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前期企业与市场的互动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互动论文,市场论文,企业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659(2001)01-0077-07
一
从1996年至2000年夏,厦门大学历史系《中国企业史》第一卷课题组,几经周折,煞费苦心,终于完成了该卷的编写任务。书稿送中国企业管理协会《中国企业史》编委会审读后,我们一方面如释重负,另一方面却思绪涌动,像探险回营那样浮想联翩。这次企业史研究使我们悟出一个道理:中国市场史的研究不能只在流通领域做文章,还应从生产领域,尤其从已具商品生产规模的企业生产中去寻找市场发育的过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企业与市场互动的研究,也许就是扣开中国近代以前市场史大门的“二分”希望。
中国近代以前的企业和近代企业有明显不同。概括地说,(一)生产力水平不同,近代企业是以机器生产(或机器与手工结合生产)为基础,近代以前的企业是以手工业生产为基础,机械为结构简单的木构件机械,动力以水力、畜力、人力为主;(二)生产关系的整体状况不同,近代企业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近代以前的企业经营者有小商品生产者、商人、官僚、地主、官府,成份复杂,难以确定其企业生产关系就是资本主义或仍是封建主义的,有很多是中间类型,其生产关系呈模糊状态。(三)近代企业是具有法人资格的注册公司,有相应的法律环境,近代以前的企业尚不具备这一资格与环境,尽管它也有多种投资与经营模式。但是,不管是近代企业还是近代以前的企业,它们都是一种“经济组织”,具有商品(产品)生产、服务社会(市场)、有一定的经营管理规范等特点,所以,均可用“企业”这个名词,只是近代以前的企业是近代企业产生以前的企业萌芽和雏形阶段。以上说明主要为了澄清“企业是近代社会的经济组织”,“近代以前社会会有企业组织吗?”这个疑虑。
在肯定了中国近代以前有企业存在这个前题以后,我们可以开始讨论一个新的视觉:清代企业与市场的互动。80年代以来,我国学者开始重视市场史的研究。1992年邓小平同志肯定市场经济,并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战略后,市场经济和市场史的研究广泛开展,成绩显著。但是,就市场史研究来说,总的情况是重流通轻生产,即较多从流通角度研究市场的发展和市场经济的萌芽,而较少从企业及社会生产角度去研究市场的发展和市场经济的萌芽。市场是生产和消费的中间环节和共同舞台,从商品(产品)生产与市场关系去观察市场的发育过程和市场经济萌芽,可以发现一角新天地,有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感觉。
二
清代前期和历史上的情况一样,以所有制形式划分,企业有官营企业和民营企业两大类。历史上官营企业的生产是为了满足皇室和官府消费,同时也为了满足社会、国家需求,诸如造船、木料加工、铁制工具、铸钱、兵器等等。但是,到了清代,官营企业的产品和市场联系加强了,出现了新的产品供应方式,产品也进入了市场。而民营企业,则更是以拓展市场为己任,视市场为生存发展的条件。
(一)官营企业的产品及其与市场的联系
清代官营企业的产品是供皇室和官府消费的,官营企业是一种自给自足型的经济实体。但是,在具体分析之后,我们发现这样概括还是不够准确、不够详细的。官营企业的产品,事实上可以分为几种用途,一种是供皇帝及其皇室成员、百官个人消费的产品;一种是供官府祭祀、政治、对外活动用的产品;一种是作为其他官营企业生产原料的产品;一种是投放市场,兼及流通领域的产品;一种是国防所需的产品。
第一种产品主要是江南三织造生产的绸缎和景德镇御窑生产的瓷器。以上供绸缎来说,苏州局的情况是“刻期定限,雇机匠织成异品金彩龙凤蟒段,解往燕京,以供宫中诸族服用。”(注:《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一卷,78页。又《李煦奏折》3页,记康熙三十二年苏州织造李煦进元旦龙袍。)在输入内府的丝织品中,最重要的是御服即龙衣。苏州织造的产品包括龙衣采币锦缎纱绸绢布棉甲,以龙衣为第一号产品。杭州织造也生产龙衣和宫廷服饰。
第二种丝织品属于公用品,包括诰敕制帛、郊祀制帛、奉先制帛、礼神制帛、亲展制帛,报功制帛、素帛等等。诰敕用帛设官诰机织造,“诰命用五色或三色丝,文曰奉天诰命;敕命用白绫,文曰奉天敕命,用升降龙清(满)汉字,一品玉轴鹤锦,二品犀轴螭锦,三四品贴金轴,五六品角轴牡丹锦,七品以下,角轴小团花锦”。(注:《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一卷,76页。)可以说官诰生产的要求比较严格。郊祀、告祀两种制帛,有满汉两种文字;奉先制帛,色青黄;礼神制帛,色白;展亲制帛则有青、赤、黄、白、黑五色;报功制帛,均白色,称素帛,不织文。(注:《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一卷,76-77页。)先在江宁织造设神帛机织造各种制帛,后在杭州织造奉先帛和礼神帛。
第三种产品有云南等省的铜、银产品,完全为官营铸钱局提供原材料。云南开采铜矿、冶炼铜料的全盛时期在雍正初年到乾隆末年,前后约七十多年。所出铜料分运全国,也可以说全国的制钱大部分是用滇铜鼓铸出来的。滇铜供应京局的数量大约在四百万斤,乾隆二年(1737)户部令加办一百七十万四千斤,合计五百七十万斤,另加耗铜之类配办、加运铜,实际运京滇铜每年六百三十三万一千余斤,从乾隆四年(1739)起,成为定例。另湖北、湖南、广东等省从滇买铜铸钱。(注:严中平《清代云南铜政考》12-13页。)值得注意的是,滇铜运京或供各省铸钱,不再是无偿划拨,如江南三织造上供那样,而是定价采办。滇铜官定卖价是每百斤九两二钱,经镇江特运京师,加水运脚钱每斤七两,总成本每百斤十六两二钱。除运京局以外,有十个省采买滇铜。采买滇铜必须经过奏准,价格是成色较高类铜料(“高铜”)每百斤十一两(贵州采买“高铜”每百斤只给价九两八钱),成色较低类铜料(“低铜”)每百斤给价九两。两类铜料均须配给余铜一斤。此外还配给铜耗。(注:严中平《清代云南铜政考》19页。)各省采买滇铜铸钱,开启了官营企业内部供货由无偿调拨改为定价采买之途,这种采买虽然仍不是市场采买,但已把等价交换、价值规律原则引入到采买活动中,说明市场的交换原则正在改变着官营手工业企业之间的关系,这是市场和官营企业生产发生互动的一个例子。
第四种是投放市场及流通领域的产品。江南三织造的成品中,有一部分专为伊犁等地织造的贸易缎匹,卖给新疆各地王公及哈萨克各处回人“前抵伊犁、乌鲁木齐等处贸易者”。这部分产品已在边境贸易市场上销售。附带提及,江南三织造在杭嘉湖采买丝料就是它和市场发生联系的证明。在内务府和工部经营的各种制造业作坊和工场中,从市场采买各种原材料的情况非常普遍,《钦定工部则例》对各作用料有明确的规定,这些原料多数是从市场上采办的。
明代景德镇御窑厂烧制的产品并非悉数送京,官窑将次色瓷变卖或“兑民窑”(即和民窑兑换优质瓷器),此种风气至清代亦难改变。兰浦《景德镇陶录》提到“岁倒盘碗钟(盅)碟等上色园器,由一二寸口面以至二三尺口面者一万六七千件,其选落之次色,尚有六七千件,一并装桶解京,以备赏用”,(注:《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一卷,111页。)但内务府是否会把这些次色瓷全拿去赏赐呢?不一定。内务府也会把部分次色瓷变卖,这就为官窑产品流入市场开了方便之门。由此可见,在市场经济已经萌芽并有所发展的康雍乾嘉时代,官营企业不能不和市场发生联系,完全自给的生产、供应体制开始破坏了。这就是清代官营企业不同于元、明企业之处。
(二)民营企业的产品(商品)及其与市场的关系
民营企业的产品就是商品,经市场进入消费渠道。民营企业的产品进入市场的过程是各不相同的,细加分析,颇有意思。
民营丝棉织业企业的产品,经常通过中介组织——行铺进入国内外市场。如江苏的盛泽镇和双林是丝绸的生产中心,盛泽是绫绸的集散地,“富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来买”;双林的丝,“吴越闽番,至于海岛,皆来市焉。”(注:《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一卷,220页。)来盛泽、双林购买丝绸丝料的富商大贾是不可能直接和生产者(企业或个人)发生买卖关系,因为生产者太分散了,就是丝行绸庄也不能一一满足客商的要求,于是出现了客商——丝行绸庄——绸领头的购销渠道,丝绸丝料通过这条渠道进入国内外市场,或者说这条渠道本身就是市场网络的组成部分。有关记载报导了这条渠道的形成经过:
盛泽纺绸的买卖,有一种很有趣的手续,便是中间人式的所谓“绸领头”。关于绸领头的起源及用途,据当地绸领同业公会主席王麟书氏所说,大概是这样的——
盛泽的绸业发生很早,在逊清乾嘉年间,营业已经很盛。起初各省的客商,到盛泽来办货,因情形不明,常托当地的绸庄代办。但因机户多散处四乡,所织的绸又有重绸、轻绸、花色、素色等分别,绸庄需要那种货,一时往往不易征集,因之便产生了一种所谓绸领头的营业。绸的花素轻重,都有各种绸领头专司其责。以后绸庄绸行如要选办什么货,要求之于绸领头即可。绸领头实是介于绸庄与机户之间的一种促卖人。当时机户的资本都是自备,绸领头替代机户销绸,不过按照绸价的高低,酌量取些佣金,当时每匹不过五六十文以至一百数十文而已。〔口河冰:盛泽之纺绸业,国际贸易导报,第四卷,第五期,页三六〕(注:《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一卷,220页。)这篇报导中的机户多为小商品生产者,间或有企业型的丝绸手工作场,而领绸头和绸庄是中介组织(个人),他们联系着机户与客商。绸庄的字号可从一块碑刻略知一二。如《盛泽永禁浆粉绸碑》记在盛泽镇经营丝绸的山东济宁籍众商,有时顺号、永盛号、升恒号、义顺号、如意号、聚顺号、宏绪号、松盛号、日增号、元盛号、成玉号、吉顺号等,共同“永禁浆粉绸”,“倘有买浆粉绸者,议定罚银一百两。”(注:《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446页。)济宁籍绸庄只是盛泽绸庄的一部分。
浙江的乌青镇也有许多绸庄,收购丝绸转销各地。陈学文分析说:转销的形式有三种:一是平时各地机户至镇上收买,作为原料,加工制成丝绸;二是蚕丝上市时,各地商客到镇上的丝行收购;三是由居间丝间将丝贩销给各镇机户。(注:陈学文《中国封建社会晚期的商品经济》63页。)
棉布进入市场渠道的情况差不多。顺治十六年(1659)的《苏松两府为禁布牙假冒布号告示碑》揭示了棉布销售渠道大致情形。碑文称:苏松两府布商朱嘉义、朱金兰、查弘义等联名控告奸牙沈青臣假冒“三阳号记”,私刻印刷字号。这三人中朱嘉义、朱金兰属松江府布商,他们和另一个松江府布商金三阳,请求移文松江主会,以便勒石永禁此类事件。金三阳等陈词称:“阳等布店在松,发卖在苏,且牙行亦多居松。”就是说金三阳等布商在松江收购棉布,运到苏州供卖,“苏郡布商收买布匹染喘”。(注:《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35页。)金三阳等布商在松江收购棉布,必因假手布牙,所以沈青臣这类奸牙才可能以中介人身份,冒充布商布号,插手购销布匹。官府查明事实后,惩办了沈青臣,并告示布牙:“为此仰府属布牙知悉,各照本记字号印刷贸易,不许仍前构通混冒,致起衅端,取究未便。”“今后商牙,各守各业”,如有奸牙地棍,“凯俞字号”,“许即指名报府,以凭立拿究解抚院,正法施行。”(注:《上海碑刻资料选辑》。84-85页。)
另一块《松江府为禁苏郡布商冒立字号招牌告示碑》也记载说:“苏松等郡布业甚繁,但货有精粗长短之不齐,惟各立字号以分别。故从前盛行之字号,可以租价预售,□□□偿招碑,即成资本。乃有射利之徒,并不自立字号,觊俞他人字号盛行之时,或以字音几同,或以音同字异,窃冒垄断,以伪乱真,起衅生非,病累商民。”苏郡布商冒立字号案件说明当时松江的一批布号声誉卓著,客商信赖。“告示碑”转述布商朱泰元、李洪升、朱永振等人陈词称:“松郡各邑产布,甲于他府。昔年开张青兰布号者数十家,通商裕课。后有迁移他郡地方,今仅止数号。”这数家字号“向守祖遗店名图记,价平货实,远商心服,从无假冒诸弊,历岁虽久,始终如一。但远商相信,全在布记确切为凭。”入清以后,勒石为禁,字号布记,不许假冒雷同,“今(乾隆元年)法久渐驰”,又有苏郡布商窃冒字号招牌事件。(注:《上海碑刻资料选辑》。86页。)以上内容告诉我们,在松江布的销售中,牙人和布商是重要环节,布商之中,又以声誉好(价平货实)的老字号最受客商青睐,客商全凭老字号“店名图记”。无论小商品生产者或企业型的大小织布作坊或工场,其产品都经牙人、布商转贩地方。
福建、江西葛布的经销也说明这种情形。康熙五十九年(1720)《北关葛夏布商人报税成案碑》记载福建、江西布商黄君召等“收买土产葛夏布匹”前来杭州仁和县,“抵江干即赴北关报税入城,报牙发卖。”召等请准发给小票(注:《清代工商行业碑文集粹》196-197页。),自行流通。这一记载表明葛夏布贩入杭州府仁和县,最终还得经牙人之手销往城乡各地。可见,牙人既在产地出现,又在销售地出现,布匹流通必经其手,他们和布商一起成为布匹在市场中流通的载体,他们(牙人、布商)本身也成为市场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且是企业和市场互动中的不可或缺的媒介和润滑剂。
清代行商在企业和市场互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行商群体十分有活力,他们深入穷乡僻壤,担负购销任务,造成流通市场的繁荣。如云南铜矿业中有出资者锅头、炼铜者炉户和贸易者商民,这种商民是从事铜料收购的商人,即铜商。铜商为各省来滇采买铜料服务,也把铜矿企业生产的铜料运至各省发卖。除了铜商外,在盐、茶两业中,依靠商人贩运,是盐、茶行销的主要渠道。徽商业盐、茶者尤多,他们是两业市场的活跃分子。徽商黄晟,“营盐业于扬州”,(注:《明清徽商资料选编》,115页。)徽商汪方锡,字溥韩,(清黟县)宏村人,“业泊鹾”,“经营十年,积巨资”(注:《明清徽商资料选编》,124页。);汪廷璋、汪焘都是徽籍扬州大盐商(注:《明清徽商资料选编》,124-125页。);徽商江人龙,“业鹾广陵,家声由是大振,名播江淮豫楚间。”(注:《明清徽商资料选编》,136页。)以上徽商经营盐货,足迹遍布江淮豫楚等地,控制着淮盐的销售网。广东的盐商直接盘剥灶户。灶户资本多贷自盐商,收盐时,盐商向盐户“买盐给价,则权衡子母,加倍扣除”(注:《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一卷,250页。),即炉户卖盐给盐商,在盐价中扣除借资及利息,而且是加倍扣除,商人收盐后,运销各地出售。
徽商业茶的例子也很多,从中可见其在市场上的作用。“歙之巨业商盐而外,惟茶北达燕京,南极广粤,获利颇赊,其茶统名松罗,……大概歙之北源茶地。”“业此项绿茶生意者,系徽州婺源人居多,其茶亦俱由本山所出,且多属合股而做,即有亏蚀之处,照股均分,亦不觉其过累。”(注:《明清徽商资料选编》,171、174页。)从已辑录的族谱、方志资料看,徽商把徽州各地出产的茶叶运到淮南、湖口、江苏和北方各省销售。
此外,徽商还从事木材贸易。徽商在浙江开化以预付资本的方式,用“拼本”以经营杉木的产销,他们是包买主性质的手工场主和商人。(注:参阅傅衣凌《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208页。)徽商是明清苏松杭嘉湖一带布号、踹坊的经营者,其收布活动方式灵活,经营十分成功,往往贱收贵卖,其布有大量北运者。
晋商是清代的大商邦,它的历史不及徽商悠久,但实力有过之而无不及。晋商所创造的联号制经营形式是很有中国特色的,投资人设立总号于山西等地,分号设在各地。联号具有集团性特点的另一表现是实行股份制,通过银股,吸引投资,通过身股(以资历、能力入股)吸引人才,使商号职员的利益和经营效益挂钩,提高了联号企业的经营积极性。晋商经营的商品以绸缎、茶叶、颜料、布匹、食盐为大宗,这些商品多为小商品生产者生产,也有属于民营企业的产品,如晋商经销的武夷山茶叶,有一部分是民营制茶企业(茶厂)的产品。晋商多从事长途贩运贸易,把国内商品运往蒙古、俄罗斯,垄断对蒙俄的贸易(注:《晋商史料与研究》,13页。),开拓蒙俄市场。
陕西商人在四川开凿盐井、经销茶业和金融业,颇为活跃。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陕西泾阳、同州两地是著名的“西口货”皮革的产地,皮工汇集,不下万人(泾阳)。“这两地先后都出现了许多熟皮的手工业作坊”,康熙时,产品由“陕西商人运销苏州、松江等地出售。”(注:《中国十大商帮》,85页。)山东商帮在东北地区占有重要地位。山东青州府是煤炭产地,出了有名的博山商人,专营煤炭生意。
南方的江、浙、闽、广也形成实力强大的商帮,垄断了民营企业的产品经销。江苏的洞庭帮商人经营花卉业、水果业、粮食业、丝绸布匹业和粮食加工、刻书印书业。他们本身是有实力的企业家。洞庭商人几乎垄断了清代前期湖南棉布的销售业务,(注:《中国十大商帮》,336页。)其中部分是民营手工作坊的产品。浙江的龙游商人,据说走遍天涯海角。他们经营纸品,收购本地纸张,销往各地,而纸坊却好属于比较典型的作坊企业。浙江宁波帮是经营运输业的大企业主,当时经营天津、营口航线的称“北号”,经营南方航线的称“南号”,上海沙船业也是以宁波人经营为多。福建商帮经营范围也较广,不仅把苏松杭嘉湖地区的丝绸、棉布贩往海外,成为丝棉织业产品的外销渠道,而且还深入内地经营。他们在江西开烟厂,到龙游开纸厂,在苏州、上海经营糖、干果之类南货,经销福建糖坊的成品。广东商帮中也有一批经营海上贸易的大商人企业,与企业产品有直接联系的是佛山商人(有的是地著了的外省商人)。
以上仅就人们公认的“十大商帮”中举例说明,实际的情况更为复杂,许多人们不大熟悉的商人在购销民营企业产品方面起了重要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商帮在经营理念和方式上的变化,反映出有中国特色的市场模式的形成和初具规模。一是联号制形式。晋商研究者认为:“这种联号,有些类似西欧资本主义企业子母公司。大多是由一个财东出资(或一个为主)对所经营的在各地不同行业的商号以子母形式进行管理的一种体制。晋商商人联号的总号,均设在山西,分号遍布各大商埠和城镇。”(注:《中国十大商帮》,21-22页。)我们认为:联号经营无疑有助于拓展市场,营销决策权集中于总号即主要经营者手里,赋予市场营销以战略意识,既有利联号本身发展,又促进了市场的发展。但是,联号的家族色彩浓厚,实际上是家族公司模式的新形式,削弱公司的“利润驱动力”,因此,它尚不具备西欧资本主义企业子母公司的机制和竞争力,环境一变,就会走向衰落。
二是因地制宜,地产贸易与长途贩运结合。清代前期商品经济有较大发展,但整体经济水平不能估计过高,多数地区生产力低下,经济的商品化局限于局部地区和有限行业。在这种社会经济背景下的市场化过程只能是因地制宜的、渐进的。
所谓因地制宜就是从本地区物产和区域优势发展商品生产,促进交换市场的形成。如陕西商人经营的五大行业(布业、茶叶业、毛皮业、水烟业、药材业)中,布业、毛皮业、药材业是地产贸易。清代关中纺织业依然较为发达,泾阳、朝邑、大荔、合阳、三原、华县、富平、蒲城、渭等县产量最多,在地产贸易中,陕西商人还经销松江布,叶梦珠记载说:“(秦晋)富商巨贾,操重赀而来市者,白银动以数万计,多或数十万两,少亦以万计”,以致牙行因“而争布商如对垒。”(注:叶梦珠《阅世编》卷7。)这个例子说明,陕西布商立足地产贸易的同时也涉足长途贩运,以求更大的市场占有率和商业利润。他们并以地域优势经营湖南的茶叶,销往青海、新疆、宁夏等少数民族地区;又以与甘肃邻近,经营兰州水烟,把水烟运到汉口售卖。总之,陕西商人开拓市场充分运用因地制宜的有利因素。这种情况也充分反映在福建、广东商人从事贸易上。康熙二十三年(1684)重开海禁,福建的海上贸易得以再次恢复发展,其规模虽非昔比,亦颇具特色。当时海外贸易,仅限厦门一口,但“服贾者以贩海为利薮,视汪泽巨浸如衽席,北至宁波、上海、天津、锦州;南至粤东;对渡台湾。”“外至吕宋、苏禄实力、葛喇吧”。“初则获利数倍至数十倍不等,故有倾产造船者。(注:道光《厦门志》,512页。)广东的情形类似,但其范围更广,除到南洋诸埠贸易外,乾隆五十年(1785)还因美国的“中国皇后”号首航广州,刺激了广东商人赴美淘金。闽粤的海上贸易均为地域优势使然,也是因地制宜的结果。
十大商帮之外的商人经销活动,也充分说明这一特点。傅衣凌关于河北武安商人的研究报告指出,雍正乾隆时期商品经济有了进一步发展,使武安商人有机会取得成功。武安商人主要经营药材、绸布、山绸三业,尤以药材经营著名。乾隆中,武安商人在关东奉天(今沈阳)设店经营药材。“嗣鉴于关外经商者之日形得手,如岁来岁往之非计,始各于相当地点,组设号址,照常营业。”(注:参阅傅衣凌《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202-203页。)把河北药材贸易与关东药材贸易联成一网,近似晋商之联号经营,借此拓展市场。这类例子还可举出不少。
三是合股经营,提升竞争力。晋商中有实行股份制,凡投资者为银股,凡凭资历、能力折投者为身股,按股分红。洞庭商人的合股经营虽属少数,但仍有意义。江西商人的合股经营也见之于记载。这类例子各商帮均有所见。怎样看待合股经营模式的性质?目前尚未深入讨论。我们的看法是,这类合股模式对增加商业企业的资本,提升企业的竞争力有积极作用,也就是说促进商人开拓市场。但是,这种合股并非是近代股份制模式,而是一种基于同业利益、解决资金不足的互助合作模式,股本并未股权化,投资与经营也未完全分离。真正的股份公司应该是股东在控制股权的前提下,作出投资决策(通过董事会),另由经营机构主管销售业务(通过总经理或经理为首的经营各部门)。清代商人群体显然没有达到这一水平。但是,不管其局限性有多大,清代商人在开拓市场方面颇有成就,为企业(包括小商品生产者)的产品进入各条市场渠道作出贡献。
企业产品进入市场的第二条渠道是通过产销合一的商人和商业资本。在介绍民营企业及其生产经营时,已经多次讲到这一渠道。现在再举一些例子补充并加以分析。
晋商中也有个别投资开办民营企业的,如开采铅矿、开办麦坊、醋坊,和晋商相比,陕西商人中有更多人投资开办民营企业,如陕西南山老林的木厂、铁厂、纸厂,就有陕商;在佛山的资料中,也看到山陕会馆的记载,亦证明陕商参与冶铁业。北京的同仁堂药铺是宁波商人于康熙年间开办的,生产和销售中成药。徽商在苏松经营踹坊,从事踹染业。福建商人在广西开办纸厂,在江西开办烟厂。山东博山商人开办煤窑。广东商人投资采矿、冶铁、陶瓷和纺织。(注:参阅《中国十大在商帮》一书的有关章节。)
清代商人投资民营企业时,往往仍然从事商业活动,这样为民营企业产品的营销,带来新的气象。首先是市场信息,商人特别重视沟通市场信息,因此,他们介入民营手工业企业,有利于民营企业产品的销售。乾隆年间的《吴阊钱江会馆碑记》说:“吾杭饶蚕绩之利,织工巧,转而之燕、之齐、之奏晋、之楚蜀滇黔闽粤,衣被几天下,而尤以吴阊为绣市。”(注:《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24页。)杭州商人因杭州丝织品远销全国各地,而获得广泛的市场信息,终于选定苏州作为丝绸的经销据点,设立会馆,大展鸿图。与此同时,苏州及附近州县的丝织业的发展,也吸引了各地客商,如吴江县之盛泽镇,是该邑丝绸的集散地,“天下衣被多赖之。富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来买者,摩肩连袂,为一都会焉。”(注:《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209页。)市场信息沟通是市场发育的催化剂。丝织业中的包买主活动和丝业行铺的购销活动,是一个市场信息交流过程,也是市场发育过程,还对企业适应市场起导向作用,促进企业生产市场化。
四是资金流动。商业资本的积聚,可以成为社会财富,表现为地产、房产、珍宝、高利贷资本、公共财富(族产之类)等方面,中国、外国均无二致。但是,商业资本如分流介入民营企业,即转化为生产资本,进入资本原始积累的新过程。例(一),佛山江夏黄氏(俊叟)四子黄沛庵,原以铸造为业,后易地谋生。但因“资本缺乏”,仍操铸造旧业,“积有千金。”到他的四子黄拱宸时,“积有多金,生业当铺、铁锅店、铸锅炉。”即经营当铺、铁锅店(商业)、铸锅炉(手工业),以至“积有千金”。(注:《明清佛山碑刻文献经济资料》,309页。)例(二)是傅衣凌所云婺源商人在景德镇“自开磁窑”,参加生产过程的活动(注:参阅傅衣凌《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213页。)。商业资本的介入,解决了开办企业缺乏资金问题,自然有助于新的生产力的启动,而生产力的发展,商品生产的扩大,才是市场扩大的关键所在。因此,从这一意义上说,包买主形式的广泛出现,有力地推动着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的发展。
在市场发展过程中,企业的生产有了明确的导向,例如苏、湖、杭、嘉的丝织业,为国内外市场而生产,包括染业,也适应国内外市场要求而设色;佛山的铁锅业、广东和福建的制糖业均为出口而生产;瓷器业中,还出现了按照外国人送来的画稿绘制图案人物的情况,类似后世之来料加工(注:C.J.A.Jorg,Porcelain and Dutch China trade,Martinus nijhoff/the hague,1982.)。一切变化说明,市场是在商品生产、商品交换过程中形成,商人、牙行是其媒介,起着润滑剂作用;市场发育过程中,随着其功能作用日益明显,其对企业生产的导向作用也随之发挥得淋漓尽至,极富戏剧性。从而呈现出企业生产与市场的互动状态,我看这就是市场经济发展的一个明显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