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以“链接计划”故事为例_连环计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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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目前学界在这组概念的运用上表现得非常模糊,主要原因在于:

首先,民间和民间叙事在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内涵:在民间文学、民俗学领域,民间更多的指现实的农村宗法社会,民间是现实的乡村民间;民间叙事就静态的叙事文本而言,多指神话、传说、故事、民间叙事诗等艺术形式,通常情况下几乎就是民间叙事文学、民间叙事作品的代称,西方学者把民间文学的叙事作品称为“民间叙事”(Folk Narrative)(注:参见段宝林《中国民间文学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页。)。在现当代文学领域,民间是指“中国文学创作中的一种文学形态和价值取向”,“指一种非权力形态也非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形态的文化视界和空间,渗透在作家的写作立场、价值取向、审美风格等方面”(注:参见陈思和、何清《理想主义与民间立场》,载《中山大学学报》1999年第5期,第1页。),民间是知识分子民间,理想的民间,而不是现实的民间;民间叙事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创作理念,是一种美学形态(注:参见张清华《民间理念的流变与当代文学中的三种民间美学形态》,载《文艺研究》2002年第2期,第53-64页。),是针对作家(文人)文学而言的,它与宏大叙事、官方叙事相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民间叙事与文人叙事相对,有学者运用过这组概念或单个概念(注:参见陈平原《英雄与历史:以民间叙事为根基——明代章回小说论略》,载《中国文化研究》1996年第2期,第53-62页;《中国小说中的文人叙事——明清章回小说研究》(上、下),载《郑州大学学报》1996年第5期,第9-17页,第6期,第1-8页。郭英德《论明清传奇剧本长篇体制的演变》,载《湖北大学学报》1998年第4期,第56-62页。王昕《论拟话本平庸品格的成型——从“二拍”看文人叙事方式对拟话本的影响》,载《文艺研究》2002年第6期,第69-77页。),但都未作细致说明,或指创作模式,或指叙事方式。总之,这组概念还没形成固定统一的内涵。

其次,已有的界定存在很大的局限性。真正给这组概念以明确界定的是程蔷先生。程先生认为:从叙事的主体来看,叙事可分为民间叙事和文人叙事。民间叙事的叙述者是广大民众,基本上用口耳相传的方式进行传播;文人叙事的叙述者是各类知识分子,其传播方式主要是书面的、文字的传播。民间叙事包括民众的日常叙事和民众的艺术叙事(神话、传说、故事、叙事诗、谚语和民间小戏等)。文人叙事包括官方叙事(官修国史、某些官方行政文书)和私人的艺术叙事(文人创作的各种体裁叙事类文学艺术作品)(注:程蔷《民间叙事模式与古代戏剧》,载《文学遗产》2000年第5期,第98-103页。此外,关于民间叙事,董乃斌、程蔷还有《民间叙事论纲》(上)一文,载《湛江海洋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第12-21页。)。

此种划分虽明了易行,但局限性也显而易见:第一,上述界定显然是立足于民间文学和民俗学的角度,其叙事的对象包括静态的书面文本和动态的口头文本,民间叙事既是行为方式,又是精神产品。由此看来,民间叙事并没有突出真正叙事学意义上的“叙事”,或者说是一种延伸扩大的叙事概念。第二,这种划分以实际的叙事主体为依据,强调了叙事主体的对立,但若从叙事主体的角度考虑,那些难以数计的无名氏之作该归属问类呢?且民间艺人的水平参差不齐,文人的层次也高下不等。第三,这组概念的界定对古代通俗文学来说也不尽适用。小说(包括章回小说和话本)、戏曲、讲唱文学(包括变文、诸宫调、词话、宝卷、弹词和鼓词等)都属于通俗文学或者说白话文学的范畴。若以上述界定为依据,一是这些类型的文本不易划分,二是难以区分它们的雅俗高下。通俗文学虽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但也有雅俗高下之分,通俗文学体现的也并非全是大众文化的东西。

鉴于此,笔者以为有必要从中国古代文学的实际出发,重新对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这组概念进行界定和区分。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的区分,对同是通俗文学的不同文体、不同层次的文本将是一个有用的概念,对许多无名氏之作,世代累积型作品也将是一个有用的概念,对同一母题的不同时代、不同文体的那些纷繁复杂的嬗变文本则将更是一个有用的概念。

在对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这组概念进行界定之前,有几点需要特别说明:

首先,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是在叙事的层面上加以区分的。罗钢先生认为:“按照一般的解释,叙事就是对一个或一个以上真实或虚构事件的叙述”,“它(叙事学)的基本范围是叙事文学作品”(注:罗钢《叙事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引言第2页、第3页。)。这里的叙事,是真正叙事学意义上的叙事。另外,叙事对应的不应该只是小说,还应包括戏曲、说唱等的书面阅读文本。戏曲、说唱等的表演不属于叙事的范畴,但作为书面文本,都是在讲述故事,都是在叙事,理应属于叙事文学作品。因此,各种文体不同,时代不同,有来历或不明来历的书面叙事文本都在本文涉及范围之内。

其次,“民间”指的是古代的民间概念。“民间”是一个随着历史发展而不断演变的概念,今天的“民间”概念和古代的“民间”概念相差很大。本文所说的民间,指的是古代的民间概念,就地域范围来讲,涵盖乡村民间和市井民间;就社会群体来讲,包括村民与市民等处在教育边缘的广大下层民众。《汉语大词典》中“民间”有两种含义:①人民中间;②指民众方面,与官方相对。一般而言,民应与官相对,民间应与官方相对。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角色认定,都使得他们与朝廷(政府与官方)相互一致,而与民众相对立。在他们眼里,“民”是自己管理的对象、教化的对象。“观风俗知得失”与“移风易俗”最清楚地反映了传统知识分子自上而下看待民众的态度(注:参见陈连山《民间是一种生活状态——论作为民间文学主体的“民”或“民间”》,资料来源于《中国民俗》网站。)。文化教育上的优越感使古代文人学士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民”当中的一员,是普通的民众,在劳心劳力、上智下愚等对立概念中,他们总是属于前者的范围内。民间作为一个文化族群,虽然内部差异很大,但与受过正式教育的上层知识阶层相比,他们又体现出一致性,那就是文化水平相当,大部分都是文盲或半文盲;随之而来的是,他们在思想观念、审美趣味等方面也大体表现出一致性。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与民间相对的,最为合适的莫过于文人;与民间叙事相对的概念,最为合适的莫过于文人叙事。在中国古代,民间还具有非文人化的、非文人传统的、非礼乐教化的等之类的深层内涵,文人和民间作为一组对立的概念,主要强调的是文化形态和文化精神的对立。

最后,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中的“文人”和“民间”不是指实际的叙事主体和接受主体,而是指虚拟的叙事主体和接受主体。也就是说,文人作家可以采用民间叙事,民间艺人也可以采用文人叙事;普通民众可以接受文人叙事文本,文人也可以接受民间叙事文本。作为虚拟的主体,其突出的是文化上的功能和意义。这组概念,更多地应理解为偏正短语,即为文人传统(方式)的叙事和民间传统(方式)的叙事,而不是主谓短语,即为文人在进行叙事和民众在进行叙事。

要言之,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相对,这组概念针对书面叙事文本而言,是在叙事的层面上进行区分的具有文化意味的两种叙事形态。

那么,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是怎样的两种叙事形态呢?如何对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进行区分呢?我们认为,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可以从所叙之事和如何叙事两方面进行区分,其差异主要在于:第一,它们叙述的是不同的事,这可以从视角、视域、趣味等方面加以区别;第二,叙述同样的事,它们的叙述方式是不同的,这可以从结构、程式、修辞、语言等方面加以区别。

为了说明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的区别,下面我们将主要以“连环计”故事文本(主要是古代文本)作为例证材料。关于“连环计”故事,毛本之前相关的文本主要有《三国志平话》、《三分事略》、元无名氏杂剧《连环计》、《三国志通俗演义》、王济《连环记》传奇、《三国志玉玺传》弹词(注:“连环计”故事部分,《三分事略》除了文字错讹更多外,几乎和《三国志平话》相同,所以不作单独分析。元无名氏杂剧《连环计》传本有明息机子本和元曲选本,息机子本题为《锦云堂美女连环记》,元曲选本题为《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相比较而言,息机子本更接近原本,元曲选本改动很大。小说以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为典范本。本文《三国志平话》采用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5年点校本;息机子本《锦云堂美女连环记》采用《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古本戏曲丛刊四集》影印本;元曲选本《锦云堂暗定连环计》采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王学奇校注本;《三国志通俗演义》采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排印本;《连环记》传奇采用《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影印本;《三国志玉玺传》采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校点本。)。这几个文本虽然都是书写文本,但有的是来源于口头传统的文本(民间口头说唱的粗拙记录),有的是纯粹的书面文本(全然文人学士笔下的产物);有的是先有说唱表演,后有文本,有的是专为表演(包括说唱表演和戏剧表演)而创作的文本,有的是完全的案头之作(包括创作和改作);有的是有名有姓之作,有的是无名氏之作。应该说,以“连环计”故事文本作为分析文本,还是比较有代表性和说服力的。

所叙之事指讲了什么故事,也就是叙述了什么内容,突出的是“事”。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在这方面的区别体现在叙事视角、叙事视域和叙事趣味等方面。

首先,叙事视角这里指所叙之事反映出来的叙事的角度,它涉及的乃所叙之事是通过谁的眼光看到的问题。文本中的故事和内容总是通过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呈现出来的,不同的眼睛看到不同的内容。文人叙事指站在文人的立场,用文人的眼光进行叙事,反映文人思想和情感;民间叙事指站在民间的立场,用民间的眼光进行叙事,表达民间心理和情感。由于思维方式、认识方法、思想观念、情感立场等的差异,下层民众的所见所思,文人学士未必认可;文人学士的所观所虑,下层民众有时也难以想象。以元无名氏杂剧《连环计》为例:

息机子本第三折:

(董卓云:)……老丞相若肯与了我呵,你便是泰山岳丈,堪可两全齐美也。(做跪科,正末云:)太师请起,若不嫌小女残妆貌陋,愿与太师为妻也。

元曲选本第三折:

(董卓云:)……司徒,你若肯与了我呵,堪可两全齐美也。(正末云:)若不嫌小女残妆貌陋,愿送太师为妾。

息机子本中董卓向王允下跪,而元曲选本则删此细节。一手遮天、炙手可热的权臣太师会对一个司徒下跪吗?用民间眼光看,董卓虽为权臣,但面对的是泰山岳丈,该向王允下跪,权势应遵从礼义,所以王允非但没有诚惶诚恐之极,反而泰然言道“太师请起”;用文人眼光看,董卓不会向王允下跪,礼义不得不屈从权势,或者说家庭之礼让位于君臣之礼。另外,两本中貂蝉一为妻,一为妾,也大有深意。在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和传奇《连环记》中,貂蝉都是为董卓的爱姬和侍妾,为妻为妾的不同也是民间视角与文人视角所造成的差异。

相比较而言,文人视角体现出理性,而民间视角体现出感性。经过文人视角的过滤,某些荒诞不经、不合情理之事是不会出现在文本中的。而在民间视角下,荒诞、怪异、夸张之事比比皆是,叙事主体以民间伦理、民间经验为基础,任其想象驰骋,体现了一种不受儒家正统规范限制、不受理性思维束缚的自由自在的民间精神。文人视角多体现儒家思想,更正统化;民间视角多体现民间思想,更平民化。

其次,叙事视域这里指所叙之事体现出的叙事主体的叙事视野。视域和视角的区别在于,视角是在视域触及到的范围内有意识和有立场的选择。更具体地说,视域是能否看到想到的问题,视角是如何去看去想的问题,前者更多地取决于客观因素,后者更多地取决于主观因素。视域范围与叙事主体的生活环境、文化水平、书本知识、人生阅历等紧密相关,这些因素往往会限制叙事主体的想象,致使他在叙事中难以触及到另一阶层的生活,也难以对另一阶层的事情作出考虑和反应。以元无名氏杂剧《连环计》为例:

息机子本第一折:

(正末云:)太尉,噤声,那贼臣董卓权重势大,量老夫有何才能,可请众官来商议,共灭此贼方可也。

元曲选本第一折:

(正末云:)大尉,噤声,那贼臣董卓权重势大,非可容易剿灭,况他耳目布满朝端,我等计议,倘或漏泄,岂不反取其祸!

息机子本第二折:

(正末领旦儿见吕布科,云:)小姐,把体面。(旦儿做拜科,云:)大人万福。

元曲选本第二折:

(正末领旦儿见吕布科,云:)小姐,把体面见了温侯者。(旦儿做拜科,云:)温侯万福。(吕布忙回礼科,云:)小姐免礼。

息机子本第三折:

(董卓云:)季旅去了也,令人,跟着我王允宅上赴席走一遭去。

元曲选本第三折:

(董卓云:)季旅去了也,令人,安排车驾,亲到王允宅上赴宴走一遭去。

由上述三组例子可以看出,息机子本疏于对政治争斗、上层礼仪、官宦生活等的描写,而元曲选本则相对精于对政治争斗、上层礼仪、官宦生活等的描写。就拿第一组例子来说,元曲选本改动的地方,体现的是被政治风浪吹打得谨小慎微的士人的忧虑和心细,而这是身处宦海之外、远离政治风云的普通民众难以想到的。一般来说,民间叙事善于叙写叙事主体视域范围内的细物琐情、世俗人情,而对视域范围外的政治争斗、上层生活等,则叙写极为粗疏,难以到位。还比如《三国志平话》中,王允宴请吕布时,曾说道:“老汉亦亲女看待。”试想,堂堂一个丞相(司徒)怎会自称“老汉”呢?这一民间称呼表明了叙事主体的民间视域。

所叙之事中,在涉及历史知识方面,文人叙事多表现为正史典籍视域,民间叙事多表现为稗官野史视域。文人学士多征实尚史,所以多以正史典籍为据;民间艺人由于知识水平的限制,视域大多触及不到正史典籍的范围,他们的历史知识主要来源于稗官野史。民间叙事文本中,小至人名地名的谬误,官职的张冠李戴,大至重大史实的错误,都屡见不鲜。而文人叙事文本中一般不会出现低级错误,或者错误率远远低于民间叙事文本。以“连环计”故事为例,王允计杀董卓的同谋,元杂剧息机子本中为太尉吴子兰,元曲选本为太尉杨彪,《三国志通俗演义》为仆射士孙瑞、司隶校尉黄琬。据史书记载,吴子兰从来没有官至太尉,杨彪确实做过太尉,《三国志·吕布传》载:“时允与仆射士孙瑞密谋诛卓,是以告布使为内应。”《后汉书·黄琬传》载:“及徙西都,(琬)转司隶校尉,与司徒王允同谋诛卓。”可见,从杂剧到小说,一步步接近历史真实。

最后,叙事趣味指所叙之事体现出的叙事意趣和审美品位。它涉及的是谁在看、看到何种深度的问题,但和思想立场无关,而主要和审美相关,体现的是所叙之事的雅俗层次。民间叙事多体现民间趣味,文人叙事多体现文人趣味,它们之间的区别即是俗和雅的区别:一直白坦率,带有民间野性,一委婉含蓄,颇具文人情趣;一重感官刺激,一重精神愉悦;一重世俗谐趣,一重诗意神韵。俗为粗俗、浅俗,雅为文雅、高雅。我们以实例来说明:

(旦儿上,正末云:)貂蝉,与太师递一杯酒,把体面。

(旦儿做递酒科)(董卓笑云:)夫人递酒,休道是酒,便是恶水我也吃几钟。拿大钟子来,脚盆也罢。……

——息机子本《锦云堂美女连环记》第三折

李儒太师息怒。臣想昔年楚庄王“绝缨”之会……

董卓呸!是你爷的楚庄王,是你娘的楚庄王?

李儒太师,臣在比古。

董卓孤要吕布的狗头,不要你的屁股。

——《竹琴三国志选·凤仪戏貂》(注:胡度整理《竹琴三国志选》,中国曲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6页。)

这种粗俗不堪的描写可以说是民间叙事“俗”味的绝好体现,也成为判断一个文本是否为民间叙事的一个最直观的因素。

概言之,叙事视角涉及的是谁人在看、看到什么事的问题,叙事视域涉及的是能看到什么事的问题,叙事趣味涉及的是所见之事的雅俗层次的问题,分别体现的是“事”的角度、广度和深度。在所叙之事上,文人叙事体现出理性、诗意性,民间叙事体现出感性、世俗性;文人叙事带有书卷气息,民间叙事带有生活气息;文人叙事更正统化,民间叙事更平民化。

如何叙事指如何讲故事,即如何展开故事并把故事通过语言叙述出来,突出的是“叙”。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在这方面的区别主要体现在结构、程式、修辞和语言等方面。

先看结构。结构这里主要指情节结构。文人叙事情节安排细致妥帖,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人物行为背后都有明确复杂的动机,是叙事主体思想深度的一种折射。有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民间叙事情节粗糙简率,甚至会出现捉襟见肘、左支右绌的狼狈,其叙事主体似乎是率性写去,而非精心组织。仔细阅读《三国志平话》中的“连环计”故事,就会发现它在情节安排上存在很多漏洞。故事中没有交代王允以计相托于貂蝉,也没有点明貂蝉帮助王允完成计谋的真正原因,是为了金珠缎匹,抑或为了夫妻团圆?动机难以明了。王允没有和董卓商量送亲日子,就贸然送貂蝉至太师府,以至董卓和太师府里的人丝毫不知,这也有悖常情。紧接着,王允以“今有小疾,不敢久停”为由立即回府,似乎有点说不过去,理由欠妥。最后,貂蝉“推衣而出”,显得有些意外,遇见吕布,更是纯属巧合。这些漏洞和简率之处,给后来者叙写“连环计”故事提供了借鉴,也留给他们想象的空间。另外,在下文论语言中所引王允的一段话中,也能发现弹词在情节安排上的破绽。其中的“连环”,计名和物名的含义都包括进去了,不似小说和传奇各取一种。如此一来,在传奇“赐环”一折中早有伏笔的“玉连环”,在这里就缺少交代,显得突兀。简言之,文人叙事结构谨严,情节安排细致妥帖,为精致叙事;民间叙事结构松散,情节安排随意简率,为粗糙叙事。

再看程式。程式这里指叙事文本中重复、套语的运用及描写、情节安排等的模式化,由民俗学中程式的概念引申而来。程式(formula)是民俗学帕里—洛德口头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是口头史诗所具有的突出本质。这个概念最早由美国学者米尔曼·帕里(Milman Parry)于1928年提出,最初定义为:“程式是一种在相同的步格条件下,为表述某一特定意义而经常使用的一组词语。”(注:转引自尹虎彬《古代经典与口头传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页。原文见A.Parry:The Making of Homeric Verse:Collected Papers of Milman Parry.A.Parry ed.,Oxford:Clarendon Press,1971,p.13)后来,帕里又提出了程式类型、程式系统的概念。程式就表演的层面上说,便于歌手和口头诗人记忆和临场发挥。西方程式的概念最初是语言学研究的结果,而在本文中程式更多的是属于结构方面的。程式是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的一个很重要的区别,所以这里不归入结构中,而单独拿出来论述。

民间叙事中常有程式的运用,弹词《三国志玉玺传》“连环计”一节和“刘备娶糜绿筠”一节中对女性美的描绘就是一例:

卷二描写吕布眼中的貂蝉:

千姣百媚花无比,倾国倾城何处寻。……只知王允司徒女,如何天降活观音。面比桃花花亦嫩,眼似秋波波不清。……眉黛远山新月样,清秀非凡画不成。……袅娜腰肢风弄柳,金莲尖小不沾尘。真是嫦娥离月殿,分明仙子下凡尘。

卷三描写董卓眼中的貂蝉:

腰枝柔软姣无比,体态轻盈画不成。……眼观花貌真无比,好似神仙降下尘。相似西施重出世,由(犹)如汉武李夫人。今日未能呈一笑,他时一笑便倾城。

……分明今见活观音……先是观音云里态,今如仙子浣纱形。

卷四描写糜绿筠:

身躯俊雅多丰韵,体态轻盈画不成。姣花无比堪倾国,只怕他年福分轻。

卷六描写关羽眼中的貂蝉:

分明天降神仙女,不是红尘世上人。真是西施重出世,妲己今日又重生。

除划线部分明显重复外,其他如桃花、柳、秋波等都是描绘女性美的程式化词语。再以说唱词话《花关索传》为旁证。词话中出现关索听说心焦躁、大王鲍凯心焦躁、关索听得心焦躁、张飞听得心焦躁、周霸听得心焦躁、张飞听得心焦躁、周霸见了心焦躁、刘王听得心焦躁、周仓见了心焦躁、刘封见了心焦躁、吴王听得心焦躁、大将陆逊心焦躁达12次之多(注:参见朱一玄校点《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所引句子分别出现在第9、11、14、26、45、46、46、53、54、55、59、63页。原文“焦”多为“憔”,“躁”多为“燥”、“操”,人名中也有一些别字。),不论人物身份、性格,只要是焦躁心理,全都一个面目,系模式化描写。

上述重复、描写的模式化都是程式的体现。许多有口头传统的民间叙事文本中,经常使用各类不同的重复语词来描绘女性的柔美、英雄人物、服饰(或战争装备)、骏马、武器、决斗等。甚至可以说,民间叙事从简单的片语到情节安排,很多都遵循了程式的原则。程式不仅存在于同一文本中,还存在于不同文本之间,比如套语。套语大多表现为说唱艺人相类似的开场白和结语(如“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夏商周”、“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等),这也是口头传统过渡到书面文学时留下的显明印记。正因为程式的普遍存在,使得它可以成为区分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的一个重要的标准。民间叙事程式运用密度高,文人叙事一般忌讳重复,尽量避免出现重复,以追求个性化的描写为目标,因此程式运用密度低。

再看修辞。修辞,一般指语言学意义上的修辞。这里的修辞,采用美国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Wayne C.Booth)《小说修辞学》(The Rhetoric of Fiction)中“修辞”的含义,即指叙述技巧。文人叙事因多是精心结撰的,有自觉的艺术追求,故多讲究叙事技巧,为技巧叙事。民间叙事因多是随意性的,故多平铺直叙,很少注重叙事技巧,为本色叙事。叙事技巧主要表现为突转、细节、伏笔、悬念等的运用,它充分体现了叙事主体的叙事智慧。如《三国志通俗演义》中李儒两劝董卓就是突转。第一次劝告的前因是:董卓染疾,貂蝉与吕布眉目传情,董卓叱吕布,吕布因而怀恨,表面后果是董卓赏赐吕布,潜在后果则是缓解了董卓吕布父子间的紧张关系。毛宗岗于此评曰:“此处忽又一顿,波澜倏起倏落,大有层折。”(注:陈曦钟等辑校《三国演义会评本》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1页。)这一顿,不禁让读者心里一悬。第二次劝告的前因是:貂蝉吕布凤仪亭私语,董卓因而大闹凤仪亭,董吕二人夺戟争斗,后果是董卓应允把貂蝉赐给吕布。李渔评曰:“连环计几乎不成。”(注:陈曦钟等辑校《三国演义会评本》上册,第96页。)这一转,更让读者心里暗自着急,心悬得愈紧。小说中“董太师大闹凤仪亭”一节,十次写戟,反复出现,为细节描写。再有传奇《连环记》中以戏眼“玉连环”作为伏笔。文人叙事的苦心经营处处可见。

最后来看语言。一般说来,文人叙事常使用书面化语言,古雅简洁,精致工整,多词丽句,好引经据典;民间叙事常使用口语化语言,粗鄙俚俗,浅显易懂,也是新鲜的原生态的语言。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在语言上的差别,还体现在语言的规范性和修饰性上。先请看下例:

今欲“连环计”,先将你许与吕布,然后献与董卓,就中取事,谋间他父子分颜,令吕布杀卓,以绝大患,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不知你意何如?……唤汝出来奉酒,我假意出去,留一空时,你可将玉连环与之,以结其心,我来时,自有分晓。……

——明未清初弹词《三国志玉玺传》

今欲用连环之计,先将汝许嫁吕布,然后献与董卓。汝于中取便,谋间他父子分颜,令布杀卓,以绝大恶。重扶宗庙,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不知汝意若何?

——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

……那时唤你出来奉酒,我假说有事而去,你可将机就计,私结其心,我来时自有分晓。……

——明传奇《连环记》

第一段乃弹诃《三国志玉玺传》卷二中王允以计托貂蝉的故事。一看即知,前半部分王允以“连环计”相托,取自《三国志通俗演义》小说,后半部分王允教貂蝉以连环私结其心,取自《连环记》传奇。若仔细比较这三段话,就会感觉弹词中这段话十分别扭:首先,“今欲‘连环计’”不合语法规范,应如小说加一动词“用”。再有,“就中取事”前缺一主语。其次,小说中全用“汝”,传奇中全用“你”,弹词却一会儿说“汝”,一会儿道“你”,“汝”和“你”杂用。由弹词在语言运用上的粗糙和杂糅,可以看出叙事主体不大注重修改润饰,没有对语言进行加工,没有语言规范意识和修饰意识。还比如小说中原有一句:“汝之妻肯与吕布么?”弹词中却作:“汝的妻子肯与别人否!”要么就是文言“汝妻”或“汝之妻”,要么就是白话“你的妻子”,或干脆如传奇中用“你的老婆”,弹词中“汝的妻子”则显得不伦不类。此句显然也没有润饰,其结果就是语言风格不一。由此可见,民间叙事文笔粗疏,很少注意语言的规范性和修饰性,而文人叙事则喜好斟词酌句,刻意追求语言的规范性和修饰性。

在如何叙事的全过程中,从结构、修辞到语言,文人叙事体现出自觉的叙事意识,而民间叙事则更注重“事”本身,而不把“叙”当作重点,叙事意识淡漠。就这一点而言,文人叙事是一种有意识的艺术叙事,其叙事主体既要通过“事”来表情达意,又要通过“叙”来逞才显能(叙事和写诗作文一样,是他们乐于用心去做的事情);而民间叙事是一种无意识的质朴叙事,其叙事主体更多的是通过“事”来娱乐民众,表达集体情绪和民间心理。

上述七个方面就是本文为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重新设立的区分指标。本文试图努力使每个参考指标都具有超越文体、超越时代的普遍性,但这种努力显然是有限的,我们有时还是无法顾及文体的影响,比如说在语言上,传奇既可用方言口语,又可用骈俪经史之文。因此,单个的参考指标只是针对一般情况,无法照顾特殊现象,作用于文本也是相对的,它们的意义更多地体现在七个方面的共同作用。另外,有些通俗文学文本与口头传统、表演传统密不可分,与此相关的某些可作为区分标准的因素,在本文的框架内也无法全部涵盖。当然,上述区分和界定只能是启发式的,而不是最终的结论,这些区分指标是否合理,是否行之有效,还需要从大量的同一母题的各种嬗变文本,比如孟姜女故事、梁祝故事、水浒故事、西游故事等的嬗变文本,以及大量的通俗文学文本中去获得验证、补充和修正。

综上所述,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的区别指标,可用表格的形式表现为:

同一文本中,如果占有的A项指标个数多于B项指标个数,则为文人叙事文本;如果占有的A项指标个数少于B项指标个数,则为民间叙事文本;如果占有的两项指标数量相等,则以占有的前三项指标个数的多少为准。当然,在对文本进行具体判断时,并非每个参考指标都必须发挥作用,应根据文本的实际情况进行选择,不必也不可能每个都囊括进去。

按理说,这几个指标作用于同一个文本上应是统一的。但通俗文学广纳博收,雅俗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所以造成通俗文学同一文本中经常存在两种叙事的交叉,这也是很多通俗文学作品雅俗共赏的原因之所在。也因为这种不一致的存在,才使得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的区分没有绝对单一的依据和标准,而只能是多个参考指标的综合衡量。虽然两种叙事常常是交叉渗透、水乳交融的,但我们还是能够根据本文确立的指标对文本进行细致的区分:以文人叙事为主的,可称为文人叙事文本;以民间叙事为主的,可称为民间叙事文本。

这组概念的区分,并非要抬高文人叙事的意义,也并非要贬低民间叙事的意义,而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两种叙事之间的异同和互动,更好地探悉它们背后的文化意蕴。对于民间叙事文本,还有许多内在的东西无法在此揭示出来,我们要越过其外在形式的诸多低劣,去探求隐藏在背后的民间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憎。民间叙事文本是体现民众情感和想象的最佳载体,也是体现文人和民众文化观念和审美趣味异同的很好的凭借。

叙述什么、如何叙述都是与叙事主体所面对的社会现实、所身处的文化环境相联系的,背后依托的是各自的文化精神和文化传统。叙事既受文化传统、文化精神的制约,又表征着文化传统、文化精神的特质。文人叙事与文人传统、精英文化相联系,民间叙事与民间传统、大众文化相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组概念是对三国故事、水浒故事、西游故事、孟姜女故事、梁祝故事等进行文化考察时不可或缺的核心概念,希望能引起学界的注意。

(附记:本文是在导师郭英德先生的仔细指导和多次修改下完成的,在此致以笔者诚挚的敬意和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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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以“链接计划”故事为例_连环计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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