敛钱,形同光棍,心同叛逆,辇下哗然。败露在即,请告遵宪,可以回心。嗣同、希龄、才常、鼐、锥诸妖贼,公已饬人监禁否?仁铸小子可恶已极,吾必斥之。闻王幼霞劾翁张奸贪误国,得赃银二百余万。恭邸薨可痛,事益急矣。”6月9日,梁鼎芬与康派的关系已成敌对状态。据陈庆年称,是日“诣节庵,见浙江孙灏驳保国会章程三十条,颇发康、梁罪状。节庵尚拟排印散送云。”9月4日梁鼎芬《致惠州杨生》:称“康学灭圣、欺君,神人公愤,贤宜绝之。”该报附言称:“右四电,系两湖书院梁监督鼎芬所发,武昌士子传钞甚多,久已脍炙人口矣。此皆在康学正炽之时,他人不能言也。论事、论人,皆有远见深识”(15)。对上述四个函电的真伪进行辨别是困难的,也是不必要的。梁鼎芬亟亟于公布这些材料,说明他急于与康派划清界限,表示他早已洞察康派的用心与本质,实有先见之明。

1898年6月11日,光绪颁布变法上谕,从表面看,形势有利于维新派,“数日之间”“其势力甚大,令人生畏”;但维新派实际并无可恃之势。陈庆年在其《横山乡人日记》中称:“南皮师知康学之为邪说,而不敢公发难端,作书与梁节庵云:‘康学大兴,可谓狂悍!如何,如何?’梁答之曰:‘贼猖悍则讨之,不当云如何也’!”15日,翁同龢被开缺回籍;张荫桓也不断遭到弹劾;上奏攻击康有为辈者,亦大有人在。西太后则作周密布置,时刻监视光绪的行动。旁观者看得很清楚:如6月27日王寿绳致函汪康年:“卓如相随南海,扶摇九天,斯故太白吐气之时。而世事严寒,政权波涌,失马得马,吾不敢为塞翁之忧喜也。”

6月30日,陈庆年从梁鼎芬处得知,“康有为近奉旨修书,拟大张其学”。7月3日,梁启超被赏给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7月17日,康有为代御史宋伯鲁草拟请将《时务报》改为官报折,其借口是该报为汪康年尽亏巨款,报日零落,恐其败也。经孙家鼐遵旨复议,26日上谕令康有为督办其事。由此,康与梁鼎芬、汪康年斗争进入新的阶段。康在27日致汪函中虽表示“馆中诸事仍望足下相助,凡百仍拟仍旧”,但汪与张之洞、梁鼎芬等商议后,一面催康尽快接手,另方面则改办《昌言报》,股款清出,一切体例与编辑人员仍由原《时务报》之旧。梁鼎芬虽对汪康年有所不满,但仍表示愿任《昌言报》总董,“并不须报馆另筹薪俸,而可以出面挡康”。(16)8月17日,汪康年为《时务报》改名发表启事。嗣后,黄遵宪、梁启超等人在《国闻报》刊出声明,攻击梁鼎芬、汪康年等所为之不是,清廷甚至派黄遵宪去查《时务报》的帐目,康有为还要求两江、湖广各省禁发《昌言报》。然而康有为并未往上海接办《时务报》;在陈宝箴、张之洞的疏通、施压下,黄遵宪到了上海也未去查帐,接着政变发生,这些纠纷均无人再提及了。

随着变法运动走向高潮,梁鼎芬更加强对康有为的攻击。在苏舆编的《翼教丛编》卷六中,收入政变前梁鼎芬所写的致王先谦书,该函极力攻击维新派,内称:“马关约定数年,又有胶州之事,四夷交侵,群奸放恣。于是崇奉邪教之康有为、梁启超乘机煽乱,昌言变法。恰有阴狡坚悍之黄遵宪、轻谬邪恶之徐仁铸,聚于一方,同恶相济,名为讲学,实与会匪无异。”“上则欲散君权,下则欲行邪教,三五成群,邪说暴作,使湘有无穷之祸,粤有不洁之名,孰不伤心,孰不发指。鼎芬滥主湖院,日与诸生讲明君父之义、华夷之防,于近日康教尤所深斥。”“吾师主讲湘学,初恐后生小子闻见不广,则以开风气为先,继以异端逆党议论横生,则以辟邪说为重,可谓肩重任于将坠,扶大厦于将倾,多士攸赖,岂独鼎芬哉!”“悲夫!廉耻日丧,大局皇皇,群贼披猖,毫无忌惮,吾党君子,闻风相思,风雨凄凄,不改其度。请告张、黄、叶诸公,誓戮力同心,以灭此贼,发挥忠义,不为势怵,不为祸动,至诚所积,终有肃清之一日。大快人心,皇天后土,实鉴斯志”(17)。王先谦是湖南顽固派的领袖人物,又是梁鼎芬妻之舅,由此两层关系,他们之间立场是一致的。他反对的是维新派,并已毫不犹豫地将他从前的友好定性为敌对势力。

光绪推行的变法是在波谲云诡的状态下进行的。当1898年9月21日西太后发动政变时,维新派一触即溃。康有为、梁启超在英日的保护下亡命海外。凡是与康梁维新派有关系的人,除了受到惩处,便是在劫后余生的恐惧中急忙与康梁划清界限,以图自保。22日,清廷命“严密察拿”康有为。梁鼎芬于是日获得消息,喜形于色。他在一纸便条中写道:“昨谈极快。漏二下得京电:逆贼康有为革职。天下快心”(18)。同日,他还致书陈庆年,据陈称:“梁节庵来书云:‘初六日逆贼康有为革职,天下快心。英俄并未开战,此贼党嗣同欺其父之词也。’”10月10日,黄遵宪居然收到梁鼎芬的一封绝交信。黄氏有一首诗记述:“怜君胆小累君惊,抄蔓何曾到友生。终识绝交非恶意,为曾代押党碑名”(19)。实际上,梁鼎芬对维新派的态度,不仅是“胆小”的问题。他视维新派诸人为死敌,已到了血脉贲张的地步。10月14日,梁鼎芬致函汪康年云:“朝廷罚大行,天下快心。乃逆为、逆超逃,逆桓拿而不斩,逆宪不拿而免,逆铸不忠不孝,罪大恶极,不斩不拿,不免学政如故也,数日后应有后命。逆宪尚巍然在洋务局否?或已逃?复即。”凡此,均可看出他当时对康有为等人的内心真实想法,绝非一时感情冲动。

在戊戌变法前后,梁鼎芬除上揭各项表态外,还在10月27日在《申报》刊出《驳叛犯康有为逆书》,内谓“贼心但有官职,但有货财,但有戈矛,但有党徒,乘我皇上锐意求治之日,又为翁师傅造膝密荐之人,于是逞其奸谋,夹以危论,倚张荫桓为羽翼,结内监为腹心,阳托变法之名,阴行僭逆之事,欺侮我圣主,贻害我百姓。得罪之后,逃在外洋,与逆犯孙文联为一气,无所不至,无所不言。”是无父、无君、无人理之逆犯,“愿天诛之”!是月,他还撰写《康有为事实》,历数康有为的三十二条罪状,广为散发。这篇数千字的长文,从康氏的学术思想、政治野心到个人私德,逐条揭露,称其人为妖孽,其教邪淫奇谬,其说怪谬,其行躁进无品,不过是一贪鄙狂悖、苟图富贵之人。但他居然要发动政变,攘夺权柄。在当时形势下,梁氏以“中国士民公启”的形式发布材料,或有出于不得已之情,但如此不惜以恶言相加,不留余地,却有欲置之死地而后已的决心。这些林林总总的“事实”,多数难辨真伪,但它塑造的形象,则与梁氏当年对康作“南阳”“卧龙”的期许,绝不相类。由此可见,中国的政治斗争,不仅是充满刀光血影,腥臭难闻,而且亦使友道沦丧,廉耻以尽。可能是被认为有价值,该“事实”由日本驻沪总领事馆收集、报告日本外务省,作为档案保存下来,使我们能够有机会加以征引(20)。

虽然梁鼎芬极力丑诋康有为,但顽固派仍视其另类。据载,“康有为其友也,戊戌变法后,诬以谋叛,先生(指梁)亦驰书远近,攻击有为,比之杨墨。湖人苏某刊《翼教丛编》,载其诸作,有献之徐桐者。桐曰:‘此文廷式戚,夙有丑行,彼借此营进,吾讵为所朦!”(21)尽管如此,梁鼎芬还是躲过了这场政治危机。严酷的政治斗争使这对亲密的乡党成为死敌;然而,一般说来,从事政治活动的人重视的是政治观念的异同,分合之机栝在此;康有为的保皇、复辟活动,与梁鼎芬在清亡以后仍念念不忘大清取向一致,这是康、梁二人能在民初复合的关键所在。

从1898年9月至1913年12月,康有为亡命海外,不断从事保皇活动。武昌起义后,在日本提倡虚君共和。1912年,康有为先后撰写了两篇《孔教会序》。1913年2月,康门弟子陈焕章主编《孔教会杂志》;11月,孔教会正式成立。梁康交往的底线是“大清国、孔子教”,这样,在清亡之后,共同的政治理念使这对政敌又走到一起来了。在亡命近15年之后,康氏因其母在香港病逝,1913年11月乃从日返港。这时,亡清遗老梁鼎芬由省城赴香港,因得朋友调和,与康复交。据载:“先生与长素自戊戌政见龃龉,遂绝往来,至是以温毅夫之劝,何翙高又为之媒介,至港亲唁长素,自此踪迹复合”(22)。随后,梁氏即北上奉崇陵种树之命,筑室梁格庄;旋被命在毓庆宫行走,忠心耿耿地为故主效命。民国初立,政象陆离,康有为复辟之心未死,因此,梁康间也就捐弃前嫌,交往复密。彼此既化戾气为祥和,于是频通音问,且吟诗明志。

1916年8、9月间,康有为在一首题为《答梁节庵赠扇,叙吾访之于钟山书院旧事》的诗中写道:“花落花开三十年,江南柳老想吹绵。星岩泛棹拨云入,烟浒联床听雨眠。晚对松筠喜青翠,中多风雪隔山川。鹤归城郭皆非故,共话沧桑只惆然”(23)。烟浒楼系广州张鼎华旧居,为昔年梁康聚会之所。老来怀旧,不尽风雨联床之思,“中多风雪隔山川”,一句话,把一切矛盾都化解了,面对混乱的政局,暗淡的前途;枨触情怀,茫然无奈,但还是以松筠相勗,不甘失败。

据恽毓鼎记述1915年5月1日,“近日‘复辟’二字,忽喧传于中外。康南海唱之,冯华帅(国璋)和之。闻梁星老颇奔走于其间。民国以来,横征暴敛,纲纪不修,于是人心日思旧朝,加以项城失威信于北,民军争权利于南,土匪横行,生民蹙蹙靡骋,急谋救急之策,不得不出此一途矣”(24)。袁世凯死后,康有为献《中国善后议》三策,其第三策即为复辟——“虚君共和”。由是,复辟准备活动加紧进行。

1917年阴历正月初五,是康有为六十岁生辰,梁鼎芬拟奏逊帝,请加崇典,后未果行。何翙高《六十自述》称(丁巳)“五月,沈尚书乙庵函催余与毅夫(温肃)北行,言同志数年心血,生死关头,正在今日,万勿观望”(25)。是年7月1日,张勋拥逊帝溥仪复辟,梁鼎芬、康有为俱参其事。《清史稿》本传称:“丁巳复辟,已卧病,强起周旋,事变忧甚”。但从当时参与者的记载去考察,梁鼎芬是复辟的重要策划者之一,复辟当日早晨,梁鼎芬至大总统黎元洪处,劝其退位。据黎元洪当日发出的第三号通电中谓,“今晨梁鼎芬等入府面称:‘先朝旧物,应即归还’等语。当经痛加责斥,逐出府外”(26)。当讨逆军飞机队轰炸故宫时,梁还通过日本使馆转告段祺瑞,令勿炸。及败,段令军人勿犯皇室,亦梁遣往解说之计。温肃写的梁鼎芬《六十寿序》说:“唯时公以师傅赞画大计,拥卫之功最著,旋张(勋)以力绌去国,公亦愤郁成疾”。可见,梁是复辟奔走策划之主要角色。但梁因未受官职,北京政府无力也不可能惩治这名复辟要犯,故梁得无事。但是,经此失败打击,梁鼎芬身体确实愈来愈坏,1919年12月,病卒。逊帝溥仪谥之曰“文忠”。康有为则在复辟时被授弼德院副院长,复辟失败,逃入美国公使馆美森院,后经美使馆派人送往上海。梁氏死后,他的许多故旧纷纷悼念。康有为是否有所表态,未见记载。1923年,康有为曾到易县谒崇陵,接着,他又到梁格庄访梁氏故庐,留下《谒陵后午访梁文忠种树庐,并酹酒其坟》的诗四首。其诗内容如下:“种树庐图曾寄来,酒浇扦土我心哀。摩挲冢木忠魂在,长傍崇陵树影回。苗圃万株槐已花,文忠手植历年华。而今不种崇陵树,夺入豪强长吏家。故人种树续文忠,五日思君不得同。摩抚崇陵千万树,宝城哭拜助悲风。石坊三面壮云霄,华□□(表巍)峨压石桥。外人石麟尚昂首,陵前山水并未朝”(27)。谒陵吊友,感怀伤逝,日暮穷途,豪气荡然。康有为虽奔走南北,然亦垂垂老矣,1924年欲再行复辟之事,未举而逊帝被逐。不四年,康有为卒于青岛。梁、康均已物故,二人间的公谊私交,当然也就画上了句号。不过,从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角度来说,他们,或围绕他们的交往史,仍然是值得研究的。

注释:

①⑤(12)《康南海自编年谱》,楼宇烈整理,中华书局,1992年,第9、15~16、31页。

②③(23)(27)康有为遗稿,上海文管会文献研究部编:《万木草堂诗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5、19、343、389页。

④⑧(22)(25)吴天任:《梁节庵先生年谱》,台北艺文印书馆,1979年,第60、90、307、339页。

⑥⑦《康有为全集》(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5、1~3页。

⑨《近代诗钞》(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243页。

⑩《寄康祖贻》,《节庵先生遗诗》卷一,沔阳卢氏慎始基斋刻本。引自汤志钧《戊戌变法人物传稿》下编,中华书局修订本,1982年,第594页。

(11)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58页。

(13)(17)《戊戌变法人物传稿》下编,第594~596页。

(14)陈庆年:《戊戌己亥见闻录》,《近代史资料》总81号,第111页。

(15)《汪康年师友书札》(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11~1920页。

(16)《汪康年师友书札》(三),第2611~1612页。

(18)《梁鼎芬书札》,《羊城晚报》1998年4月17日。

(19)钱仲联编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41~842页。

(20)汤志钧:《乘桴新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3~70页。

(21)王森然:《梁鼎芬先生评传》,《近代名家评传》二集,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142页。

(24)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2),史晓风整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67~768页。

(26)凤冈及门弟子编:《三水梁燕孙先生年谱》上,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3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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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与梁定芬的关系--不同政见影响私人关系的一种现代模式_康有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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