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周易与王国维:不同的审美范式_王国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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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问题的提出

况周颐与王国维是清末民初两位最重要的词论家。论者多谓况氏代表我国传统词论的终结,王氏则是把西方理论引入词学研究的先驱。对于《人间词话》的评价,随着我国学术现代化进程而越来越高,其论“境界”的九则词话五百余字,抉幽探微,寻绎无既,好评如潮;而对况氏毕生专力的词学成果,学界的研究却相对薄弱。这种反差的意味值得深思。

而从况、王二人的交流互动中,却发现另一种反差。王氏对况氏其人其词不乏善评,而况氏对王氏词学不置一词,在一冷一热背后,似亦隐藏着更深的旨趣差异。

王国维首次到上海在1898年,进《时务报》馆任书记。但他在上海的词学活动,应从1905年算起,此后几度来往于沪上,时居时离。除以填词自遣外,他的《人间词话》即于1908年开始在上海《国粹学报》第47、49、50期连载。至1910年改定为六十四则,补署“脱稿”时间“宣统庚戌九月脱稿于京师定武城南寓庐”,即今通行本《人间词话》卷上。此王氏手定的部分是评论其词学思想的最基本的文献根据(其他卷下等部分均为他人辑录)。而况周颐从1911年起即定居沪上,直至1926年病故。他的《蕙风词话》的部分写作和整理成书都在此时。

上海当时是东南乃至全国的词学重镇,诸多词学名家聚集一地,词社林立,交游频繁。况、王二人且于1916年同在犹太富商哈同所创立的仓圣明智大学任职(各任《学术丛编》、《仓圣大学杂志》编辑)。细检王氏文集,颇多记况评况文字。如1918年曾作《题况蕙风太守北齐无量佛造像画卷》二首赠诗,有“湖海声名四十年,词人老去例逃禅”之句。1920年梅兰芳遍邀名流作“香南雅集”,王氏应况氏之请,作《清平乐·况夔笙太守索题香南雅集图》酬应之作。王国维还亲书扇面赠况氏,所书者为唐词三首①。这些酬赠、酬应之举说明两人之间关系和谐。王国维还多次评及况氏人品和词作。1917年8月27日他给罗振玉信中,说及“哈园做寿”,座中有况氏,“夔笙在沪颇不理于人口,然其人尚有志节,议论亦平”。“近为翰怡(刘承干)编《历代词人征略》,仅可自了耳”②。嘉其“志节”,而于况氏境况拮据深致同情。他又对况氏词集《蕙风琴趣》作过评点,赵万里曾辑录数则编入《人间词话》卷下,如:“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沉痛过之。疆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说况氏小令可与晏几道比肩,而小晏在王氏心目中,是属于“生香真色”的“唐五代北宋之词”的;其长调稍逊周邦彦,但胜于史达祖,而“沉痛过之”,比之朱祖谋又多一份“真挚”,评价不可谓不高;而“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一语,更是感慨万千,充满敬意。王国维在私人交往场合,更力主蕙风词胜于疆村。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1936年3月22日引张尔田给他的信说:“(况)在沪时与疆老合刻《鹜音集》,欲以半唐压倒大鹤(郑文焯),疆老竟为之屈服,愚殊不以为然。惟亡友王静安,则极称之,谓蕙风在疆老之上。蕙风词固自有其可传者,然其得盛名于一时,不见弃于白话文豪,未始非《人间词话》之估价者偶尔揄扬之力也。”③《人间词话》于提高况氏声誉有力焉。

然而极为耐人寻味的,况周颐却未投桃报李,始终未对王氏词论和词作作过任何评论,连当时与况氏过从甚密的同调词家(如朱祖谋等)也鲜有议论。也就是说,王国维对况氏词作有过肯定的评价,而况氏却一无回应。我们知道,况氏《蕙风词话》五卷,是由《玉梅词话》(后易名《香海棠馆词话》)、《餐樱庑词话》等合编而成的(1924年),而《玉梅词话》也于1908年起发表于《国粹学报》41、47、48期上,与王氏《人间词话》载于同时同一刊物,一时成为词论双璧。尤在《国粹学报》第47期上,两书同期刊出。况氏《玉梅词话》云“真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在强调“真”这一点上,倒与王氏桴鼓相应,如合符契。这也表明,他们二人原有太多的切磋互评的机会,却出现这种一冷一热的异常情况。这对正处于词学批评与创作丰收时期的况、王二氏而言,实有探究发覆的必要。

二 若隐若现的“金陵—临桂词派”

这一冷热的强烈反差不是偶然的,首先应从况周颐自身的词学背景上寻找原因。

况周颐具有成熟、系统而深刻的词学思想,而又与他所从出的所谓“临桂词派”脉息相通。蔡嵩云《柯亭词论》“清词三期”条在介绍第一期浙西派与阳羡派,第二期常州派后说:

第三期词派,创自王半塘,叶遐庵戏呼为桂派,予亦姑以桂派名之。和之者有郑叔问、况蕙风、朱疆村等。本张皋文意内言外之旨,参以凌次仲、戈顺卿审音持律之说,而益发挥光大之。此派最晚出,以立意为体,故词格颇高;以守律为用,故词法颇严。今世词学正宗,惟有此派。余皆少所树立,不能成派。其下者,野狐禅耳。故王、朱、郑、况诸家,词之家数虽不同,而词派则同。④

“临桂词派”,与我国文学史上的一些流派称呼一样,并非是具有正规章程、严密组织形式的现代性的社团派别,仅指有着大致相同或相近文学宗旨与志趣的文人群体,甚或仅指一种文学现象或文学趋向。就叶恭绰所“戏呼”的“桂派”来说,这群词人的共同宗旨是“立意”和“守律”,以此二者构成“体”、“用”关系,以追求“词格”和“词法”的高远和严谨。而作为个体,他们的词学渊源即所谓“家数”可以各不相同(如文廷式词宗苏、辛,郑文焯仰攀周、姜之类)。

据唐圭璋《端木子畴与近代词坛》⑤所描述的师承、从学谱系,则是文廷式、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均受王鹏运之巨大影响,“王氏年辈较长,影响最大”:一、“文、郑二氏俱与王氏有往还,唱酬极得”;二、“朱氏与王氏游,始从学为词”;三、“况氏则与王氏同在薇省(内阁中书),受王氏之奖掖诱导亦多”。结论是:“述文、郑、朱、况四家之词,不可忘王氏。”王鹏运俨然“桂派”领袖了,尽管五大词家中,只有王、况同为广西临桂人(文廷式,江西萍乡人;朱祖谋,浙江归安人;郑叔问,山东高密人)。唐圭璋进而指出,王鹏运又受教于端木埰:

吾乡端木子畴先生,年辈又长于王氏(鹏运),而其所以教王氏者,亦是止庵(周济)一派。止庵教人学词,自碧山入手。先生之词曰《碧瀣词》,即笃嗜碧山者。王氏之词,亦导源于碧山。先生尝手书《宋词赏心录》以贻王氏。先生有作,王氏见即怀之。可见王氏倾倒先生之深。

此文中还提到况周颐也受到端木埰的直接指导:况氏《绮罗香》过拍有“东风吹尽柳绵矣”句,端木氏对叶虚字“矣”不以为然,况氏终身“守律綦严,亦未尝非受教于先生(端木氏)也”。唐氏《朱祖谋治词经历及其影响》⑥一文,更详细地分析以上诸氏之间的传承关系。此文以朱祖谋为传叙对象,可注意者二:一是“朱氏学词之师为端木氏,王氏(鹏运)则在师友之间”。他说,朱祖谋原本工诗,从不作词,四十以后结交王鹏运,“始专心致志作词”,但取径于吴文英,与王氏导源于王沂孙有异;至其晚年,更以端木埰为词学导师。唐先生写道:

吾乡夏仁虎前辈云:“疆村晚年,尝谓余曰:‘仆亦金陵词弟子也。’”

朱祖谋明确地自列于端木氏门墙,“金陵词弟子”云云,也隐然可以“金陵—临桂词派”目之。夏仁虎此语,见于夏氏跋端木埰手批张惠言《词选》,在这篇跋文中,夏仁虎还说:“清咸、同间,金陵词人在京朝者,先王父《篆枚堂词》、何青士丈《心盦词》先出,而子畴《碧瀣词》继之,半塘、疆村并问业于丈(端木氏)。”⑦“金陵词人”一语,也明示词人群体的确实存在。二是唐氏论及朱祖谋的词学影响,列述龙榆生、夏承焘、杨铁夫、刘永济诸家;还说到他自己:“余少时就学南京,虽未曾趋前请益,然读其词作与论著,受益良多。”自认为私淑弟子。朱祖谋学词于端木、半塘,又与况、文、郑等同辈切磋交往频仍,下及门弟子辈,泽被广泛,其纵横交错的师承关系,标志着“金陵—临桂词派”的形成。

这一词派的共同词学宗旨,诚如蔡嵩云所言,大要在“立意”与“守律”两端,作为词“格”层面的“立意”,内涵极为丰富,但“重、拙、大”是其中的核心内容。从端木氏手编的《宋词赏心录》到朱疆村的《宋词三百首》,再到唐圭璋的《唐宋词简释》,就是这一词学思想的一脉绵延的示范。

清代晚期的词学流派,无不与选政紧密相连,选本常常成为某一词派最显著的标志。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派,以姜(夔)、张(炎)之“醇雅”为趋归,编选《词综》,造成“家白石而户玉田”的盛况。其末流饾饤寒乞,为人诟病。常州词派起而抗衡,其领袖张惠言《词选》一书,以尊体相号召,以“淫词”、“鄙词”、“游词”为戒(张之弟子金应珪《词选序》)。后周济又编《宋四家词选》,标举王沂孙、吴文英、辛弃疾、周邦彦四家,并指示学词门径为“问涂碧山(王沂孙),历梦窗(吴文英)稼轩(辛弃疾),以还清真(周邦彦)之浑化”,试图纠正浙派取径褊狭之弊。戈载《宋七家词选》则从浙西声律派观点选取周邦彦、史达祖、姜夔、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张炎七家,崇尚守律谨严,但亦受常州派词论之影响(如周、吴地位之提高)。以选本彰显词派,确是最便捷也最易取得成效的方法,也为“金陵—临桂词派”所采取。

端木埰于光绪中叶与王鹏运同官内阁中书时,曾工楷亲书《宋词赏心录》赠王氏:“幼霞仁棣清玩”。后于1933年改名《宋词十九首》由开明书店影印出版。唐圭璋跋云:“此册所录共十七家词仅十九首,然已兼包周氏四家、戈氏七家之所选,具见拙、重、大之旨,大辂椎轮,此其权舆欤?……与近日朱古老所选之《三百首》消息相通,一脉绵延,足资印证。”依唐氏见解,“拙、重、大”思想的发端“权舆”,应属端木氏。陈匪石跋语亦云:“近数十年词风大振,半塘老人遍历两宋大家门户,以成拙、重、大之诣,实为之宗,论者谓为清之片玉。然词境虽愈变愈进,而启之者则子畴先生,《薇省同声》、《碧瀣》居首,非仅以行辈尊也。”“亦清季词派之祖灯,洵瓌宝已。”⑧说明“重、拙、大”说开启于端木氏,当时词界已有共识。此书所选的十九首词,大都为伤怀念远、感念时世之作,复有“一种顿挫往复、沉郁悲凉之致”(唐圭璋跋语),取名“赏心”者,“益知先生胸中一段贞苦微奥之旨,于《楚辞》为近”(王瀣跋语),均可为“重、拙、大”作注。

朱祖谋工于填词,却慎于论词,有关资料甚少。但对“重、拙、大”也曾言及。况周颐《林铁尊半樱词序》曾转述朱氏之语云:

明以前无所谓词派,浙西派、常州派之目昉自乾嘉,别黑白而定一尊。常州派植体醇固,有合于重、拙、大之旨。光、宣之间一二作者,尤能超心炼冶,引其绪而益诣其精,入乎常州派之中而不为所囿。即令二张(张惠言、张琦兄弟)、周(济)、董(士锡)复作,有不翕然服膺者乎?⑨

朱氏从“重、拙、大”角度肯定常州词派,并把自己侪辈看作常州派传人,进而能以超越常州派而自豪。他编选的《宋词三百首》正是实践这一词学思想的标本。此书原编本1924年在南京刊印,选词人八十七家,词作三百首,当即蜚声词坛。况周颐《序》谓:“疆村兹选,倚声者宜人置一编”,是学词者欲达到“浑成”词境的“始基”,因为此书“大要求之体格神致,以浑成为主旨”。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编》亦有“阐词学之阃奥,诏后生以途辙”⑩的评语,指明本书非为单纯欣赏诵读之需,而是为阐述特定的词学宗旨,倡导某种审美理想,并为初学填词者指明取径方向。龙榆生《选词标准论》(11)中,更加推崇备至:“信能舍浙、常二派之所短,而取其所长,更从而恢张之,为学词者之正鹄矣”,“晚近词坛,盖悉奉此为圭臬;而以‘尊体’诱导来学之词选,至此殆已臻于尽善尽美之境,后来者无以复加矣”。他还发挥况周颐序中的“以浑成为主旨”一语,认为:“所谓‘浑成’,料即周济所称之‘浑化’;衍常州之绪,以别开一宗。”虽不免迹近广告语言,但其中蕴含词学史上“别开一宗”等信息:“金陵—临桂词派倡导”“重、拙、大”,主要是批判继承浙、常两派的得失,尤其是进一步发扬常州派“推尊词体”的精神。唐圭璋则特为此书作笺,编成《宋词三百首笺》,先于1934年由上海神州国光社初版;后又增加注释,改题《宋词三百首笺注》,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即上海古籍出版社前身)于1958年问世。唐氏笺本乃据朱氏“重编稿本”改订,收词人八十一家,词作二百八十三首,已与朱氏原编本不同,故署名“上疆村民重编”,重编本比之原编本,新增十一首,删去二十八首,详见《宋词三百首笺》神州国光社1948年再版本之“附录一”。或以为增删篇目乃唐先生擅自所为,实不确。

朱祖谋《宋词三百首》之所以成为词史中的经典选本,乃是集中了友朋后辈们的见解与智慧,并非朱氏一人之作,代表了这一词派的共同旨趣。况周颐直接参与入选篇目的斟酌取去。《词学季刊》上署名“灵”的一则“补白”《词林新语》(一)记载:“归安朱疆村,词流宗师,方其选三百首宋词时,辄携钞帙,过蕙风簃寒夜啜粥,相与探论。继时风雪甫定,清气盈宇,曼诵之声,直充闾巷。”(12)况氏门人赵尊岳也记述:“疆丈居德裕里,蕙师居和乐里,相去里许,排日过从。……适与蕙师合定《鹜音集》(指将《疆村乐府》与《蕙风琴趣》合刊为《鹜音集》),以绍半塘老人一脉之传。又选《宋词三百首》,手稿册费,相互斟订,皤然两叟,曼声朗吟,挈节深思,遥酬答,余音袅袅,并习闻之。”(13)

唐圭璋不仅为朱祖谋《宋词三百首》作笺作注,而且一仍其宗旨,踵事增华,编选《唐宋词简释》一书,原为1940年重庆中央大学油印讲稿,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出版。他在《后记》中说:“余往日于授课之暇,曾据拙重大之旨,简释唐词五十六首,宋词一百七十六首。小言詹詹,意在于辅助近日选本及加深对清人论词之理解。”他明确声言,其编选的指导思想即是“拙、重、大”,要对众多“近日选本”起到“辅助”作用,帮助读者“加深”对“清人论词”、实即“金陵—临桂词派”的词学思想的“理解”。

三 对“境界”说的全面质疑

对“重、拙、大”说作出理论性阐释的是况周颐。他多次论及此说,但其定义式的解说反而使人不得其要领。何谓“重、拙、大”?他说:“轻者重之反,巧者拙之反,纤者大之反,当知所戒矣。”(14)近似同义反复。然而,它与王国维的“境界”说显然是两种不同的对宋词的审美观照,代表不同的词学宗旨。职是之故,况氏及其词学同道,就对《人间词话》采取了不赞一词、视而不见的态度,一时保持集体的沉默。(况氏年长王氏十八岁,有否不与后辈论难之意,不得而知。)王国维对况氏其人品其词作均作过肯定评价,对其词论却三缄其口,也令人存疑。

后继者就不再保持沉默了。温和儒雅的唐圭璋先生在1938年《斯文》上正式发表《评〈人间词话〉》一文,开篇礼貌性地许以“议论精到”后,通篇予以驳难:对王氏“舍情韵”而专倡“境界”深致不满,“专言境界,易流于质实”;“隔与不隔之说,此亦非公论”;王氏对白石“率意极诋,亦系偏见”;“论柳、周之处,亦不符合实际”;“南宋诸家如梦窗、梅溪、草窗、玉田、碧山各有艺术特色,亦不应一概抹杀”(15)等等。直言无讳,情见乎辞,在唐氏论学文字中极为少见。直到1984年,他在编定一生论词成果的《词学论丛》一书时,在《后记》中还特意提及此文:“在教学中,同学曾询及《人间词话》之优缺点,余谓此书精义固多,但亦有片面性,如强调五代、北宋,忽视南宋;强调小令,忽视慢词;强调自然景色,忽视真情吐露,皆其偏见。至以东坡词为‘皮相’,以清真为‘倡伎’,以方回为‘最次’,以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为‘雾里看花’,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为‘乡愿’,以周介存语为‘颠倒黑白’,亦皆非公允之论。”对《人间词话》的驳难,至老不变。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万云骏先生,与唐氏同为吴梅先生之门人,“就学南京”。1987年,我在复旦大学主持助教进修班的教学,曾邀请他来讲授词学,他对《人间词话》从四个方面作了系统批驳。今据当时笔记,整理其要点如下。

一、宗尚:重显(鲜明之美,直觉型)轻隐(朦胧之美,品味型)。其表现为:(甲)轻比兴贵赋体;(乙)轻密丽尚疏淡;(丙)斥琢炼尚自然;(丁)贬“间隔”主直露。其结果为:(甲)扬韦抑温,尊后主;(乙)扬欧秦苏辛,抑贺吴王张,于周前后矛盾;(丙)尚晚唐五代北宋,抑南宋。

二、根源:(甲)独尊小令而贬抑长调;(乙)重炼句而忽视炼章;(丙)重词中有画,而忽视词中之“画中有诗”。(参见叶燮诗论(16))

三、矛盾:(甲)理论与鉴赏的矛盾;(乙)观点与观点之间的矛盾。

四、参考:(甲)只取明白如话,不取惨淡经营;(乙)只取放笔直干,不取曲折回环;(丙)于爱国词,只取抗金恢复,不取黍离麦秀。

我注意到万先生在此年曾公开发表过两篇文章:一篇为《对王国维“境界说”的两点疑问》,刊香港《大公报·艺林》,1987年3月16日;一篇为《王国维〈人间词话〉“境界说”献疑》,刊《文学遗产》1987年第4期,但均不及讲演之直率、酣畅。他用二元对立的简洁形式,把双方观点的分歧表达无遗,凡王氏所“轻”者皆为万氏一方的正面主张。人们不难发现,万氏的观点与唐圭璋先生是完全一致的,甚至连表述方式也相似。如唐氏《评〈人间词话〉》云“推王氏之意,在专尚赋体,而以白描为主”,即与万氏第一条“轻比兴贵赋体”吻合。至于第四项“参考”所列三点,万氏在课堂上明言,这是唐先生给他信中之语,举以为“参考”。所以,万先生的这次授课,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见解,甚至不仅仅是唐、万两人的共同见解,而是代表了“金陵一临桂词派”中前辈词家所未明言或未畅言的见解。比如,万氏在公开发表的那两篇论文中,多次引用《蕙风词话》“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境界等说来反驳王氏;又比如“不取黍离麦秀”一点,力图在南宋词作中发掘“黍离麦秀”意蕴,在子畴、半塘、疆村、蕙风的论词言论中,可谓比比皆是,指不胜屈的。这均与王国维迥然有别,尽管他也是清末遗老。还应提及,吴梅与朱祖谋、郑文焯交往甚密,他为《宋词三百首笺注》作序,推重朱氏“得半塘翁词学,平生所诣,接步梦窗”(17),其实,他们均对梦窗词情有独钟,声气相通,在词学审美取向上是一致的。

四 “境界”说之我见

对于上述两种词学审美取向均提出异议的,较早的是沈曾植,这是意味深长的。沈曾植长于王国维二十七岁,自1915年王氏由罗振玉介绍谒见沈曾植,以古音韵学请益起,一直以师辈视之,当时两人住处颇近,来往十分密切。沈氏时在上海,俨然遗老领袖,主持逸社,朱祖谋等时时参与。沈氏1916年且为《疆村校词图》作序,两人并有词作互赠(如1914年沈作《贺新郎(甲寅重午日沪西麦根路作)》赠朱,1917年朱也以《戚氏(丁巳沪上元夕)》呈沈)。然而在沈氏《海日楼札丛》卷七中,却对朱祖谋、王国维两人之词学观均有微词:

自道光末戈顺卿辈推戴梦窗,周止庵心厌浙派,亦扬梦窗以抑玉田。近代承之,几若梦窗为词家韩、杜。而为南唐、北宋学者,或又以欣厌之情,概加排斥。若以宋人之论折衷之,梦窗不得为不工,或尚非雅词胜谛乎?(18)

“近代承之”云云,显指朱祖谋一派;“为南唐、北宋学者”,则非王国维莫属,“欣厌之情”即以一己爱憎评词,用语颇重。在沈曾植的心目中,似已把朱、王两人视作两种不同论词倾向的代表,需予以“折衷”。这对我们客观公正地评论这一词学公案,具有方法论的启示作用。

王国维是我国传统学术转型为现代学术的奠基人之一,也是开创词学现代化的先驱,这一历史定位是毋庸置疑的。他从光绪二十八年(1902)自日本返国时起,即由传统治学转向“独学之时代”,如饥似渴地钻研西方哲学,“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仅在1903年,他先“读汗德(即康德)之《纯理批评》”,却未能了解;又“读叔本华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叔氏之书,思精而笔锐,是岁前后读二过”,并从叔氏书中获得“通汗德哲学关键”(19)。

他特别沉潜于康德、叔本华、尼采三家的哲学、美学、文学思想,于康德著有《汗德像赞》、《德国哲学大家汗德传》、《汗德之事实及其著书》、《汗德之哲学说》、《汗德知识论》、《汗德之伦理学及宗教论》;于叔本华著有《叔本华像赞》、《德国哲学大家叔本华传》、《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书叔本华遗传说后》、《叔本华与尼采》;于尼采则著有《德国文化大改革家尼采传》、《尼采氏之教育观》等。他1907年为《静庵文集续编》所写的自序中说:“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20)。1904年写的《<红楼梦>评论》称得上是我国第一篇运用西方理论且具有现代著述范式、批评话语的文学论文。这些都是他进入《人间词话》写作前的学术背景。

然而《人间词话》的著作体裁,对此书与西学关系的研究,带来了复杂难明的困难。从王国维手自编定的六十四则词话而论,前面九则论“境界”者为通论之属,标举“境界”为论词准则,剖析境界类别如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优美与宏壮,写实家与理想家,境界大小与优劣等,凡五百六十七字(21);其他五十多则,则仍采取传统直觉式、体悟式的评赏方式,或论析词人,或品评词作,衡鉴词句,最后数则论及创作方法,与一般词话并无二致。除了第18则明引尼采“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来评李后主词外,均无直接征引西人之处。尤其是简约未畅、点到为止的叙述方式,缺少西方著作中逻辑推理、精密思辨的论证结构,这一方面造成后人阐释的自由空间,或与中国旧有典籍相联系,或与西学新说相对勘,论者蜂起,莫衷一是,也难免有“过度阐释”之嫌,反而影响了对此书词学转型的诸多关节点的真切把握。另一方面,用语省简率意,也引起一些误解。

《人间词话》的核心思想是“境界”说,作者既未展开论证,后人众说纷纭,或谓“作品中的世界”,或指作品中“鲜明的艺术形象”,则偏重于作品本身;或谓“不仅是指真实地反映客观现实的图景,也包括了作家主观的感情,它是以主客观统一的概念出现的”,则包括作品、作家两者;或谓“指能为作者所感知并由作者表达在作品中,又为读者所获得的鲜明真切的感受”,那就涵盖作品—作家—读者三个维度了。关于“境界”定义,还可举出许多。其次是“境界”概念之来源,是源出我国古籍或佛典,还是来自西方,抑或两者结合?再次是与“境界”说相关的问题:如境界是否即为“意境”?何以“境界”比之“兴趣”、“神韵”(或气质、格律、神韵)来,更为根本?“无我之境”能否存在?这一连串的问题,至今似未能获得确解。

读者未能获得确解的另一原因,又与王国维其时对西学的态度有关。他1905年所作《<静庵文集>自序》中说:“去夏(1904年)所作《<红楼梦>评论》,其立论虽全在叔氏之立脚地,然于第四章内已提出绝大之疑问。旋悟叔氏之说,半出于其主观的气质,而无关于客观的知识。”1911年在《国学丛刊序》更进而提出“学无中西”的口号,与“学无新旧”、“学无有用无用”并唱为三。这说明他改变了对西学亦步亦趋的做法,如评《红楼梦》,他直言是运用甚或套用叔本华悲剧观来展开分析的;嗣后他已察觉此一论学途径之不当了。因而在《人间词话》中,他初步采取融汇中西、创立己说的表达方式,特别是他提炼出的一系列概念、论点,读者若不了解其学术资源所自,是很难确切把握的。

比如“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对于这两种境界,王国维因“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归于“壮美”、“宏壮”之境;“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故归于“优美”之境。而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论及壮美感产生于一种对比:“一方面是我们自己作为个体,作为意志现象的无关重要和依赖性,一方面是我们对于自己是认识的纯粹主体这一意识”,由于这种对比和静动的交替,因此在产生壮美感时,“主观的心境,意志的感受把自己的色彩反映在直观看到的环境上”(22)。这就与王国维所谓的“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可以相通相释了。叔本华又说:审美主体在产生优美感时,“全部意识为宁静地观审恰在眼前的自然对象所充满”,“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也即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他已仅仅只是作为纯粹的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好像仅仅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知觉这对象的人了。所以人们也不能再把直观者和直观分开了,而是两者已经合一了;这同时即是整个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直观景象所充满,所占据。”(23)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于此也有所着落。另外,王氏1904年在《孔子之美育主义》(24)一文中,已引用宋邵雍“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性偏而暗”(《皇极经世全书解·观物外篇十》),其中“以物观物”、“以我观物”二语,也可能为王氏所本。饶宗颐1955年《人间词话平议》(25)中,亦指出“王氏摭康节以论词,人多不知其本”。他说:“邵康节曾论圣人反观之道,谓‘反观者,不以我观物,而以物观物’(《皇极经世》),王氏之说,乃由此出。”饶氏然后对王国维“以无我之境为高”的见解,进行批驳,认为“为文之际,必须有我”。如此看来,王氏“有我、无我”之说,取径于中西二源,自加熔裁。探明学术资源所自,对于把握王氏论说的本义,无疑是十分重要的。

对于“境界”这个核心观念的探源寻根,却令人有目迷五色之感。在王氏以前,本土文献资料中论“境”、“意境”、“境界”者指不胜屈。饶氏文中已指出司空图、苦瓜和尚、鹿乾岳、王渔洋、袁随园等例,“至于词中提出境界者,似以刘公勇(体仁)为最先。《七颂堂词绎》云:‘词中境界,有非诗所能至者,体限之也。’”这些资料所论“境界”,与王氏“境界”虽有相通之处,但又非完全等同。比如佛典《俱舍论颂疏》中所云:“功能所托,名为‘境界’,如眼能见色,识能了色,唤色为‘境界’。”着重于人们眼、耳、鼻等六根所直接感知的外界,王氏论词多处强调“感受”,但若要证实他的“境界”说乃取资于佛典,必得有其他的确证,因为论词重感受几乎是所有词论家的公论,几成俗套。有的学者用叔本华的“理念”说,即后天的“自然物”与先天的“美之预想”之结合,指证为王氏此说之“渊源”,虽有相当说服力,然亦不免令人将信将疑,主要原因是王国维自己对“境界”说本身的性质未加阐述,更几乎没有论证。不少为“境界”所下的定义,其实不是境界本身,如谓“境界是情与景、意与象、隐与显、感情与想象的统一”,此实为境界之内容;又谓“境界要求文学语言能够直接引起鲜明生动的形象感”,此实指境界的写作要求;其他如境界的分类、创作方法的不同(造境、写境)等等,都不是境界本身的性质。佛雏说:“美(艺术美)在境界——这是王氏诗学体系的核心。”(26)可谓一语中的。我以为,王国维境界说的主旨似可提炼为“美在境界”一语,换言之,境界是能提供美的文本独立体。这一解释看似大而无当,或许其包容性正贴近王氏本义,不然,一立“境界”怎能“气质”、“格律”、“神韵”,“三者随之矣”(还要包容“兴趣”)?“境界”应属于外延甚广、层级甚高的概念。

以上从影响比较研究的角度探讨王氏学说的渊源所自,既为帮助理解王氏本义,也为客观地衡定王氏吸收西学的程度与方法。这自然是不够的,还可从现代阐释学的视角作平行比较研究,将王氏学说置于更广阔的中西学术背景中进行互释互融,从而获得更丰富的意义。

《人间词话》中论“隔”与“不隔”处,最易引起质疑,实有误解。朱光潜《诗的隐与显》(27)、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以及前述唐圭璋、万云骏等先生,均从诗词境界的隐秀多元并存的角度,批评王国维对“烟水迷离之致”、“隐”的偏见。钱锺书先生发表于1934年7月的《论不隔》(28),直截了当地指出:“隐与显的分别跟‘不隔’没有关系”,“有人说‘不隔’说只能解释显的、一望而知的文艺,不能解释隐的、钩深致远的文艺,这便是误会了‘不隔’”。钱先生指出,王国维的“不隔”说,“是接近瑞恰慈(Richards)派而跟克罗齐(Croce)派绝然相反的。这样‘不隔’说不是一个零碎的、孤独的理论了,我们把它和伟大的美学绪论组织在一起,为它衬上了背景,把它放进了系统,使它发生了新关系,增添了新意义”。这就是说,阐释学上意义的合理增生是符合学理的。“不隔”只是要求作者能把所写的事物或境界,“得以无遮隐地暴露在读者的眼前”。无论是“显”境界,还是“隐”境界,均需写得如在目前,便是“不隔”。王国维此句在手稿本中原作“问‘真’与‘不隔’之别”,其“不隔”即是对“真”的追求,真情、真景,“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把“烟水迷离之致”写得如身历其境,也就达到了“不隔”的要求。“雾里看花当然是隔;但是,如果不想看花,只想看雾,便算得‘不隔’了。”对王国维的“不隔”说,钱氏幽默地说:“我们不愿也隔着烟雾来看‘不隔’说。”从诗歌理论来说,王国维的“不隔”说实无大病。

王国维主张“不隔”,崇尚自然真切,反对使事用典、炼字琢句、泛用代字,在一定诗学范围内是正确的;但他在具体评赏时,却表现出个人欣赏趣味上的偏嗜,引起人们对他主张的质疑,又是可以理解的。如他评姜夔“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为“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第39则),对其《念奴娇》、《惜红衣》两词,再一次给了“隔雾看花之恨”的断语(第36则),又斥其《暗香》《疏影》为“无一语道着”(第38则)等等,这与况氏一派论词是异趣的。《蕙风词话》卷一记述:“曩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倘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29)“可解不可解”之“烟水迷离之致”在艺术世界中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对姜夔的上引词作亦应给予充分的肯定评价,事实上,词学界几乎无人认同王氏对姜词的评赏。看来,王氏的审美趣味偏重于疏朗爽俊、生动直观一路,作为个人欣赏习惯自无不可,但用以指导学术研究,难免偏颇之责了。沈曾植批评他以“欣厌之情”评词是有道理的。

王国维是传统词学转型为现代词学的先驱,这一历史定位仍然是符合实际的。但对他融注吸纳西学的程度应有客观、适当的估计。毕竟他论“境界”的文字仅五百六十七字,不少附着其上的意义阐释,恐非王氏原本所实有,亦非合理之引申。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在总结王国维“学术内容”与“治学方法”时,提出“三目”,其第三目是:

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30)

此即引西学治中学一途。《红楼梦评论》明引叔本华的悲剧观来分析《红楼梦》,《宋元戏曲考》后改名《宋元戏曲史》,亦见西方文学史观念的影响。陈氏不提颇负盛名的《人间词话》,而《人间词话》两卷本明明是收入他作序的《王国维遗书》的,这不是偶然的疏忽,而关涉到他对此书性质的一种判断。

近年引起学界注目的《人间词话》手稿本和王氏学术随笔《三牖轩随录》(31),可以从中窥测作者撰写此书的过程,进而探其运思理路。手稿本共一百一十四则(未含自删者十三则),以“《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一则开端,各条之间散漫无序,当是随想随录之作,初无逻辑结构与理论体系。后来其手定的论“境界”的第1—9则,在手稿中分别为第31、32、33、36、37、35、47、49、80则,并不连贯。估计在1908年《国粹学报》发表时,王氏才加以理董,而把论“境界”的九则,集中置于篇端。《三牖轩随录》原连载于1914年9月9日至1915年7月16日的沈阳《盛京时报》,其卷四有“人间词话选”条,共选录31则。首先选录论“境界”者,在手定本的九条中,只取五条(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优美与宏壮、理想家与写实家等条均落选),继而依次为论李白直到元曲。文前有小引云:“余于七八年前,偶书词论数十则。今检旧稿,颇有可采者,摘录如下。”均说明最初写作时,并无统一的规划,更无建立以“境界”说为中心的词论体系的意图。

王国维自己对《人间词话》的评价,前后期也存在差异。在《人间词话》中,他认为“境界”说比之严羽“兴趣”说、王士禛“神韵”说来,当为“探本”之论,颇显自信自得。但1925年8月29日王氏《致陈乃乾》信中说:“《人间词话》乃弟十四五年之作。……此书亦无底稿,不知其中所言如何。”(32)似已不大看重。龙榆生更对友人宣称:“静庵先生老年深悔少作。”(33)而据龙榆生自述,此语闻之于张尔田,他在《研究词学之商榷》中说:“近人况周颐著《蕙风词话》、王国维著《人间词话》,庶几专门批评之学矣。而王书早出,未为精审,晚年自悔少作(张孟劬先生说)。况氏历数自唐以来、下迄清代诸家之词,抉摘幽隐,言多允当,自有词话以来,殆无出其右者。”(34)龙氏把“晚年自悔少作”之说,不仅在友朋之间传递,且公之于众,这是较早表示褒况贬王立场的公开言论,值得注意。朱东润先生也转述罗根泽先生语:“罗根泽先生曾告我:王国维先生晚年在清华教书时,有人询以《红楼梦》及论词主张,王辄瞠目以对,说是从来没有这回事。罗先生平生不妄语,我所深知,王尤为众口交推,可是明明有这回事却说没有,盖晚年心有专注,遂不更着意故也。”(35)如此看来,王氏晚年《人间词话》自评变化的传闻,是可以据信的。朱先生所说的“晚年心有专注”,指王氏自辛亥革命后,即从文学研究转向甲骨、金文、古史、地理、古器物等传统学术。如果他知道此书身后备受推崇的情况,可能也会感到是不虞之誉了。

五 理解“重、拙、大”的切入口

“重、拙、大”说的理论阐释者是况周颐。他自述此说受教于王鹏运: “己丑(光绪十五年,1889)薄游京师,与半塘共晨夕。半塘于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斠雠,余自是得阅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36)准确地把“重、拙、大”定位在词的“体格”的范畴。

如何理解“重、拙、大”?有的学者分别从词格(重)、词笔(拙)、词旨(大)三方面来解读,并认为三者又是互为一体的“艺术审美理想”,不失为一种有启发性的见解。但在况周颐那里,词美要素实不止此三点,可以再予添加。他晚年所作《历代词人考略》卷八“柳永”条中,又加了一个“宽”:

吾友况夔笙舍人《香海棠词话》云“作词有三要:重、拙、大”,吾读屯田词,又得一字曰“宽”。

此书稿今藏南京图书馆(存唐宋词人部分三十七卷),署名刘承干,故用刘氏口吻,称“吾友况夔笙舍人”,实乃况氏所编。在他的《词学讲义》中又说:“其大要曰雅,曰厚。曰重、拙、大。”(37)则在“重、拙、大”、“宽”外又可增益“雅”、“厚”。他也论词境,“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38),则又可增“静、穆”。这都说明“重、拙、大”并不是自足性的严密的理论框架,具有开放性和一定的随意性。因而对它的解读,与其采取逐字诠释界义的方法,不如采取通脱融浑的方式,或许更能接近端木埰等人最早提出时的原意。

从端木埰、王鹏运、朱祖谋到况周颐,都具有强烈的末世情怀和遗老情结,经历过改朝换代、天崩地裂的时代巨痛和个人的家国重创,其勃郁难抑,满腔悲愤,需要一种适当的发泄渠道。传承千年之久的词体,恰恰是此时他们寻找到的最好形式。末世情怀和遗老情结既影响到他们创作的主调感情类型,也制约着他们词评的审美取向。

王鹏运《南宋四名臣词集·跋》(四印斋本)云:

其思若怨悱而情弥哀,吁号幽明,剖通精诚,又不欲以为名也。于是则摧刚藏棱,蔽遏掩抑,所为整顿缔造之意,而送之以馨香芬芳之言,与激昂怨慕不能自殊之音声。盖至今使人读焉而悲,绎焉而慨,伉真洞然大人也,故其词深微浑雄,而情独多。

这里所评的南宋四名臣词,是指赵鼎《得全居士词》、李光《庄简词》、李纲《梁溪词》、胡铨《澹庵长短句》,是王鹏运所合编的集子。他在《跋》文中对历史上名臣词作内蕴的阐发,明显带有其当下意识,与他自己的时代感受、生命体验融贯一起,表现出对词作中一种真诚而不雕饰、郁伊而不能排解、超越一己之私的“洞然大人”的雄浑深情的追求与祈向。

况周颐也倾心于南宋词,并进而倾心于梦窗词。他在《历代两浙词人小传序》中说:“词之极盛于南宋也,方当半壁河山,将杭作汴,一时骚人韵士,刻羽吟商,宁止流连光景云尔?其荦荦可传者,大率有忠愤抑塞,万不得已之至情,寄托于其间,而非‘晓风残月’、‘桂子飘香’可同日语矣。”竭力彰显南宋词人中的“忠愤抑塞,万不得已之至情”,表达了对执着、真挚和崇高美的赞许;进而特意标举出吴文英:“梦翁怀抱清敻,于词境为最宜。设令躬际承平,其出象笔鸾笺,以鸣和声之盛,虽平揖苏、辛,指麾姜、史何难矣!乃丁世剧变,戢影沧洲,黍离麦秀之伤,以视南渡群公,殆又甚焉。”(39)况周颐也讲究“词境”,不过他侧重于从“词心”即词人内心世界的角度去理解,与王国维“境界”之重客观性颇有异趣。他推许吴文英“怀抱清敻,于词境为最宜”,把清雅脱俗、志节高远的品格当作最佳“词境”的主要构成因素。他又认为吴文英“丁世剧变,戢影沧洲”因而在词中表现了“黍离麦秀之伤”,这只能算是他个人的独特体悟了。因为吴氏的卒年至今尚无确论(40),其词中的伤今怀昔之感未必就是宋亡后的“黍离麦秀之伤”,况周颐如此评赏,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了。唐圭璋、万云骏两先生致疑于王国维“不取黍离麦秀”,想来也表示出他们对词中的“黍离麦秀”之感的强调,与王、况等人一脉相承。

朱祖谋说,“梦窗系属八百年未发之疑”(41),原指“梦窗世系”未明,一般学者引申为吴词用词晦涩而旨意难晓,才成“未发之疑”。此受张炎“七宝楼台”说的影响所致。对于朱氏而言,他对吴词做过长期精心的揣摩,于词中“顺逆、提顿、转折之所在”(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选本第一版原序)早已了然于心;今人进入吴词,虽有一定难度,实并非邈不可测。从细心梳理脉理结构入手,注意其时空颠倒错综特点;了解用语的历史渊源,注意其“通感”、夸饰等摛藻特点,还是可以把握的。朱氏所谓的“未发之疑”,恐仍在“重、拙、大”的最终旨意取向上。他在《梦窗词稿序》(42)中说:

梦窗词品在有宋一代,颉颃清真。近世柏山刘氏(刘毓崧)独论其晚节,标为高洁。或疑给谏(王鹏运)亟刊其词,毋亦有微意耶?余知给谏隐于词者也。乐笑翁(周密)题《霜花腴》卷后云:“独怜水楼赋笔,有斜阳,还怕登临。愁未了,听残莺啼过柳隐。”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读梦窗词当如此低回矣。

朱氏着眼点在于具“高洁”之“晚节”,由是“词品”为上。怀抱凄婉,低回咏叹,不能自已,朱氏显与梦窗异代沟通,千古同慨了。他点读梦窗词集至于“十数过”,而评语仅得十一字:“力破余地”和“擩染大笔何淋漓”。所评吴词之句段为“待凭信,拌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瑞鹤仙》“晴丝牵绪乱”)和“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宴清都·连理海棠》)(43)。前首词指欲将对方所赠信物寄回,但又泪洒信笺,不忍落笔。极写负气不甘、千回百折之状,故谓“力破余地”,极回肠荡气之致。后首词咏物,用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谓烛光遍照海棠,遂使月光黯然失色。朱氏品评以“大笔淋漓”,也是别有体悟的。我们联系末世情怀和遗老情结,以及他们对吴文英词的具体品评,倒反而能对“重、拙、大”获得较为切实的理解。

尝试论之,王国维论词,“颇参新学”(施蛰存语,见《花间新集》),以超功利泯利害的文学观为本位,寻找人生困境的解脱,以此提出“境界”等一系列概念,初具理论框架和新质内涵,对建立和发展现代词学提供新思路、新方法。况周颐等人则本常州词派“尊体”绪论,以道德伦理的文学观为本位,深具末世情怀与遗民情结,以此提出“重、拙、大”等说,对词境、词心、词法等一系列命题,阐幽抉微,更富本土学术特质。这两种词学审美范式既有差别,又能互补,既各有独特的历史贡献,又有客观存在的局限或失误,衡鉴校量,平议为宜。

注释:

①《蕙风词话》卷四,见《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6页。

②《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08页。

③《夏承焘集》第五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35页。

④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908页。

⑤唐圭璋著《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29页。

⑥《词学论丛》,第1019页。

⑦《张惠言<词选>夏仁虎跋》,见《词学论丛》附录二,第1059页。

⑧唐、陈两跋均见端木埰选《宋词十九首》(一名《宋词赏心录》),开明书店(影印)1933年版。

⑨林鹍翔撰《半樱词》,1922年版。

⑩《现代中国文学史》,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285页。

(11)《词学季刊》第1卷第2号,1933年8月。

(12)《词林新语》,《词学季刊》第1卷第3号,1933年12月。严迪昌认为“灵”即张尔田,见其所编《近现代词纪事会评》,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318页。

(13)赵尊岳《惜阴堂明词丛书叙录》,《词学季刊》第3卷第4号(校样,未及出版)。

(14)况周颐《词学讲义》,见《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第151页。

(15)见《词学论丛》,第1028—1031页。

(16)查叶燮《赤霞楼诗集序》(《己畦集》卷八):画能使“有形者所不能遁”,诗能使“有情者所不能遁”。又说:“画者,形也,形依情则深;诗者,情也,情附形则显。”也就是说,诗中有画则显,画中有诗则隐(深)。万先生重视“词中之‘画中有诗’”,即重视词中之隐境界。

(17)上疆村民重编、唐圭璋笺注《宋词三百首笺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年版,第3页。

(18)沈曾植撰、钱仲联辑《海日楼札丛》,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页。又见《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613页。

(19)《自序》,《静庵文集续编》,见《王国维遗书》第五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版,第20页。

(20)《自序二》,《静庵文集续编》,见《王国维遗书》第五册,第21页。

(21)此九则以外,王氏尚有其他论境界文字。如《人间词话删稿》中谓:“言气质、言格律、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格律、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随之矣。”(此据手稿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本无“格律”等字)然此则大意已见于前九则之第9则。

(22)叔本华著、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88、第346页。

(23)叔本华著、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49—250页。

(24)原载《教育世界》1904年第1期(总第69期),未署名。据佛雏考定,为王氏所作。详其《介绍王国维的美学佚文——<孔子之美育主义>》,载《江海学刊》1987年第4期。

(25)原载香港《人生杂志》1955年8-9月连载,收入《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十二,台湾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321页。

(26)见《新订人间词话广人间词话》代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27)原载《人间世》第1卷第1期,1934年。收入《朱光潜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55页。

(28)原载《学文》月刊第1卷第3期,收入《钱锺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96页。吴宏一《王静安境界说的分析》说,“以表现技巧论隔与不隔,初以为系笔者创见,尝窃以自喜”,后来才知张世禄、劳榦均持此说(该文初稿原刊1967年,增订稿收入其《清代词学四论》一书,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版,第295页)。其实,钱先生《论不隔》(1934年)早已明言:王国维的“境界”说等是“艺术内容方面的问题”,“只有‘不隔’才纯粹地属于艺术外表或技巧方面的”。

(29)《蕙风词话》卷一,见《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第8页。

(30)《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19页。收入《王国维遗书》第一册时,删去《唐宋大曲考》一书,殆因此书西学因素未显之故(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版,第1页)。

(31)《王国维<人间词><人间词话>手稿》,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三牖轩随录》收入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

(32)《王国维全集·书信》,第419—420页。

(33)龙氏对黄浚所言,见黄氏《花随人圣盦摭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19页。

(34)《词学季刊》第1卷第4号,1934年4月。

(35)朱东润《致林东海函》,见林东海《师友风谊》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页。

(36)《餐樱词自序》,见《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第443页。

(37)见《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第151页。

(38)《蕙风词话》卷二,见《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第16页。

(39)《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第446—447页。

(40)夏承焘《吴梦窗系年》推其卒年为理宗景定元年(1260)(见《唐宋词人年谱》),吴熊和《梦窗词补笺》(《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考出《水龙吟·送万信年》作于度宗咸淳元年(1265)、《水龙吟·寿嗣荣王》作于咸淳二年(1266),此为吴氏在世具有确证的最后年份,时宋未亡。杨铁夫《吴梦窗事迹考》(《吴梦窗词笺释》,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认为吴氏有可能卒于德祐二年(1276)元兵攻占临安之后,但所举五首词尚不足以为确证。

(41)《疆村老人评词·附录》,《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382页。

(42)此序张尔田谓乃曹元忠代作,然仍可视作朱氏思想。见张尔田《与榆生论疆村遗文书》(《词学季刊》创刊号,1933年4月):“古丈素不作文……王刻梦窗词序为曹某代作。”

(43)《疆村老人评词》,《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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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周易与王国维:不同的审美范式_王国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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