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诗学伪书研究_沧浪诗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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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的诗学著述,实以诗格为中心。这种风气,承自南宋末期。其著述方式不外两种:一是以选诗形式出现的诗格,如周弼《唐三体诗》,专选唐人七绝及五、七言律,设立格法,有所谓实接、虚接、四实、四虚、前实后虚、前虚后实等;方回《瀛奎律髓》,专选五、七言律诗,根据内容分作49类。其《自序》云:“所选,诗格也。”元代此类诗格中最著名者为于济、蔡正孙编选之《联珠诗格》,此书专选唐宋绝句立为三百格,在后世影响很大,甚至远被域外[①a]。另一种是以诗话形式出现的诗格,如《吟窗杂录》、《诗人玉屑》和《沧浪诗话》等,和唐代诗格比较起来,这些著作不算典型。如果说前一类是诗格与诗选的混合体,那么这一类可以说是诗格与诗话的混合体。元代这一类诗格很多,著名者有《杨仲弘诗法》(又名《诗法家数》,旧题杨载)、《杜律心法》(同上)、《诗学禁脔》(旧题范梈)、《木天禁语》(同上)、《诗家一指》(同上)、《诗法正宗》(旧题揭傒斯)、《诗法正宗眼藏》(同上)、《诗文正法》(旧题傅若金)、《诗法正论》(同上)等。但无论是哪一类诗格,其编撰目的都是为了有便初学。如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评论《唐三体诗》云:“是编一出,不为无补后学。”蔡正孙《联珠诗格序》云:“番易(鄱阳)于默斋递所选《联珠诗格》之卷,来书抵予曰:‘此为童习者设也,使其机栝既通,无往不可,亦学诗之活法欤?盍为我传之。’……惜其杂而未伦,略而未详也。……增为二十卷,寿诸梓,与鲤庭学诗者共之。”至于以“诗法”命名的著作,其指导初学的意图更是形于字里行间了。这一类诗格,从题名来看,大多出于元代名家之手,所以这些内容到了明代,往往被冠以“名家诗法”的书名而汇编成帙,重新刊行。然而,这类书的真正撰者,却往往不是冠于书首的名字,他们大多是书商出于牟利的目的,假托名人以利销售。对于这一类书,前人在题跋中也有指出其为伪书者,如《四库提要》“诗文评类存目”曾指出《诗法家数》、《木天禁语》、《诗学禁脔》为“坊贾依托”,但只是就其议论庸陋而加以判断,缺乏具体考论,给人以虽言之成理,而未必持之有故的印象。所以今人出版的元诗研究或元代批评史著作,在涉及此类文献时,仍然作为元代名家的诗学观点加以引用或阐发。兹不避琐碎,就元代诗学中的若干伪书考辨如次。

一、《杨仲弘诗法》(《诗法家数》)

此书旧题杨载撰,有杨成《诗法》、黄省曾《名家诗法》、朱绂《名家诗法汇编》、胡文焕《格致丛书》、何文焕《历代诗话》、顾龙振《诗学指南》本。后三种题作《诗法家数》。此书实际上从若干唐宋人的诗学著作中杂纂而成。以其《序》为例:

诗之为体有六:曰雄浑,曰悲壮,曰平淡,曰苍古,曰沉著痛快,曰优游不迫。诗之忌有四:曰俗意,曰俗字,曰俗语,曰俗韵。(据黄省曾《名家诗法》本,下同)

此出于《沧浪诗话·诗辨》:“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又《诗法》:“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又如:

诗之戒有十:曰不可硬碍人口,曰烂陈不新人目,曰差错不贯串,曰直置不宛转,曰妄诞事不实,曰绮靡不典重,曰蹈袭不识使,曰秽浊不清新。曰砌合不纯粹,曰徘徊而劣弱。诗之为难有十:曰造理,曰精神,曰高古,曰风流,曰典丽,曰质干,曰体裁,曰劲健,曰耿介,曰凄切。

此出于浩然子《吟窗杂录序》:“复有十戒,不可不谨也。一曰戒乎生硬,二曰戒乎烂熟,三曰戒乎差错,四曰戒乎直置,五曰戒乎妄诞,六曰戒乎绮靡,七曰戒乎蹈袭,八曰戒乎浊秽,九曰戒乎砌合,十曰戒乎俳谐。”又云:“诗有十难,不可不知也。一曰识理难,二曰精神难,三曰高古难,四曰风流难,五曰典丽难,六曰质干难,七曰体裁难,八曰劲健难,九曰耿介难,十曰凄切难。”

再以正文为例,如《律诗要法》节:

起、承、转、合。

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

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用事引证。此联要接破题,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

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

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如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

此出于《金针诗格》:“第一联谓之‘破题’,欲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第二联谓之‘颔联’,欲似骊龙之珠,善抱而不脱也。……第三联谓之‘警联’,欲似疾雷破山,观者骇愕。……第四联谓之‘落句’,欲如高山放石,一去不回。”(《诗人玉屑》卷十二)而《总论》节中,也是综合了《金针诗格》、《沧浪诗话》、《白石道人诗说》等而成,兹举其出于后者若干例证如下:

凡作诗,气象欲其浑厚,体面欲其宏阔,血脉欲其贯串,风度欲其飘逸,音韵欲其铿锵。若雕刻伤气,敷演露骨,此涵养之未至也,当益以学。

语贵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如《清庙》之瑟,一倡三叹,而有遗音者也。

人所多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则自不俗。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思怨高妙,四曰自然高妙。

不烦备举,皆出于《白石道人诗说》。

此书非杨载自撰,其出于他人之杂纂伪托乃是显然的。

二、《诗法源流》

此书题嘉禾怀悦编集,有明刻本[①b]和朝鲜刻本[②b]。首列杨仲弘至治壬戌(1322年)所书序文,略云:

予少年从叔父杨文圭游西蜀,抵成都,过浣花溪,求工部先生之祠而观焉。有主祠者工部九世孙杜举也,居于祠之后,予造而问之曰:“先生所藏诗律重宝,不犹有存者乎?”举曰:“吾鼻祖审言,以诗鸣于当世。厥后言生闲,闲生甫,甫又以诗鸣,至于今源流益远矣。然甫不传诸子,而独于门人吴成、邹遂、王恭传其法。故予传之三子者,虽复先生之重宝,而得之不易也。今子自远方而来也,敢不以三子之所授者与子言之,子其谨之哉!”予遂读之,朝夕不置。久之,恍然有得,益信杜举所言非妄也。

由此可知,所谓“源流”,指的就是杜甫诗法的源流,即序中所称杜举所藏之“诗律重宝”,亦即正文中所录杜甫四十三首律诗。而序文之后继列《诗法正论》、《诗法家数》和《诗解》,最后才是“杜律诗格”。可见书名与内容实不相蒙。王士禛曾论及此序之为伪造,《带经堂诗话》卷十八:

偶于故书肆买得《诗法源流》一帙,乃元人傅与砺若金述范德机语也,后附杜诗律格(有接项、纤腰、充股、连珠、单蹄、双蹄等)。有元至治壬戌杨仲宏序,略云:……按(杜)举之名不见于书传,吴、邹、王三子亦不见于诸家志序中。且子美全家避乱下峡,不应复有裔孙留居成都。又所拈《秋兴》、《燕子来舟中》等篇,载三子之说,大抵如村学究语。如“仙侣同舟晚更移”一句,解为明皇与贵妃诸臣泛舟渼陂。可笑至此,馀可类推。第不知仲宏之序何人伪造,如醉人梦呓,可恨也。

从其内容来看,也同样存在着伪作的痕迹。此书除序文外,共有四部分:

其一、《诗法正论》。此篇在王用章编《诗法源流》、朱绂《名家诗法汇编》、胡文焕《格致丛书》(《诗法统宗》本同)及顾龙振《诗学指南》诸本中,均作傅与砺。大旨在述其师范德机论诗之语。

其二、《诗法家数》。此与旧题杨载之《诗法家数》不同,篇末有“疏斋卢学士述”六字。考其内容,实为卢挚(号疏斋)之《文章宗旨》,见录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九。案其内容,除开篇数言涉及《诗经》、《离骚》外,大抵论述古来文章大家及作文要义,与“文章宗旨”之名相符合。文可含诗,而诗不可含文,此书以《诗法家数》名篇,显为编者诡题。且其抄录时亦颇为随意,如原文有“真公编次古文,自西汉而下,它并不录。”此处作“古文自西汉而已,他并不录。”文意不全。明清诸诗法汇编,此篇皆题作“傅与砺《诗文正法》”。

其三、《诗解》。此出于旧题杨载之《诗法家数》的序言部分,而文字更有刊落不全者。

其四、杜诗律格。这一部分在顾龙振《诗学指南》卷七中题作杨仲弘《杜律心法》,大概沿自明代著录[①c];吴景旭《历代诗话》则根据序文称其书传自杜甫九世孙杜举之说,题作“杜举《杜陵诗律》”。共录杜甫七律43首,分别标以格法名目,如接项格、交股格、纤腰格、双蹄格等。各本大致相同,唯旧题揭曼硕《诗宗正法眼藏》所引多出五律9首、七律1首。此编实出于南宋林越所撰之《少陵诗格》。《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七《少陵诗格》提要指出:

是篇发明杜诗篇法,穿凿殊甚。如《秋兴八首》第一首为“接项格”,谓“江间波浪兼天涌”为巫峡之萧森,“塞上风云接地阴”为巫山之萧森,已牵合无理。第二首为“交股格”,三首曰“开合格”,四首曰“双蹄格”,五首曰“续后格”,六首曰“首尾互换格”,七首曰“首尾相同格”,八首曰“单蹄格”。随意支配,皆莫知其所自来。后又有《咏怀古迹》、《诸将》诸诗,亦间及他家。每首皆标立格名,种种杜撰,此真强作解事者也。

两相比较,则可知所谓《杜陵诗律》不过是从《少陵诗格》中抄袭而来。至于假托杨载之序,也不过是造伪者自神其说以眩人耳目的把戏。

三、《木天禁语》

此书旧题范德机撰,有怀悦《诗家一指》、杨成《诗法》、黄省曾《名家诗法》、朱绂《名家诗法汇编》、胡文焕《格致丛书》(《诗法统宗》同)、顾龙振《诗学指南》及何文焕《历代诗话》本。

书名《木天禁语》,所谓“木天”,即指翰林院,“禁语”,指禁秘珍贵之语。其《序》云:

诗之说尚矣。古今论著,类多言病而不处方,是以沉痼少有瘳日,雅道无复彰时。兹集开元、大历以来,诸公平昔在翰院所论秘旨,述为一编,以俟后之君子贤士大夫之后、好学俊彦子弟有志者之告。……是编犹古今《本草》所载,无非有益寿命之品。

所谓“翰院所论秘旨”,即书名之意。而首尾所论诗病、医方云云,也是仿照《诗人玉屑序》而来:

诗之有评,犹医之有方也。评不精,何益于诗?方不灵,何益于医?然惟善医者能审其方之灵,善诗者能识其评之精,夫岂易言也哉!……是犹仓公、华佗按病处方,虽庸医得之,犹可藉以已疾,而况医之善者哉?方今海内诗人林立,是书既行,皆得灵方。

这些话,皆类似于今日之“广告术语”,诗坛之巨擘大家,岂能为此类汲汲于自我推销之言?

进而言之,《木天禁语》所述内容又如何呢?许学夷《诗源辨体》卷三十五以此书立格“率皆穿凿浅稚”,其中“用字琢对之法”又“浅陋为甚”,所以断言“伪撰无疑”。本文拟再作考论。此书以“六关”为纲要,第一关是“篇法”,首列“七言律诗篇法”云:

唐人李淑有《诗苑》一书,今世罕传。所述篇法止有六格,不能尽律诗之变态。今广为十三,括无遗。犹六十四卦之重,不出于八卦;八卦之生,不离奇耦,可谓神矣,目曰“屠龙绝艺”。此法一泄,天造显然。

案李淑为北宋仁宗时人,其《诗苑类格》三卷纂成于宝元年间[①d]。此书在宋代的文献中常常提及,如《彦周诗话》、《沧浪诗话》、《诗人玉屑》、《诗林广记》、《类说》、《困学纪闻》、《小学绀珠》、《记纂渊海》等书都有引录,方回还写过《诗苑类格考》,元人韦居安《梅涧诗话》卷上、佚名所编之《南溪笔录群贤诗话》后集也曾引用,并非罕见之书。即便此书在元代的流传不如宋代之广,但对于“力学,有文章,工诗”(揭傒斯《范先生诗序》,《揭文安公文集》卷八)的范梈来说,大概不至于将李淑误认为“唐人”吧。此外,从其他记载中知道,《诗苑类格》所述篇法也不止六格。方回《诗苑类格考》云:

《诗苑类格》三卷,李邯郸淑所著也。上卷冠以真宗五七言八篇,次以沈约……二十有二人议论;中卷采古诗杂体为三十门;下卷别录诗格六十七门。(《桐江集》卷七)

这与《玉海》卷五十四的记载是一致的。因此,本书立律诗之格十三,并自诩为“屠龙绝艺”,完全是出于浅薄不学之徒的口气。

四、《诗学禁脔》

此书旧题范德机撰,版本与《木天禁语》同。北宋释惠洪有《天厨禁脔》三卷,此书之名亦效仿之。许学夷《诗源辨体》卷三十五认为,此书“论七言律有十五格,其所引诗,多晚唐庸劣之作,亦伪撰也。”《名家诗法》及《名家诗法汇编》本前有小序云:

清江范德机以诗名天下,编集唐人之诗具为格式,其若公输子之规矩,师旷之六律乎?无规矩,公输子之巧无所施;无六律,师旷之聪无所用。学诗者得此编而详味之,庶乎可造唐人之间奥矣。

如同书贾广告。此书内容与《木天禁语》的“七言律诗篇法”相似,共立七律十五格目。前者自称“广为十三(格),括无遗”,而此处所列之十五格,又出于前十三格之外。后人有将这两者合而为一的,如《诗学指南》列有范德机《诗格》,就是将《木天禁语》中的十三格,去除内剥、外剥、前散、后散后,益以《诗学禁脔》之十五格而成。此又为伪书中之伪书。

五、《诗家一指》

目前能够看到的单行本《诗家一指》,是明代怀悦所编。其内容包括六目:《诗家一指》、《诗代》、《品类之目》、《当代名公雅论》、《木天禁语》内篇和《严沧浪先生诗法》,以第一目之题作为全书之名。明代赵伪谦《学范·作范》、周履靖《骚坛秘语》卷下的引用以及阮元《天一阁书目》对此书的提要,和上述内容都是一致的。据日本明治四十四年(1911)朝鲜古书刊行会所编之《朝鲜古书目录》,有《诗家一旨》,注为“全州版”。今日本蓬左文库《汉籍分类目录》录有《诗家一指》一卷,为朝鲜刊本,不知与上述“全州版”是否一种[①e]。但在明人所编各种诗法汇编的书中,以上各目乃分列为三种,即《诗家一指》、《木天禁语》和《严沧浪诗林》(《名公雅论》并入之中),删去《诗代》和《品类之目》,成为三种各自独立的篇章。此书实出于元人,所以许学夷《诗源辨体》卷三十五云此书“出于元人”,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十二亦列此书于元人诗话之属。

《木天禁语》上文已考,此处就本书另外四部分《诗家一指》、《严沧浪诗体》、《品类之目》和《名公雅论》(另外一节《诗代》过于简单,不论)考之如下:

(1)《诗家一指》。杨成《诗法》将此篇与《木天禁语》内篇相对,标为外篇。朱绂承之,进而将作者也直接标为范德机,当出于误解。此篇由五节构成,即十科、四则、二十四品、普说、三造。所谓“集之《一指》,所以返学者迷途,‘三造’所以发学者关钥,‘十科’所以别武库之名件,‘四则’条达规键,指真践履,‘二十四品’所以摄大道。”看似系统之作,实际杂凑成篇。如“三造”节共二十六则,题下注云:“三段中分关键、细义、体系”。除最后一则末注云“其说具项平庵《家说》中”[②e],其余二十五则中,有二十则出处可考,基本上是从《沧浪诗话》、《白石道人诗说》及《诗人玉屑》中杂抄而出。“三造”的抄录词意重出,文句混乱。例如:

大历以来,高者尚失(“失”上漏一“不”字)盛唐,下者已入晚唐,晚唐下者以有宋气也。唐与宋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盖不知病,何由能作?不观家法,何由知病?诸名家亦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学竟无方作无略,子结成阴花自落。声律为最,物象为骨,意格为髓。须先立大意,长篇曲折,须三致意方可成章。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干枯。含蓄天成为上,破碎雕锼为下。百炼成字,千锤成句。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著盐,饮水方知盐味。……

就是将《沧浪诗话》、《白石道人诗说》、《金针诗格》语、黄庭坚语、皮日休语、《西清诗话》语(以上四语均见《诗人玉屑》)杂凑而成。又如:“好诗圆美,转如弹丸。然俗意绮靡,能者轻之。少好风花,老大厌之。惟理合不害正气。”虽然均出于《诗人玉屑》,但前八字出自“圆熟”(《王直方诗话》),后者出于“绮丽”(《傒溪诗话》),两不相同,此处则合而为一。类似的段落有十二则,即使出于一人之作的文字,也是次序颠倒、错落失真。这种杂乱无章的编排,只可能出于无识庸妄之徒,焉能“发学者之关钥”?

明代史潜校刊《新编名贤诗法》三卷,其卷下收《虞侍书诗法》,内容大致同于《诗家一指》。但编纂有次,自成体系[①f]。两相比较,现在的《诗家一指》显然经过改编和附益。其“三造”部分,原为“一观、二学、三作”,是序文之后的第一节。在《诗家一指》中,这部分内容混入序文之中,又杂抄前人论诗之语以充“三造”,当然名实不符。“十科”、“四则”和“普说”的内容,两者在文字和编次上也有较多出入,仍以《虞侍书诗法》为优。惟“道统”之名不如“普说”。考其内容,所言无非作诗之通说,即心与物的交感,而与诗歌的“道统”无关。那么,《虞侍书诗法》的题名是否可信?从文中内容来看,如云“集之‘一指’”,又云“知诗之真,而后知‘一指’之非真,(而)非真之真,备是‘一指’矣”。则其本名似应为《诗家一指》。元人假托虞集之名以成书者有《杜律虞注》,在明代风行一时,甚至远传域外[②f]。一般来说,如果此书确系虞集这样的名人所撰,编者正可藉此提高书的权威性,而不会没其姓名;反之,倒有可能借重其名,以利销售,如《名家诗法汇编》即将此书题作范德机撰。史潜《新编名贤诗法》中还收了另一种题为《虞侍书金陵诗法》(又作《虞先生金陵诗讲》)的书,但同样的内容又见于王用章《诗法源流》和朱绂《名家诗法汇编》中,却题作揭曼硕《诗法正宗》。这些可能都是出于书贾的托名。

《二十四诗品》历来被认为是司空图所作,近年来陈尚君、汪涌豪两先生提出其不出于司空图之手的看法,引起学术界的讨论[③f]。就目前发现的材料看,《二十四诗品》最早见于《诗家一指》的“二十四品”节。那么,能否直接得出这样的结论:《诗家一指》的产生时代就是《二十四诗品》的产生时代?从元代诗格的一般特征来看,两者之间是不能直接划等号的。也就是说,出现于元代甚至明代的诗格,其内容可能本于更早的时代。

(2)《严沧浪诗体》。此出于《沧浪诗话》的《诗体》和《诗评》部分,而随意删削增益,失其真相。如《沧浪诗话·诗评》云:

李、杜数公,如金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而此节则引作:

李、杜、韩三公诗,如金擘海,香象渡河,龙吼虎哮,涛翻鲸跃,长枪大剑,君王亲征,气象自别。

又如《诗体》中“以时而论”有“元佑体”,自注:“苏、黄、陈诸公”。而此节在“宋元佑体”下注云:“即江西派、黄山谷、苏东坡、陈后山、刘后村、戴屏山之诗”。完全不符合严羽的看法。至于有时还出现大段文字为今本所无者,大概也是出于编者的杂抄。

(3)《品类之目》。这一部分比较简略,考其内容,出于元稹之《乐府古题序》“《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元氏长庆集》卷二十三)《诗人玉屑》卷五曾将此段文字抄出,别题“二十四名”。两相比较,此节多“雅”,阙“文、诔、题”,共有二十二目。

(4)《名公雅论》。本节载录揭应奉(傒斯)、虞侍制(集)、李仲元、马仲常、范应奉(傒)、杨编修(载)诸公语,其实也是杂抄而成。如揭应奉所云“生硬、陈腐”等“诗之十病”,虞侍制所云“典雅、抛掷”等“诗之十美”,均出于《吟窗杂录序》;李仲元云“豫章三日新妇(揭),蒲城百战健儿(杨),蜀郡唐临晋帖(虞),清江汉法令师(范)”,原本于虞集,见揭傒斯《范先生诗序》及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论诗”条引。此处不仅诡题李仲元,而且把原文内容也颠倒了。原评“唐临晋帖”属范德机,“汉庭老吏”属虞集。“《文选》烂,秀才半”之说行于北宋初(见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马仲常则云“杜子有言”,误作杜甫。范应奉所云“优游不迫,沉著痛快。力全而不苦涩,气促而不枭张”,分别出于《沧浪诗话》和皎然《诗式》,而“气促”实为“气足”之误。明代各种诗法汇编将这一部分归入《严沧浪诗体》足为一卷,就更为荒唐可笑了。

以上对《诗家一指》各部分一一考索,其为杂纂伪托之书当无可疑。

六、《诗宗正法眼藏》

此书旧题揭傒斯撰。有王用章《诗法源流》、朱绂《名家诗法汇编》、胡文焕《格致丛书》(《诗法统宗》)及顾龙振《诗学指南》本。“正法眼藏”原是禅语,《沧浪诗话·诗辨》云:“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书名或从此出。首论学诗要以唐人七律为宗,其中又以杜甫为正宗。故云:

且如看杜诗,自有正法眼藏,毋为傍门邪论所惑。今于杜集中,取其铺叙正、波澜阔、用意深、琢句雅、使事当、下字切五七言律十五首,学者不可草草看过。

考此十五首律诗(五律九首,七律六首),实出于伪托杨载得之于蜀中的《杜律心法》。其下六段文字,又抄自旧题杨载之《诗法家数》。此乃双重伪书。

又有旧题揭氏之《诗法正宗》,版本同上。标举学诗五事:一曰诗本,二曰诗资,三曰诗体,四曰诗味,五曰诗妙。这五个方面,应该是“养性以立诗本,读书以厚诗资,识诗体于原委正变之馀,求诗味于盐梅姜桂之表,云诗妙于神通游戏之境。”无杂抄混乱之弊,颇能自成系统。惟史潜《新编名贤诗法》收此同样内容,而题作《虞先生金陵诗讲》(又作《虞侍书金陵诗法》),启人疑窦,或与上书一样,为他人伪托之作。

七、《诗文正法》

旧题傅与砺(若金)《诗法正论》,版本同上。此书怀悦编集本《诗法源流》收有相同内容,题作《诗法家数》,文末有“疏斋卢学士述”六字。《南村辍耕录》卷九《文章宗旨》条,引“卢疏斋先生《文章宗旨》云”,正与此内容相合。故知其作者为卢挚,题名傅氏,则出于伪托无疑。

又有《诗法正论》,亦题傅氏所撰。此篇见收于怀悦编《诗法源流》,无撰者姓氏。怀悦为明代初期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一称他“永乐中(1403—1424)纳粟官通判”(《士林诗选》提要),成化初(1466年左右)尚在世。王用章刊《诗法源流》,乃题作傅与砺。据邵锐序,此书刊于嘉靖癸未年(1523)。后《名家诗法汇编》本沿之。《格致丛书》(《诗法统宗》同)、《诗学指南》本则题作“傅与砺述”。文中有“吾常亲承范先生之教”语,题名傅氏所述,或与此有关。

诗格在古代诗歌理论著作中占有相当的比重。在诗话产生之前,从初唐一直到北宋初,文坛上广泛流行的就是诗格类著作。诗话兴盛之后,诗格著作也未曾消亡,在元代就出现了不少这一类著作。由于其内容多为作诗的格、法,不免琐屑呆板;再加上此类书的时代、真伪、书名、人名等方面,又存在着种种疑问,所以向来问津者寡。随着中国诗学研究的日益深入,诗格类著作的重要性也日益受到学术界的关注,对这些书的系统收集、整理、考辨的工作,也就越来越显得迫切。十多年前,我有机会接触到较多唐、宋、元、明的诗格著作,其后曾经对初唐至北宋流行的诗格作了初步的整理。但对于元、明时代的诗格,只是在五年前为《中国诗学大词典》写作的相关条目中略抒己见,未暇再作系统整理。这一工作的重要性,近年来随着对《二十四诗品》真伪问题的关注和讨论,已经为更多的学者所觉察。本文试图提出自己对于元代诗格的初步看法,希望能够引起学术界对这一类文献的重视;我的粗浅意见,也希望得到批评和纠正。

唐代诗格与元代诗格中都存在着伪书问题,但其情况却又有所不同。就撰作动机而言,唐人诗格或以便科举,或以训初学;而元代诗格虽然有适应初学者的要求,但编纂的目的主要在于从中渔利。唐代诗格即便出于伪托,其宗旨与被托人的诗学仍然相通,如王昌龄《诗格》、贾岛《二南密旨》等;而元代诗格伪书的伪托者往往是书商。所以,其编辑方式多是根据流传文献杂抄拼凑,改头换面,诡题书名,托于当代名人,以利销售。《南村辍耕录》卷四“论诗”条云:“国朝之诗,称虞(集)、赵(孟俯)、杨(载)、范(梈)、揭(傒斯)焉。”揭傒斯《范先生诗序》称:“其诗道之传,庐陵杨中得其骨,郡人傅若金得其神,皆有盛名。”(《揭文安公集》卷八)由此看来,元代诗学著作,多托名于上述诸人以行世,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注释:

①a此书在日本、朝鲜多有翻刻,如山本信有(1752—1812)《新刻唐宋联珠诗格序》称:“元大德中,蔡蒙斋广于默斋蓝本,篇选《唐宋联珠诗格》二十卷,诸格皆有焉。世学诗者,能从事于斯书,得是格,然后下笔,则变化自在,出格入格,格不必拘拘,可以庶几唐宋真诗矣。……尔来江户书贾某某等七家,相谋戮力×资,更新镂版,托校订于天民,求题辞于余。天民之裒爱日楼所藏元刻本、绿阴茶寮朝鲜本、平安翻刻元版本、朝鲜版翻刻本、活字本、正德本、巾箱本、别版巾箱本及唐宋诗人本集、总集、选集、别集数十百部,彼此校雠。”可略见其版本众多。又朝鲜柳希龄有《大东联珠诗格》,亦为仿效之作。

①b此本原藏北京图书馆,见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一九七三年台湾广文书局借台北中央图书馆珍藏善本书稿影印问世。卷末有道光癸未(1823年)魏亨逵及咸丰戊午(1858年)丁白曾跋语,以为此本“真是元椠”。案此书原题“嘉禾怀悦用和编集”,怀悦为明景帝景泰年间人,朝鲜尹春年嘉靖壬子(1552年)所刊《诗法源流》,后附怀悦《诗法源流后序》,撰于成化乙酉(1465年),去元亡已过百年,可知此本实为明刻。

②b朝鲜中宗(1506—1544)、明宗(1546—1567)朝的尹春年在嘉靖三十一年刻《诗法源流》,并据其中《诗法正论》“盖诗有体,有声,有义。以体为主,以义为用,以声合体”数语,撰《体意声三字注解》,附于卷后。其《注解》已收入赵锺业教授所编《韩国诗话丛编》。韩国东西文化院刊,1989年1月版。

①c高儒《百川书志》卷十八:“《杜陵诗律》一卷,元杨仲宏作。律止四十三首。此不知出于何人,首著一格,凡五十一格。”《千顷堂书目》卷三十二补有“元杨士宏《杜陵诗律》一卷”,“士”当为“仲”之误。惟祁承《澹生堂藏书目》卷十四录作“《诗家要法》、《杜陵诗律》,范。”又关于《杜陵诗律》的辨伪,可参看程千帆《杜诗伪书考》。载《古诗考索》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12月版。

①d《郡斋读书志》卷二十“文说类”谓此书纂于宝元三年(1040);《玉海》卷五十四则记作二年。

①e关于怀悦编集本《诗家一指》的情况,参看张健博士《从怀悦编集本看〈诗家一指〉的版本流传及篡改》,载《中国诗学》第5辑。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②e今检《项氏家说》无此条。惟“自明初以来,其本久佚”(《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二《项氏家说》提要),今本乃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此条可能是其佚文。

①f参看张健《〈诗家一指〉的产生时代与作者》,文后已附录《虞侍书诗法》。载《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5期。

②f据李立信教授《杜诗流传韩国考》页90所述,此书在李朝时期先后刊印了八次以上,并刊行袖珍本。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年4月版。又据《奎章阁图书韩国本综合目录》载,保存有三种不同时间的《虞注杜律》刊本。汉城:保景文化社,1994年4月版。

③f《中国诗学》第五辑开辟专栏讨论此一问题,可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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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诗学伪书研究_沧浪诗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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