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异域视角看杜诗--李致对杜诗批评的评析_读书论文

从异域视角看杜诗--李致对杜诗批评的评析_读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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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0-260X(2008)04-0102-04

李植(1584-1647),字汝固,号泽堂,为朝鲜仁祖朝著名文人,特以文学著称。其《纂注杜诗泽风堂批解》(以下简称《杜诗批解》,下文引用此书内容,只在文中标明卷数与页码)[1]是朝鲜文人批解、注释杜诗的第一部个人著述。申纬有诗云:“天下几人学杜甫,家家尸祝最东方。时从《批解》窥斑得,先数功臣李泽堂。”[2](P375)将此书誉为朝鲜人学习杜诗的入门典籍。这与泽堂在分析杜诗时注重杜诗的用字、结构、句法等特点相关,在客观上起到了教育后学的作用,带有明显的启蒙性质。泽堂作为异域之人以其异域之眼研读杜诗,必然与中华之人有着不同的视野与角度,对此进行研究,可以揭示出一些未为前人所发的意蕴,亦能对杜诗在域外的传播与影响有更深入的了解。

泽堂在批解杜诗时很注意对杜诗用字造词的分析,包括解释字词,说明杜诗用字之工巧等,而其中尤有特点的是对杜诗异文的考辨,此类达四十处之多。泽堂考辨杜诗异文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作简单直接的判断,如:

《北征》:“拜辞诣阙下(拜一作奉)。”泽堂曰:“奉字非。”(卷五页375)

《对雨》:“恐失汉旌旗。”泽堂曰:“失疑湿。”(卷一二页884)

上面两条泽堂都没有说明自己选择的理由,但根据他对上下文的解释,我们可做一些推论,如《北征》中,泽堂对“怵惕久未出”的理解:“言当拜辞时欲有所达而未敢,欲出而未忍,故有怵惕之心。”(卷五页375)他认为杜甫是主动拜别帝王,而非奉旨至阙下,所以当以拜为是。又如《对雨》一条的“湿”与“失”二字,王嗣奭云:“旧作‘恐湿’,而须溪妄改为‘失’。未有大军过而人不知者,雨湿则行迟,故以为恐;而题云《对雨》,非无为也。”[3](P171)以“湿”为正字,可以想见泽堂于二字取舍的原因大致与王氏相同。

另一种是说明判断的理由,考辨颇为精妙。如:

《冬日有怀李白》:“裋褐风霜入。”泽堂曰:“裋当作短,此句则与‘还丹’为对,不可不称短。”(卷一页99)

是“裋褐”还是“短褐”历来争论很多,泽堂在《北征》“颠倒在短褐”下云:“短褐、裋褐之辨多矣,但有合用裋褐处,有合用短褐处,杜云‘裋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山谷《被褐怀珠玉》诗‘椟藏心有待,褐短义难降’之类是也。今人才见短字,便改以裋,自以为秘考,可笑。”(卷五页380)认为应该根据诗意、韵律等区别使用,在《冬日有怀李白》中,根据对偶,应当作“短”而非“裋”。这一判断与朱鹤龄可谓不谋而合,朱云:“(短褐、裋褐)唐人遂两用之。若少陵‘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与‘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以属对言,皆不当作‘裋’。”[41(P158)

对于杜诗中有些两可的异文,泽堂也有取舍,如:

《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长林偃风色,回复意犹迷(复一作首)。”泽堂曰:“此回复字当作回首。言林为风所偃,回首望之意犹迷闷,况远游之心乎?”(卷一三页945)

泽堂以“回首”为当,仇兆鳌则以“回复”来解释诗意:“疾风偃林,行人怯阻,故将回而意犹迷。”[5](P1102)诗题为“却赴”,王嗣奭云:“‘长林偃风色’,真行子伤魂语。已登程矣,而回复之际,犹带‘却’字意在。”[3](P187)浦起龙亦认为“公本将自阆东下,而今反向西,故曰却”,因此“回复”二字“纡回之意多,尚为题中‘却赴’传神”[6](P473)。二家都认为“回复”能更准确地与诗题呼应。但详味诗意,“回首”也生动地表现了诗人携家人奔波路途的迷惘与忧惧之情,泽堂的理解亦可备一说,所以无论是“回望迷闷”还是“欲返回而意迷”都符合诗意、诗境。

泽堂对杜诗用字的理解,既有如上的精妙分析,也有因理解时出现偏差,对本无异文的诗句提出不同看法。如:

《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滥堤防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倚赖天涯钓。”泽堂曰:“‘钓’当作‘想’。”(卷一页97)

此句与下联“犹能掣巨鳌”很巧妙地运用了《列子》中“一钓而连六鳌”的典故,正如朱鹤龄所说:“言我虽泛梗无成,犹思垂钓东海,以施掣鳌之力,水患岂足忧耶?盖戏为大言以慰之,题所云‘用宽题意’也。”[4](P109)如此解释方符合诗意,而非泽堂所理解的诗人在远方遥想自己的弟弟力能掣巨鳌。

泽堂除了注重杜诗字、词的解释及诗句的理解,还很注重对杜诗结构的分析。在朝鲜,他是将起承转合的结构分析法引入杜诗注解的第一人。

泽堂论杜诗结构大概有几种方式。一是说明诗句在诗中的承接作用。如:

《不离西阁二首》:“西阁从人别,人今亦古亭。”泽堂曰:“承上句。西阁则不管别人,人自不能离旧馆也。”(卷二○页1395)

此为承上句。“西阁从人别,人今亦古亭”为二首之二的首联,承接上篇“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前首尾句问阁,妙;后首起句又代阁答,妙”[3](P291),“以答上作起。西阁岂定相留,人自停耳”[6](p517)。泽堂准确把握住各句在全诗中的作用,分析简明扼要,可以帮助理清杜诗脉络。

再看下面一例:

《奉寄河南韦尹丈人》:“疏放忆途穷。”泽堂曰:“以下皆穷途疏放之状。”(卷一页130)

此为启下句。“疏放忆途穷”一句在诗中的作用,是各家的共识,王嗣奭云:“‘浊酒’二句,正应‘忆途穷’。而‘江湖’二句,单言途穷如此。”[3](P10)仇兆鳌亦云“浊酒寻陶令”以下八句:“此自叙途穷,以答所问之意。”[5](P69)

除了上文所言承上句或启下句,杜诗中更多兼有承上启下作用的诗句,泽堂对此亦很注意,如:

《北征》:“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泽堂曰:“节节钩贯,承上启下,妙甚。”(卷五页379)

《北征》一诗记载了诗人在安史之乱后,由凤翔返回鄜州时途中所见所感及回家后的情状。诗人行至潼关,“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感慨战乱给百姓民生带来的苦难,引出“况我堕胡尘”之语,这是对国事多艰的反思,也是对自身生不逢时的慨叹,不免有“尽华发”的惆怅,而由“及归”二字使下文转入对回家情境的描写,承接自然,无迹可寻,难怪泽堂极为欣赏二句在全诗中“节节钩贯”的作用。

以上是泽堂对一首诗中具有承上起下作用的一两句诗句的分析,对一些较长篇的诗作,泽堂也很注意对整首诗的结构、层次的梳理。如:

《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二韵》:“死地脱斯须。”泽堂曰:“自‘摆阖’以下至此,乃冒险下峡之状。”(卷二三页1613)

“津亭北望孤。”泽堂曰:“以上历叙山川,至此停泊登览,此以下叙情事。”(页1614)

“喜近天皇寺,先披古画图。应经帝子渚,同泣舜苍梧。”泽堂曰:“隔句作对法,亦承上接下,盖伤今思古之意。”(页1617)

“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卢。”泽堂曰:“以下叙乱世。”(页1617)

此诗首言诗人放船出峡及峡中景色,从“摆阖盘涡沸”至“死地脱斯须”为“冒险下峡之状”,仇兆鳌云:“此言放船经险。盘涡之沸,轰若风雷。激浪所输,白如冰雪。过鹿角狼头,宁免变色,诚恐猝罹水患,负此残躯也。倾压几危,故以死地得生为幸。”[5](p1868)从“不有平川决”至“津亭北望孤”为“历叙山川”,即出峡所见景物。因登亭北望,感慨良多,以下“叙情事”,即从“劳心依憩息”至“懒计却区区”,诗人自叙漂泊苦情。“喜近”四句在全诗有承上起下的作用,由途中所见所感自然过渡到对国事的担心,仇兆鳌亦云:“上文历叙中途情景,下文又写到荆心事,此四句,乃上下关键。”[5](P1871)因此下文从“朝士兼戎服”起转入“叙乱世”,抒发诗人救时济世之志。可见泽堂对此诗结构层次的把握极为准确。

通过分析诗中起承接作用的诗句,可以更清楚杜诗的结构与层次,也更利于杜诗的学习与记忆。从帮助子弟学习而言、泽堂此举确有功于后人。

泽堂在批解杜诗时,除了注意到结构的起承转合,还特别关注杜诗结尾的方法与特点,多次提到杜诗的结句,甚至有“结句法”之说,如:

《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三:“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泽堂曰:“‘亦自夸’三字可见其俗,不但戎夷年少,亦以夷习相夸,且此是结句法。”(卷七页516)

何谓“结句法”,泽堂并未明言。在下面一例中,泽堂略有说明:

《阆水歌》:“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泽堂曰:“此是信美非吾土之感也,而特古雅好句法。且起句铺叙,似拖引徐缓,不结之以此,则不成篇法矣。”(卷一三页917)

《阆水歌》前六句写阆水美景,如何对眼前美景做一收束?诗人以“阆中胜事,总结上文”[5](P1074),又因胜事引发感慨,所以有结句“可断肠”,“天下稀”语,张綖云:“阆州胜事天下所少,而可为肠断者,则以未归之故也。”[7](P330)由眼前景转入对国事的感慨,既突显了诗人形象,又深化了诗歌主题。在诗篇结构上,二句又能很好地收束全诗,将“拖引徐缓”看似收煞不住的写景转入抒情,因此泽堂认为无此二句“则不成篇法”。

再回头看看《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三的内容,全诗首言秦州的地理位置,次言降虏杂处关内,再言马骄胡舞。前六句介绍秦州的风土形势,结以临洮子“以夷习自夸”,正好与前面所言秦州风土相应,可以很好地收束全诗,因此泽堂称此为“结句法”。

经以上分析,大略可知泽堂所称许的杜诗结句就是能很好地照应全诗收束诗篇的语句。要对泽堂所言“结句法”有更深认识,可以结合他所说“杜句法”来进一步阐明。如:

《寄裴施州》:“几度寄书白盐北,苦寒赠我青羔裘。”泽堂曰:“此杜句法,结句亦然,无此二句便是昌黎体矣。”(卷一五页1078)

杜诗与韩愈诗作的区别即在于“杜句法”,此诗结句亦是“杜句法”的一种。何谓“杜句法”?由泽堂对杜诗与韩诗的其他几处比较,我们可以略窥端倪:

《醉歌行》:泽堂曰:“杜歌行多横竖说来,此作是直下铺叙,韩退之长篇亦是直叙,但有篇而无句。此作句句奇丽,所以后人不及。”(卷三页268)

《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高宴诸侯礼,佳人上客前。”泽堂曰:“平叙中着此语,记即事,便是奇正相生法,不如此,则与韩、白(居易)同调矣。”(卷一八页1258)

《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四韵》:泽堂曰:“一气直叙,如昌黎大篇,末结清刻料峭,如晚唐诸作,岂无所不宜耶?抑已岂中晚门户者耶?”(卷二六页1800)

就此看来,“杜句法”当是杜诗长篇中一些起承转合的句子,使诗作纵横开合,奇正相生,更富韵味。以《寄裴施州》为例,此诗前八句极赞裴施州才具、气度及政绩,然后以“几度”二句为转语,言裴对自己寄书赠裘的关爱之情。“紫衣”二句写诗人致谢之意,“将老”二句,泽堂曰:“得裘暖子,子孙不忧,况接才华于书札中乎?此句乃总结上句寄书赠裘两意。”(卷一五页1079)裴的佳政与关爱,泽被子孙;裴的才华与文章,可为后世法程。二句与前文也有内在的呼应关系,王嗣奭云:“末二句谓裴公既有佳政,吾虽老而子孙将与被其泽,况文章华国,又可为后世法程也。上句结‘四岳’二句:下句结‘蛟龙银钩’语。”[3](P225)全诗有章法,有次第,有呼应,转合自然,无平铺直叙一览无余之憾。

在《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中,“高宴”二句在全篇亦同样起着承接与转折的作用。前面诗人言自己在夔府的生活,详尽描写夔州的风物人事,以及自己偃蹇沦落的苦境。由“高宴”开始转入当前事,由苦及乐,颇见节镇之繁华,使全篇张弛有致。泽堂说这是诗中的“奇正相生法”,所论甚简,实际上此诗的承接法颇为后人称道,王嗣奭云:“诗本咏怀,故详于自叙;而转换串插,妙合自然。”[3](P255)也很欣赏此诗的章法。

在泽堂眼中,与《寄裴施州》及《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相对应的是《醉歌行》与《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四韵》,前二首有“奇正相生法”,后二首则“一气直叙”。如《醉歌行》一诗,“凡三转韵,层次分明。首赞其才,中慰其意,后惜其别。以半老人送少年,以落魄人送下第,情绪自尔缠绵”[6](P236)。诗作结构清晰,层次分明,但没有前后承接彼此呼应的诗句。如第二层宽慰从侄勤落第,随即转入对送别时景色的描写,过渡颇为突兀。至于《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四韵》一篇,泽堂亦认为“一气直叙”,这样的分析则不很准确,此诗分三层,“护榇,只作一头,在十二句截。中一长段,皆规勉卢十四归朝以后之词。末则自叙客况别情也”[6](P810),诗作层次清晰,也不乏承接之句,如“墓待龙骧诏,台迎獬豸威。深衷见士卒,雅论在兵机”四句,仇兆鳌云“结上起下”[5](P2012),浦起龙云:“‘墓待’、‘台迎’,将韦榇、卢官,作牵上搭下法;‘深衷’、‘雅论’,就练习抱负,作脱卸笼罩法。以下竟入勉卢话头矣。”[6](P810)此四句为第一与第二层之间的转接语,在二、三层之间则以“对扬期特达,衰朽再芳菲”二句“束上引下,以下入自身”[6](P810),全诗三层前后呼应,承接自然,并非如泽堂所言“一气直叙”。

注杜解杜之难为世人公认,泽堂作为异域之人,通过自己对杜诗的研读,对杜诗的用字、结构、句法等都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与看法,虽偶有不够精准之处,但更多的还是精彩的论断,所以泽堂的《杜诗批解》在杜诗研究史上自应有其一席之地,应引起更多的关注与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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