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与苗木:清代江南水田的排涝与生产恢复现场_水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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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587(2006)—02—0001—11

江南涝灾的防治重点在于河道水利系统维修,其次才是圩内排涝。明清时期,由于河道水系的紊乱,涝灾加剧,水利本身对稻田涝灾的防御能力大大下降,因此,临时性抗灾措施——人力戽水,就显得特别重要。当然,大的水涝非戽水所能救。如道光三年南汇县水灾,“春二月苦雨,至夏五月始略止,止秋七月又苦雨,禾稼尽淹,九月亦如之,平地积水高三四尺,舟行街巷,水退地生毛,通邑大饥,米石钱六千”①。但这种构成真正绝产意义的涝灾并不多见。如明末的湖州尽管多有水患,“而淹没无收,止万历十六年、三十六年,崇祯十三年,周甲之中不过三次耳”②。与高地相比,低地的水灾更频繁一些。水灾到来时,农民所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水车戽水,戽水的成功取决于许多因素,包括乡村制度、人力与水车的聚集,同时也与圩田的形态有关。1868年大雨,刚到青浦县的新任知县陈其元频繁地接到乡民报灾,他当时还比较惊奇,但“询之父老,习见不惊”。第二年,青浦又受水灾,“区图之报灾者仍复日数十百人。询其圩岸,则云不没也;问其田畴,则云被淹也”。田畴是指圩田内的小岸,由于圩田内的小岸不修,才导致水灾的加重。之后,他又细究当地民情,发现以前有一位非常好的排涝专家孙峻,孙峻的做法是将圩田内田地修整得有序,方便水灾之年的民众排水。孙的修圩筑堤法曾于1814年在青浦全县推广,“青邑无水患者几三十载”;1849年大水以后,圩岸残破,其法废而不行。③ 由此可见,能否戽水成功,也与圩田内各级田岸的维持有关系。

一、塍岸

太湖地区的圩田与圩岸的规模与分级,历史以来长期存在。唐宋以来的变化主要与农业开发所形成的水面分割有关。唐宋时期江南地区的水面很广,后期则受到愈益严重的分割。宋代的太湖地区有两种圩田,大圩田往往为军队或“有力之家”所占,“筑土作堤,环而不断,内容顷亩千百,皆为稼地”。在这种水田进行排涝需要很大的组织系统和动员系统。另一种是小圩田,即“柜田”。这种圩田“似围而小”,四面俱设水洞。“若遇水荒,田制既小,坚筑高峻,外水难入,内水则车之易涸”④,非常适合于排涝。农民平时可以随时加固加高圩岸,水灾时也很容易将水排出,适合小农生产。太湖地区的农民非常精明,他们会看着天色而防止水灾的发生,比如“一番晕添一番湖塘”,就是在立夏时期看天空有无日晕,有则要挖塘岸防水灾⑤。如果是小农个人发现这个问题,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挖圩岸,但大圩所涉及到的集体却很难马上行动。到清代,大圩基本上很少存在,因为经历了农业开发分圩与人为排水分圩的过程。明中叶以后,太湖流域的大圩田的确也有一个分圩过程,许多人认为与排水有关⑥。但在此以前已经有一个大圩自然瓦解的过程,这是农业开发所致。古人夸大了五代时期塘埔圩田系统的功能,因他们忽略了农业开发的作用。五代时期的大圩田,其实并没有全都种植,“昔人筑圩括田,非谓得以播殖也,将持此以狭水之所居耳”⑦。宋代的圩田实际上仍起着积水的作用,缓冲着灾期灌水。明清以降,太湖地区人口密度增加,村落发展,土地开发加强,更多水面被开发,大圩内的闲水地被辟成水稻田。水面自然被分割,水利上也没有大圩的必要,也会引起一些河道的变化,客观上就是表现为分圩。的确也存在着为了排涝而分圩的现象。明代松江府的张弼认为“分大圩益东南水田”,他所谓的大圩也并不大,“一圩之田,多或至于二三千亩,少或不及百亩”。这与民国时期差不多。说明真正的分大圩时期已经过去了。“小圩之田,民力易集,塍岸易完,或时遇水,则车戽易遍,水潦易去。虽有巨浸,莫能为害。而大圩之田,塍岸既广,备御难全,雨潦冲激,东补西坍,皆荡然淹没矣。纵使修举令民车戽积水,然居民有远近之不同,民力有富贫之不一,地形有高下之不均。故大圩之田,遇灾不救者十居八九”。所以,他建议“较田圩之大者,取而分之,以二三百亩为率,因其高下,督民取土里以塍岸,则田圩之形成矣”⑧。由此可见,不但要以小圩为好,圩田也必须有塍岸,才利于排水,这种塍岸不是大圩之圩岸,而是圩内小岸。小圩田在排水方面的优越性到清代一直引人注意。乾隆年间太湖周边地区往往“溃堤决岸,顷刻沉于水底”。吴江的儒林六都却由于“皆小圩,无有合二三千亩为一圩者。圩小则人力易齐,而便于车救”。同时由于地势较高,“小水难犯”⑨,受灾较轻。一般是低田遭灾而高田相对无恙。灾后农民买苗,也是从附近高地购买。在大水灾时,一般可以车戽救灾的地区往往也是高田地段。崇祯十六年,湖洲桐乡一带的许多地区遭水灾,“高阜者幸无大害,只费车戽”。其它地区往往是一片汪洋,“水势经月不消,有苗无种,百千圩岸,悉成沼池”⑩。也有少数地区因在圩岸上下工夫,低田有收而高田遭灾。在太仓县双凤里,康熙“庚申大水,高田皆湮,低田有岸者熟”;到道光年间还是这样,“庚子三月雨,大水,高乡多淹,低田有坝者熟”(11)。

清代江南地区的大规模水利建设以河道水利为重点,而乡村地区关于圩田本身的水利建设则以圩内各种田岸的设置为主。实际上,早在大圩时代,大的圩田内部也有层层小圩岸阻挡外水泛滥。在嘉兴地区,北宋嘉祐三年,“转运使王纯臣,上言诏县令民作田塍,位位相接”(12)。这是令民作小岸的政治动员。在太湖以西,芙蓉圩最为有名,这个圩面积近十万亩,典型的外高内低,“形如仰釜,渐进渐低,内画纵横水岸。如遇水涨,高水不入于中,中水不入于下,下水不入于低。每年冬水既涸,春涨未来,起土挑筑”。外层的基本圩岸在明初很完备,“阔一丈八尺,高八尺,内帮子岸高四尺,界堤阔一丈二尺,高六尺。形如坦盆,四围隆起,中心极度洼下”。但圩内也有岸,“内四周作抵水岸,逐层而下,若楼梯焉”。这样的大圩,可以抵御二尺的雨水。(13) 圩内像楼梯一样的各级岸在明代一般统称为抢岸。耿橘在《常熟县水利全书》中对抢岸的修法讲得很详细,并用城墙和院墙的关系比喻围岸与抢岸。在筑岸时,低洼地带水中筑岸,抢岸最为难修;稍低之地次难,平地筑岸;稍高之地最易。(14) 到清代,青浦县的孙峻在其《筑圩图说》中所讲的抢岸有明确的三进田结构。他将一进田称之为高塍田,田内的积水称为上塍水;中间的称为中塍田,积水称为中塍水;下洼的地区称为下塍田,其水为下塍水。排水的过程就是“撤销上塍水,倒拔中塍水,疏消下塍水”(15)。如果没有梯级的小岸,低地就会一片汪洋,而高地却可能无水。一般的戽水是外边头进田先干,然后才是中间的田,最后是圩中心的田。圩田的这种形态现在叫三进田,从四周向中间依次为一进田、二进田和三进田。圩中心的三进田或圩心之田,往往低于海平面。水流分外河与内河,外河的水位在旱季略低于一进田的田面,雨季则高于田面。每进田之间的高差现在一般约为半米,而最中间地区处与四周圩岸的高差可达1.5米到2米(16)。今日水泵和暗管协调的三进田排水可以很直接地提水出水,但传统时代却以这种分区的圩田排水为最有效率。圩周边的高塍田从阙口排水,阙口就是从头塍田圩岸上的排水口;二塍田从倒沟放水,倒沟是从二塍田通到圩外的排水口;下塍水从由圩心到圩外的娄沼放水。孙峻已经认识到大圩内三种田之间抢岸分割的必要性。他指出:“畔岸有五利:一、断上塍暗衅水(侧渗水之意),俾下塍戽救有效;二、利牧牛有草;三、有十分阔大,需泥六分,有十分工程,力劳六分;(因为这种岸低于正岸一、二尺,相比大圩岸的修护,省工省料。)五、保大岸根牢柢固,永无坍废。”他对抢岸不修的大圩田提出十分严重的警告:“大圩大分水倾泻入小圩小分内(高塍地区的水泻入低塍地区),大圩泻水一寸,小圩顿深几雨寸。若无围岸、抢岸拦截上塍内泻,天雨三、四、五寸,小圩没腿齐腰。”另外,没有内部的各种小圩岸设防,也很容易造成“走圩淹禾”。大圩内“一、二处进水,害及全圩,俗名走圩”。孙峻特别地指出在同一圩田内,高下不同的田块之间没有畔岸的五种弊端。第一种弊端他称之为“漂膏壅”。膏壅乃“肥力”之意,平日农民挖河泥,垫入田内,戽水之时则是搅动水浑,也将肥水戽出圩外。在没有畔岸的地方,“畔泄清水下田”,通过测渗和漂流的作用,将许多土壤内的肥分带到下田,下田的浑水戽出圩外,则造成肥水外流。第二个弊端是“养草脚”。水深则耘田难行,导致草长。第三个弊端是“招观望”,有了畔岸可以使各塍田的所有人充分动员劳动力戽水,但在没有畔岸的条件下,由于低塍田的戽水使高塍田的水流于下田,高田种植者产生了观望态度,因为他们可以坐等水干。第四个弊端是惹风波,水不及时排除,雨天带风,使波流揉苗,造成缺苗;低田戽水,有时越戽越多。(17)

有的圩田并不是严格地按高低划分,只是为了排水方便而简单地将圩田再细划分一次,使每个小圩可以挖一个排水沟直通大圩岸以排积水。费孝通的家乡在震泽镇附近。村里的圩大小不等,大的有900亩左右。为了排水的方便, 将大圩分成较小圩为“排水单位”。以他所描述的西长圩为例,这个圩被分成四个小圩,每个小圩都可以有直通大圩岸的排水沟,圩边与排水沟相连的地方,就是一个水车点,人们也可以在这里用戽斗排水。西长圩是一个长方形的圩,分成4 个小圩后有四个集体排水点。小圩称“墐”,各“墐”之间有较大的田埂,是农田的主要道路。但小圩内仍分有许多块小田块,那是最基本的田块(18)。这也是一种三进结构。清代有许多圩的排水系统并不像西长圩那样完全可以分割完成。在较大、较方的圩田内,很难挖多条直通圩心的排水沟。在孙峻画的结构图中,所有的圩田基本上都只有一条直通圩心的排水沟,这种排水沟在不同的圩田中有不同的称谓。有的称“溇沼”,是一可资排水用的长条沼泽地带,时干时湿。这种沼泽面积如果较大,则称其为“内塘”,与圩外河道即“外塘”相对应。只有部分圩田存在像西长圩那样的排水沟即“长沟”。由于当时的人并不具备现代的排水设备,故低洼之处长年积水,很难耕种,只能成为排水、蓄水系统的一部分。这三种积水带都与外河直接相通。(19)

二、水车与人群

孙峻的圩田建设方案曾在青浦得到过一定程度的推广。青浦地处低洼,形如“仰孟圩”,常受涝患。他的家乡孙家圩推广之后,“始则免其赔荒,继而渐臻成熟,得丰收焉”。但圩田内筑岸,需要一个非常健全的乡村动员体制,大的圩岸和河道的修理往往还依赖国家政权的动员,可能十几年也没有一次,圩内小岸却需要年年修,所谓“田中之小岸必每年一筑,大岸则数百年如故也”(20)。长期以来,圩长体制并不完善,圩长塘长制度外受国家政府的影响,内受田主之间和主佃之间利害冲突的困扰,都会影响到修圩和排水。田主之间的冲突尤其在每进田之间产生。长期以来,外进田的常常被豪强所有,占着排水之便。如果存在着很强的乡村权势,基层的圩长、塘长是根本无法协调的。地主豪强不但不愿意为修小岸出工,甚至在水淹已田时放水于低田,嫁祸于他人。明代金匮县有魏国公的庄田,比其它人的田高2尺,“庄官恣横,旱则决塘引灌,潦则水民田,大为民病”。发生了这种事情,地方乡绅无力插手,倒是当时的知府欧阳东凤让人在“庄田北筑坝抵之”(21)。小农的自私心态也使得围岸筑难废易。种高塍田的人与种低塍田的人对小岸问题有不同的利益制约。“种高丘者十之五,不筑虽减收,亦无大害”;“种低丘者亦十之五,不筑惟希冀水之不来,筑则高丘之人不肯协力,遂致力有不逮”。泥土问题也是冲突的一个来源。筑岸需要挖土,一般人都将泥土视为宝贵,农田之间共用的小岸,往往被双方在两侧挖坏。常年水不来时,他们对小岸任意铲削即“斩岸”。青浦当地的农民在种插之时的习惯“斩岸脚”,就是这种挖土行为。护岸用的杂草也是一个问题。本来,“草有护岸之益,禁人肆掠”。往往也被农民早早地铲掉以肥己田。清代是一个缺肥的时代,人们不断地挖泥涝草以壅田。春天,农民积肥时往往“连根和土”地将小岸上的杂草铲掉,同时也挖去了许多的土,“占饕岸趾”。还有许多人将小岸种上作物,“禾苗浓密油油”,但固土作用很差。总之,小岸的确筑难毁易。(22) 这种状况也因地而异,乡村风化好一点的地方就好一些。

尽管人心自私,每到大水之时,共同而紧迫的任务还是能将村民集中到一起,为免灾而共同戽水奋斗。大水淹禾之时,圩长动员村民上圩戽水的体制称为大棚车制度。顾名思义,这种制度的运行在于对人力与水车资源的管理与调动。管理水车的人称为水埠头,这种车埠头水涝时召集村人上圩戽水,迟到者罚。为了控制管理,有的地方还将水车的轴拴上绳子,这样,戽水所转的回数就可以通过绳结的多少表明出来,回数少的人会因此受到督责(23)。在圩岸的水车点上,往往有几辆水车共同工作。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1950年代的集体化时代。昆山县石牌乡有7个大圩子,耕地面积达1万多亩,他们的集体排涝叫“车大滨”,他们的圩田一般的是3进,有的甚至达到4进,一般的圩子都有车口3—5处,“过去的每个车口,因地方狭小只能放3—5部水车”。清代的排水大致就是如此。1954年的抗涝斗争将每个车口扩大了,扩大后的车口叫做“大棚基”,可以容纳10—30部3人轴的水车一起工作。尽管如此,这么多的水车大概也只有一部抽水机的效率。(24) 劳动中有轮休。在吴县一带,“农家遇大水则集秸槔以救之,鸣金击柝以建作息,建瓴滴水以时番休,号大棚车”(25)。从更高一层上讲,大棚车制度还关系到乡村地区的安全。因为水灾一发,如不众志成城,及时救助,乡村地区的不稳定因素马上就会暴发。能够组织起来的,往往是有良好乡村秩序的地区。在盛湖一带,道光二十九年的水灾使民间发出了社会秩序败坏的叹息。“水利久不讲,恒雨辄损田。我生五十载,六度水毁年。”不但地方社会的失序导致大水利之不兴,水灾中的主佃双方关系也极其紧张。“始时田未没,佃农争筑防,费钱索田主,什佰哄满堂,众欲稍不遂,公然为寇攘。”一名可能是外乡人的新田主,被佃农们捆绑后扔到田间淹死(26)。从费孝通先生的书中所提供的照片分析,圩岸上的水车和人夫成排成行,两两踏车戽水,车上有棚(27)。水车除了排水之外还有灌水之用。灌水时不用全体动员,灌溉秩序与北方差不多,一家一户有序地灌水;排水时却要集体行动,为的是抢时间。大棚车的发起也必须是大一点的水灾才行,小水则乡民自己可以戽出圩去。在桐乡,一般的“旱入涝出”由小农自己负责,“遇大雨连绵,河水泛溢,则集合圩之车戽水以救,谓之大棚车”(28)。

许多古人将大棚车制当作一种习惯,也有的乡间士大夫将这种制度与古代村社制度相对比。陈瑚竟将这种制度与井田制相对比,“古者阡陌之世,凡圩皆有围,凡田皆有岸。即通力合作而八家而止。近世大棚车之法牵连百家,此后世权宜之计术,而非古人之制也”。尽管他的议论有点玄,但他仍认为这种制度的基础仍要以圩田建设为基本任务,“围田无论大小,中间必有稍高稍低之别,若不分彼此,各立抢岸。则高低互相观望,围岸虽筑,不能全熟”(29)。抢岸不但有利于排水,而且还有利于巩固大棚车制度,免除一部分人的投机取巧心理。前文所述的“招观望”,就是没有小岸引起的。立抢岸的确有效,但快速的乡村动员还在于人气。政府与乡村,上下运动所带来的人气也很重要。“夫水之泛滥者,筑堤障之;壅遏者,疏渠导之;而停积者,若不竭力车戽,则何从而减乎?然民之贫乏者无力。豪犷者持顽以致互相推调,坐视陆沉。在乎上之人激劝而安集之尔。往年水患初作,上自长贰,下至簿史,无不躬亲看视,奔走道路。”(30) 可见,车戽的兴起关键在于一套动员工作,这种动员与乡村的民风与凝聚力有一定的关系。在民情懒惰、上下不同心的地方,即使设有水官,也难以形成动员。与家族势力很强的乡村地区相反,一些客民新开发的地区,由于上下同心,修圩戽水却异常团结。江北和宁波的一些客民在青浦一带开发低田,虽原籍差异很大,但却有棚头作领袖,“其耕种法颇与邑民异,善筑堤,堤高寻丈,逐层用檀木捣坚,厚四五尺,遇久雨则可捍御客水倒戽。积潦戽水用人力踏车,车床甚大,非四五人不可转踏。时打锣鼓,唱田歌,悠扬赴节,声闻远近”。“或风雨溃堤,则昼夜巡视,并力抢救,其耐劳苦有如此者”(31)。

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内,传统的水车一直在起作用。清代的水车制造成本很高,是农户最贵的农具。以民国时期宝山县的农具价格而论,一台水车价约30元,一架播种机才只有20元,最常用的铁搭才只有4—5角(32)。但却是种水田农户之必备。农民不但靠水车戽水,在种稻时各种耕作环节的放水、排水也要用着水车。另外,戽水时使用的水车状态与灌溉时稍有区别,除了车尾的地点不同外,由于排涝时的戽水往往阴天有雨,故一般要有车棚。青浦县民国时期的一份水灾战时农具损失的调查表明,水车(车盘)和车棚对农家都很重要。农家第一位重要的是犁,第二位是耙,水车和车棚大约排第五位和第六位左右(33)。造车集中的地区往往也是低洼易涝地区。青浦就是这样一个水车的集中产区,“车为田家戽水必需之具,或以人力或以牛力,形式不一,制作必秘。而他处皆不擅此”(34)。明代松江地区水车使用有低地和高地的差异。被称为龙骨水车的往往被用之于高乡,“风车不常用”(35)。也有人认为风车更用之于防涝。《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认为,风车一般是为救潦,“欲去泽水,以便栽种。盖去水非取水也,不适济旱”(36)。牛转的水车形制更复杂一些,由于明清时期牛本来就少,人力水车多,牛力水车也少。松江的脚踏水车可以三人直接踏车戽水。既可用人亦可用牛的水车有一个车盘,车盘与上水的车板子之间有轴连接。车扳子的部分一般称为车棚(37)。在石门县,“农人戽水,全资人力,不若他邑之借力于牛。其耕作悉是丁男,不若他邑杂以妇女”(38)。但大户人家还是要用牛拉车。在吴县有人认为数十亩以上的农户排灌均用牛车以代人力(39)。

戽水的劳动力主要是男人,但与其它农活相比,有更多的妇女参加。在那些平日妇女不参加大田劳动的地区,戽水时也会走出来,因为时间紧急。她们会直接踏水车或作别的什么工作。在费孝通的家乡开弦弓村,一般也像石门县一样,妇女不参加耕作劳动,只在遇涝时上田车水(40)。但在许多地方,妇女什么农活都干,松江府的女子在明代就已经“耘获车戽率与男子共事”了。无论如何,妇女加入戽水行列,的确为劳动场面增加了不少特色,许多文人也非常敏感地观察到这一点,为此写了许多诗。比如:“妾生田舍家,自小能踏车。”讲的是妇女从小就参加戽水劳动。平日的施粉打扮到戽水时一扫而光,“一方青布齐裹头,赤脚踏车争卷水”(41)。旧式水车都是木和铁做的,润滑功能很差,声音很大,由于众多的水车一同戽水,水车的响声也是远处可闻,“脚痛腰酸晓夜忙,田头车戽响浪浪”(42)。不但水车响浪浪,人的歌声也会播扬于远方。在枯燥艰辛的工作中,人们唱歌助兴。稻田地区自宋代以来就有薅鼓,这种鼓摆于田头,薅草耘田时击打助兴(43)。田歌也有类似的作用,戽水时人群的聚集甚于其它田间工作,唱歌是少不了的。“种田唱歌最妙。盖田众群聚,人多口杂,非闲话即互谑,虽严禁之不可止。惟歌声一发,则群嚣寂然,应节赴工,力齐事速。”(44) 江浙一带的文人也有戽水之歌, 元人张庸的戽水歌不但注意到了戽水场面,还通过对个别女子的关注反映了当时的乡村劳役苦情。“高田水,低田水,田田积水车不起。去年有水民薄收,今年又水朝廷忧。岸圩自是农夫事,工程赖有官催修。东家妇,西家妇,唤郎去劚荒田土。车沟里昨日里外平,断塍紧待新泥补,踏车正忙儿又啼,抱儿踏车力不齐。车捩轴轴转,横牙伤妇足,妇忘嗟怨抚儿哭。水深未易干,怕郎受笞辱,愿天晴怯雨阴,入夏无苦旱,至秋无苦霖。上宽天子忧民心,吾农饱暖长讴吟。”(45) 这首诗有政治意义,戽水时农民不会唱这个,因太过文雅,又太过于苦情。顾颉刚先生对太湖地区的民歌进行了收集和整理,内有许多田歌,字句不像戽水的诗词那样文雅,却是直观简单。江阴的民歌有:“啥个圆圆在天边,啥个圆圆在地面……太阳圆圆在天边,水车盘圆圆在地面。”(46) 天晴是农民心中的盼望,眼前看的水车盘。天一直下雨,戽水的前景不定。

久雨不晴,形成灾情,戽水肯定失败。但一般而言,不同的田块有不同的情景,救与不救不一样。一些戽水失败的地区往往“菜麦不及收矣,秧苗不及栽矣,即栽腐烂矣”。如果一个地区大部分戽水失败,少数胜利者是非常劳苦的,“间有可救者,皆数十百人共踏大朋水车。男罢耕,女罢织,甚则皮穿脚肿矣”(47)。这不是一天、二天就可以结束的战斗,这时往往有决战悲壮之情,悠然自得的歌声可能不会有,但失败的经历往往也出现诗歌中。在震泽,嘉庆九年大水,文人张萼写水车叹一词记叙戽水的失败:“低田已连湖,高田多漏穴。穴水冲急堤防崩,阡陌依然浪头白,浪头白,雨云黑,愁肠饥,车轴折。”(48) 水车都坏了,也不见水退, 真是一种不可挽回的失败。

三、水与苗

在踏车戽水过程中,农民们会不时地抬头看天,盼着天晴。长期以来,人们对水灾产生着恐惧,不断地观察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天色以判断是否有雨。娄元礼是元末人,他的家乡是吴江县。他记载的当地农谚中,有“水年只怕北江红”。北江是太湖,这种“红”像霞又不是霞,预兆以后每天都是阴雨(49)。踏水车的农民看见太湖上空出现这种天象时,不禁增加了失望与焦急。他们也不断地看着田面,希望能尽快地从一片水汪汪的水面中看到秧苗。在农村用语中,出现了许多禾苗与水关系的词汇,这些词很直观,比现代科学用语更直接。后者往往是地面积水多少毫米、降水多少毫米,农民如果听了这样的新闻报道可能还不知道稻苗被水淹的状态。但清代的太湖农民如果听到了人说“水里苗”,就知道水已淹苗了。这并不是说江南农民对水和秧苗有特别的观察力,只是传统社会有哪一方面的生产与生活的侧重点,就有哪一方面的词汇。草原社会的游牧民有更多的关于草地和牲畜的专业词汇,农业社会当然有关注于农业的专业词汇,传统中国是精耕细作的传统农业社会,长期以来就有丰富的关于作物和土壤方面的词汇。就水灾问题本身,有一系列的包括观测天气、预测水涝的词汇。当然,许多词汇也集中在稻苗方面。这方面的经验非常之多,但大部分藏于民间,且不为农书所记。20世纪50年代,松江的老农陈永康对看苗施肥有一套,他的“三黑三黄”,就是看稻苗在生长过程中所产生的苗色变化来掌握施肥和灌水、烤田的时机,方法非常有效,一度推广全国。在与水涝的长期应对中,农民也形成了许多关于秧苗的词汇与常用语。

首先看“没稻眼”一词。在费先生的家乡开弦弓村,当时的人认为“如果水太多,淹过‘稻眼’时,稻就会淹死”。稻眼位置是在水稻上方叶与茎的连接点。在大多数时期内,这就是孕育幼穗的部位。当地人认为这部分被淹了,六七天之内稻就会枯萎。费先生怀疑村民的观点(50)。但从栽培学上讲,村民的观点是极其正确的。因正在分化的幼穗往往处于花粉母细胞的减数分裂期,这时的细胞对呼吸作用极为敏感,被淹到六七天,生殖生长基本上就会停止。即使水退后成颗长穗。也是不结实的空穗。夏秋之季,从稻穗分化期开始,水稻对水淹的敏感期就开始了。穗分化期淹水10天,颖花分化受到抑制,稻穗虽可伸长,但不能出穗结实;在孕穗期,淹水6天即可使大部分水稻不能出穗;到出穗期,淹水2—4天, 出水后尚能开花结实,6天以上,因花粉、花药死亡,出水后虽开花不能授粉, 最后使穗子枯干不实。所以,愈到后期,水稻对水灾愈敏感,灾后的排水也愈加重要。(51) 松江浦泖一带的农民对没稻眼有更深刻的认识:“日禾长成未秀也,先有三眼,盖最上之三叶。其根皆有紫晕耳。于是乡人谓之做身份,又云做堂肚。此时不可遇风潮,一遇风潮,则稻穗之胎蕴于中者受伤不浅,及其秀出,遂多瘪谷白穗。又遇大水之年,水没第一眼者,逾三日不退,稻根即浮烂,没第二眼者,可二日;没第三眼者,一日不退堂,肚中之嫩穗皆烂矣。但没第一眼,虽当日即退,而秀时往往苞谷不开穗,分旁茁,俗谓三丫枪,其穗尤短,瘪者尤多。”(52) 这种堂肚的概念非常直观, 且拟人化,用眼、肚来描述水稻,是传统社会天人合一思想的表现。

长江中下游一带的水稻有“稻怕秋水”之说,就是这个道理。不但是淹水,淋了雨都有空穗的危险。“稻花见日则吐,遇雨则收”,在白露以后,“当盛吐之时,暴雨忽至,卒收不及,遂至有白飒之患。圣人所谓秀而不实者,有矣夫”(53)。江南的水稻一般都是晚稻,且只有一季,“成熟最迟,秋分后稻始扬花”。穗分化期之后是水稻成熟期,籽粒灌浆。成熟期水灾结果也很严重,早期的水灾容易形成半浆之禾。道光十三年,“值风雨阴寒,遂多秀而不实”。巡抚林则徐认为当年的收成差不多应达到“中稔”水平。九月以后,天气仍是晴少雨多,昼则雾气迷蒙,夜则霜威寒重,难结颗粒,仅得“半浆”。“浆”与栽培学上“灌浆”一致,“半浆”指达到一半的水平籽粒灌浆。乡农认为荒年将到,林则徐不信,“立冬前后,亲坐小舟密往各处察看”,发现“一穗所结多属空稃半浆之禾,变成焦黑,实先前所不及料,然犹盼望晴霁,庶可收晒上砻”。到十月,又出现了“滂沱不止”的大雨,“在田未割之稻,难免被淹,即已割者,欲晒无从,亦多发芽霉烂”(54)。后熟期后期的水稻遭遇一般水平的水涝之害,并不能被淹没,但因稻穗下沉,与水接触,易发芽霉烂。农民对抽穗以后稻穗与水的关系也很关注。由于传统时代的稻苗较高,水稻的支持能力比1949年以后的矮秆水稻品种要差得多,故结实过程中稻穗的下垂程度会很大,很容易着水而生谷芽。宝山的月浦一带,“当稻实之时,秋水涨溢,稻穗下垂,即生谷芽”(55)。乾隆五十二年七月底,“连雨四昼夜,田中积水五、六尺,花铃腐,稻生芽”(56)。这就是排水之后还生芽的水稻。由于此时正值成熟之时,故可以水中收割,农民甚至乘船捞穗。钱邦彦记载了发生于昆山一带的灾后状态:“深者四五尺,浅者二三尺,亦间有露岸者,其禾用镰割取,倒于田者随水东西,或沉或浮,望如野凫。”(57) 捞穗往往还能有些收成。光绪十五年昆新一带“低田尽没于水”,但由于“稻已成熟”,一些人捞穗,“用力虽多,取谷不少”(58)。在昆山,“光绪十五年己丑九月,大雨兼旬,成熟之稻沉浸水中,仅露芒穗,农人置舟于田,没股以刈”(59)。但在许多情况下,低乡在稻熟又遭遇水灾时,往往用竹制稻签,“缚驾水面,用以承稻,令干以便收载”(60)。

与水稻的后期发育相比,稻田早期的淹水相对并不太危险。但淹水总会使呼吸作用受阻,进而危害稻苗。分蘖期的早稻由于稻苗矮,极易形成水灾,但恢复能力很强。水淹2—4天后排水使稻苗出水,基本上不影响生长;淹水6—10天, 地上部分均腐烂,但茎生长点和分蘖节组织仍未死亡,出水后分蘖节仍可重新发叶,只是淹水愈长,生长愈慢。(61) 清代太湖地区的早稻种植很少,一般的水稻夏天种植。这时正值梅雨,降水量处于高峰状态,但排水时间相对充裕,即使在水灾很严重的情况下也有解救的办法。以松江府为例,在徐光启时代的一次水灾中,“农田表里弥漫,巨浸茫茫,不浃旬而水底之苗尽为韮茹”。他鼓励低田重灾区的乡亲让已坏烂的稻田复生稻苗,“近日水灾低田淹没,今水势退去,禾已坏烂。我农人切勿任其抛荒,若寻种下秧,时又无及,六十日乌可种,收成亦少”。他提出两套解决方案,一种是从邻近乡里那里买苗种稻。由于高乡稻苗价高,贫穷人家常常无力购买。所以他又大胆地提出第二套方案,即利用旧有烂苗田地,令旧稻复发分蘖。“无力买稻苗者,亦要车去积水,略令湿润,稻苗虽烂,稻根在土,尚能发生培养起来”(62)。这种方法要求人在水退之后继续排水,将田戽干,而那些买苗的人稻田之中却要留余水以插秧。据张履祥记载,他家乡桐乡在崇祯年间的一次水灾中,一些早插秧的人其秧苗在水退后还是有砂复生的。那一年“正月十三日大雨雪,至十八日乃霁。五月初六日雨始大,勤农急种插,惰者观望。种未三之一,大雨连日夜十有三日。平地水二三尺,舟行于陆。旬余,稍退。田畴始复见,秧苗尺死,早稻者复生。秋熟大少”(63)。秧苗在水中的时间15天左右,早插者因秧苗已经有根系的生长,水退后才能发生分蘖。

在积水落干的过程中,低田与高田的干田不同步。同一时间内高田与低田有不同的苗色。孙峻将一个有着良好的围岸与抢岸,“水淹易施戽救”的圩田,在同一时间里分出多种苗情。外塍田处于“青绿依然”、“蚂蝗搭”、“露梢”、“没稻眼”,内塍田是“游青”和“水里苗”。所谓“青绿依然”,就是一片青绿,这是不受害的秧苗;第二种为“没稻眼”,“没稻眼”前文已有所述;“蚂蝗搭”是指这种苗在水退之后的状态,由于“苗叶粘苔,水退随苔而落,如蚂蝗之搭于泥上,为“蚂蝗搭”;第四种苗情叫“露梢”,这是已经没过稻眼,只留一梢在水面上。孙峻认为,即使如此,也很难得。因为露梢的稻苗往往是早种之苗,由于生长得力,在水浸虽深的状态下,“其梢挺露无恙”。由于水稻品种和不同的播种时期,同是外塍田,出现四种不同的状态。与外塍田相比,内塍田的苗情就很严重。“游青”是一种水大漂苗的状态。由于苗小叶嫩,青苗在水退之时漂浮于水面,这种状态为游青,这比那种“蚂蝗搭”严重多了。还有一种苗情为“水里苗”,顾名思义,这是一种彻底被淹的苗,也有称之为“水底耗”的。还有一种叫“杳没无踪”,往往不是指一小块田,而是指一大片田的苗情,内塍田的各块田同时处于“水里苗”,内塍田就是“杳没无踪”。农民对稻苗对水的反应也有记录,诸如“新苗遭水三、四寸即白”。指淹水后不见光,失去光合作用所应有的叶绿素而变白。(64)

在排水过程中,农民往往是盼着天晴,盯着田面,“桔槔勤所务,转运使水出,滑滑无停注,但愁云叶繁。未见秧针露,如彼中酒人,沉湎不能吐”(65)。这是以人为状态来分析稻田,将淹水的田形容为醉汉。刚露出的稻梢,称其为秧针。多少时候,辛勤的戽水换来的是失望:“水车日轧轧,溃堤日潺潺。下有垂死苗,根烂叶色殷。老农犹自慰,日蘖芽其间。水固[涸]始分明,什一无余残。”这种灾情比徐光启所述的还要严重,田间的苗已经没有分蘖能力了。有的地方官为了不让乡民免赋,往往也会标语口号式地提倡一下补秧,但在秧苗烂死、民力不济的状态下,根本无法解决这一问题。“里正率乡老、入城纷报灾。报灾官不信,谓俟亲勘来。俟之日复日,忽布条告催。大书时雨后,农时毋迟回。低区暂淹没,水退堪补栽,呜呼田中水,已迫灭顶危。新秧尽已烂死,不识当补谁。”这是道光三年盛湖水灾的情形(66)。许多时候,农民尽管费尽了力气,也没有效果。康熙年间的一次水灾中,桐乡有的地方的村民“老幼男女群聚而戽救者历六十余昼夜”,最后还是失败(67)。

在一般性的灾情中,如果能及时地退了水,补秧还是普遍现象。在道光三年的水灾中,嘉定大部分地区被水浸淹,“冈身西稻田水深至膝,农人筑堤抒水,竭二三日之功,秧梢才出水,淹死者三之一;其尤洼下者,水几及腰以上,抒之无可抒。及六月初沟塍能辨时,则已插者方谋补莳,未插者急欲立苗,然多苦于无秧”(68)。这些已插者,应该就是那些早已插秧的人。他们的田可能较早地排了水,但仍然放弃旧秧苗而重插秧,等水彻底退了以后补插。他们早就不对秧苗的复生抱希望。买苗是到附近的高地买苗,因为那里没有水灾。在湖州和桐乡一带,有经验的人“买苗必须到山中燥田内黄色老苗为上”,山区的苗往往经过旱情锻炼,最好。“切不可买翠色细嫩之苗,尤不可买东乡水田之苗,种下不易活。生发即迟,卒遇霜早,终成秕穗耳”。运苗也比较讲究,“下船不令蒸坏,入土易发生”(69)。补插的时机应该是很紧迫的,紫堤村村民在道光二十九年的水灾中到西乡去“买秧翻种稻”,必须赶早,“早尚有收,晚则不及”。一些人拖到七月份还未插上秧,只好翻种绿豆(70)。有的人在立秋之时还插秧,但这时不能下肥了,下肥则会使苗贪青晚熟,“枝多穗晚,有稻无谷”(71)。什么叫“有稻无谷”,就是因种植时间晚,遇上霜冷,稻不结实。特别的时候,立秋后八、九天插秧仍有收。在嘉定的望仙桥乡,“嘉庆甲子岁大水,淡南一图沈虎官于七月十三日插秧,前初四日已立秋矣,每亩计收七八斗”(72)。如果不买苗的话,必须在大水时提前预备,浸种生秧,水退后补种。在道光三年的水灾中,嘉定钱门塘的农民“有力者纷纷重为浸种,重为落秧”。当然,许多有力者“棹舟远出,买秧买稻”。无力买苗者的选择很有限,他们老实本分,只能在水干之后补种“赤绿二小豆”(73)。种稻与种绿豆差异很大。在湖洲和桐乡一带,崇祯十三年的水灾中,“田禾尚未下籽,而低洼处甘心委弃不救,间有高田先种而后没,被水久浸,苗根腐烂,直至六月廿日立秋之后买秧补种,上农所收一石六斗,中户数斗,无力种秧者全白”(74)。全白意味着无收,当时米价大涨,无米是很吃亏的。一些不老实的无力者有偷苗的举动,“更为乡里无籍小夫,夤夜揠近处稻苗,偷插己田,或私售邻右,得钱醵赌为乐,如是者迄六月梢才止”(75)。在嘉庆九年的水灾过后,盛湖一带的低地戽水失败,只好买苗,“东北地势高,苗长可易钱。向前问价值,一亩钱十千,悉索倒筐箧,且缓计米盐。非轻钱十千,侥幸秋有年”。有钱者以如此高的价格购苗,那是迫不得已,在高价格驱动下,整个地区出现了偷苗群体:“东家有良苗,西家起强暴。夜来星月黑,田间走虎豹,青青卷一空,望望但泥淖。”(76)

鉴于水灾出现的危险,许多知识分子倡导早种。早插秧,早长苗,苗长大了,防涝容易一些。北方的作物季节紧,要抢收抢种。南方却不是这样,如果只种一季水稻,播种时间很充裕。由于肥力的限制,明清时期麦稻两熟的地区并不多,大多数地区只种一季水稻,然后稻田放水冬沤,或种一季绿肥养地。水稻可以早春播种插秧,也可以夏季插秧,甚至可以秋天插秧,有一个较大的弹性时间。早插秧,早成苗,苗高于水面,战胜梅雨期普通涝灾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如果在梅雨期秧苗嫩小,太容易遭灾了。在杭嘉湖地区,不怎么提倡早种,却提倡施足底肥,为的是促苗长而避水,“凡种田总不出粪多、力勤四字,而垫底尤为紧要,垫底多,则虽遭大水,而苗肯渗长浮面,不至淹没”(77)。19世纪中期的潘曾沂讲得更仔细,他提倡的早种、不插秧,就是为抗水灾:“才发的苗,是吃不起风浪的。所以要赶紧忙早种,种得早,到底省多少惊赫。下种后不用拔秧,自然根底牢硬,耐得水旱。后首恶雾风潮等变卦,往往在八月中。若这时候,已经收割,是不怕的了。所以劝你们要赶忙早种。”同时,他还批评了那些贪二熟的人,“今吴人贪有小麦以为接济,直待刈麦毕后蒔秧。近年有迟延至六月内方得蒔秧者。正当吃紧之时,旱涝难必。苗嫩根浅,极易受伤”(78)。以此来看,太湖地区麦稻两熟之不兴,除了与肥力有关外,涝灾也是一个原因,因为种了麦易致水稻遭灾。同时期的李彦章也有相同的看法:“麦毕刈,田始除,秧于夏,委于秋,及冬乃获,故常有雨雪之患。”但种麦却是灾后恢复的办法,如果水稻因水不收,排水后种麦,以期明年麦收,也是减灾和恢复生产的好办法。如果水大到“冬田积水,不能种麦”的地步,那实在是水灾年了,影响要拖很长一段时间。(79) 在一般的条件下, 农家一般可以通过麦收达到减灾。“谁云田家苦,田家亦可娱。上年虽遭水,禾黍多荒芜,今年小麦熟,妇子尽足哺。”(80)

四、情怀

乡村社会的大棚车之制一直持续到民国时期,集体化和人民公社时代更加兴旺,因为连基本农活都变成了集体出工,何况戽水。丁颖在《中国水稻栽培学》中总结的排水经验代表着20世纪50年代的集体排涝规范。他提倡群众运动,组织人力、物力,集中一切排水工具,大力抢救。排水的顺序是先排高田、再排低田,必要时也可以舍低救高,先排青苗田,后排白水田(81)。水泵从民国时期就已经引入,但因其推广程度慢,一时难以替代水车。1957年,青浦县在涝灾时仍然有戽水工具不足的矛盾。同时,也有部分的圩田因“圩内高低田间,未做隔堤,而后积水流入低田,增加了低田排水负担”,传统的问题仍然存在(82)。在松江县的低洼地区,1966年排涝工具缺乏,“机械数量不足,‘三车’(风车、牛车、脚踏车)越来越少。一九六三年九月,两、三天中降雨二百四十七毫米,有十八万亩土地严重受涝,积水五十公分到一米,其中,有一部分排了七天七夜才脱险。对水稻有一定影响。还有许多地方由于高田低田之间不做隔岸,每逢暴雨,高田的积水都汇积低田,不能做到分级排水,因此低田的涝情就更加严重”(83)。传统农田的戽水景观的真正改变时期是在20世纪70年代。“农业学大寨”运动使江南稻田实现了平整与方格化,再加上机电与暗管,排涝不再集人群于田边踏车戽水了。现今的江南更是发生了大变化,工业化的扩展使上海的青浦、松江很少见到农田,更不用说看到人力水车与戽水。一个传统的人文景观尽管在农田中消失了,但不会那么快地从人们的感情中失去,那些住在都市圈内的人,又在现代化的居住小区内制造水车与流水的景观。

[收稿日期]2005—10—15

注释:

①⑩(69)(71)(74)(77) 民国《南汇县志》杂志,祥异。

② 张履祥:《补农书》。 见陈恒力、王达:《补农书校释》,农业出版社1983年版,第72页;第170页;第72—73页;第169页;第72—73页;第29—30页。

③(15)(17)(19)(22)(64) 孙峻:《筑圩图说》。

④ 王祯撰、缪启愉译注:《东鲁王氏农书译注》,农器图谱集之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98页。

⑤ 江苏省建湖县《田家五行》选释小组:《〈田家五行〉选释》,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7页。

⑥(23) 森田明:《清代水利社会制度史研究》,国书刊行会1990年版,第225—226页;第227—228页。

⑦ 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九,水利下。

⑧ 崇祯《松江府志》卷十八。

⑨ 乾隆《儒林六都志》土田。

(11) 道光《双凤里志》卷六,杂缀志。

(12) 光绪《嘉兴府志》卷二十九,水利。

(13)(21) 光绪:《无锡金匮县志》卷三,水利。

(14) 张芳:《明清农田水利研究》,中国农业科技出版社1998年版,第75—88页。

(16) 李庆逵主编:《中国水稻土》,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3页。

(18)(27)(40)(50) 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 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41—144页;书前照片;第152页;第141页。

(20) 乾隆:《吴江县志》卷四十三。

(24) 江苏省昆山县人民委员会:抓住圩田特点,采取多种多样的排涝方法:石牌乡基本上取得了防涝斗争胜利。1957年9月。 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水利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第二集,水利出版社1958年版,第525—533页。

(25) 民国《吴县志》卷五十二上,风俗一。

(26)(66)(76) 光绪《盛湖志》卷三,灾异。

(28) 光绪:《桐乡县志》卷七,食货志下,农桑。

(29) 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五,水利。

(30) 乾隆《吴江县志》卷四十一,治水。

(31) 民国《青浦县续志》卷二十四,遗事。

(32) 民国《宝山县再续志》卷六,农业。

(33) 《农具损失情形调查》1946年8月26日。青浦县档案馆,82—2—544。

(34) 民国《青浦县续志》卷二,风俗。

(35)(41) 崇祯《松江府志》卷七。

(36) 宋应星:《天工开物·乃粒》。

(37) 满铁上海事务所:《江苏省松江县农村实态调查报告书》,1940年,第104—112页。

(38) 道光《石门县志》卷四。

(39) 民国《吴县志》卷五十二上,风俗一。

(42) 邝璠:《便民图纂》农务之图。

(43) 天野元之助:《中国农业史研究》,御茶水书房, 1981年12月,第247—249页。

(44) 陈世仪:《思辨录辑要》卷十一,修齐类。

(45) 光绪《宝山县志》卷四。

(46) 顾颉刚等辑:《吴歌·吴歌小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73页。

(47) 崇祯《松江府志》卷十三。

(48) 道光《震泽镇志》卷三,灾异。

(49) 江苏省建湖县《田家五行》选释小组:《〈田家五行〉选释》,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5页。

(51)(61)(81) 丁颖主编:《中国水稻栽培学》,农业出版社1961年版,第471页;第471页;第473页。

(52) (清)姜皋:《浦泖农咨》。

(53) (元)娄元礼撰、(明)茅樗增编:《田家五行》,八月类。

(54) 光绪《青浦县志》卷八,荒政。

(55) 民国五年《洞庭东山物产考》卷二。

(56)(80) 光绪《月浦志》卷十,天人志,祥异。

(57) 民国《昆新两县续补合志》卷十八,集文。

(58) 民国《昆新两县续补合志》卷二十二,杂记。

(59) 光绪《信义志》卷十九,灾疫。

(60) [清] 周厚地纂:《干山志》卷之五。

(62) 崇祯《松江府志》卷六、七。

(63) 光绪《桐乡县志》卷二十,祥异,“张杨园桐乡灾异记”。

(65) [清]周厚地纂:《干山志》卷之五。

(67) 光绪:《桐乡县志》卷七,食货志下,农桑。

(68)(72) 民国《望仙桥乡志稿》,灾异。

(70) 咸丰《紫堤村志》灾异。

(73)(75) 民国《钱门塘乡志》杂录志。

(78) 潘曾沂《潘丰豫庄本书》,潘丰豫庄课农区种法直讲。

(79) 李彦章:《江南催耕课稻编》。

(82) 青浦县农村农林水利局:《青浦县泖荡乡泖淀农田水利规划》,1957年9月26日。青浦县档案馆,23—1—17。

(83) 松江县人民委员会:《松江县改造低洼地规划说明》,1966年9月28日。松江县档案馆,6—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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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车与苗木:清代江南水田的排涝与生产恢复现场_水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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