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人的“神话-古代史”观与神话与历史的融合_古希腊论文

古希腊人的“神话-古代史”观与神话与历史的融合_古希腊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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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读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一书时,曾被他关于古典文化是一种非历史的文化的论断所吸引。他说:“古典文化并没有记忆,没有这种特殊意义的历史器官。古典人的记忆……是一种不同的东西;因为当作清醒意识中的排列整齐的远景的过去与未来,那是没有的”,“在希腊人的世界意识中,一切个人经验以至共同的过去经验在特定的瞬间的‘现在’跟前无不立即变成了一种没有时间的、没有运动的、神话式的背景”。他还指出,“修昔底德绝对没有透露出他有透视若干世纪的历史的才华……优秀的古典历史著作都一成不变地是关于作者当时的政治事件的”,“直到波斯战争时期的古典历史,以及往后很久根据传统建立起来的关于这段历史的结构,本质上是一种神话思维的产物”(注: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上册,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1-24页。)。当时觉得斯氏的论述颇有见地,仿佛道出了某些自己未曾看到的东西,但又感到这些话似乎太武断和绝对化,而他的文化形态与文化精神的理论比较晦涩,并且已受到了批判,因而,这个问题只放在心上,未再深入思考。

较斯宾格勒稍晚一些的英国历史哲学家柯林武德在《历史的观念》一书中明确提出了“希腊思想的反历史倾向”,认为“古希腊的思想整个说来有着一种十分明确的流行倾向,不仅与历史思想的成长格格不入,而且实际上我们可以说它是基于一种强烈的反历史的形而上学的”。(注: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2页。)该书中译本在1986年问世,受到国内学术界的重视。

1990年出版了张广智、张广勇的力作《史学,文化中的文化——文化视野中的西方史学》。作者全方位地探讨西方史学从古到今的发展,旁征博引,视野广阔,读后很受启发,获益良多。该书有专节讨论“古典文化中的历史理论”,指出“作为西方文化滥觞的古希腊,并不是西方历史哲学的发源地,也就是说在这一片文化土壤中并没有产生出深刻的历史思想”。作者引述了斯特恩、柯林武德和斯宾格勒等西方学者关于古希腊人缺乏历史思想的论述,认为“以上这些观点都是从一定的视角或理论出发的,有的不免过于绝对,但它们都说明了古典文化的精神”。(注:张广智、张广勇:《史学·文化中的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35-136页。)

然而,就西方来说,史学是从古希腊开始的。在古代两河流域、埃及和印度,虽有悠久灿烂的文化,但没有产生较有意义的史学著作。史学是希腊古典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古希腊人对人类文化的重要贡献之一。那么,“缺乏历史思想”的古希腊人又怎会超越某些其他民族和文化,创作出优秀的史学著作,成为西方史学的源头呢?

看来,首先应在历史哲学和历史著作之间做出区别。前述那些作者主要是从历史哲学和史学理论着眼的。古希腊人的历史哲学思想比较贫乏,而史学著作却有所建树。其次,史学著作有古代史和近现代史之分。古希腊人主要是在近现代史方面取得成就,而在古代史领域内,他们的认识是幼稚的和不成熟的,神话笼罩着希腊人的古代历史。以下,我们准备就古希腊人对神话和古代历史的认识和神话与历史的交融略谈管见。

古希腊人具有丰富的神话传统。希腊神话是希腊文化艺术的源泉,是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马克思指出:“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而且是它的土壤。”(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13页。)希腊神话对古希腊人的社会生活和精神活动具有极其强烈的影响。荷马史诗在古希腊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荷马不仅是他们最热爱的、最广泛引征的诗人,而且是他们民族精神的杰出象征,他们最早历史的无可指责的权威,并是创造他们众神祗的决定性人物。”(注:Finley,The World of Odysseus,Penguin Books,1979,p.15.)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故事特别内容丰富,逼真动人,系统完整,貌似历史。这恐怕与古希腊人对神话与历史的认识和有意无意地将神话“历史化”有关。古希腊人在神话与“古史”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他们将传说的英雄视为自己的祖先,各氏族、部落纷纷将英雄当作自己的名祖,英雄的业绩是他们引以为荣的历史。希腊人将神话当成“古史”,认为是真实可信的。英雄是“古史”的主角,“在古风古典时代希腊人的眼中,他们如同远古活生生的人,属于一个比当代更古老更有力量的种族, 因为他更像人而不是神, 遂被当作楷模仿效”。 (注:Carlo Brillante,"Myth and History",in Approaches to Greek Myth,London,1990,p94.)

希腊神话起源于迈锡尼文明时期。当时希腊人已有了线形文字B, 但现发掘到的线形文字B泥版,仅是一些帐目的记录, 丝毫不涉及历史、文学和神话。当时的神话和传说大概多以民间故事和诗歌的形式在社会上口头流传相承,还不存在任何可以称之为历史的叙述。

在所谓“黑暗时代”的荷马时代,迈锡尼文明毁灭,线形文字B 失传,但神话故事仍存,而且随着社会与人事的变迁有所增减变化。一代代民间歌手在地方上吟诵这些神话和传说,不断加以充实、补充和调整,其中最吸引人的则为关于特洛耶战争的各种故事。大约在公元前9-8世纪,这些故事被编集、加工、提炼,最后升华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史诗。希腊传统上将这两部史诗的作者归之于荷马。荷马史诗被公认为希腊神话创作的最高成就。在公元前8世纪中叶, 希腊人在腓尼基文字的基础上创造了自己的字母文字,但其大量使用则要稍后一些。荷马史诗大概最初是在口头上创作和流传的,那时也还没有什么历史的文字记录与文献。

公元前8-6世纪,希腊城邦纷纷涌现,希腊人开始了最初的文化精神觉醒。萌芽中的历史意识和理性意识,就神话和历史而言,起初仍局限在神话的领域内,表现为一系列史诗的创作和神话的系谱化、历史化。关于特洛耶战争的神话故事大大小小极多,而《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只叙述特洛耶十年战争中的一段插曲和战后一个英雄的流浪冒险故事。于是,希腊人又创作出了《塞普里亚》(Cypria)、《埃提俄庇斯》(Aethiopis)、《小伊利亚特》(Little Iliad)、 《伊利帕尔息斯》(Iliupersis )、 《诺斯托伊》(Nostoi )和《泰列格尼》(Telegony)六部史诗,加上《伊利亚特》和《奥德塞》共八部,系统描述了整个特洛耶战争的前后始末,合称特洛耶战争系列组诗。该六部史诗的规模和艺术质量远不如荷马史诗,皆失传。此外,还创作了关于忒拜地方英雄神话的三部忒拜系列组诗和关于天地众神的史诗《提坦诺马奇》(Titanomachy)一部。(注:Moses Hadas,A History of GreekLiterature,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50,pp.28-29.)系列组诗的创作迈出了将神话和传说系统化、历史化的第一步。

希腊神话中神祗众多,故事错综复杂,纷繁无章。较荷马稍后一点的另一位著名史诗作家赫西俄德遂著《神谱》,系统叙述从混沌初开到奥林波斯诸神的诞生和发展,缕清他们之间的亲缘世系及其与其他神怪和后代英雄的关系,以奥林波斯神系为主线来统一希腊神话。他在另一部史诗《工作与时日》中,则以神话的形式将人类的历史归结为五个种族和时代,即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黑铁时代,表达出了一种朴素的对人类历史发展变化的认识和看法。追随其后,出现了一批谱系诗人和地方史诗。他们将一些城邦的建立及其统治者家族的世系与传说中的英雄连结起来,如《科林斯阿卡》(Corinthiaca )、《弗罗尼斯》(Phoronis)和《阿里马斯佩亚》(Arimaspea)等。赫西俄德及其后继者的史诗创作为希腊神话的系统化和历史化奠定了基础,既是历史意识的体现,也满足了当时希腊人的历史兴趣。英国著名古典史家柏里指出,“在所有这些心智活动中,我们能够辨认出一种粗糙形式的、受前后一致与年代顺序的观念所指引的历史探究的本能”。(注:Bury,The Ancient Greek Historians,New York,1908,p.6.)

从公元前7世纪末起, 在小亚细亚的爱奥尼亚地区产生了希腊世界最早的哲学家和科学家,称米利都学派,他们努力探求宇宙万物的本源。理性精神和启蒙思想的本质是批判性的,势必引向对神话和人类过去历史的探讨和反思,导致“疑古”的倾向。科罗丰的色诺芬尼对荷马、赫西俄德描述的与人同形同性的奥林波斯众神提出了诘问,认为“任何一种动物都会把神的外貌比作自己在世上的同类”。(注:转引自敦尼克等主编《哲学史》第1卷上册(中译本),三联书店1961年版,第 85页。)

在史学领域,出现了一批不同于史诗、用散文记事的作家。他们多半为爱奥尼亚人,爱好旅行,到处观察民情风俗,收集民间旧闻,以散文的形式记述神话传说、一些国家城市的历史和各地的风土人情制度,可称为“史话家”(Logographer)。 他们有了一定的批判和研究精神,根据理性和新的伦理价值观对传统的神话进行检验和修正。其方法是从众多相互矛盾的神话版本中选出较真实的情节,删除不合理的荒谬之处,使神话合理化、历史化。但由于“合理化”的前提是相信神话的基本真实性,神话的“古史”地位并未动摇,又因缺乏科学的方法与手段,合理化、历史化的结果未能澄清历史真相,只是把神话打扮得更像历史而已。例如,米利都的赫卡泰俄斯(Hecataeus,约公元前550 -478年),在其《系谱》一书卷首宣称,“我这里所写的是我认为真实的记述。因为希腊人的故事是为数众多的,而且在我看来是荒谬可笑的”,(注:转引自Bury前揭书,第13页。)表明了寻求真实与合理的态度。可惜,其全书已佚亡,我们无法全面判断其成就。然而,就其少数残篇来看,他对神话所做的合理化解释则是浅薄而不能令人满意的。比如,他认为赫拉克勒斯并未从冥界牵回那只三头狗, 只是在泰那伦海角(Taenarum的一个山洞,传说是冥府入口处)捉到一条可怕的毒蛇,因它咬人致命,故有“冥府之狗”之称,等等(注:转引自Bury前揭书,第13页;参阅Dowden,The Uses of Greek Mythology, London & NewYork,1992,第43页。)。这只是对神话的具体情节做了修正与澄清。

公元前5世纪中叶,希罗多德开始撰写《历史》一书, 他称自己的著作为Historia,原为调查研究之意,后演变为西方语言中“历史”一词。希罗多德在全书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地说:“在这里发表出来的,乃是哈利卡尔那索斯人希罗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这些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采,特别是为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注:希罗多德:《历史》上册(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页。 )他抱着明确的目的,把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放在时间的框架中加以系统叙述,说明因果,并发表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历史》一书是西方第一部堪称为“史学”的优秀作品,为希罗多德赢得了“西方史学之父”的称号。

从希氏的前言和全书涉及的内容来看,《历史》一书可以说是一部希腊人所知的世界通史,其中包括了古代史。但仔细分析起来,该书虽穿插了不少较久远的传说和往事,实际却是一部近现代史。希罗多德在第1卷第5章中指出:“下面我却想指出据我本人所知是最初开始向希腊人闹事的那个人,然后再把我所要叙述的事情继续下去”,而这个人就是公元前6世纪吕底亚的国王克洛伊索斯, “这个克洛伊索斯在异邦人中间是第一个制服了希腊人的人。”(注:希罗多德:《历史》上册(中译本),第3页。)所以, 该书主要是从克洛伊索斯至希波战争的希腊世界和近东地区的历史,为时不过一百多年,应属于近现代史的范畴。

希罗多德本人接受赫西俄德关于英雄时代人种和黑铁时代人种的思想影响。他说:“波律克拉铁斯,据我所知,在希腊人中间是第一个想取得制海权的人;当然,这里是不把克诺索斯人米诺斯和在他之前掌握过制海权的任何人考虑在内的。在可以称之为人类的这一范畴之中,波律克拉铁斯可以说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注:希罗多德:《历史》上册(中译本),第247-248页。)。很清楚,他认为米诺斯等人是英雄时代人种,属于神话范围,不在他所考虑和探讨的历史领域之内。而波律克拉铁斯是现代人种,属于历史的范围,因此他将波律克拉铁斯列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想取得制海权的人。(注:参阅 Paul Cartledge,"Inventing the Past:History v.Myth",in The Greeks, OxfordUniversity Press,1993,p.29.)看来,希罗多德是把古代史让给神话去支配和占领的。

至于希罗多德对神话和“古史”的处理办法,可以他在全书前五章关于希腊人与异邦人之间最早冲突的叙述为例。在克洛伊索斯之前,他根据所谓“最有学识的波斯人的说法”,列举了五次这样的冲突,即:(一)腓尼基人将阿哥斯国王之女伊奥掳往埃及;(二)希腊人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劫往克里特;(三)希腊人劫走科尔启斯国王之女美地亚;(四)特洛耶王子掠走斯巴达国王之妻海伦;(五)希腊联军侵入特洛耶。这五件事都属于希腊的神话传说故事,而希罗多德却基本上接受了下来,改装成历史,托之出于波斯人、腓尼基人之口。可见,希罗多德是把英雄时代的古史与今人的现代史区别开来,将前者划归神话领域,而如果自己在历史的探讨中有所涉及,仍然基本采纳,通过加工使之更合理化和历史化一些。事实上,希罗多德记述了大量往昔的趣闻轶事,富有神话和民间故事的气息与色彩。

稍晚于希罗多德的修昔底德是西方古代世界最卓越的历史家,以治学严谨、精于批判史料著称。但是,他所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完全是一部当代史著作,不包括古代史。然而,全书的前23章可以说是一导论,其中修氏说明了自己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和古代史的看法,简明回顾了希腊世界从远古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历史进程,并阐述了自己研究和写作历史的方法。由此,可以看出修氏对神话和古史的态度及处理方法。

首先,我们看到了修氏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和相当科学的观点与方法。譬如,他注意从物质和经济因素的角度,如地理位置、海上交通、商业发展、财富积累、人口变动等,来考察希腊历史的发展;对神话的内容和史诗的描述持有怀疑态度,认为其中不乏夸张之处;采用考古学的眼光,如由迈锡尼的遗址和提洛岛上的墓葬,来观察历史的研究方法等。由于这不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重点,不赘述。

其次,修昔底德也暴露出了他在对待和处理神话与古史方面的某些偏向和不足。(一)修昔底德不重视古代历史,对之不感兴趣。他说:“虽然对于远古时代,甚至对于我们当代以前的历史,由于时间的遥远,我不能完全明确地知道了,但是尽我的能力所及,回忆过去,所有的证据使我得到一个结论:过去的时代,无论在战争方面,或在其他方面,都不是伟大的时代。”(注: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页。 )(二)他仍然把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及其业绩当作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加以叙述,如米诺斯、柏修斯、彼罗普斯、阿特里阿斯和阿伽美浓等。(三)在连贯概述希腊往昔历史进程时,没有看到迈锡尼文明的毁灭和迈锡尼文明与希腊古典文明之间的中断,缺乏具体的史实和确切的年代。

总之,修昔底德虽然对历史研究采取了比较客观和科学的方法,但他没有写古代历史,这不仅是因为他重视当代史,认为古代不“伟大”,更因为他无法用其比较科学的批判史料的方法来研究与撰写古代历史。神话传说笼罩着希腊的古代历史,没有关于远古历史的文字记录和可靠史料,修昔底德无“用武之地”。因此,当他回顾往昔历史时,仍不得不接受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和基本情节,凭借自己的洞察力和对当代世界的社会、制度以及心理的了解来反思过去,乃至出现了漏洞和不确切之处。著名古希腊罗马史家芬利认为“就历史一词的真正意义而言,修昔底德在其开始几页中实际写出的不是历史。反之,他给于我们的相当于一种一般性的社会学理论,一种被反思地运用于过去的关于力量和进展的理论”。(注:Finley,"Myth,Memory and History",in The Use and Abuse of History,Penguin Books,1975,p.19.)而当代英国古希腊史家卡特勒治甚至进一步称修氏的这段前言为“考古学神话”,认为修昔底德为了证明伯罗奔尼撒战争是“最伟大的骚动”,而“矛盾地发现他本人不得不去发明他自己的主要是寓意的关于过去的神话”。(注:Cartledge,前揭书,第33-34页。)

如果说像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这样杰出的史学家在神话与古史之间仍划不清界限,无法恢复古史真相的话,那末,一般的希腊人在这方面就更模糊一片了。特别是,在史学家、思想家企图使神话历史化、合理化的同时,悲剧诗人却正努力使神话人性化、社会化。他们根据社会的需要和自己的思想感情,改造传统的神话,大量创作了以神话为题材、但为当代服务的悲剧,借以教育鼓舞他们的观众,而不考虑历史的真实情况。在神话、史诗、悲剧的薰陶和感染下,希腊人将神话视为至宝,奉作权威和指南,以指导自己各方面的活动。他们认为神话是真实的、可靠的,英雄是自己的祖先和仿效的楷模,神话中的过去就是自己古代的历史,神话和历史浑然一体密不可分。

另一方面,在浓厚的神话氛围中,我们发现古希腊人在将古代的神话历史化的同时,还出现了将近代真实的历史神话化的趋向,于是历史化的神话和神话化的历史相互融合,共同溶化于希腊人的记忆乃至历史作品之中。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历史神话化的事例:如居鲁士童年的故事,波律克拉铁斯的兴亡及其指环印玺之失而复得,克洛伊索斯与梭伦的对话和他与居鲁士之间关系的戏剧性变化等。这里,再举一件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一再匡正的、被雅典人神话化的历史事实。哈摩狄阿斯和阿利斯托斋吞刺杀了当时雅典僭主希比亚之弟希帕库斯,但雅典人却相传他们刺杀的希帕库斯是当时的僭主,把他们奉为反对和推翻僭主政治的英雄,加以神化,在神圣的公民活动中心市场上竖立起他们的雕象(希罗多德,Ⅵ.123;修昔底德,Ⅰ.20;Ⅵ.53-59)。

在英雄传说被历史化的同时,神祗也被历史化了。许多“隐退的神”如海伦、狄奥斯里兄弟、许阿铿托斯、阿斯克勒庇俄斯等,都从原初的神的地位降为凡人,被世俗化成历史人物。希腊化时代的哲人欧赫墨罗斯(Euhemeros,约公元前300年)将宙斯等天神看作远古真实的历史人物,是人世间的伟大君主,因其对人类的善行而被后世奉作神明。欧氏已不满足于对神话做细节上的合理化修正,而进一步认为:神灵是被神化的远古先祖,神话则是乔装改扮的远古历史。欧氏的理论被后世称作“欧赫墨罗斯主义”,对后人一直影响不衰。(注:关于希腊人的“神话-古史”观,参阅Carlo Brillante前揭书,第93-105页;Dowden前揭书,第39-52页。)

总之,古希腊人讲理性,重人性,务实而有历史感;同时也爱美,爱幻想,虔诚而迷信。古希腊人这种矛盾的精神气质在神话中和谐地融汇在一起。他们没有像汉民族那样把神话彻底改造成历史,也没有像其他上古民族那样沉溺于粗鄙荒诞的神话幻觉中。他们始终没有弄清神话与历史的真正界限,既虔诚地相信神话亦即古史的真实性,又不时地疑古,不断地修正细节,使神话日趋历史化、合理化、世俗化,同时也不断将真实的历史神话化、故事化、传奇化。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构拟出一个既浪漫优美又接近理性和现实的“古史”——神话化的历史与历史化的神话之融合与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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