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电影的叙事策略_电影论文

李安电影的叙事策略_电影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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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载着横亘中西文化的主题、又承受着电影市场的压力,李安采取了博采众长的叙事策略 ,他善于调和多种艺术元素和技巧为己所用。他的电影里容纳了各种类型电影的特点:有戏 剧性故事、有多样的“有意味的形式”、有故事之外的情绪与韵味……

一、故事编排:戏剧性的故事本体与结构

李安是学戏剧出身的,5年的戏剧经历对他创作的影响十分明显,从拍电影起步开初,他就 把戏剧的方法带入到电影创作中。

1.带来奇观感受的戏剧性故事

与台湾“新电影”重形式、轻故事迥然不同,李安一定会给观众娓娓道来一个好故事。这 个故事的与众不同就在于李安的世界性视野。以“父亲三步曲”(《推手》、《喜宴》、《 饮食男女》)为例,讲的都是“家”的故事,却不是平凡人生的普通故事,他的故事带有传 奇色彩,具有奇观性的展示。例如:《推手》是中美合璧家庭中的故事,有中国太极大师大 败美国流氓场面;《喜宴》铺写传统中国奢华的婚宴,还有发生在美国的同性恋生活情节; 《饮食男女》中,鳏居多年的父亲辛苦带大三个女儿,却突然爆出与女儿同学相爱结婚的“ 不 伦”恋情……由于有中西不同文化背景,普通生活场景也产生了戏剧性情境:《推手》里, 一家人围坐吃饭,中国父亲与美国媳妇言语不通,闷闷相处了一天,急于向儿子/丈夫倾 诉,餐桌上中英文混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语言的人心怀猜忌、各抒己见。儿子在外累了 一天 ,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对付,既要充当翻译,又要协调两人关系,角色来回转换。冷不丁地, 英语汉语都通、不懂事的孙子,翻译了不该翻译的话,更是添乱……本来简单的家庭晚餐, 因为添加了人物身份和文化的特殊因素,充满了戏剧性张力,变得情趣盎然。这样,让观众 对普通生活场景也超越了司空见惯的体验,重新感到兴奋和好奇。

他的几部好莱坞影片,也都情节曲折,场面不凡,戏剧性十足。《理智与情感》是时代久 远的中世纪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感情分分合合,一波三折。《与魔鬼共骑》描绘美国南北 战争时期几个南方游击骑兵的战斗和爱情故事,那是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人的命运瞬息万变 ……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卧虎藏龙》则优雅地展示了古老中国江湖上的一段传奇故事 ,月黑风高的飞檐走壁、粼粼水面的凌波微步、竹海清风的武当剑法,更有浪迹天下的侠客 情仇……这三部古装影片对中西观众来说,不仅是古典的“西洋景”亦或“东洋景”,也颇 能勾起种种悠远情怀的浪漫联想。《冰风暴》则提供了一幅西方传统文化裂变后的现代社会 风貌,它以美国“水门事件”为社会背景,不仅精心展现了一场罕见的冰风暴,更描写了性 解放思潮下交换夫妻的奇特性游戏:晚会结束时,妻子们随机抽取车钥匙,然后跟着车的男 主人回家过夜,这些令人惊异的情节和场面,具有十足的戏剧爆破点,为整部电影蓄含了强 烈的戏剧性因素。

2.戏剧性的叙事结构

李安电影在叙事结构上也具有戏剧化特征。他讲究剧情的起承转合,人为的精心运作,重 视冲突和突转等戏剧技巧的运用。

有戏剧,必定有冲突。李安电影故事基本上有发生、发展、高潮、结尾的过程,这个顺时 序的过程,也正是对立双方冲突的演变经过。

以《推手》为例。《推手》里最深层的冲突是中西文化的冲突。这种不同文化冲突的表象 ,直接体现为老朱与美国家庭及社会环境的冲突,又分别由三个冲突组成,随着剧情发生、 发展、高潮、结尾的进程相继传递和转化。具体见下图所示:

发 生 发 展 高 潮

结 尾

老朱从北京移居美

夹在父亲与妻子间

老朱离家出走,到一

老朱被儿子接出

国儿子家,与洋媳

的朱晓生决定撮合

中国餐馆打工受歧视

监狱,明白“三

妇言语不通,互不

父亲与陈太太,以

,忍无可忍以太极功

世同堂”愿望幻

理解。 让父亲搬离家门。

夫摔伤餐馆老板及其

灭,一人独处,

打手、美国警察。 又与陈太太相遇

……

老朱与美国媳妇玛

老朱与已西化了的

老朱与餐馆老板的 冲突暂时保留,

莎的冲突

儿子朱晓生的冲突

冲突 归于平静

中西文化的冲突(表示为老朱与美国家庭及社会的冲突)

《喜宴》,同样以冲突来结构剧情: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观念(上代人)与西方现代的反传统 家庭伦理观念(下代人)之间的冲突,是贯穿全片的深层冲突。在剧情的表层,它表现为同性 恋与结婚问题上的两个冲突。从儿子不愿结婚到设计假结婚,到举行盛大的婚礼,到夫妻弄 假成真,又到同性恋真相暴露,这两个冲突一直交替上场,轮流推进剧情发展,直到故事结 束时冲突双方都妥协退让,才暂告平静。其它影片《饮食男女》、《理智与情感》、《冰风 暴》、《与魔鬼共骑》、《卧虎藏龙》等人物关系较之前两部影片略略复杂一些,同样是有 一 个本质上的、文化观念层面的冲突为内核,操纵着不同人物间的情感、行为冲突,沿着顺 时时间轴转化和传递。

无论是中国的戏剧性电影,还是好莱坞娱乐电影,都注重冲突贯穿的戏剧性结构。但它们 的冲突往往是一种经过提纯了的、尖锐对立的二元冲突(敌/我;善/恶;对/错等)。在故事 的进展中,冲突双方的斗争越来越激烈,矛盾的张力不断积累扩大,到高潮时刻,双方斗争 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最后实现一方消灭另一方的结果,二元对立归于一元独存。在这样的过 程中,冲突往往是以递进方式一环连一环构成情节链。而李安电影中的冲突尽可能地去除了 火药味,虽然对立但不是敌我矛盾,这些冲突往往源于深层的观念冲突,进而表现为人物的 情感冲突——李安影片主要人物几乎都陷入“理智与情感”的冲突中:“父亲三步曲”的父 亲在传统文化规范与内心情感需求间徘徊;中国传统侠客李慕白和俞秀莲的爱情在“义气” 面前犹豫矛盾(《卧虎藏龙》);两对夫妻,既对换妻游戏蠢蠢欲动,又为传统伦理家庭的瓦 解忧心忡忡(《冰风暴》);杰克内心喜欢年轻寡妇苏莉,表面上却时时回避和她共处(《与 魔鬼共骑》)。正是这些“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决定着人物言行,人物言行则表现为一个个 小冲突,这些小冲突转换着方式穿越情节链,最后归于暂时的平和状态,而深层冲突仍然沉 默地存在。相比之下,李安电影的冲突安排更符合现实世界的逻辑,更贴近生活本来的复杂 状态。

二、故事讲述:叙述者的隐藏与显露

尽管李安电影戏剧性成分颇重,但并没有成为一种“影戏”。“‘影戏’对电影的基本认 识是:戏是电影之本,而影只是完成戏的表现手段。”(注:周星主编《民风化境——中国影视与民族文化》,第160页,转引自陈犀禾《中国电影美学的再认识——评〈影戏剧本作法〉》,黄会林主编《中国影视美学》,北京师范大学出

版社1999年版。)李安找回故事/戏剧,是对台湾“

新电影”重“影”轻“戏”的否定,也是对“影戏”传统的一次“否定之否定”。他的“影 ”,博采众长,既服务于叙事,能清晰、流畅地叙述精彩故事;又不完全服从叙事,是“有 意味的形式”,拥有独立的品格。

1.隐藏叙述者

李安在纽约大学接受了正宗的美国电影教育,同时还要在好莱坞统治下的美国电影界站稳 脚跟,必定要注重好莱坞的规则。好莱坞对李安影响最大的,是经典的“透明”叙事经验, 即从观众心理接受机制出发,尽可能隐藏电影叙述者,“似乎只有想象世界本身在被叙述着 ,叙述本文成为中性的或透明的,就像一块窗玻璃,观众透过它直接瞥见了想象世界”,… …其效果是“使电影故事显得真实,不可预料其发展,故事事件似乎是自然涌现的,这样也 就掩盖了故事的叙事本文组织的任意性和叙事者的干预作用”。(注:李幼蒸《当代西方电影美学思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60页。)李安为了给观众讲一个 好故事,在叙述剧情发展时,基本上遵循着这一叙事规则。可从两方面来看:

其一,叙述视点

一般地,李安采用“三视点合一”的策略,即尽可能让叙述者视点、镜头视点、观众视点 三者合一。李安电影故事内没有叙述者,故事叙述者是故事的局外人——沉默的旁观者—— 导演。而且,导演躲在镜头之后,让镜头代表观众的眼睛,尽量模仿观众的感知,最终使得 观众视点与导演的视点重合,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被隐藏着的导演视线带走,却以为是直接面 对 真实的故事情境,银幕上的描绘和展示都成为一种自然呈现。

李安还尽可能剔除打断这种幻觉的叙述方式:旁白、内心独白、主观变形镜头等等,保持 着一种客观、中立、冷静的旁观者姿态。这种时候,叙述者(导演)隐藏起来了,它唯一的存 在迹象,就是它正在连续不断地为观众提供着演示故事的有声画面,而这种微薄的迹象也早 已被银幕上的虚幻世界掩盖了。

其二,叙述时序

李安电影故事按顺序线性发展,尊重情节在时间上的因果逻辑关系,在时间顺序上没有大 幅度的跨越,除《卧虎藏龙》外都没有闪回、插叙等时间跳跃手段。因此,电影按时间顺序 自 然地发展,不被任何外力打断,给观众呈现出完整的故事流程。保证了时间的连续性和完整 性,也就加强了故事的逼真性,故事的进程更符合生活的自然形态。观众观看电影,仿佛参 与了故事的进展,感受了时间的流逝,亲历了人物的体验,从而产生同化作用。

这一点,《卧虎藏龙》出现例外:罗小虎的第一次露面时,他和玉娇龙在大漠的恋情以插 叙方式作了补充交代,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补叙,因为必须要向观众交代这个人物的来历及与 玉娇龙的关系,但如此一来,影片原来的影像风格、故事氛围、人物行动逻辑都被硬生生地 打断了——这可视作叙述者在讲述出现疏漏情况下被迫出场打的一块补丁,打在京城神秘幽 暗夜晚的一块热情的黄色补丁。

2.显露叙述者

李安的电影往往并不满足让观众投身银幕虚幻世界做一场“白日梦”,他更要让观众认同 故事之后有所感悟。因此,他也会脱离好莱坞的“透明”叙事规则,有意给观众提供一种知 性化的观影方式,使观众暂时从情感介入的状态下解脱出来,找回自我位置和立场。有时, 在交待背景、展示环境处,在情节的转接处,等等,一直隐藏至深的叙述者会悄然显露,不 动声色地给观众一个提醒或暗示。《饮食男女》开头不久有一个镜头:老朱做菜,银幕画框 内 ,景深是老朱在厨房里,厨房外客厅墙上挂着一幅母亲遗像,老朱的半身与遗像正好一左一 右对称。这个镜头稍停顿,左移,遗像出画,老朱位于银幕画框中心位置。其实,按叙事惯 例,表现老朱做菜的镜头,从此处开始即可。这个镜头就是叙述者(导演)有意提供的细节暗 示:老朱的二女儿与故世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故事发展到后来,母亲遗像又几次脱 离情节出现。这暗示使细心的观众思考:酷似母亲的二女儿在家庭中、在父亲的心目中是否 占有独特位置?二女儿的故事是否与别的女儿有所不同?从而对二女儿特别关注。

而有的时候,李安也借助剧中人的嘴把他的观点直接告知观众。《喜宴》里,李安干脆扮 作出席宴席的一个客人,面对镜头/观众说:“你正见识到中国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 炼神还虚”的话题,从《推手》的太极高手父亲到《卧虎藏龙》的大侠李慕白都在探讨,这 与其说是故事人物的精神追求,不如说是李安本人对人生的哲理思索和表白。特别在《卧虎 藏 龙》里,人物对话处处藏玄机,远远超越其交代剧情和展示性格的一般功能,使观众的耳朵 无法和眼睛一起迷失在精彩纷呈的动作画面里。是否可以这样说:《卧虎藏龙》的叙述者分 裂成两个:一个属于表层,躲在画面的背后,娴熟地铺展动作画面、营造故事氛围;另一个 藏在深层,却又频繁地出场,试图和观众交换深刻的哲理思辩。所以,谙熟好莱坞叙述规则 的美国观众能陶醉在美奂美伦的武打场面里、徜徉在他们熟悉的自由自在的爱情追逐里,而 只 把另一个叙述者当作似现非现的东方精神背景,浅浅地浏览领略其神秘悠远即心满意足。 而对于有的中国观众来说,如果只注意跟上了隐藏叙述者引领的故事表层,忽略了另一个叙 述者,把看到的和脑海里已有的动作片对比,就嫌只是飞来飞去地虚打,显不出中国功夫的 威猛实力——笔者怀着极大的期望看第一遍时就是这种感受。但,和银幕幻象保持距离,关 注叙述者/导演时时流露的人生感喟,就会被带入意味深长的另一重境界。

三、基本语法:单镜头叙事与蒙太奇“换气”

1.单镜头叙事

“前两部戏(《推手》和《喜宴》)也主要是受环境限制,光是想到要在二十几天内拍完一 部片,就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去拍那种非必要不可的东西,所以每个镜头都塞得满满的,有作 用的。”(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79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

。)拍电影之初,李安要尽可能地利用单个镜头内的场面调度,来展示人物关系 和发展剧情。如《推手》中,为显示老朱与洋媳妇的沉闷、对峙心态,特意使用单镜头来表 现,在单镜头中把两人处理成前后景的纵深调度关系,由此形成强烈的对比。《喜宴》中也 重视以长镜头叙事,如威威接受高母礼物并试穿旗袍一场戏:威威捧着礼物和旗袍从左边出 画,同时赛门和伟同右边入画,给高父高母送见面礼。高父母客气地收下,高母看着右画外 喊出声,画面右移,景深处威威身着旗袍亭亭玉立,高父母及伟同上前簇拥着威威,前景留 下赛门孑孑而立。这个镜头里(中间切入威威看钞票吐舌头的一个短镜头),先是横向后是纵 向的场面调度,叙事有条不紊、层次分明,并表现出人物的不同心态。

在《理智与情感》中,李安对长镜头和场面调度的运用更是出色(这不能说是他迫不得已采 用 的叙事技巧,而是精心设计的镜语表达)。如爱德华赠手绢给埃莉诺拭泪一场戏:景深处 有三层门,爱德华从景深处走来,穿过两道门,走近镜头,(镜头跟移)爱德华侧影向左走向 埃莉诺;埃莉诺正听着玛丽安弹钢琴而流泪,他赠她手绢擦泪,两人对话,一起向左出门, 出画(为保证流畅叙事,中间插切两个极短镜头:埃莉诺回头望爱德华、弹钢琴的玛丽安留 意听两人说话),埃莉诺的妈妈从右边入画,面带微笑,原来她一直在注意两人的交往;镜 头仰移,妈妈出画,楼上的芬妮入画,表情阴冷,原来,一切都未逃过她的眼睛。这个连续 的长镜头,场面调度之复杂,令人惊叹。它一层套一层地揭示人物的心理注意力,以“螳螂 捕蝉,黄雀在后”的方式,表现出不同人的窥视行为。

此外,《与魔鬼共骑》、《卧虎藏龙》里表现运动大场面(如两部影片里骑兵奔驰的场面) 时,经常是用单镜头展示相对完整的场面,好莱坞惯见的拉仰、拉俯等运动镜头在李安手里 运用得极其圆熟流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香港武打片惯以频繁的蒙太奇剪接省略过程动作 ,造就惊人的视觉幻象,李安却反其道行之,常用长镜头跟拍人物行动过程,如京城夜逐一 段,让观众看到俞秀莲和玉娇龙施展轻功的起、飞、落的完整过程。据说是为了以动作表现 人物性格,玉娇龙是初生牛犊无拘无束,动作轻飘蛮横;俞秀莲是老江湖分寸有度的性格, 动作稳重有力。

2.蒙太奇“换气”

李安提及影片节奏问题时,说“《推手》前面松是因为我要制作那个气氛,闷够了后面东 西才会出得来。《饮食男女》是整个比较有‘呼吸的感觉’,不是全部呼气或吸气,而是比 较有些松紧,在韵律感方面显得更直觉些”。(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80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

。)一般地,长镜头中,叙事元素复杂多样, 时空完整延续,容易蕴积重复性的知觉和情绪,于是就慢慢憋住了一口长“气”;而蒙太奇 段落,尤其是快节奏的蒙太奇剪接,视觉跳跃多,会产生一种急促感和破碎感,就留不住一 口长“气”。李安“因剧情而宜”地采用这两种叙事方式。

比如,“《推手》前面还有走来走去,打打坐呀、吃个饭、练个拳什么的”(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79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

。)。这个段落 ,多用单镜头营造出相对沉缓、完整和郁闷的气氛。接下来,玛莎胃出血的段落中,是近景 别、大跳跃、快剪切的蒙太奇片段:一个四人中景和一个手部特写后,是老朱、玛莎、朱晓 生及孙子杰米的近景或特写镜头,随着老朱惊惶睁眼特写镜头,玛莎尖叫,又是几个人紧张 表情的特写。这个蒙太奇段落打断了原来一直缓慢的节奏,起到“换气”作用。

相对来说,《饮食男女》比《推手》、《喜宴》更松,其结构上不再是单线递进的冲突, 而 形成以三个女儿的情感发展为脉络的多条线索、多个冲突。这还只是明的线索,暗地里,老 父亲的情感故事隐隐约约地躲着。这种复杂的多层情节叙述,要求彼此照应协调,于是,不 刻意“憋气”,也无须“换气”,而基本保持平稳的一“呼”一“吸”。

至于别的影片,《理智与情感》的呼吸类似于《饮食男女》;被称为“理智与情感”动作 片版的《卧虎藏龙》,也同属呼吸相对平衡的节奏,但更加隐忍、有力,因其间始终按捺着 喷薄欲出的激情;《冰风暴》有点像《推手》,一直“憋气”,间或透点气,到最后憋不住 再总爆发;《与魔鬼共骑》的蒙太奇剪接拖泥带水,呼吸把握不是很好,失却了韵律感,倒 是临近结尾一处蒙太奇片段给人印象深刻:杰克带着黑人朋友丹尼和妻儿回家,意外遇上曾 向他背后放冷枪的仇人,双方僵持。影片以近、中景、特写等的镜头分别展示双方的眼神、 表情、言行,但这些镜头舒缓延滞,存心引而不发,就好比换气时故意超长时间吸气,结果 反而被憋住——因透不过气来而屏住了呼吸,成功制造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效果。

四、修饰语法:“有意味的形式”与电影“赋比兴”

1.“有意味的形式”

电影语言具有直观可感的形象性,可以制作“透明”叙事效果,还可以“含有各种言外之 意,又有各种思想的延伸”,(注:(法)马赛尔·马尔丹《电影语言》,第7页,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年版。)所以法国电影理论家马赛尔·马尔丹认为“更应该将电影 语言同诗的语言相比”。(注:(法)马赛尔·马尔丹《电影语言》,第7页,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年版。)也就是说,电影语言能造就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注:“有意味的形式”由克乃夫·贝尔(Clive Bell)提出,强调纯形式的审美性质:李泽厚

又进一步指出:由于“内容(意义)已积淀(溶化)在其中”,(纯形式的几何线条)“才不同于

一般的形式、线条,而成为‘有意味的形式’。也正由于对它的感受有特定的观念、想象的

积淀(溶化),才不同于一般的感情、感性、感受,而成为特定的‘审美感情’。”(参见李

泽厚《美的历程》第33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本文借用这个名词,只是指称“含 有特定观念、意义、想象”的电影语言形式、不涉指艺术本质层面的问题。),可以独 立 地存在。欧洲的现代电影艺术家,在探索电影语言技巧和电影新形式方面做出了不懈努力, 瑞典的伯格曼、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尼、法国的阿伦·雷乃等人的成就为世界称道,马赛尔· 马尔丹更视他们为世界电影开辟了“有更大发展前途的道路”。(注:(法)马赛尔·马尔丹《电影语言》,第7-8页,第222页,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年版。)他们的影响也波及了好 莱坞。

李安重视叙事,同时也吸纳了欧洲现代电影观念和手法,注重追求“有意味的形式”效果 。例如,李安电影中的空间构图、影像造型和运动等,在许多时候以隐喻与暗示功能超然于 电影常规理解,而与人物心态情绪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推手》中,几乎全片都可以看到中 西文化对峙的构图处理,尤其是开头,太极拳师老朱与洋媳妇玛莎两人景别中,若是封闭的 横向构图,两人被安置为左右对称的对比,若是纵深构图,则为一前一后的对比,总是互不 理睬又互有压力的模式,两种文化的冲突与不相容,体现在每一个画面中。

细细地体味《理智与情感》和《冰风暴》,还能找出与精神分析法相对应的电影语言形式 。如,《理智与情感》中,爱德华与埃莉诺第一次情感流露时(即爱德华赠她手绢拭泪段落) , 爱德华走到埃莉诺身边穿过了两道门,而在埃莉诺收到爱德华寄来包裹和信的段落,妈妈念 信,说爱德华不来了,镜头跟移埃莉诺,她背向观众走到门边更衣,又向左走去,当镜头拉 开时,埃莉诺位于景深的桌子后面,前景是两道门,把埃莉诺挤压在一个极小的封闭空间。 这里,门不只是一个客观的道具,而更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它是埃莉诺情感世界的心灵之 门。又如《冰风暴》中,少男少女在模仿成人拥抱亲吻,镜头环摇升起,最后成一个大俯拍 的景别,逐渐现出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原来他们正位于一个完全封闭的废建筑物之中,显得 孤单渺小,压抑沉闷。这样的运动构图,强烈暗示出两人关系无可发展的状况,并制造了一 种令人惶惑沮丧的气氛。

2.电影“赋比兴”

如果从语言修饰手法的角度看,我们不由得要联想到中国语言文学的修饰手段:赋、比、 兴。《毛诗序》说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唐朝的孔颖达在《毛诗正义》 中把“六义”区别为“诗篇之异体”和“诗文之异体”,认为“风雅颂”是“诗篇之异体” ,是诗的三种体裁形式;“赋比兴”则是“诗文之异体”,即是诗的三种修饰表现手法。关 于“赋比兴”尽管一直众说纷纭,但作为诗文修饰手法的经典形式,贯穿了中国传统文学发 展史。李安受过良好传统文学的熏陶,颇得民族文化和古典诗学的内蕴精髓,在他的电影语 言思维与表达中,赋、比、兴的经典模式不由自主地融汇进来。

所谓“赋”,即“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注:南宋·朱熹《诗集传》之《周南·葛覃》诗注。),也就是进行铺张夸饰的描述、恢宏丰富 的表现,以此将某一事物、某一场面大张旗鼓地、酣畅淋漓地展示出来。如在《饮食男女》 开头,老朱做菜的系列蒙太奇段落,正是这样的一种描述展示。影片开始不久,是由十多个 镜头组接成的蒙太奇段落,表现老朱在厨房里忙乎,紧接老朱到院子里抓鸡进屋之后,又是 由十几个镜头构成的蒙太奇段落,这些被错落有致地拍摄下来的杀、切、洗、烹、蒸、煮、 炒等镜头,连续冲击着观众的视觉。李安甚至让镜头晃过刀架:三四十把尺寸式样不一的菜 刀; 还有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墙上一系列老朱与名人的合照……所有这些,对国厨老朱的 大师风范、对中国饮食艺术的渲染,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给人以不可磨灭的强烈印象 。《卧虎藏龙》里大段的动作场面,如俞秀莲夜追玉娇龙的飞檐走壁,不厌其烦地展现她们 起、跳、飞、落、跑、打、躲、拽、跃等等各种动作;还有她们决战的那场打斗,俞透莲换 了六七种兵器,影片以各种景别和角度展示,就是要让观众尽情欣赏其独到的功夫戏。这些 也都 可视为电影里的“赋”。

所谓“比”,即“以彼物比此物也”(注:南宋·朱熹《诗集传》之《周南·终斯》诗注。),简单地说,就是比喻。电影银幕上,比喻的手 法屡见不鲜。比如,《十字街头》、《八千里路云和月》里,表现主人公相濡以沫的关系时 ,把人物亲密相处镜头与鸽子/小鸟互整羽毛的镜头组接在一起。在这样的比喻蒙太奇中, 本 体和喻体及二者的关系都被清晰地表现出来了,是一种明喻。电影语言发展到今天,“ 比”的表现技巧多样化了,而且更加精巧含蓄,更多地倾向于意味深长的隐喻、象征等表现 形式。像本文前面提到过的《理智与情感》中,爱德华赠埃莉诺手绢拭泪段落,和埃莉诺收 到爱德华来信段落,构图中的“两道门”正是一个含义丰富的喻体,喻示着两个人的情感处 境。

所谓“兴”,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注:南宋·朱熹《诗集传》之《周南·关睢》诗注。),又可叫作起兴或发端,一般先借用 别的有关事物开个头儿,以引起下面所要歌咏的事情。《诗经》的《周南·桃夭》开头是脍 炙人口的名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宣其室家,……”前两句就是“兴”, 既描绘桃花的艳丽,象征新娘子青春美貌,又渲染了婚礼的喜庆气氛,可谓一举两得。在李 安的《冰风暴》中,可以明显感受到类似于“兴”的语言修饰策略。片中,小女孩热衷于政 治新闻,时刻关注着尼克松的电视讲话,李安却每次有意无意地在小女孩看完电视走开后, 还继续让镜头对着电视,此时电视上正播放天气预报:冰风暴即将来临!银幕上人物自行其 事,却让观众体悟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片中还几次出现冰块的大特写,让观 众耸然一惊!镜头拉开,冰块被故事主人公放入碗中或酒杯中——冰块又若无其事地显示出 其道具的叙事功用,但先前耸然一惊的冰冷感已弥漫开来。这些地方可以看作是起兴。它们 巧妙利用剧情中的小细节或小道具有刺激观众的感觉神经,一再烘托渲染出孤寂冰冷和紧张 不 安的气氛,为故事的发展铺垫积累情绪,并以此给出强烈的暗示,激起观众对即将到来高潮 戏的期待。

五、效果呈现:言有尽而意无穷

李安电影“以戏剧性为重”(注:冯光远《推手:一部电影的诞生》,第22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1年版。),讲究电影叙事策略,乐于为观众提供好看的通俗故事, 而当银幕上的故事划上句号时,观众又被引向了银幕外另一个回味不尽的空间,在那儿,可 以细细品味人生意韵和小至日常生活、大至文化思考的种种情趣,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

1.感悟生活流程的“逝者如斯”

中国传统文人的思维里,对时间的体悟和向纤细而敏感。当年,孔子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 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喟叹时间的一去不复返,表达心头隐隐的怅然若失。这 成为一种牵古系今的悠悠情结,镌刻在人们生命意识的深处。

李安特别关注生活的时间感,他的经验是:“我觉得从家庭里面你可以看到时间的过程, 时间是给人感触最多、却是最难处理的主题,我的处理就是从家庭改变、刹那之间戏剧性的 那个点下手,去说一些我对人生、时间转变的看法……”(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91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

。)因此,他的电影,尤其是“父 亲三部曲”,都具有一个核心意念,就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围绕着这个意念,“不 管 讲父子、讲父女、讲家庭,主要都是讲它在解构过程中的一些挣扎、痛苦,然后再到另一次 结构的完成”。(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50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

。)家改变的过程,也就意味着时光流逝的过程,所谓“花无百日好”,家 的改变,顿让人生出世事无常的幻灭感,在李安电影里常通过人物的细微动作:一副表情、 一声叹息或一个眼神传送出来。如《推手》中老朱在狱中终于明白三世同堂的理想只不过是 他一厢情愿的一场梦,银幕上呈现出他黯然凄苦的可怜形象,及与儿子相拥而泣的悲凉无奈 。《喜宴》中几次出现高父沉睡的近景,这位早年英姿飒爽的将军,此刻身体时时受到死亡 的威胁,酣眠中的苍老更使他显得虚弱无力。《饮食男女》中最后一次全家盛宴结束了,老 父亲无奈地看一眼茕茕孑立的女儿后离去,人去屋空的旧宅一片荒凉冷清。对时间流逝的体 悟,到《卧虎藏龙》成为一种极度的虚无感,大侠李慕白认为一切都是虚名,连他自己和那 把名扬江湖的青冥剑也是虚名……

李安对时间的具体处理则采用“一叶知秋”的模式,而不是“那种横跨五十年的史诗”(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50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模式。在生活流程中,无论是父子、父女在观念和感情上的迁移变更(“父亲三部曲”), 还是亲密情人的突然反目和无望恋情的意外重续(《理智与情感》),抑或时代变更时的不知 所措(《冰风暴》、《与魔鬼共骑》),乃至对人心江湖卧虎藏龙的感叹(《卧虎藏龙》)…… 都有意无意地激起观众内心深处的回应,让观众对此发出感慨,产生认同心理,并延伸至思 索反观自身的处境。

2.演绎含而不露的丰富情感

《饮食男女》结尾时,国厨老朱突然发觉自己恢复了味觉,脸上露出一副几乎要流泪的笑 ,很小声地告诉女儿,还要喝她的汤。当女儿把汤递过去时,老朱一手接碗,一手抓着女儿 的手,叫了声“女儿”。女儿羞怯地不敢看父亲,生怕接触到父亲的眼神会忍不住流泪,忍 了一会儿才叫“爸”。这个情节里,人物内心深厚的感情含而不露,却远比张扬外放的宣泄 打动人;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弱化了视听,要人更用心地去体会,因而感受更强烈。这是中 国传统文化所赋予的精神特征和情感方式。李安电影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常常会显出类似的 情感特征。无论是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父亲”,还是承载中国侠义精神象征的武当名侠, 甚至18世纪西方绅士淑女,都隐忍节制,理智重于情感,默默无语地承受生活压力,把感情 世界深深地藏起来。他们却能让观众在不经意间,心扉被悄然触动。这个时候再进一步用心 品味全片,能感受到,其实一直有一种独特而丰富的情感,在富有戏剧点的生活流程中, 淡淡地而又持久地弥漫着。这种情感,除了含有对似水流年的脉脉伤怀,还含有一种能让人 自觉扪心扣问的人文情调、一种隐而不露的性灵情思。

这样的感受,我们似曾相识,在小津安二郎、侯孝贤的电影作品,在大陆的《城南旧事》 等电影中,都有过类似的情绪触动。这种情感审美效果,来自于对感伤体验的温柔敦厚的把 握:淡淡的忧伤、隐隐的愁闷、绵绵的情思,来自于东方人特有的内敛的情感表达方式:中 庸有度、含而不露、欲说还休。这种似曾相识,也让我们备感亲切,追溯至中国古典的歌诗 骚赋,似乎可以感悟到传统文化艺术精神的内在历史延续。但从电影的具体形式上看,小津 安二郎、侯孝贤等的作品不追求戏剧故事,而侧重于传情达义;《城南旧事》也是“形散而 神不散”的散文电影。这类电影淡化戏剧冲突的外部形式,注重呈现生活的自然形态、展现 人物内心世界,因而在结构上压缩直接的情节冲突部分,留出相对长的段落来营造情感氛围 ,形成一种相对零散的、一步三叹的叙事风格。

李安电影虽然在抒情效果上与此类电影有异曲同工之味,但叙事形式上却仍然是以戏剧性 、故事性为重。李安本人也声称只能“偶尔给它‘侯孝贤’一下,几秒钟”。(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71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由于“受 环境限制,光是想到要在二十几天内拍完一部片,就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去拍那种非必要不可 的东西……(指拍《推手》、《喜宴》的时候)”(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79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而且,从商业的需要考虑,他拍电影时 也要“下手软”,“就是比较好看、通俗性比较强,有些时候我认为人家可能会看不懂,或 无法接受,就会转个弯处理,不像有些人想怎么做就那么做了”。(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68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尽管如此,李安仍丢 不掉骨子里的人文情怀,他坚持“电影里面‘言志’、‘抒情’的部分是我自己的”,(注:陈宝旭《饮食男女——电影剧本与拍摄过程》,第153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 他把自己文化的、艺术的情思投射到电影故事的细节中、敷衍在故事人物身上,于细微处含 蓄地流露。所以,他的电影作品虽没有一步三叹的抒怀段落,却仍然情思萦绕、意味深长。 所不同的是,侯孝贤电影抒情方式是“从场面的气氛开始想起,拿这个种子去生长全片的骨 枝叶”。(注:转引自王志敏《现代电影美学基础》,第165页,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而李安则正好相反,他先讲好全片的故事,让情感氛围不经意地从故事中缓缓 渗释出来,使观众在对其影像认同、故事认同的基础上,进而生发出情感认同,因此更觉真 切可感,为之心领神动,若有所思。

面对市场的压力,李安坚持“下手软”的作法,在叙事与语言形式上兼取戏剧与电影之长 ,又深得民族文化,古典诗学的内蕴精神,在思维与表达的中西融汇中,其电影获得了独特的形态与气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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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电影的叙事策略_电影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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