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言语到言语行为--论一类词意义的演变_行为动词论文

从言语到言语行为——试谈一类词义演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言语论文,词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0.从“再见”说起

本文讨论一类比较特殊的词义演变。先看几个“再见”的例句:

(1)说好了下半辈子再见,就你不守规矩,这礼拜我见你八回了。(王朔《一点正经没有》)

(2)你要懒得送就算了,再见。(王朔《浮出海面》)

(3)马林生……在自家院门口看到那群孩子像大人一样互相握手告别,大声再见。(王朔《我是你爸爸》)

他给我叫了车,我坐进车里,把东西放好,摇下窗户和他再见。

这三例“再见”,例(1)义为再次见面;例(2)是道别的惯用语,从字面上仍可以理解为再次见面;例(3)义为说“再见”、道别,已不能作“再次见面”理解。显然,“再见”词义引申的顺序是:再次见面>道别时所说的惯用语>说“再见”、道别。例(2)的“再见”出现于言语之中,而例(3)的“再见”代表一个言语行为;这类词义演变,本文称为“从言语到言语行为”的演变。

1.更多例证

1.1 近代汉语的“珍重”与现代汉语“再见”的演变类似:

(4)大众才坐,师曰:“劳烦大众,珍重。”(《祖堂集》,卷三,荷泽和尚)

(5)曹山乃倒卧,师便珍重而出。(同上,卷十二,荷玉和尚)

(6)师索笔书偈曰:“非佛非心徒拟议,得皮得髓谩商量。临行珍重诸禅侣,门外千山正夕阳。”书毕坐逝。(《五灯会元》,卷十六,蒋山法泉禅师)

这几例“珍重”,例(4)是道别时(尤其是禅僧)的惯用语,义即让对方保重;例(5)义为说“珍重”、道别;例(6)义为“向……道别”,带有对象宾语。在成书于五代的禅宗文献《祖堂集》中,“珍重”共出现31次,27次同例(4),出现于道别语中;4次同例(5),义为道别,但不带宾语;未见例(6)一类带宾语的例证。在南宋普济编集的禅宗文献《五灯会元》中,例(4)、(5)类“珍重”甚多,同时也有例(6)一类义为“向……道别”的例证。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推测:“珍重”发展的路线是:

(7)保重(禅僧分别时常用)>说“珍重”、道别(不及物动词)>向……说“珍重”、向……道别(及物动词)(注:《五灯会元》“珍重”可用为“道别”义,潘荣生(1987)、袁宾(1992:99)已提到。此义带宾语,在反映唐五代语言面貌的敦煌变文中已有一例:“说多时,日色被,珍重门徒从座起。明日依时早听来,念佛阶前领取偈。”(《变文·解座文汇抄》)此例当不影响我们的结论。按:本文所引变文例句,都取自《敦煌变文校注》(黄征、张涌泉校注,中华书局,1997)。)

1.2 再看古汉语“不审”的例子:(注:“不审”的讨论参看蒋绍愚(1985)、袁宾(1993)、于谷(1995:59-61)、董秀芳(2002:256)。蒋先生对“不审”词义的发展有充分说明。)

(8)后不审何年,高渐丽以筑击始皇,不中,诛渐丽。(东汉·王充《论衡·书虚》)

(9)顾司空时为扬州别驾,援翰曰:“……不审尊体起居何如?”(刘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

是时须达遥见世尊犹如金山,相好威容,俨然炳著,过逾护弥所说万倍,睹之心悦,不知礼法,直问世尊:“不审瞿昙起居何如?”(元魏·慧觉等译《贤愚经》,4/419a)

(10)夹山有僧到石霜,才跨门便问:“不审。”(《祖堂集》,卷七,岩头和尚)

(11)其僧进前煎茶次,师下牛背,近前不审,与二上座一处坐。(同上,卷九,涌泉和尚)

(12)树神……直至菴前,高声不审和尚。(《变文·庐山远公话》)

其沙弥去库头相看主事次,道吾来不审和尚。(《祖堂集》,卷四,药山和尚)

例(8)“不审”义为“不知道”,是本义。例(9)用于见面时的问候语,仍义为“不知道”,但它出现于问话中,增加了话语的长度,使问话显得缓和,有非同一般的语用义。(注:比较:

树神……直至菴前,高声不审和尚。远公曰:“万福!”(《变文·庐山远公话》)

其罗……拽其波罗之袖口云:“世尊六年在於山间苦行,不审万福?”(《变文·悉达太子修道因缘》)

合(常)[掌]礼拜起居:“不审师兄万福?……”(《变文·难陀出家缘起》)

重重礼敬,问谇起居:“不审维摩尊体万福?……”(《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四)》)

随着问话的增长,语气也越来越客气缓和。)例(10)“不审”单独构成见面时的问候语,已不能作“不知道”理解;这类用法,是例(9)一类用法的省缩形式。值得注意的是,在主要收录唐五代变文的《敦煌变文校注》中,作为问候语,只有“不审……”(参看注③),而未见单说的“不审”;但在成书于五代的禅宗文献《祖堂集》中,作为问候语,只有单说的“不审”,而未见“不审……”。可以推断:单用“不审”作为问候语,常出于禅僧之口。禅宗讲求以心传心、言语简省,因此,“不审”就有可能从“不审……”截断,单独成为问候语。

例(11)“不审”义为问候,其直接来源是例(10),也就是“问‘不审’”。例(12)也义为问候,但带上了对象宾语。虽然从文献上看不出例(11)、(12)两类用法发展的先后,但由问候义源于“问‘不审’”、“云‘不审’”等形式失掉“问”一类言说动词可以推知:带宾语的用法是后起的;这一点也可与“珍重”的发展互相印证。

“不审”的发展如下:

(13)不知道(问候语中常出现)>单用为问候语>说“不审”、问候(不及物动词)>向……说“不审”、问候(及物动词)

1.3 蒋绍愚(1985/2000:40)说:“(‘不审’)这个词语的发展变化,是和‘起居’一词由原来的‘作息、举止’义发展为‘问候’义相类似的。”下面说明“起居”的“问候”义也是本文所说的“从言语到言语行为”的演变(参看董志翘,2000:247-249)。

“起居”本是名词,指人的举动、行动,如:“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礼记·儒行》)汉魏六朝,人们问候尊长时,常常询问对方起居如何,是否轻便安好,如:

(14)佛问忧陀:“父王起居安不?”(东汉·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4/154b)

“起居”也可直接出现于“问讯”等词之后作宾语。如:

(15)王闻此语,喜不自胜,躬出奉迎,接足为礼,问讯起居,将至大殿,敷施高座,请令就坐,合掌白言……(元魏·慧觉等译《贤愚经》,4/350a)

在唐代,“起居”发展为动词、义为“问候”。此义直接源于“问讯起居”等短语。例如:

(16)谨遣弟子僧惟正奉状起居。(日本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三)

(17)廿一日,申时,本国相公已下九只船来,泊此赤山浦。即遣惟正起居相公,兼谘诸判官、录事等。(同上,卷二)

例(16)不带宾语,为不及物动词;例(17)带有对象宾语,为及物动词。董志翘(2000:248)推断“起居”是由不及物动词发展为及物动词,参照上述“珍重”、“不审”的发展,我们觉得这个推断是合理的。

“起居”的发展如下:

(18)行动(名词,问候语中常出现)>在“问讯”等动词之后形成“问讯起居”等短语>问起居、问候(不及物动词)>问候(及物动词)(注:同“起居”类似的有“消息”。中古时期“消息”可与“问”搭配,“问消息”义同“问起居”,“消息”也可就义为“问消息、问候;照料、看护”(参看朱庆之,1989、1992:191-195)。(此条是张美兰先生告诉笔者的。))

从唐代始,“起居”就常用为动词,因此出现了下面的例子:

(19)一两日间,儿子便到,跪拜起居:“自离左右多时,且喜阿娘万福。”(《变文·目连缘起》)(注:《变文·唐太宗入冥记》:“六曹官入□□皇帝,唱喏走入,拜了起居,再拜走出。”此例“拜了起居”常被视为“动词+完成体助词+名词”,参照例(19)“跪拜起居”以及下文例(21)“帝跪拜,问寒暄毕”,可知“起居”实为动词。(李崇兴先生在一次会议上曾指出此例“起居”是动词。))

(20)罗卜目连认得慈父,起居问讯已了:“慈母今在何方受於快乐?”(《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本来“起居”是出现于问候语中,但在例(19)中,“起居”反倒是引介问候语。例(20)是“起居问讯”而非“问讯起居”,也是因为“起居”用为动词。

1.4 同“珍重、不审、起居”的发展类似的还有“寒暄”:

(21)(王母)下车登床,帝跪拜,问寒暄毕,立。(《太平广记》卷三引《汉武内传》)

(22)先生往净安寺候蔡。蔡自府乘舟就贬,过净安,先生出寺门接之。坐方丈,寒暄外,无嗟劳语。(《朱子语类·朱子四》)

例(21)“问寒暄”义为“问(天气等)寒热”,例(22)“寒暄”指见面时说些天气冷暖之类的应酬话。后一例“寒暄”即“问寒暄、叙寒暄、通寒暄”。(注:《汉语大词典》收录有“寒喧”一词,可能是因为“寒暄”后来多用作动词,与说话有关,所以“暄”被改换作“喧”。另外,“寒温”、“暄寒”、“暄凉”也有叙寒暄之义,例见《汉语大词典》。“寒暑”也用于“通寒暑、问寒暑”,但我们没有找到“寒暑”义为通寒暑的用例。)

1.5 上面谈到“珍重”、“不审”、“起居”、“寒暄”四个词的词义演变,仔细分析,这四个词的发展途径又稍有不同。“珍重”的道别义直接源于“说‘珍重’”,“珍重”单独形成一个话语表示道别。“不审”的问候义直接源于“问‘不审’”、“云‘不审’”等形式,“不审”也可单独形成一个话语表示问候,但是“问‘不审’”的形式是由“问‘不审……’”截略而来的。“起居”的问候义直接源于“问起居”等形式,但“起居”并不能单独形成一个话语表示问候,而只能作为问候语中的一个关键词出现,即不以“问‘起居’”而以“问‘……起居……’”的形式出现。“寒暄”的动词义也是直接源于“问寒暄”等形式,但几乎未见“寒暄”出现于寒暄语中的例证。

动词“珍重”直接源于话语,动词“不审”直接源于“问‘不审’”、“云‘不审’”等形式,也可以认为是直接源自话语;“说珍重”、“问不审”可以是引述。动词“起居、寒暄”则是间接源自话语,“问起居”、“问寒暄”只是对话语的转述。较之“珍重”、“不审”,“起居”、“寒暄”的动词义从话语发展而来,多了一道程序。因为“珍重”、“不审”直接脱离话语即可成为动词,而动词“起居”、“寒暄”的发展需要先把话语转述为“问起居”、“问寒暄”等短语。

2.对该类词义演变的概括

(一)“说”代表言说动词,比如“说、问、称”等等;有的不一定就是言说动词,但是在与组合之后,有言说义的成分,比如“通(寒暄)、达(寒暄)”。

在书面上,“说”义也可以通过引号带出,如“挥手再见”中的“再见”如果带上引号,写作“挥手‘再见’”,明确标明“再见”是话语,人们也能明白这个“再见”就是“说再见”。

(二)自身可以是一个话语,也可以是话语中的一部分,或者不出现于话语而只是对话语的转述。如果话语较短,可以直接用它表示整个言语行为,“再见”、“珍重”即是如此;如果话语太长,显然不适宜直接来表示整个言语行为,这时可以抽取其中的关键词,如“起居”,也可以用其他词语来转述该话语,如“寒暄”。

这类词义演变的发生,要求所在话语或所转述的话语是惯用语,是人们在特定情境下频繁使用的程式化语言;也就是说,它能够同某一特定情境联系起来。(注:张永言(1982:131)说:“所谓惯用语就是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套语,如‘您好’、‘您早’、‘再见’之类。”)比如普通话中,“再见”是道别时的惯用语,因此,人们很容易把“再见”这个话语同道别这个言语行为挂上钩。再如人们见面时常先谈论天气,因此“寒暄”就可同“见面时说些客套话”这个言语行为联系上。

(三)代表一个言语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说话人说的就是,以“挥手再见”为例,道别的人说的不一定是“再见”,比如也可以是bye-bye。而且,这个行为可能伴随有非言语的行为,甚至可以不需要言语。同样以“挥手再见”为例,这时候,道别的人是边挥手边说道别的话,也可能什么也不说。说“再见”只是“道别”场景中的典型形式。事实上,“唱诺”、“请安”、“道万福”之类言语行为往往伴随着非言语的行为。因此,“”是揭示的来源,而不是确切地表示的意义。“再”其实宜解释为“道别”而不是“说‘再见’”,“珍重、不审”等词亦同。

有必要对“言语行为动词”(speech act verbs)和“语言行为动词”(linguistic action verbs)进行区分。(23)中,代表言语行为动词,“说”代表语言行为动词。前者的范围大于后者:语言行为一定是言语行为,但言语行为不一定是语言行为。言语行为可以有非语言的替代形式。(参看Anscombre等,1987)

言语行为直接用“语言行为动词+话语”来表示,这是通例。这类“语言行为动词+话语”,可以是语言行为动词后带一个句子;也可以形成固定短语,如“说再见、问起居、叙寒暄”等;还可以形成“道谢、道歉、问好、叫好、称善、称好、称嗟、唱喏”等词。相对来说,本文讨论的这类用话语、话语中的关键词、话语的转述形式代表整个言语行为的现象,是比较特殊的。

3.从跨语言的角度来看这类词义演变

上文提到的这类词义演变,源义用作惯用语,新义用作动词,Benveniste(1958)称为“从惯用语来的动词”(delocutive verbs)。这类演变在西方语言中常常通过附加词缀派生出新词,因此很自然地被纳入构词法的研究。Plank(2003)把这类从惯用语来的动词分为六种类型:

(一)本是用作称呼的代词,有正式和随便之分。比如德语du-z-en(“你”—后缀—不定式标记)义为“用‘你’称呼”,sie-z-en(“您”—后缀—不定式标记)义为“用‘您’称呼”。法语tu-t-oyer、西班牙语tu-t-ear义为“用‘你’称呼”,法语vou-v-oyer、西班牙语vos-ear义为“用‘您’称呼”。(注:本文外文例证,除非特别指明,皆引自Benveniste(1958)、Létoublon(1980)、Anscombre等(1987)、Hagège(1993:15-17)、Plank(2003)。)

古汉语中也有类似用法。例如:

(24)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世说新语·方正》)

(25)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同上,惑溺)

上两例加点的“卿”义为“以‘卿’称呼”,加点的“君”义为“以‘君’称呼”。魏晋时期,“卿”本是上对下的美称;例(24)用于同辈之间,例(25)用于夫妻之间,则有了不拘礼仪、狎昵的意味。例(24)“君”是同辈间的正式称呼。

又如下两例“尔汝”义为“以‘尔’、‘汝’称呼”:

(26)(祢衡)少与孔融作尔汝之交,时衡未满二十,融已五十,敬衡才秀,共结殷勤,不能相违。(《世说新语·言语》注引《文士传》)

(27)(游雅)尝众辱奇,或尔汝之,或指为小人。(唐·李延寿《北史·陈奇传》)

“尔、汝”古代是尊长对卑幼的称呼,同辈相称,则有随便(例26)或轻贱的意味(例27)。

下面再看“谁、何”的例子。《说文·言部》:“谁,何也。”段玉裁认为应是“谁,谁何也”,他说:“三字为句,各本少‘谁’字,误删之也。‘敦’字下云:一曰谁何也。可证。李善引有‘谓责问之也’五字,盖注家语。”以下他引了四条“谁何”义为“责问、问”的材料,这里转引两条:

(28)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贾谊《过秦论》)

(29)及文帝崩,景帝立,岁余不谁何绾,绾日以谨力。(《史记·万石张叔列传》)

比较:及景帝立,岁余不孰何绾,绾日以谨力。(《汉书·卫绾传》)

段玉裁还引了“谁”、“何”单独义为“责问”的例子,如潘岳《藉田赋》“靡谁督而常勤兮,莫之课而自厉”,《汉书·贾谊传》“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氂缨”。这两例中,“谁督”为近义词连用,“谴何”也是近义连用。

“何”的“责问、问”义常被认为是“呵”的借字,“谁何”有被理解为“谁呵”即“呵问是谁”的。“谁何”理解为动宾结构“谁呵”是不妥的,因为这种理解不适合例(29)“谁何绾”一类情况。“谁何”是同义连用。“谁”、“何”为什么都由疑问代词发展出“问”义?

杨树达(1930/1984:90)举到例(28)及例(29)《汉书》一例,认为“谁何”、“孰何”是代词作动词用,同例(27)是一类现象。我们同意这种意见。“谁”、“何”义为“问、责问”,就是来自“问‘谁……’”、“问‘何……’”;“谁”、“何”都是疑问代词,用于发问,因此发展出“问、责问”义。例(28)“谁何”用作不及物动词,还能明显看出这种演变;例(29)“谁何”用作及物动词,当是由不及物动词发展而来的用法。

(二)本是用来称呼(或骂人)的名词,包括头衔、称号、亲属称谓、专名等。如德语verhund-z-en(前缀—“狗”—后缀—不定式标记,实际写作verhunzen)字面义为“对某人说‘狗’”,引申为轻蔑地谈论、对待某人某事。

(三)本是用于完成对话的词语,包括用作应答的词、疑问代词、副词、连词等等。英语to yes、to okay/okey义为“接受、同意”,就是说yes、说okay/okey。德语be-jah-en(前缀—“好、行”—不定式标记,义为“同意”)、ver-nein-en(前缀—“不”—不定式标记,义为“拒绝”)源于说ja、说nein。拉丁语autumare(讨论、争辩)源于副词autem(但是),因为人们争论时常说“……但是……”。法语ergoter(吹毛求疵、无端指责)源于借自拉丁语的副词ergo(因而),与说“……ergo……”有关。下例“诺”义为答应,即说“诺”:

(30)行水边,见一女子浣衣。揖曰:“寄宿得否?”女曰:“我有父兄,可往求之。”曰:“诺我,即敢行。”女首肯之。(《五灯会元》,卷一,五祖弘忍大满禅师)(引自项楚,1987/2002:143)

附带地说一下,一些名词也源自这类惯用语。如英语yes-man、法语béni-oui-oui、德语jasager、汉语“好好先生”(注:梁·殷芸《殷芸小说》:“司马徽居荆州,以刘表不明,度必有变,思退缩以自全;人每与语,但言‘佳’。其妻责其无别,曰:‘如汝所言,亦复甚佳。’终免祸。”(卷四)这是“好好先生”的原型。)义同,义为“应声虫、唯唯诺诺的人”,这个意义源于表示同意、附和的应答语yes、oui、ja、“好”。又如法语un mais(一项反对)、un non(一个拒绝),其中mais本为转折连词、义为“但是”,non是表示不同意的应答语。再如英语an if(一个条件、设想)、a yes/no(一项同意/拒绝)。if(如果)所在的话语表示假设,故其名词义转为“条件、设想”。同理,英语的形容词iffy(可怀疑的、未确定的)的意义也应归结于假设连词if在话语中的用法。

(四)本是用于社会交际的习语,比如用于问候、祝福、感谢、警告、准许和禁止、恳求、发誓、诅咒等等。这些习语,在形式上可以是名词、名词短语、动词、动词短语,甚或可以是完整的小句。上文所举“再见、珍重”等都属此类。德语willkommn-en(“欢迎”—不定式标记)即对某人说“欢迎”,拉丁语salutare(向某人致意)源于说salus!(向您致意!)。英语to encore(请求再来一个)源于借自法语的encore!(再来一个!),to damn(诅咒)源自诅咒语damn!(该死!),to hail(欢呼、叫好)源于表示欢呼、祝贺等的hail!(好啊!)。法语bisser(请求再来一个)源于bis!(再来一个!),pester(咒骂)源于说peste!(该死!),(re)mercier(道谢)即说merci!(谢谢!)。

罗常培(1950/1989:49)说:“英文里还有chin-chin一字,本来是我们的口头语‘请请’的译音。《牛津字典》上说‘请请’是‘A phrase of salutation’,照它所引证的例句来看……‘请请’分明是让坐的意思,并不是问好。不过展转引申,渐渐地变成致敬的意思:On the thirty-sixth day from Charing-cross a traveller can…be making his chin-chin to a Chinese mandarin.后来索性变成动词‘to salute,greet':She 'Chin-chins' the captain…and then nods her pretty head.这未免以讹传讹,离开本义很远了。”上言chin-chin的词义变化正显示了该词从一个用于交际的惯用语变为表示言语行为的过程。

(五)本是叹词、拟声词。英语to hush(使不出声)源于发hush(嘘)的声音,表示让人别出声;to boo即发boo的声音,表示嫌恶、轻蔑。《现代汉语词典》在“嘘”下列了一个义项:“发出‘嘘’的声音来制止或驱逐”,标明是方言,所举例为“大家把他嘘下去了”。这个用法也是源于惯用语的动词用法。“大是大非问题不能哼哼哈哈”、“别跟我嘻嘻哈哈的”中的“哼哼哈哈”、“嘻嘻哈哈”,也属这一类现象。“哼哼哈哈”表示说话不明朗、躲躲闪闪,“嘻嘻哈哈”表示说话不严肃、嬉皮笑脸;它们有这样的意义,都与拟声词的用法有关。古汉语的叹词“嗟、咨”等,也发展出了动词意义。例如:

(31)未尽欢娱,忽嗟别离。(唐·张鷟《游仙窟》)

(32)咨五才之并用,实水德之灵长。(晋·郭璞《江赋》)

上两例“嗟”、“咨”分别义为感叹、赞叹,即说“嗟”、说“咨”。

(六)本是表示方言或个人的发音特征的音素或词,或者是表示个人言语特征的词语(比如在说话停顿时使用填充形式(fillers))。比如俄语a-kat’义为“说一种把非重读的o读为a的方言”,俄语togo-kat’义为“说话时老说togo、不流利”。

Benveniste(1958)没有提到第六类的例证,同时也不承认第五类,认为to hush、to boo一类动词应同“从惯用语来的动词”区分开来,因为hush、boo本是用来拟声的,没有概念意义。这个问题将在下节作进一步讨论。

4.该类词义演变的特性

4.1 新义属于“以言行事”这种言语行为

第2节提到:新义代表言语行为。本小节要说明属于“以言行事”这种言语行为。

言语行为一般特指“以言行事”(illocutionary act),如宣布、警告、命令等。仅仅只是发出声音,即“发声行为”(locutionary act),也是一种言语行为。“以言行事”首先必定是一个“发声行为”,但“发声行为”未必都是“以言行事”。下面从这两种言语行为分析这类动词。先看下例:

(33)“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小伙子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光对不起就行了?!”二红涨红了脸。

“小伙子”说“对不起”,是把自己的想法表征出来,这是一个“发声行为”,同时也是“以言行事”:小伙子说出这句话,就是做出了道歉的举动。“二红”话里的“对不起”,是一个引述,凡引述都是“元表征”(metarepresentation)的用法,即通过语言把一个表征再度示现出来。二红在这里再现的,是“以言行事”的意义,而不仅仅是一个声音。再看一例:

(34)祥子本不吸烟,这次好似不能拒绝,拿了支烟放在唇间吧唧着。(老舍《骆驼祥子》)

上例“吧唧”用如动词,也就是发出吧唧的声音。,从这个意义来说,它与本文讨论的词义演变类同。但是,很容易看出它与上例的区别:祥子发出吧唧声,并没有什么用意,只是“发声行为”,不是“以言行事”;老舍用“吧唧”,只是摹拟一个声音。再看一例:

(35)大家把他嘘下去了。

此例“嘘”本是拟声词,这点同例(34)的“吧唧”。不同的是,这里的“嘘”不仅是“发声行为”,而且是“以言行事”:“大家”通过发“嘘”声赶他下台。叙述者用“嘘”再现了“以言行事”的意义。

上一节所说的第五类,是否算“从惯用语来的动词”,应该一分为二:如果动词用法不是表示“以言行事”,只是表示“发声行为”,则不宜看作“从惯用语来的动词”。以汉语为例,像例(34)“吧唧”一样用作谓语的叹词、拟声词很多,而且发出声音的不仅仅是嘴巴,也可以是身体其他部位;不仅仅是人,也可以是动植物甚或其他物体。统统算作“从惯用语来的动词”反倒是模糊了这类词的特性。但是例(35)一类“嘘”的用法,示现的是“以言行事”的意义,可以算作“从惯用语来的动词”。体现“以言行事”的意义,是“从惯用语来的动词”的特性。(注:据Plank(2003):在德语中,真正的“从惯用语来的动词”与仅表示发声行为的动词有的有区分,比如miau-en(“喵喵”声+不定式标记)仅表示“发出miau的声音”,而mau(n)-z-en(“喵喵”声+后缀+不定式标记)义为“痛哭、哀诉”,后者是“从惯用语来的动词”而前者不是。)

上一节所说的第六类只是单纯表示“发声行为”,但Plank(2003)也算作“从惯用语来的动词”。这种把范围放宽的做法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发声行为”是否同时也是“以言行事”,有时不好判断。例如(引自王力,1943-1944/1985:298):

(36)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红楼梦》,101回)上例发出声音的人是否是“以言行事”,即是否有某种用意,难以判断。如果没有用意,那么就只是说话人(或叙述者)在摹拟某种声音。

4.2 新义具有很强的语用性质

本文所说“从言语到言语行为”的词义演变具有很强的语用特性。首先,真正发生该类演变的词语是极少的,一些词语只有作动词的临时用法,还谈不上已经发生变化。例如:

(37)“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小伙子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光对不起就行了?!”二红涨红了脸。(同例(33))

(38)“你国庆节来看我好吗?”“也许会吧!”“别也许!你一定要来呀!!……”

(39)父母怜男女,保爱掌中珠。一死手遮面,将衣即覆头。鬼朴哭真鬼,连夜不知休。天明奈何送,埋著棘蒿丘。(唐·王梵志诗)

(40)人间大小莫知闻,去就昇常并不存。既是下流根本劣,争堪取自伴郎君。(《变文·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

例(37)、(38)中加点的“对不起”、“也许”是引述。因为被引用的言词就在上一句,因此听话人很容易明白“光对不起”、“别也许”就是“光说‘对不起’”、“别说‘也许’”。例(39)“奈何”其实是“唱奈何”。古人在送葬时,口唱“奈何”以示哀悼(参看项楚,1991:57-58)。比较另一首王梵志诗:“富者办棺木,贫穷席里角。相共唱奈何,送着空冢阁。”例(40)“异常”即“胜常”,字面义为胜过平常,是女子见人的问候语(参看蒋礼鸿,1997:123)。如唐·王涯《宫词》:“新睡起来思旧梦,见人忘却道胜常。”例(40)“去就昇常并不存”的“去就”义为行为举止,“不存去就昇常”即行止失礼,这里的“昇常”是近于“道胜常”的转义。

如果是临时用法,则不要求该词语所在的话语一定得是惯用语。说话人引述对方刚说过的一个词语,很容易就形成这类临时用法。比如:

(41)於是道安闻语,作色动容,啧善庆曰:“亡(望)空便额!……”……於是善庆闻语,转更高声,遥指道安,怒声责曰:“……贱奴拟问经文,座主‘忘(望)空便额’。……”(《变文·庐山远公话》)

依江蓝生(1983),“望空便额”义为无端指斥。此例中,道安首先责骂善庆“望空便额”,善庆继而责备道安:我要请教经文,你却说我“望空便额”。加点的“望空便额”即是这类临时用法。如果考虑到临时用法,上文所谈的“从惯用语来的动词”用法,可以重新称之为“从话语来的动词”用法。惯用语也是话语,因此这两个提法并不矛盾。

其次,不管是临时用法还是已固化的意义,新义都与该词语在话语中的用法有关,通常是整个语话的用意而非该词语的字面义。(按字面义理解,有时会产生误解。比如例(3)“摇下窗户和他再见”是“摇下窗户和他说再见”而非“摇下窗户和他再次见面”。)正因为新义通常是整个话语的意义,所以一些功能词(代词、连词等)甚或音素都可以通过这类演变发展为动词,这在一般的语义演变中,是不可思议的。这类由虚到实的演变,没有既可以理解为旧义也可以理解为新义的中间阶段,不能说成是“反语法化”(antigrarmnaticalization)。(参看Haspelmath,2002)

第三,这类词义演变或词的派生难以预测,这也说明了其语用特性。比如德语“从惯用语来的动词”比较丰富,但邻近的荷兰语却鲜有此类动词(Plank,2003:4)。又如英语中有a yes/no(一项同意/拒绝),但法语虽有un non(一项拒绝),un oui(一项同意)却很少用。(Anscombre等,1987:51)

5.对“意动用法”的进一步思考

上古汉语中名词、形容词有“意动用法”,如“孔子登东山而小鲁”(《孟子·尽心上》)中的“小”是“以鲁为小”之意,“不如吾闻而药之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中的“药”是“以之为药”。有的意动用法与上文所说“从话语来的动词”用法有关联,值得进一步讨论。请看下例:

(42)(邹忌)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战国策·齐策一》)

上面三个加点的“美”,似乎都可以理解为“以……为美”。但从上下文看,“妾之美我”、“客之美我”,更确切地理解应是“赞美”,即:妾说我美、客说我美;应该同言说义联系起来,而不是同“以为”义联系起来,因为“妾”、“客”很可能心口不一。这三个“美”之所以活用为动词,与前面的对话有关,所以也可以认为是“从话语来的动词”用法。

意动用法与“从话语来的动词”用法相关,是因为“认为、以为”义同言说义关系密切。一方面,言为心声,说什么往往就是认为什么,因此上例“妻之美我”从上下文看明明是言语行为,理解为意动也无不可;另一方面,一个人的想法通常需要说出来才能为人所知,因此,“孔子登东山而小鲁”中的“小”,明明是意动,也难免有言说的成分。不过,如果从上下文看是只想不说,就只能理解为意动;如果从上下文看确实是言语行为,就宜理解为“从话语来的动词”。

再看“可”的例子:

(43)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之三子告,不可。(《论语·宪问》)

这个“可”是许可义。“可”本是“合宜、可以”的意思,例如:

(44)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讼,可乎!”(《尚书·尧典》)

它发展出许可义,是因为先秦表示许可或不许可时,最常说的就是“可、不可”。如:

(45)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论语·先进》)

因此,(可以)”,许可义是从惯用语来的动词义。在先秦,许可义还不带体词宾语,带宾语的例证在东汉能够看到。例如:

(46)阿耆达欢喜前白佛言:“愿留七日,得叙供养。”佛以岁至,即便可之。(东汉·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4/163b)

及物动词的用法晚于不及物动词,这也是从惯用语来的动词的特点。

例(46)中的“可”,传统上说成意动用法。理解为“以之为可”并不确切,因为“认为、以为”义表认知,可以说出,也可以不说出;认知义“以之为可”与言语行为义“许可”并不完全等同。

综上所述,传统所说的意动用法,有的是“从话语来的动词”用法。意动用法属认知域,“从话话来的动词”用法属言语行为域。认知域与言语行为域的区分,可以运用于动词、情态、复句等各项研究领域(参看沈家煊,2003)。本文说明这两个域的区分,也体现在词义演变之中。传统的研究不关注言语行为域,因而存在漏洞。

6.结语

本文讨论汉语中“从言语到言语行为”的词义演变,这类词义演变常发展出动词义。(注:从话语来的词除动词外,还有名词、形容词、副词,但不多见。第3节曾附带谈到几个从惯用语来的名词和一个从惯用语来的形容词iffy,这里再举几个名词的例子。法语姓氏Cheramy源于惯用语cher ami(亲爱的朋友),葡萄牙语camone是送给英国人的诨号,源于英语中的惯用语come on!。法语un Monsieur je sais tout、英语a know-it-all义为自称无所不知的人,源于话语je sais tout(我全知道)、know it all(都知道)。英语touch-me-not字面义是“别碰我!”,转指高傲的人(尤指冷若冰霜的女人)。西班牙语pordiosear(乞求,动词)、pordiosero(乞丐,名词)从Por dios!(看在上帝分上!)而来,因后者是乞求时的惯用语。据Létoublon(1980),希腊语的名词hikétēs(恳求者)与荷马时代的动词hikánō(触摸)有关,源于恳求时的惯用语hikánō tà sà goúnata(我触摸您的膝盖)。下两例中的“怪哉”、“肚子疼”也源自话语:

武帝幸甘泉宫,驰道中有虫,……帝乃使朔视之,还对曰:“此‘怪哉’也。昔秦时拘系无辜,众庶愁怨,咸仰首叹曰:‘怪哉!怪哉!’盖感动上天,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狱处。”(梁·殷芸《殷芸小说》,卷二)

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鲁迅《朝花夕拾·琐记》)

此外,副词也有来自惯用语的。法语副词diablement、fichtrement、foutrement、vachement表示程度高,分别来自表感叹的惯用语diable!/fichtre!/foutre!/la vache!(都义为“见鬼!天啊!”)。比如Il fait diablement noir可粗略地理解为“天黑到了让人说‘diable!’的地步”,意谓天非常黑。(参看Fradin and Kerleroux,2002))新义来源于惯用语,是“从惯用语来的动词”。新义首先是不及物动词,然后可能发展为及物动词。新义具有很强的语用特性,通常是整个话语的用意而非该词语的字面义,表示“以言行事”这种言语行为。传统的意动用法,有的是“从话语来的动词”用法。

附记 本文曾提交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2003年的学术讨论会,以及第二届汉语语法化学术研讨会(温州,2003年12月)。会上会下承范晓、李蓝、刘丹青、刘乐宁、沈家煊、谭景春、吴福祥、项开喜等先生指正与鼓励。比如沈家煊先生告诉笔者:词语X用为表示说X,涉及语言中“涉实”(de re)及“涉名”(de dicto)两个域的区分,前者属涉实域,后者属涉名域。刘丹青先生告诉笔者:《史记·商君列传》:“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千人之唯唯诺诺,不如一士之抗辩直言。)其中的“诺诺”是应答语用为动词,即说“诺、诺”。项开喜先生告诉笔者:现在网络报刊上流行的一个新词“叫停”,其构造与文中提到的“道谢、问好”一致。谨此一并致谢。同时感谢Frans Plank教授给笔者惠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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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言语到言语行为--论一类词意义的演变_行为动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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