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七字诗起源的新认识_七言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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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110(2009)06-0139-08

在中国文学史上,就“七言诗”而言,还有不少似是而非、悬而未决的争论。首先是关于七言诗的来源,“楚声楚辞”说、“委巷歌谣”说,纷争不绝;其次是七言诗产生的时间,或说早于西汉,或说晚于汉末,无一定论;第三是为何汉代“七言不称诗”,或说因不曾入乐府而遭到歧视,或说因其过俗,不能登大雅之堂;第四是五言、七言何体早出,或说五言早于七言,或说七言早于五言等等。这么多的问题,一时难以论及。本文只就七言诗的来源问题作较深入的探讨。

一、七言诗来源研究之回顾

关于七言诗的来源,宋元以前之文论学者很少论及,如梁代钟嵘《诗品·序》说“嵘今所录,止乎五言”,[1][p.21]对七言诗根本不谈。时至有明,较为深入地评论七言诗的是东越人胡应麟,继后异说虽不多见,但在“源于楚声楚辞”和“源于委巷歌谣”说上的拉锯争辩从未停止过。我们先回顾一下上述结论形成的缘由。

(1)楚声楚辞说的形成和发展

较早论及七言诗来源于楚声楚辞的是明代诗评学家胡应麟。他在《诗薮·内编》卷一《古体上·杂言》中总论中国诗歌的发展演变时说:“四言变而《离骚》,《离骚》变而五言,五言变而七言,七言变而律诗,律诗变而绝句,诗之体以代变也。”[2][p.1]他认为七言诗是从五言诗“代变”而来。在《诗薮·内篇》卷三《古体下·七言》中,他说:

七言古诗,概曰歌行。余漫考之,合之名义,由来远矣。《南风》、《击壤》,兴于三代之前;《易水》、《越人》,作于七雄之后;而篇什之盛,无如骚之《九歌》,皆七言古所自始也。汉则《安世》、《房中》、《郊祀》、《鼓吹》,咸系歌名,并登乐府。或四言上规《风》、《雅》,或杂调下仿《离骚》,名义虽同,体裁则异。孝武以还,乐府大演,《陇西》、《豫章》、《长安》、《京洛》、《东、西门行》等,不可胜数,而行之名,于是著焉。较之歌曲,名虽小异,体实大同。至《长》、《短》、《燕》、《鞠》诸篇,合而一之,不复分别。又总而目之,曰《相和》等歌。则知歌者曲调之总名,原于上古;行者歌中之一体,创自汉人明矣。

今人例以七言长短句为歌行,汉、魏殊不尔也。诸歌行有三言者,《郊祀歌》、《董逃行》之类;四言者,《安世歌》、《善哉行》之类;五言者,《长歌行》之类;六言者,《上留田》、《妾薄命》之类。纯用七字而无杂言,全取平声而无仄韵,则《柏梁》之始,《燕歌》、《白紵》皆此体。 自唐人以七言长短为歌行,馀别类乐府也。[2][p.41]

在上述文字中,胡氏明确指出了七言诗的本质、特征和来源。他认为:第一,七言诗是“歌行”体之一种。何谓“歌行”?他说:“歌者,曲调之总名,原于上古;行者,歌中之一体,创自汉人矣。”“歌行”就是“歌行体”,两汉乐府诗的一种变体。其音节、音律较为自由。歌行体中有五言、七言、杂言等,形式多变。唐代诗人元稹《乐府古题·序》云:“《诗》讫於周,《离骚》讫於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谣、讴、歌、曲、词、调。”宋代词人姜夔《白石诗话》云:“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明胡震亨《唐音癸籤·体凡》云:“[乐府]题或曰歌,亦或名行。行与歌行皆始汉,唐人因之。”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乐府》云:“《乐府》命题,名称不一。概至琴曲之外,其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曰歌行。”第二,歌行体的特征是“大小短长,错综阖闢,素无定体,故极能发人才思”。[2][p.55]而七言诗是歌行体的一种,虽与歌行体具有相同特征,同时又有别于歌行体中的五言和杂言,即“纯用七字而无杂言,全取平声而无仄韵”。第三,七言诗来源于古乐府。胡氏认为“七言古诗,概曰歌行”,而歌行体是古乐府之一种,古乐府又植根于楚声、楚辞。他说:“篇什之盛,无如骚之《九歌》,皆七言古所自始也。”这已经直接而明确告诉了后人,七言诗来源于楚声楚辞。余冠英先生在《七言诗由楚辞系蜕变说之疑问》中指出:“明胡应麟《诗薮》以《九歌》为七言诗所自始,他是将《垓下》、《大风》一类的骚体诗歌也称为七言诗的,无怪其然。”[3][p.128]

清代古音学家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云:“昔人谓《招魂》、《大招》去其‘些’、‘只’即是七言诗。”20世纪40年代以前,推崇胡、顾二氏之说者蜂出。梁任公云:“《九辩》的‘悲忧穷蹙兮独处郭,有美一人兮心不怿,去家离乡兮来远客……’,若将‘兮’字省去便是七言。”(《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3][p.130]陈钟凡云:“七言诗是从楚辞诗变来的。最初汉人做的七言诗,如高祖《大风歌》,武帝《瓠子歌》、《秋风辞》、《天马歌》,昭帝《黄鹄歌》、《淋池歌》,及李陵《别歌》等,皆每句中间夹用‘兮’字,这是第一期的七言,中间惟有司马相如《琴歌》夹用无‘兮’字句。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其翱翔。中间三句不用“兮”字,夹置于一首之中。’”(《汉魏六朝文学》)[3][p.134]容肇祖亦云:“七言诗大概是从楚声起的,《九歌》中的《山鬼》、《国殇》已有近于七言体的趋势。楚汉之际项王的《垓下歌》,高帝的《大风歌》,都是汉代七言诗的滥觞,当然楚一带地方间会盛行这种的作品。武帝的《秋风辞》、《瓠子歌》都是这种七言诗而作带着楚声的。”[4][p.114]就连日本学者青木正儿亦说:“七言诗,我想或系楚歌系变化者。盖因在‘□□□兮□□□’之‘兮’上,填一个有意味的字,则生七言。”(《中国文学概说》)[3][p.129]

近年来,依然坚持七言诗来源于楚声楚辞的有郭建勋。他在《论乐府诗对楚声楚辞的接受》(2002)一文中说:“三言和七言是历代乐府诗两种十分重要的句式,而这两种句式便是从楚歌演变过来的。”[5]在《论楚辞孕育七言诗的独特条件及衍生过程》(2002)一文中,他从“楚辞句式孕育七言诗的独特条件”和“楚辞句式衍生七言诗的轨迹”两个方面,较为详细地论述了七言诗脱胎于楚辞句式成为正格诗体的原因、条件和轨迹。他说:“在楚骚体的四种句式中,有‘○○○○,○○○兮’、‘○○○兮○○○’、‘○○○○兮○○○’三种,与后世正格的七言诗句在形式上具有同构性,具有衍生七言诗的必要条件,而促使这三种骚体句式衍生出七言诗的动力,则主要源于后人在使用中对‘兮’字的虚化或实义化”。“楚骚句式的‘兮’字有表语音持续、坚强咏叹色彩、构成文法意义三种功能,又由于这种句式正处于诗体发展的过渡阶段,具有不稳定的特点,因而使之在后世的演进中朝逆向的两极发生变化:其一是单纯充当泛声、表示语音持续的‘兮’字逐渐弱化,以致最终完全消失;其二是具有文法意义的‘兮’字渐次被其他的虚字所代替,并最终强化为实词。也就是在这一弱化、强化逆向两极的演变过程中,形成了七言诗句”。关于文人七言诗句形成的时间,他说“是从西汉初期开始的”。[6]郭先生的《论楚辞孕育七言诗的独特条件及衍生过程》,是迄今论述七言诗与楚声关系最为深入、最为深透、最有力度的一篇论文,尽管他的观点并没有脱离容肇祖关于“七言诗大概是从楚声起的”的基本思想。

(2)委巷歌谣说的形成和发展

20世纪40年代初期,余冠英先生(1942)在《七言诗起源新论》中曾针对“七言诗由楚辞系蜕变说”有过质疑。他说:“所谓楚辞句法和七言相近,自可相当地承认,不过若因此便认为七言诗和楚辞有怎样密切的关系,就大有疑问了。”他认为:“那些七言和近于七言的句子,不过是散见于楚辞各篇,若是将这些散见的七言和近于七言的句子指为七言诗之源,那就不如上溯到诗经了”。“诗经里既然也有不少七言和近于七言的句子,或比楚辞更有资格做七言诗之祖吧……无论楚辞或诗经,其中既无完整的七言诗,至少也只能算作七言诗的远祖。如为七言诗认了这样的远祖,不能就算明白了它的世系,对于了解七言诗体如何成立,还是没有帮助。我们必须认识和它较近的先代才有用处”。[3][p.13-133]余先生所说七言诗的较近的祖先是“委巷歌谣”。他说:

原来七言和五言一样在起初都是‘委巷中歌谣’之体,五言诗体初被文人应用是在东汉时,并不比七言早些,但因为乐府中所收的歌谣多五言,五言普及得很快,到魏晋已经升格为诗歌的正体了。七言虽早已有人用之于诗,但未能流行起来。未能流行起来的原因,我想一是两汉的那些‘七言’中佳制太少,除张衡《四愁诗》外很少流传人口,因而不曾引起多数人仿作;二是七言歌谣在汉时不曾有一首被人采入乐府,没有音乐的力量来帮助它传播,自然难以普及。后者应是最主要的原因。在中国文学史上,凡是普及的诗体,莫非出于乐府,即最初皆藉音乐的力量而流传。七言的乐府辞应以曹丕的《燕歌行》为第一首,这是文人偶然仿歌谣而制作的乐府辞,当时也没有别人做,并不普及。晋宋时《白紵》等舞歌是七言,但也并不甚多。所以到汤惠休鲍照的时代,七言仍流行于委巷歌谣中,七言的身份仍然是民间体,在士大夫眼中仍然是‘俗’的。所以汤鲍偶然仿作仍然不免被颜延之那样的贵族诗人所轻蔑讥评。[3][p.141-142]

在该文的“结论”中,余先生十分肯定地说:“我们承认楚辞句法有近于七言诗之处,楚辞体未尝无蜕变为七言诗体的可能,但虽有此可能,并未产生此事实。事实上七言诗体的来源是民间歌谣(和四言五言同例)。七言是从歌谣直接或间接升到文人笔下而成为诗体的,所以七言诗体制上的一切特点都可在七言歌谣里找到根源。所以,血统上和七言诗比较相近的上古诗歌,是《成相辞》而非《楚辞》。”余冠英的“委巷歌谣”说自问世以来和者盖寡,原因主要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无论是从事教学还是研究古代文学史的专家学者,似乎都对有关七言诗的问题很是淡漠,他们或传承一家之言或持众家之说,潜心研究者寥寥。

(3)楚声楚辞与委巷歌谣之争的主要分歧

对七言诗来源认识分歧的主要原因是:以胡应麟、顾炎武、容肇祖、郭建勋为代表的主“楚声楚辞”说,重在强调:(1)楚声楚辞特别是《楚辞》句法结构与七言诗句法结构的同构性。而西汉新生的七言诗体只能是在《楚辞》七言句的“胚胎”中“改造”出来的。其改造的内在动因就是“对‘兮’字的虚化或实义化”。清代古音学家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七言在五言之前》中云:“《楚辞》《招魂》、《大招》多四言,去‘些’、‘只’助语,合两句读之,即成七言。荀子《成相》、荆轲《送别》,其七言之始乎?”[7][p.339]逯钦立先生亦云:“夫楚声之含有‘兮’字,乃其体格之当然,故此‘兮’字有时可省,然必省之而无伤其体,楚声之变为七言是也。”[8][p.57]郭建勋先生更是认为:楚骚句式的“兮”字有表语音持续、坚强咏叹色彩、构成文法意义三种功能,又由于这种句式正处于诗体发展的过渡阶段,具有不稳定的特点,因而使之在后世的演进中朝逆向的两极发生变化:一是单纯充当泛声、表示语音持续的“兮”字逐渐弱化,以致最终完全消失;二是具有文法意义的“兮”字渐次地被其他的虚字所代替,并最终强化为实词。“在这一弱化、强化逆向两极的演变过程中,形成了七言诗句”。他说:“如果说楚骚体‘兮’字句式与七言诗在形式上的同构性,使它具有了孕育七言诗的内在基因,那么后人对‘兮’字有意无意地省略或实义化更是促使这种转化发生的外在动力。这种动力的存在,使骚体句向七言诗的演变由一种可能变成现实和必然。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发生这种演变的逻辑必然性。”[6](2)西汉皇室崇尚楚声楚辞对七言诗脱胎于楚声楚辞的积极影响。秦朝末期,楚汉争雄而汉得天下后,在文艺舞台上楚声楚辞随之获得了一统天下文坛的地位,脱胎于楚声楚辞的汉赋,被西汉皇室推崇而定为一尊。汉赋的显赫地位是因为楚声楚辞是皇室欣赏的正统之音,而楚声楚辞之所以获得至高无上的正统地位,乃是西汉王朝深深植根于大楚的民俗血液中,从高祖到汉武,无不喜欢楚声楚辞。谢无量先生(1924)说:“夫汉之灭秦,凭故楚之壮气;文学所肇,则亦楚音始生。《大风》之歌,《安世》之乐,不可谓非汉代文学之根本也。”[9]郭建勋亦说:“强秦的灭亡可以说是楚人的胜利,汉高祖最初建立的西汉政权,实际上是一个楚人控制的政权,其领导者大都保持着楚人的生活方式,具有楚人深恋故土乡音的典型气质。而楚声楚辞乃借助于这种楚人的故国情结和他们在政治上强势地位,很快进入宫廷文艺,并逐渐风靡全国。”[5]既然帝王深恋故土乡音,即使在汉赋垄断文坛、诗人完全边缘化的西汉王国里,七言诗自然也会顺理成章地从楚声楚辞中脱胎衍生而出。

以余冠英为代表的主“委巷歌谣”说,虽然亦承认《楚辞》是七言诗的“远祖”,但始终坚持七言诗的“来源是民间歌谣”,与四言、五言诗来源如出一辙。他认为:(1)不能光看“楚辞句法和七言相近”,“便认为七言诗和楚辞有怎样密切的关系”,应该从委巷歌谣中寻找其母体。余先生说:“七言诗体出于委巷歌谣,这还不过是一个假定,这个假定能否成立,还须看考查事实的结果”。“先秦歌谣以四言为主,间或有以七言为主的,如《礼记·檀弓》所载的《成人歌》:‘蚕则绩而蟹有匡,范则冠而蝉有矮,兄则死而子皋为之衰。’战国末有以七言为主的劳动歌曲,从荀卿的《成相辞》可以知之。‘成相’之‘相’,就是《礼记·曲礼》篇‘邻有丧,舂不相’的‘相’,据郑玄注‘相’是‘送杵声’。人在劳动时常有讴歌,建筑工人杵地时必有‘吭唷’之声,其曲既谓之‘相’。《成相辞》诸章屡以‘请成相’三字起头,这三字,据卢文弨说就是‘请奏此曲’的意思,所以知道《成相辞》是采用民歌的体式和腔调的。从它复沓的形式也可以看出来。其第一章云:‘请成相:世之殃,愚闇愚闇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侲。’(“伥侲”《荀子·成相》原文作“伥伥”——引者注)其结构以七言句为主体是很明显的。”[3][p.142-143](2)七言诗在西汉时代“不名诗”,是“仅仅乎因为七言不是向来所谓诗的形式,并非在内容上,七言只限于写另外一种东西”。余先生说:“七言是早在西汉已经产生的新诗体,不过当时只有少数好奇趋新的人,将它拿来运用,一般人对这种新诗体却颇为歧视,不肯认为诗的一类。歧视的原因是觉得它不登大雅,从傅玄《拟四愁诗序》,‘体小而俗’的话可以看出来。”[3][p.140]

二、孕育七言诗之母是非楚声楚辞的歌谣

仅就前文的叙述不难看出,传统“楚声楚辞”说注重两种诗体之间内在的衍生基因,即新生的七言体与原有的楚骚体之间句式的相似(同构性)相承关系。他们强调楚骚体句式中的“兮”,后世只要进行简单的“省略”或“实义化”,就会轻而易举地“使骚体句向七言诗的演变由一种可能性变成现实和必然。”(郭建勋语)我们觉得这种说法粗疏地看是说得过去的,因为七言体与楚骚体其句式的确具有某些相似性,但是,正如孟修祥先生所说:“楚辞对汉代诗歌的形成有它自己的限度,我们不能把某些文学种现象中的相似性简单地视为文学的循环。”[10]如果说七言体脱胎于楚骚体,那么人们就要追问:七言诗为什么没有很快在西汉文人中流行开来,反而让汉赋和乐府诗垄断了西汉文坛?为什么西汉有七言诗之实却无“七言诗”之名?为什么当时的文人乃至官员歌咏“七言”会遭到帝王或同僚、同人瞧不起?

西晋傅玄《拟张衡四愁诗序》云:“张平子作《四愁诗》,体小而俗,七言类也。”这个评语,表面上是在说张衡《四愁诗》的不足,实际上是在给“七言”下断语。他透露给后人的信息是:第一,汉代以前,在官家、文人的眼里“七言”只是一种低俗的诗体而已,凡创作这种诗的人都被流俗所轻视;第二,那时的“七言”只不过是诗中之“小品”,与一统独尊的楚声楚辞、大赋、乐府相比,简直不值一作,文人、官家根本没把它看在眼里。但是正是傅玄的点评,为我们指明了一条揭示七言诗来源的途径。

“体小而俗”乃是早期七言诗的基本特征。“俗”,说明它来自民间,初始为下里巴人随口歌咏的歌谣;“体小”,说明其句子最多不超过四句。“俗”还有一层意思是与时尚之音不合拍。西汉的时尚之音是楚声楚歌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汉赋和乐府诗。郭建勋先生在谈及楚辞对汉乐府的影响时说:“原初楚声楚辞的音乐特性使之具备了派生乐府诗的条件,刘邦等统治者对故楚文艺的热爱是汉乐府诗由楚声萌生的契机,并产生了《大风歌》、《郊祀歌》等一大批楚歌体乐府诗,楚声楚辞作为一种重要的资源,被各时期的乐府诗广泛汲取和利用。”[5]在中国音乐发展史上,下里巴人之歌谣从来都遭到被排斥的(比如20年前大陆初始流行的“通俗歌曲”就遭遇过此种厄运),它们要想登上大雅之堂除非经受统治者一翻“雅化”,如《风》、《骚》和《汉乐府》之类。有人说西汉统治者热爱楚声楚辞,自然就会排斥委巷歌谣。这样说亦不完全准确,因为委巷歌谣中有很大一部分属于楚声楚辞的,这部分并未遭到排斥,而被排斥的仅仅是不同于楚声楚辞者,亦就是非楚声楚辞系的歌谣——主要是北方民歌,这些民歌的特点是句子中不带“兮(些)”。这类非楚声楚辞系的歌谣才是孕育“七言诗”之母。余冠英先生只说“七言诗体出于委巷歌谣”,这样说太笼统,而且很容易混淆不清,因为委巷歌谣中有很多实际上属于楚声楚辞系的句式,理解起来就会不统一。

七言诗来源于非楚声楚辞系的歌谣——主要是北方民歌。这个结论是我们多年分析研究二十五史中的歌谣特征而形成的。[11]汉魏时期的七言诗少则一句,多则四句,其基本结构传承着“上四下三”的音乐节奏。其句式结构及其演变规律是:

(1)单句式:

1.谁谓尔坚石打碎。(《晋书·桓豁传》国中童谣)

2.赤火南流丧南国。(《南史·齐本纪上》魏地谣言)

3.九龙母死不作孝。(《北齐书·神武娄皇后传》童谣)

汉代以前的单句七言诗很难见到了,现存只有一句文人作品,就是东方朔的“七言”。《汉书·东方朔传》说他著有“七言、八言上下”。《文选·魏文帝〈芙蓉池作〉》:“卑枝拂羽蓋,脩条摩苍天。”唐李善注:“东方朔七言曰:折羽翼兮摩苍天。”[12][p.311]但从这句诗我们可以看出,汉代文人模仿七言歌谣依然带有正统骚体的特色,即在歌谣的句子中用“兮”来替换,形成骚体“三+兮+三”的句式,破坏了歌谣“上四下三”的音乐节奏。在非楚声楚辞系的歌谣中,单句七言诗虽然罕见,但它一直传承与民间,直到现在。

(2)双句A式:

4.伊徙雁,鹿徙菟,去牢与陈实无贾。(《汉书·石显传》长安谣)

5.重罗黎,重罗黎,使君南上无还时。(《晋书·五行志中》庾楷镇历阳,百姓歌,又见《宋书·五行志二》,“黎”作“犁”)

6.江桥头,阙下市,成都北门十八子。(《魏书·李势传》童谣)

7.三月末,四月初,扬灰簸土觅真珠。(《魏书·尔朱彦伯传》洛中谣,又见《北史·朱荣从弟彦伯传》)

8.一头藁,两头然,河边羖(从羊)飞上天。(《北史·齐文宣帝纪》童谣)

9.狐非狐,貉生貉,焦梨狗子齧断索。(《北史·魏武帝纪》宣武、孝明间谣)

10.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乘上北芒。(《后汉书·灵帝纪》注引《续汉书》京师童谣)

双句A式,形式上是三句,实则两句。前两句“三三”是骚体的句式,倘若两句间增加一个“兮”字即为骚体句式,但是,歌谣中为什么不增加“兮”字使之合成一句呢?恐怕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三三”式的音乐节奏感强烈,而加了“兮”字反倒变得柔弱;第二是汉时楚声楚歌独尊,民间歌谣特别是非楚声楚辞系的北方歌谣,只能采用自己特有的艺术形式歌咏下层民众的苦怨、愤恨、哀伤等,没有“兮”字反而能突出非楚声楚辞系北方歌谣的特色。从来源上看,双句A式与战国荀子所记录的《成相辞》相同。今本《荀子·成相篇》记录的“成相辞”共56首,其句式都是“三三七四七”。现录其中23-27首于后:

请成相,道圣王,尧舜尚贤身辞让。许由善卷,重义轻利行显明。

尧让贤,以为民,氾利兼爱德施均。辨让上下,贵贱有等明君臣。

尧授能,舜遇时,尚贤推德天下治。虽有贤圣,适不遇世谁知之。

尧不德,舜不辞,妻以二女任以事。大人哉舜,南面而立万物备。

舜授禹,以天下,尚得推贤不失序。外不避仇,内不阿亲贤者予。

《成相辞》中的“三三七”与非楚声楚辞系的北方歌谣的“三三七”无论是形式还是音乐节奏是何等的相同。荀子所记录的“成相”,据章诗同先生说是:“古代民间艺术形式的一种。成,奏。相,一种乐器。”[13][p.273]荀卿是赵国人,他记录的《成相辞》既然是“民间艺术形式”,无疑就是北方歌谣之类。在“三三”中,后人增加个实字而合并成了一句,由此形成双句B式。例如:

11.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后汉书·五行志一》建安初荆州童谣)

12.车如鸡栖马如狗,疾恶如风朱伯厚。(《后汉书·陈蕃传》三府谚)

13.厥德仁明郭乔卿,中正朝廷上下平。(《后汉书·蔡茂传(郭货传)》百姓歌)

14.天下规矩方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后汉书·党锢传序》乡人谣)

15.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三国志·魏书·王凌传》齐王嘉平中童谣,又见《晋书·五行志中》)

16.官家养芦化成荻,芦生不止自成积。(《晋书·五行志中》安帝义熙初童谣,又见《宋书·五行志二》)

17.后世无叛由杜翁,孰知智名与勇功。(《晋书·杜预传》南土歌)

18.洛中大鼠长尺二,若不早去大狗至。(《晋书·五行志中》童谣,又见《宋书·五行志二》)

19.元超兄弟大落度,上桑打椹为苟作。(《晋书·五行志中》童谣,又见《宋书·五行志二》)

20.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武。(《南史·梁宗室上》民谣)

21.曲堤虽险贼何益,但有宋公自屏迹。(《北齐书·循吏·宋世良传》民谣)

双句B式应是早期双句A式的改进形式,因为单句诗表情达意的局限很大,只能靠增加句子的数量来弥补。再说我们的祖先喜欢用对句来表达思想、情感,七言对句正好适时而兴,同时为唐代格律诗——七律的形成,在句式上作了奠基。

(3)三句A式:

22.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后汉书·公孙瓒传》献帝初童谣,又见《后汉书·五行志一》注、《三国志·魏书·公孙瓒传》注)

23.白鼌鸣,龟背平。南郡城中可长生,守死不去义无成。(《三国志·吴书·诸葛瑾传》注引公安童谣,又见《晋书·五行志中》)

24.二月末,三月初,荆笔杨板行诏书,宫中大马几作驴。(《晋书·五行志中》童谣)

25.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骷髅生齿牙。(《晋书·五行志中》元康中京洛童谣,又见《晋书·愍怀太子传》、《宋书·五行志二》。注尔朱彦伯传意:“南风起,吹白沙”,《晋书·愍怀太子传》作“南风起兮吹白沙”。多了个“兮”,很有启发性。)

三句A式实际上是《成相辞》“三三七四七”句式省去“四”变来,与双句A式相比,多了一句七言。在“三三”中,后人增加个实字而合并成了一句七言。例25就很具启发性:《晋书·五行志》记载的元康中京洛童谣“南风起,吹白沙”,在同书《愍怀太子传》中作“南风起兮吹白沙”,多了个“兮”字。《晋书》是唐房玄龄、褚遂良于贞观十八年奉太宗令编修的,编修时他们曾参考南朝齐臧荣绪的《晋书》,所以记录的同一首歌谣其词语略有差异。但是,它启示我们“南风起,吹白沙”加“兮”就能合成一句七言“南风起兮吹白沙”,如果“兮”字换成实字,三句A式就能变成三句B式。例如:

26.公阿公驾马车,不意阿公东渡河,阿公东还当奈何!(《晋书·五行志中》童谣,又见《宋书·五行志二》)

27.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晋书·苻生载记》长安谣)

28.鸿从南来雀不惊,谁谓狐鶵尾翅生,高举六翮凤凰鸣。(《晋书·张骏传》姑臧谣)

29.兽从北来鼻头汗,龙从南来登城看,水从西来何灌灌。(《晋书·五行志中》民谣)

30.南风烈烈吹黄沙,遥望鲁国鬱嵯峨,前至三月灭汝家。(《晋书·后妃上·惠贾皇后》洛谣)

31.可怜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蹔鸣死灭族。(《南齐书·文学·卞彬传》童谣)

《晋书·五行志》京洛童谣(例25)中的“南风起,吹白沙”,到《晋书·愍怀太子传》作“南风起兮吹白沙”,再到《晋书·后妃上·惠贾皇后》(例30)洛谣中作“南风烈烈吹黄沙”,增了一个“烈”字,以叠音字“烈烈”换了动词“起”和语气词“兮”,就变成了七言诗了。《后汉书·皇甫嵩传》有首百姓歌:“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嵩兮复安居。”这是首骚体歌谣,如果其中不用“兮”字,亦变成了一首地道的七言诗了(后一句因“皇甫”为复姓,故多了一个字)。

(4)四句式:

32.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后汉书·党锢传》二郡民谣)

33.大风蓬勃扬尘埃,八井三刀卒起来。四海鼎沸中山颓,惟有德人据三台。(《晋书·慕容德传》谣)

34.幸哉遗黎免俘虏,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劳甘瓠脯,何以泳恩歌且舞。(《晋书·祖逖传》[江北]耆老中坐流涕,乃歌)

35.轺车北来如穿雉,不意虏马饮江水。虏主北归石济死,虏欲渡天不徏。(《宋书·臧质传》魏地童谣,又见《南史·臧质传》)

四句式七言歌谣在东汉才出现并且很快流行开来,当时的中下层文人开始模仿创作,如张衡的《四愁诗》之类。四句式七言歌谣,句式整齐划一,或许受了汉代早期七言骚体的影响。如项羽的《虞姬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史记·项羽本纪》),汉武帝的《天马之歌》(“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史记·乐书》)、《太一之歌》(“太一贡兮天马下,霑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史记·乐书》),江都王刘建女细君、乌孙国昆莫右夫人的《归故乡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託异国兮乌孙王。穹庐有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汉书·乌孙国传》),唐姬的《皇天崩歌》(“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生死路异兮从此乖,奈我焭独兮心中哀!”《后汉书·何皇后纪·王美人传》)等。这些七言骚体中的“兮”如果换成实字,就与七言歌谣没有区别了。但是,由于汉代上层社会歌咏的都是骚体诗,他们很排斥野里“七言”,于是宫廷的“骚体”不同于野里的“七言”,在形式上就看有无“兮(些)”字。东汉以后,七言诗无论是歌谣还是文人仿作,渐渐由民间向中上层社会流行开来了。例如:

36.徂风飙起盖山陵,氛雾蔽日玉石焚。往事既去可长叹,念别惆怅复会难。(《晋书·沈充传》熊甫别[王]敦而歌)

37.长白山头百战场,十十五五把长枪。不畏官兵千万众,只怕荣公第六郎。(《北史·来护儿传》贼歌,又见《隋书·来护儿传》)

38.八月无霜寒草青,将军骑马出空城。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新唐书·五行志二》僖宗乾符六年童谣)

七言歌谣从一句、两句、三句到四句以上,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渐增加其长度。而今在二十五史中能见到的最长的七言歌谣是《晋书·刘曜传》的《陇上歌》,全诗共12句84字:

39.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从马聂声)驄父马铁瑕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战始三交失蛇矛,弃我#(从马聂声)驄窜岩幽,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

《陇上歌》比曹丕的七言诗《燕歌行》只少3句,可见魏晋时期的七言歌谣已经相当成熟了。但是由于正统史传因涉及的内容所限,七言歌谣被记载下来的必然亦有限,再加之文人、官家视之为“俗”文学,因此大大限制了七诗的发展,影响它在文学史应有的地位。

综上所述,七言诗脱胎于楚声楚辞,无论是句式结构还是汉代的文化背景都不可能,而是来源于非楚声楚辞系的歌谣——主要是北方民歌,这些民歌的特点是句子中不带“兮(些)”字。这类非楚声楚辞系的歌谣才是孕育“七言诗”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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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七字诗起源的新认识_七言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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