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田园--铁凝访谈录_铁凝论文

精神田园--铁凝访谈录_铁凝论文

精神的田园——铁凝访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田园论文,精神论文,铁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朱育颖(以下简称朱):我是第一次来石家庄,曾经从作品中读你,在课堂上讲你,真 的面对你,今天还是第一次。当年,你挥舞着“会飞的镰刀”起步,走过“夜路”,带 着纯真的“香雪”踏上文坛,穿越人生的“玫瑰门”,成为领略了社会风雨洗涤的“大 浴女”。20多年来,你充满锐气,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着自己的路,不断推出佳作, 不断超越自我。我觉得小说好像是作家在心灵的作坊里构筑出来的,你能不能说说经过 多年的创作实践,你是怎样从一个“学徒”成为一个熟练的精神劳作者的?

铁(以下简称铁):你刚才说到《会飞的镰刀》、《香雪》、《玫瑰门》等作品,其实 这中间隔的时间很长。《会飞的镰刀》本来是我的一篇作文,也应该说是我的处女作, 《香雪》是我的成名作。我在16岁时写了一篇作文,7000多字,写在大作文本上。那是 高中一年级,我们走出课堂去学农,帮助收稻子。回来以后,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 写了几个城市女中学生和房东小孙子的友情。为了与内容相吻合,我还擅自给作文起了 个名字:《会飞的镰刀》。老师把它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我回到家里,拿给父母看 ,他们感到这篇作文和通常的作文是不一样的,但究竟是什么呢?后来,我父亲想到徐 光耀。

朱:就是《小兵张嘎》的作者?

铁:对。提到我的创作经历,不能不提到我文学的启蒙人徐光耀。父亲带我去找徐光 耀鉴定这篇作文,说实话,他很冷淡,在那里跟我父亲说话,也不理我,只让我把作文 本留下。我们第二次见面,他非常激动,连着说了两个“没想到”,还说你不是问什么 是小说吗?你写的已经是小说了。当时我觉得很意外,后来,经常去向他请教。在我的 创作经历中,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朱:那时的作品没有温情,只有火药味。

铁:78年时,我写了《夜路》,发在《上海文艺》上。后来调我回来,因为我喜欢写 作,就到了河北保定地区文联办的《花山》杂志当小说编辑。

朱:乡村虽然成为越来越遥远的记忆,但是,有时记忆也可以“保鲜”。请问,那段 知青生活对你的审美方式有什么影响?

铁:有句俗话叫歪打正着,我去了农村,当了四年农民,回过头看这段生活并不后悔 。那时天天跟一些十七八岁的女孩一起去劳动,那种感同身受,跟已经成为一个作家去 体验生活是不一样的。不过,我似乎也还算不上一个纯粹的知青作家,下乡插队只是赶 上了一个尾巴,好像把我归到哪儿去,都不太合适。我对乡村的真正情感源于我插队四 年又返回城市之后,地理距离的拉开使我得以经常有机会把这两个领域作相互的从容打 量。在我的视野里似乎不可能没有乡村,这恐怕是作为我这样一个人抒发对自己民族的 情感的一个重要渠道。

朱:这期间你好像还写了《灶火的故事》等作品,睁大好奇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铁:那是受生活所触动。82年我还是业余作者,白天上班,晚上写作。

朱:其实,整个新时期你一直在写。你和王安忆不仅与新时期文学一起成长,也和自 己的作品一起成长。早期作品都善于营构富有诗意的氛围,写纯真、稚气的少女。

陈:清纯,像诗一样。

铁:我写得很慢,不是快手。王安忆写得多,贯穿新时期。

朱:我觉得你的创作经历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发展轨迹,是一个作家不断进行探索的精 神跋涉的过程。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转型,年龄、阅历的增长,求新求变是一个作家 应有的心态,你认为自己的创作在变中有没有不变的东西?

铁:变与不变是辨证的。我觉得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你要有勇气善于打倒自己(笑) 。比如说,早期写的人物与我的年龄相近,有一种稚气和纯真在里面。当你年龄大了以 后,比如,一个中年女性,你的穿着打扮很奇特,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就显得很矫情 。

朱:你的早期作品是用少女纯真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写出香雪、安然等天真、稚气 的女孩儿;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开始用一种成熟的女性的目光来审视人与生存状态。

铁:咱们得拿作品来说,不然就是空对空的。比如,就从《香雪》说起,刚才陈老师 用“清纯”、“诗一样”什么的来说。看了《玫瑰门》以后,喜欢《香雪》的读者就说 ,你怎么变得太复杂,把女人写得那么“恶”,不留情面。身为女性作家,怎能把女人 写得这么丑?还是回到香雪吧!另一些人就说,人成熟了,你的香雪还是太幼稚。我觉得 这两种说法都有它的片面性,就这两部作品来看,我想说明白的是任何问题都有两面性 。从《香雪》到《玫瑰门》,对人性的探究更深、更广、更丰富,我不会后悔自己的这 种变化。但是我也很想提醒读者,看到这种变化时,是不是也能够从作品更深的部位发 现这个作家能不能固守自己,这个作家有没有变中不变的东西。

在我看来,要讲变化,拿近期作品与以前相比,无论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人物、 故事、表达的意思都会有变化,但是有一个精神的核是不变的,不变的是什么呢?我觉 得是对人类和生活永远的爱和体贴,也就是说,还有作为一个写作者一直葆有的那种对 生活的情义。这个情,就是情感的“情”:义,就是义气的“义”。生活中的不愉快, 不满意的地方,甚至表达一些人性当中惊心动魄的残酷的一面,这些东西,不会妨碍你 的真正的情义,你给生活的温暖。其实,这里就涉及到文学的功能到底是什么?

原野上的“三垛”

朱:你在人生的原野上行走,常常把深情的目光投向在黄土地上劳作的人。女性一直 是你格外关注的主题,在当下文坛,像你这样执着于展示乡村女性生存状态的作家并不 多,在女作家中更是个异数。你能说说这是什么原因吗?

铁:我想说一下我对中国农村的情感和看法。对评论界划分的城市题材还是农村题材 ,我觉得比较粗糙,不是那么黑白分明的。从广义的角度来看,实际上我想的更多的是 中国式的人的生存状态,既是乡村女性,也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活、生长、生存着。 我插队四年,当时私下里觉得是“体验生活”,现在想把这个词更完整一下。我不愿用 “体验生活”这个词,生活就是生活,不必去刻意“体验”。

陈:“体验”与生活在其中味道就不一样了。

铁: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你可以一辈子不去农村,也可以写得很好,这个没关系,不 一定要求所有的作家都到农村去,写城市也可以写出很漂亮的小说,并不一定以农村作 为底色作为根基。但是作为我自己呢?可能是一种过时的顽固吧,我觉得一个中国作家 可以不写农村,或者中国式的农民,但是你至少应该对中国的农民有所了解,因为直到 现在中国所有的城市的根基都与农村相连,至少可以说大部分人是这样。中国是一个农 业大国,我认为不了解中国农村、中国农民,就不能真正了解中国人和中国社会。

朱:乡村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也是中国作家寄寓情感与灵感的一片沃土。这方水土 滋润了你,你用真诚去拥抱它,感受着土地的神力。在这种交融过程中,你以自己的方 式感知、把握和表述对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的理解,真善美成为你的作品的底色。在 你的笔下,有一个乡村女性系列:大芝娘、孕妇、七月、他嫂等等,你写她们的母性和 原欲,她们的坚忍和愚昧,她们的欢欣和悲苦。可以谈谈你的想法吗?

铁:我在写作中,没有居高临下地想我来给你写个中国农民,我来告诉你中国农村的 女人是什么样的。而是在广义上,是在中国的这块具体的土地上生活的这么一个人,这 么一个女人。她们身上可能有蒙昧的、麻木的、浑然不觉的那一面,但是也很难说很多 中国的城市妇女就已经超越她们了。有些中国女作家或者男作家以他们自己解放的灵魂 来表现笔下的那些女性,就以为他们笔下的女性自然的要求自己解放自己,灵魂充满了 痛苦,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乡村女性是有一些变化,但是更多的妇女仍然处在不自知的 一种状态,没有方向感的生活。你认为她们很麻木,实际上可能是你的自作聪明,那可 能是乡村女性的大智慧,或者是中国女性的大智慧。她们的生活目的非常小,比如大芝 娘,你也很难说她就是愚昧,当时我写她时,觉得她其实是一个圣母的形象。

朱:在“三垛”中,比较集中地体现了你对女性生存状态和命运的整体性思考。第一 垛《麦秸垛》影响最大,你对生命这个神秘而又永恒的主题进行了探寻。

铁:《麦秸垛》是86年发表的,那是中国文坛最耀眼、最热闹、全社会的关注点最集 中、作家操作与实验最热闹的时候。

陈:王安忆写“三恋”,铁凝写“三垛”,时间差不多,有没有人做过比较?

朱:“三恋”和“三垛”都是系列小说,影响较大,味道不同。“三垛”中,你最喜 欢的是那一垛?

铁:《棉花垛》,这篇小说发表的时候,被《玫瑰门》遮盖了。

朱:《棉花垛》讲述了乔、米子和女儿小臭子的故事,借助战争这一残酷、复杂的背 景,揭示了女人对男人的依附心理和不可逆转的轮回的悲剧命运。

铁:在《棉花垛》里,战争只是背景,是比较虚的。我在这里写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 ,战争也没有掩饰女人的“被看”。乔在夜色朦胧中,用皮带勒出腰身。国本来奉命枪 毙叛徒小臭子,却把她先奸后杀。女人的本相、本真的一面在这里显示出来。战争是背 景,其实是写人。我没有经过战争,这是我感觉到的战争。

朱:“三垛”中的《青草垛》好像是90年代中期发表的吧?与前“两垛”隔了很长时间 ,采取的是男性视角,弥漫着青草的甜气和苦气。

铁:发在96年的《钟山》上,《青草垛》的第一人称是男性。

朱:这一组小说的标题和中心意象都取自乡村,又都是由常见的植物所构成,你却把 它们“移植”到精神的田园,显然是“别有用心”的,能说一说有关“三垛”的想法吗 ?

铁:我一直坚持读者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也不一定告诉读者其实应该是什么,因为权 利在读者手里。但是如果一定要说是什么,写“三垛”也不是说一定先有很强的女性意 识,特别是《青草垛》的第一人称是男性,不是从女性出发的小说。

与女性“厮杀”的是谁

朱:90年代席卷而来的市场经济大潮,改变着人们的价值观念,感受到物质与精神的 双重挤压,淡化理想,讲究实惠。这种倾向反映在文学上,出现了平面化、世俗化、欲 望化的现象,导致精神的萎缩与失落。时尚文化装点着五彩缤纷的城市,而你却坚守精 神的家园,深情地回望乡村,推出了《孕妇和牛》、《秀色》等小说,你为什么会有这 样的文化选择呢?

铁:90到91年,我在山区里选择了一个县,也没有人强迫我必须去体验生活,是我自 己想到那里生活一段时间。那地方有山,有一条河,正在开发成旅游风景区。写香雪时 ,那里非常穷,现在变化很大。为了生活的方便,我在那里兼了个职,那个县的县委副 书记。人家还找我反映问题,这就很真实,便于沟通。有一次,我到一个地方去,都快 收麦子了,麦穗已经很饱满,麦田一望无际,在地头上,站着一个怀孕的妇女,挺着大 肚子特别自豪。我觉得那个“景象”特别打动人,就想把它写成小说。

朱:你在小说里又加了个石碑?

铁:真有石碑,躺在路边,人们老是坐在那个石碑上,过路的歇歇脚。

朱:多年来,你在短篇小说的园地里耕作,不断获得好收成,常常给人新的惊喜,新 的感悟。《孕妇和牛》问世以后,文坛为久违的“香雪”的回归兴奋不已。你觉得这两 篇小说有什么不同?

铁:写完《孕妇和牛》以后,得到一些称赞。我觉得与《香雪》相比没有什么可比性 ,一定拿它与香雪相比的话,我可以说,更爱这个《孕妇和牛》。《香雪》已是约定俗 成的,技术上还有一些不老到的地方,我看了很脸红。《孕妇和牛》发表以后,有人说 香雪回来了,又不复杂了。如果非要相比的话,我觉得写香雪时的心态,是一个刚睁开 眼睛的女孩子,没有经过生活的……

朱:磨难?

铁:说磨难也太做作了,不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如果说香雪没有出过山的话,那么 写她的人也没有出过山。这个山当然是有象征性的,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人心有多 深,香雪的希望其实也就是作者的希望,美的和善的,对于新生活不顾一切的不由分说 的向往。当然,这是令人心酸的希望,所以,很多人喜欢她,包括现在已经不读小说的 以前的文学爱好者。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别处去,但还能想到这个香雪来,我就很 感谢了。《孕妇和牛》的境界更高一些,现在你要找毛病,就不像香雪那样明显。我自 己对这篇小说,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小说的本身上,都比较满意。

朱:我读到你对母性光辉的抒写,人与自然的和谐,怀孕的妇女和怀孕的牛之间似乎 有一种默契,“同病相怜”,有着共同的自豪感。你通过一个农妇由生理变化引发的心 理变化,开掘出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展现了一个从大山里走出的农妇文化人格的觉醒。 从表层来看是对“香雪”的回归,实际上是不同的,正像清纯的少女变成孕妇,她在穿 越人生的关隘时灵魂受到了历炼,正在走向成熟。我看过以后,瞎想了一通,很受感动 。

铁:现在读小说能受感动的已经不多了。女性不衰的母性的光芒,是神奇的,这是女 性无可替代的自豪。

朱:咱们聊了半天,谈的都是乡村的事情。其实,你为我们提供了两个世界,不仅有 古老而凝重的“黄土地”,还有纷繁变幻的“万花筒”——城市。你不仅善于写纯真的 农家少女,也擅长写城市的普通姑娘,比如《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这是一个善良 、厚道的女孩,一心想改变自己,却总也改变不了。作品对白大省精神层面隐秘的探寻 达到相当的深度,表现的是地道的老北京生长出来的人品与人格、感情与心理,让人怀 恋而又困惑。可以谈谈写这篇小说的初衷吗?

铁:这篇小说呢,实际上也不是从女性出发。深圳的一个70多岁的男性读者,给我写 了一封信,他说年轻时在北京工作,家住西单大木仓胡同,离我姥姥家很近,读了小说 以后感到很亲切,感叹到非北京不能有白大省,北京非有白大省不可,北京再没有这些 傻里傻气的女孩子,就太冷冰冰的,他说他本人就是一个漂流在外多年的白大省。能与 读者沟通,我心灵上也有一些安慰。因为我是写给所有读者看的,而不是写给小圈子里 的女性主义者看的。所以说,我们身上可能多少都有一些白大省的成分。

这么一个从北京小胡同里走出来的女孩子,实际上很不满意自己这么善良,这么不女 性,这么不娇娆,和西单小六的反差是这样大。她想改变自己,不想成为自己已经成为 的这种好人。她是一个热烈的恋爱者,但永远失败,光有种子,没有结果,一腔过时的 热情。人总有一些美德和弱点,要改变自己的合理性、可能性极小,而不仅仅像有些评 论家说喜欢这个小说是因为传达了北京小胡同里的美德。

朱:从表层看是这样的吧?

铁:从表层看,是传达了东方精神和传统美德。可是又有哪一个人真的希望我们自己 都变成白大省呢?读者单方面的愿望是希望白大省还存在,只有她存在,社会才平安, 人类才更像人类,而我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所以,从这一点出发,如果仅仅呼唤一种 善良,呼唤一种硕果仅存的东方美德、胡同文化,那么这小说可以读下去,但不是一篇 好小说。实际上这篇小说更深层次的东西,我更想讨论的是人要改变自己的合理性,但 同时这改变几乎又是不可能的,她的悲剧构成一种存在。这个悲剧不是属于女性的,而 是属于人类的。我想探讨她的悲剧,她的合理性。如果我们今天问自己,都有对自己不 满意的地方,有时想成为另外一个人。当然也有人想我就是我,现在的我就是我想成为 的我,但是也有人在生活中存在着偷偷的幻想,好人的灵魂中也有最隐秘的追求,也有 被人忽略、轻视的地方。

陈:看来你在创作前,对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还是有所考虑的。

铁:我肯定是有所考虑的,而且不考虑成熟的时候,不能动笔。这个人实际上在我心 中存在了很多年,可能跟我认识的人有关,但是变成小说时,已不是生活中的那个存在 了。

朱:重新组合了一个人?

铁:她在我心中存在了好多年,是我很心疼的一个人,不能随便写她。不是我先有一 个概念,一个人要怎么样,然后再去找材料。

敞开“玫瑰门”

朱:长篇小说不是文字的集合,有着其它文体所不具备的能量。可以说你在小说艺术 的“马拉松”竞技中,也遥遥领先。

铁:在长篇中,我对《无雨之城》不是最喜欢的,严格来讲,也不能说是纯粹的游戏 之作,我还不想否定它。

朱:你的三部长篇小说中,最喜欢的是哪一部?为什么?

铁:最耗费时间、也是我最喜欢的还是《玫瑰门》,但是写作技巧的相对成熟是《大 浴女》。《玫瑰门》提供的是人物形象,《大浴女》的叙事手段熟练一些。

朱:有位女大学生曾问我“玫瑰门”是什么?我从书架上找了一本封面上面有玫瑰的书 给她看,起初她一脸困惑,再让她细看终于恍然大悟。“玫瑰门”作为一个关于女性寓 意的象征,是生命之门,更是广泛意义上的人性之门,它充满苦难,也散发生命的芬芳 。你敞开了“玫瑰门”,用超越性别的“第三只眼”来审视女性。通过一家三代的“窝 里斗”,表现女性复杂的生态和心态,破译人性的密码。你觉得可以这样解读吗?

铁:读者似乎有理由认定《玫瑰门》是女性之门,这部小说我想写女性的生存方式、 生存状态和生命过程。

朱:在《玫瑰门》里,你笔下的人物从“单色”向“杂色”转换,既审视“恶”的灵 魂,也审视“恶”的后面燃烧的生命力。你把善与恶交织在司绮纹的身上,使这一形象 超越了曹七巧的单纯恶性发展更有立体感和现实性。你怎样看待这个人物?

铁:司猗纹身上有“恶”的光彩,“恶”的背后是强烈的想被认可、被承认,有着女 人的、人的一面和极为强大的生命力。她一辈子80多年生命的跋涉历练,为了生存,挖 空心思,卑微的、扭曲的都做过,她的魅力和她的恐怖都体现在她的“不甘心”上。

朱:司绮纹的同辈人——“姑爸”,是一个不男不女、心灵畸变的人。庄家的第二代 女性——竹西,鄙视“恶婆”,我行我素。苏眉用少女的目光,悄悄地窥探“玫瑰门” 里的奥秘。男人缺席在场不是病就是死,肩起生存重任的是老中青三代女性。你为什么 要做这样的艺术设计呢?

铁:书中的主角都是女人,老女人或者小女人,这是一场“玫瑰的战争”。

朱:作为一个女性作家,你所关注的不仅仅是社会的性别歧视和不公正,而是探寻女 性的命运和内宇宙,为新时期女性小说开辟了一个灵魂自审的领域。《午后悬崖》在圣 洁与丑陋的对立氛围中,对女性的异常行为进行思索和探询;《小黄米的故事》、《法 人马婵娟》、《甜蜜的拍打》等小说,反省女性在商业文化中所受到的“精神污染”; 在《玫瑰门》里,你把笔锋直抵人心深处的丑陋,探寻生命之迷、人之奥秘。你怎样看 待女性的“残缺”呢?

铁:我就像在小说里那样看的,你不是都说出来了吗?(笑)另外,女性就像一个钱币的 两面,有时只认那一面。作为一个女性作者,真的有勇气把那些让人不愉快的、真实的 本相表达出来,可能女性的真实、那个本相更打动人。我不想一味只写女人的善良呀, 美好呀,表面的让人怜悯的地方。

“猫照镜”的谜底

陈:你的小说标题是先有的还是后有的?

铁:我给小说起名有两种,一种是一下子就有一个好名字,然后我在这个名字之下写 作,心里就特别踏实。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没有名字也可以写,但是写到最后就知道不行 了。

朱:你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大浴女》的写作就是这样的吧?擅长“品画”的你,用法国 印象派大师塞尚的油画为自己的新作命名,既有象征意义,又可能会在一些读者那里产 生某种错觉。当初是这样设想的吗?

铁:一开始没有书名,先写了下来。塞尚的画不是一幅,而是“大浴女”系列,有一 些内在的东西使我很感动。这些画不是像古典主义时期的画家把女人的身体画得很甜蜜 、很完美,而是茁壮的、朴实的,躯干和肤色都跟土地、跟森林、跟树木纠缠在一起, 和泥土的颜色融合在一起。我觉得这种气势和他笔下的浴女们是有深意的。人体和生命 和树的躯干和土地共生的,那种共同的命运,那种坦荡,我觉得特别好。我很喜欢这些 画,现成的“拿来”,就这个吧!

朱:在这部小说里,尹小跳这一鲜活的女孩“跳”入我们的阅读视阈,从一己的经历 说成长看社会,寻找心灵的花园,寻找那种平实、自然的生命境界。你关注着女性本体 的精神走向,在文化和生命的双纬度上,展开女性的自我审判,撕裂伤痕,拷问童心, 拷问良知,向人的灵魂挺进。你觉得是这样的吗?

铁:我希望是这样。到后来,她的心胸那么坦荡,那么不忸捏,不矫情,与土地、树 木、植物相融在一起。

朱:你对绘画有着丰富的知识,并在《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无雨之城》中表现出 来,你的小说总给人一种画面感。《大浴女》里有一组当代法国画家巴尔蒂斯的具象画 《猫照镜》,反映了照镜子的少女和猫的微妙关系,构成某种象征意味。你的说法是最 有权威性的,能透露一下这一组画所承担的“任务”吗?

铁:那个“猫照镜”也说出来确实很难为情。我的观点是小说写完以后,作家应该闭 嘴,你不要太相信作家的说三道四,还是要相信小说本身。“猫照镜”是法国写实主义 画家巴尔蒂斯同一题材、同一场景的变体画,这个题材的画在十几年间画了很多幅,我 在小说里只选了三幅。其实,所有的“猫照镜”画的都是一个猫和一个少女。

朱:少女看猫,猫看少女?

铁:互相看。在西方猫被看作是狡诈的、不吉祥的,女人像猫是邪恶的,猫就是女人 的隐语。那个少女和猫互相观察,开始不设防,是自然松驰的,后来衣服渐渐增多,和 猫紧张对峙。起初是游戏状态,反过镜子给猫照,少女长大以后,和猫之间有一场战争 。这里蕴涵着象征性,女人和猫的对抗。猫是窥视人类的,又狡猾,又假装温柔的危险 的存在,这在巴尔蒂斯的画中也是有的。放在床角,有一种灵魂被偷窥的感觉,它给我 的感受是挺惊心动魄的。“猫照镜”虽然画面简单,但是包含的内容、文化内涵挺丰 富的,非常有意味的,可供猜测的东西很多。我也在猜测,她怎么了?她当然知道猫是 狡猾的,猫在窥视她,也许有一天她会变成猫。这种猫和女人之间的互相较量试探,好 像没有妥协,灵魂里面的东西很多。

朱:请你能否谈谈对世纪之交女性写作的看法和自己在这个潮流中的自我定位?

铁:先说我自己,我没有给自己特意定位,如果说有,今天下午说的都在里边了。现 在已经是新世纪了,90年代以林白、陈染为代表的女作家的崛起,她们有一个标志性的 倾向,采取的私人化写作方式都有着存在的价值,特别是中国多少年不允许有个人的表 现,所以我觉得是有积极意义的。后来更年轻的,60年代、70年代出生的作家,这样以 年代划分比较粗糙,不是很科学,容易淹没一些作家,但比较省事,只好这么说。他们 这些人的写作,尤其是女性作家的写作,出手还是不凡的。同是女性写作者,但是我那 时起点不是那么高。

朱:那时你睁大好奇与欣喜的眼睛,捧出一方纯净、甜美的精神世界。

铁:现在文学多元化了,她们关注个人的喜怒哀乐,勇敢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有自己 的读者群。但是问题也有另一面,看多了就觉得她们的作品似曾相识,实际上她们也存 在着需要从纯粹的个人小悲欢中走出的问题。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道路上走过来的,应 该允许每个人在这个阶段就是这个状态,她没有办法超越这个时代,超越自我,要是能 超越,她就是大家了。

朱:你的创作活动贯穿了整个新时期,在“麦田”里辛勤劳作,保持了一种不断生长 的状态。近年来小说这一文体尤其是纯文学的命运,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发生了戏 剧性的变化,由不断引起轰动效应到遭遇冷落,逐步走向边缘化。面对这一事实,你的 心态和思路有无波动和变化?

铁:写作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商品经济大潮对我个人的写作也没有什么太大 的冲击,因为一个严肃的作家,不会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而且我想也应该把那种 观念改变一下,就是如果我要写严肃的作品一定卖不出去,为了卖出去,就要写迎合市 场需要的。那也不一定。

朱:在新的世纪里,无论商品经济怎样运作和包装,人们依然期待文学能为飘泊的精 神留下最后一块栖息地。可以谈谈有关创作方面的打算吗?

铁:我们无法预测新世纪的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位置和分量,只要人类还是这个星球 上最重要的物种,只要人类还有心灵,只要眼睛还有阅读的需要,只要文字还是人与人 交流的手段之一,文学就还会存在。我是一个作家,既然是作家,那就是说,写作是你 的本分!

标签:;  ;  ;  ;  ;  ;  ;  

精神田园--铁凝访谈录_铁凝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