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减与篡改:从实验教材中的一篇课文看_语文论文

删减与篡改:从实验教材中的一篇课文看_语文论文

删节与窜改:从实验教科书《语文》的一篇课文谈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课文论文,教科书论文,语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相传吕不韦集群儒写成《吕氏春秋》后,“暴之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有能增损一字者与千金,时人无能增损者”[1]。高诱在《吕氏春秋序》里已指出:时人非不能也,只不过是忌惮相国的权势罢了。但从中还是可以看出,汉语传统中有着精益求精、直至“不增损一字”的态度,以及对已成文作品的敬惜。

而作品一旦入选教科书,成为传习的范本,则更应遵循三条基本规则:一、保持原著的风貌;二、尽可能全文收录;三、因篇幅过长不得不节选,则作出标示说明,并简要交代选文前后相关的内容。教材编选者首先持一个文字工作者特有的审慎与严谨,方能使读者(幼年学习者)不至于陷入断章取义、郢书燕说的歧途。

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七年级下册,是人教社2001年12月第1版,2002年10月浙江第1次印刷。第五单元的“探险”主题,选择了茨威格《伟大的悲剧》、笛福《荒岛余生》、郭超人《登上地球之巅》、里根《真正的英雄》以及文言短文两篇(《夸父逐日》与《两小儿辩日》),共计5篇课文,6段文字。

节选自《红旗插上珠穆朗玛峰》的《登上地球之巅》,“登山完全是一个任务”①,还有政治偶像崇拜(“他们一两一两地计算,抛弃了一切暂时不用的物品,只携带氧气筒……一尊高约20厘米的毛泽东半身石膏像。”见书P175),并不符合现代意义上的“探险精神”;此外,作为一篇新闻报道,当以纪实为第一要义,文中到了关键时刻,却总是以臆想与推测来填充——既失新闻之实,又不懂基本的写作技法,文字僵硬恶劣。实不当入选。

《短文两篇》中的《夸父逐日》,台湾学者杜而未认为夸父是月神,“逐日”是月与日的旋转过程;茅盾先生在《神话研究》中认为夸父为地下阴间神,与天神争霸最后被征服;吕思勉先生认为“夸父逐日”和“夸父之死”,意指水神与火神之争,以水神夸父的失败告终——三种解释各执一端,但基点是一致的:夸父神话是先人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及拟人化的解释。只据辞章,简单将其归入“探险”主题,似乎失却了这个神话的核心义理。至于《两小儿辩日》,是道家信徒出于门户之争,编造出来用以嘲笑儒家祖师的寓言,核心句“孰为汝多知乎?”的笑问,与“探险”更是漫无关联。

这些姑且不深究。本文单从考据角度,将选入本册的第21课,与原书作一比较细读。

七年级下册课文P154注释①写道:“选自《人类的群星闪耀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舒昌善译。有删节。题目是编者加的。”

手头用以对比的一本《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为1986年2月第一版,1995年9月北京第5次印刷,与人教社编选者所用的书版本一致。翻检全书,共有历史特写12篇,分别记录了巴尔沃亚、韩德尔、鲁热、拿破仑、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天才人物的非凡经历或重要时刻。选文取自原书第11章“夺取南极的斗争”。这一章中,又分九节,小标题分别是:征服地球、斯科特、南极世界、向南极点进发、南极点、一月十六日、罹难、斯科特临死时的书信、回答。

选文从《一月十六日》节开始,一直到《回答》结束为止,省去了四个原有的小标题;去掉了《一月十六日》节的开端句:“‘情绪振奋’——日志上这样记载着。”把“一月十六日这一天”改成“1月16日这一天”,并在前面加上了“1912年”字样,作为课文的开头。

选文从头至尾,略去改动个别词语的细处不算,对原文较大的删节(以句子为最小单位)共有四处,将删除或改动的文字加以重点号,罗列如下。

删文之一:课文P157第三节末句起。

……因为那时候丰富的营养所含有的化学能和南极之家的温暖营房都给他们带来了热力(课文改为“力量”)。

不仅如此,他们心中钢铁般的意志现在也已松懈,来的时候他们满怀无限的希望,这希望体现了全人类的好奇和渴求,这希望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当(课文改成“当初”,)……说不定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与其说盼望着回家,毋宁说更害怕回家哩。

分析:

第一,原文思路清晰,先讲物质储备的匮乏,再讲精神动力的耗散。南极天寒地冻,能提供热量的食物与能源弥足珍贵,更兼对应上文“在那里储存着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凝聚着热量的几加仑煤油”,所以把“热力”随意改成“力量”,冰天雪地行进的现场感顿时消失,实在是点金成铁。

第二,以上是在讲物质的匮乏,“不仅如此”以下的长句,是在讲精神动力的松懈,因为他们来晚了(正如文中所写“第一个到达者拥有一切,第二个到达者什么也不是”),在探险兼国家荣誉的斗争中,他们已经落败,“钢铁般的意志现在也已松懈”,是斯科特一行最真切的心理体验,删去后,有损真实的人性。

第三,茨威格的历史特写,如他本人在全书序言中所言:“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外真实性,因为在那些非常时刻历史本身已表现得十分完全,无需任何后来的帮手。”[2](P2)如实记录真人真事,故而他把这十二篇作品称为历史特写,而不是历史故事或历史传奇。“夺取南极的斗争”一章,主要依据斯科特留下的日记与书信写成,《斯科特》一节中,甚至直接赞叹这位上校的字体与文风:“他书写的字是英文的某一种字体,清楚而没有曲线的花饰,写得快而又工整。他的文风是清晰和准确,像一份报告似的以真实性动人而不掺杂任何的臆想。斯科特写的英文就像塔西佗写的拉丁文一样质朴而刚劲。”[2](P309)正是出于求真的审慎,对一切难以确证之处,作者都小心地存而不论,连发自内心的感叹都用的是推测的口吻。这样看来,“说不定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与其说盼望着回家,毋宁说更害怕回家哩”一句,去掉了首尾四个字,语气大变——满怀同情的假设,成了不由分说的断定。仅仅是四个字的截除,其实已从根本上违背了作者创作此书的基本宗旨。

删文之二:课文P162第一节末句起。

……斯科特海军上校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课文在“时刻”后加了逗号,中断了原文长句连绵的语气,文中类似的断句有多处)用冻僵的手指给他所爱的一切活着的人写了书信。

之后,课文直接就连上了“斯科特上校的日记一直记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记到他的手指完全冻住,笔从僵硬的手中滑下来为止”一段,“书信”一跃而为“日记”,语意断裂。也就是说,原书《斯科特临死时的书信》一节,只选录了一头一尾。也许是因为编选者认为那些书信没有价值吧,那么,斯科特临死时的书信,究竟写给了谁,究竟写了些什么呢?

分析:

第一,“斯科特海军上校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用冻僵的手指给他所爱的一切活着的人写了书信”,爱于弥留之际,立于生死之间,方能分外真切地体会到“死者”与“活着”的分野,思考向死而行的意义;用“活着的”三个字眼,方能映照出一个将死者的侧影与心态,将它摘除之后,整个句子陷入了失明状态。

第二,都说茨威格的作品,篇篇都是精神的受难画与细致入微的心电图。这场对手不曾谋面的“夺取南极的斗争”,同样胜过无数正面交锋的金戈铁马;而全文的高潮,正是要在这最后的书信中,于无声处听惊雷,击节应和失败英雄的豪迈与悲歌——然而这些令人荡气回肠的书信——无论是给妻子、给伙伴们的妻子和母亲,还是给朋友、给祖国的——都被一刀割去。我们万分沮丧地发现,删除的文字,恰恰是最为动人的段落。

删文之三:课文P162第三节中。

……但是恶劣的天气又把他们挡了回来。这些失去了队长的人在木板屋里白白地呆了整个漫长的寒季,他们的心中都已蒙上灾难的黑影。在这几个月里,有关罗伯特·斯科特海军上校的命运和事迹一直被封锁在白雪和静默之中,想必白冰已把他们封在晶亮的玻璃棺材里。一直到南极的春天到来之际……

分析:

第一,记得中国古典小说有“烘云托月”的技法,刘熙载《艺概·诗概》有类似的叙述:“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笔在云而意趣在月——明明在写“这些失去了队长的人”,又暗暗在称道斯科特等探险者伟大的不幸。

第二,“封锁在白雪和静默之中”、“晶亮的玻璃棺材”,寥寥数笔,写尽英雄死亡的双重性:一方面无比惨烈,一方面极其唯美。

删文之四:课文P162第三节后至文章结尾。

在堆满白雪的墓顶上竖着一个简陋的黑色十字架。它至今还孤独地矗立在银白色的世界上,好像这银白色的世界将要永远藏匿起这件人类历史上那次英雄业绩的物证。

可是没有!他们的事迹出乎意料地、奇妙地复活了。这是我们新时代的科技世界创造的精彩奇迹。朋友们把那些底片和电影胶卷带回家来,在化学溶液里显出了图像,人们再次看到了行军途中的斯科特和他的伙伴们,并且发现:看到南极风光的除了他以外,只有另一个人——阿蒙森。斯科特的遗言和书信通过电线迅速地传到赞叹而又惊异的世界。在英国国家主教堂里,国王跪下来悼念这几位英雄。所以说,看来徒劳的事情会再次结出果实,一件耽误了的事情会变成对人类的大声疾呼,要求人类把自己的力量集中到尚未达到的目标;壮丽的毁灭,虽死犹生,失败中会产生攀登无限高峰的意志。因为只有雄心壮志才会点燃起火热的心,去做那些获得成就和轻易成功是极为偶然的事。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占绝对优势的恶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最伟大的悲剧,一个作家只是有时候去创作它们,而生活创作的悲剧却要多至一千倍。

分析:

第一,大自然的试图藏匿,与通过科技(胶片与电线)的广为传播,形成对比,让人觉得探险者们功在身后,不虚此行。

第二,“徒劳的事情会再次结出果实,一件耽误了的事情会变成对人类的大声疾呼”,由个别事件引申到普遍的探险的意义,极具号召力。

第三,“一个作家只是有时候去创作它们,而生活创作的悲剧却要多至一千倍。”最后一句,可谓草蛇灰线,遥遥呼应全书序言——“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甭想去超过它。”[2](P3)还引发读者对于“生活与艺术”之关系的思考。课文生斩豹尾,挖去一个带有强烈情感的“最”字,以“伟大的悲剧”作为收束,并以之命名全文,看似首尾连贯,实是化乳为目,以脐为口的刑天之举。

同样的,阅读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的《鲁滨孙飘流记》,比照实验教科书《语文》七年级下册的《荒岛余生》,自《鲁滨孙飘流记》原书第56页至60页,总共不到三千字的节选,随意改动(删除、增添、替换、颠倒)的句子、词语、标点,总共有39处,绝大部分的改动都毫无理由(“孤零”改成“孤独”、“东西”改成“物品”、“很吃力”改成“非常吃力”、“神迹”改成“神力”……),乃至把笛福的书名都改了——《鲁滨孙飘流记》在P166的注释中,成了《鲁滨孙漂流记》。

《鲁滨孙飘流记》的译者,法国文学专家徐霞村先生,早年留学法国,返国后参加文学研究会,建国后长期担任厦门大学中文、外文两系教授,论著《法国文学史》煌煌数卷,短篇小说集《古国的人们》、散文集《巴黎游记》文字简洁雅淡,自成一家。惜已于1986年作古,存者且窜改,死者长已矣。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的译者舒昌善先生,翻译不可谓不精心,为每篇都作了数百字的题解和详尽的注释,还在译者后记里谦逊地说,“限于译者水平,译本中疏误之处在所难免,祈望多方指教”,想来舒先生当仍健在,若是得见自己的译文如同被刮了鳞片的鱼一般,开膛去骨,恐怕宁可把著作藏之名山,也不愿以这般面目呈现在孩童的面前吧。

名曰“节选”而实为“分筋错骨”,声称“有删节”便索性随意窜改,更没有丝毫的解释与说明;既不尊重原著与译著的知识产权,也不顾及文章内里的气韵暗脉,这样缺乏信度的选本,遑论对作为孩子的读者的负责?这样的教材,2001年经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初审通过,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审查的?“实验教科书”,究竟还要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做多少实验?

删刈枝叶的人,决计得不到花果。我更愿意援引英国诗人与政论家密尔顿发表于1644年《论出版自由》一书中的段落,作为本文的结尾——因为360年前的道理,有的人至今尚未明白:

“书籍并不是绝对死的东西。它包藏着一种生命的潜力,和作者一样活跃。不仅如此,它还像一个宝瓶,把创作者活生生的智慧中最纯净的菁华保存下来。我知道它们是非常活跃的,而且繁殖力也是极强的,就像神话中的龙齿一样。当它们被撒在各处以后,就可能长出武士来。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不特别小心的话,误杀好人和误禁好书就会同样容易。杀人只是杀死了一个理性的动物,破坏了一个上帝的像;而禁止好书则是扼杀了理性本身,破坏了瞳仁中的上帝圣像。许多人的生命可能只是土地的一个负担;但一本好书则等于把杰出人物的宝贵心血熏制珍藏了起来,目的是为着未来的生命。不错,任何时代都不能使死者复生,但是这种损失并不太大。而各个时代的革命也往往不能使已失去的真理恢复,这却使整个的世界都将受到影响。因此我们就必须万分小心,看看自己对于公正人物富于生命力的事物是不是进行了什么迫害;看看自己是怎样把人们保存在书籍中的生命糟蹋了。我们看到,有时像这样就会犯下杀人罪……”[3]

注释:

①王富洲谈话,参见2003年5月13日20:59“央视国际·新闻会客厅·生死珠峰50年”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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