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载的精神颂歌--读刘白羽的“灵魂之路”_刘白羽论文

华载的精神颂歌--读刘白羽的“灵魂之路”_刘白羽论文

华采流溢的心灵咏叹——读刘白羽《心灵的历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心灵论文,历程论文,刘白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株参天老树临风而立,躯干苍劲,枝叶纷披,仿佛经受了无数岁月的风雨雷火的冲洗锻打,愈加焕发了葱茏郁勃的强旺生机。美术家张守义为《心灵的历程》一书设计的封面造型,颇能传达出这部书及其作者刘白羽同志晚期创作的风骨神韵。诚然,刘白羽在进入古稀之年前后,迎来了其创作生涯的第二个青春,连续推出长篇传记文学《大海》、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从1987年起又用五年时间写出了这部90万字的《心灵的历程》。尤为难得的是,这些作品不断地显示着这位老作家新的探索、新的追求,每一部都留下他攀登自己所瞩目的艺术峰峦的坚实足迹。刘白羽以古稀之年和衰病之躯,居然保持着如此旺盛的文学创作活力,在年纪相仿的同代作家中并不多见。此种现象只能从这位老作家执著的生命追求与艺术探索中去寻找解释。刘白羽所仰慕的高尔基曾经认为,一个人所追求的目标越高,则他的才力、热情及为之拚搏奋斗的精神越是能得到充分发挥。这一见解似乎可以作为刘白羽晚期创作活跃状态的说明,而《心灵的历程》这部煌煌大作则提供了有力的论据。

《心灵的历程》这部回荡着巨大的生命激情且又具有独创性文体价值的作品,在刘白羽将近六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或许可称为里程碑式的作品。它是这位老作家半个多世纪以来艰辛跋涉、不倦地进行人生追求与艺术探索的总汇。刘白羽许多年来总想寻找一种恰当的形式,能够把他的人生体验、生命追求、欢乐和痛苦乃至全部心血尽情地倾诉出来,但是很不容易找到。这是需要经过曲折迂回而长期追求的目标。命运似乎注定了要在他七十岁以后,在他的人生体验、艺术经验都有了相当丰富的积累,他的思想理念、生活信念历经岁月之镬的蒸煮而愈见清澄、稳固之际,才为之提供了创造了契机。《心灵的历程》无疑是刘白羽文学创作上的一次飞跃,一个显著的突进,一种梦寐以求、千寻百索的艺术灵感的引爆与幅射。在这部书的写作中,刘白羽终于寻找到十分适合体现他的人格、思情和艺术个性的恰当形式,可以将他的人生经验、生命追求以及如长风大潮一般飞腾激荡的情感、思想和心灵,不受拘束、自由奔放地抒写出来,可以将他在曲折漫长的生命历程和文学道路上所形成的人生观、历史观、美学观无所窒碍地袒露出来,可以使他在文学创作上的固有优势和鲜明个性充分地发挥出来。这是刘白羽文学创作上的重大收获,同时也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份值得重视的新成果。

《心灵的历程》最先给读者带来的新颖特异的印象,就来自它那别出心裁而又包罗万象的独创性文体。它并非自传作品或回忆录,又确是作者坎坷人生的书写、磋砣岁月的回想:它具备较为明晰的纪实性文学特征,但又充分容纳了散文的笔致、小说的技法、诗的韵味,个别部分甚至带有新闻特写以及政论的色采。这种使读者感觉熟识却又陌生、驳杂而又整一的文体,似乎最大限度地释放出老作家刘白羽的艺术个性和创作优势,使得他能挥洒自如地操用多副笔墨,状写人生,剖示灵魂,挽历史风云于眉睫之前,掣时代惊潮于方寸之间,澎湃的激情与哲理的沉思增添了华采和张力,活跃的联想与飞动的想象扩展了艺术的时空,从而赋予这部纪实性作品以瑰丽奇伟的声色文采。

作品的文体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形式问题,却是同作家的情志、才禀、个性以及作品所要表达的感性内容密切相关的。如果将这些东西视为作品的灵肉,那末文体则是妥贴地安放并展示它们的体式、构架。因而,作品的文体应当说是一种有灵肉的形式,或者说是一种特定表达方式的灵肉。文体的革新和创造是艰难的,需要有较长时期的探索和积累过程,在文学实践的历史滚动中产生契机,并最先为少数有准备的作家提供现实可能性。

刘白羽在晚期创作中孜孜不倦地进行艰苦的艺术探索,终于以《心灵的历程》叩开了艺术创新之门,用他的灵感、激情和全部心血营造了一种别开生面的文体。自然,这种文体的创新并非单纯从形式着眼,而首先是为了将自己在几十年人生经历中的悲欢际遇,对个人命运和民族命运的深沉思考,心灵的洗礼和信念的熔铸等等,以更加开放、更为自由的方式表达出来。在这里,文体的创制是由情志的表达需求所决定的,即如刘勰所谓“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刘白羽在创作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时就已作过文体革新的探索,而终于在写作《心灵的历程》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寻找到融叙事与抒情为一体的最佳方式。刘白羽是位具有相当深厚的艺术素养的老作家,他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既写小说,又写散文,并且还有新闻纪实的写作经验,他把这些体裁各自的形式特点吸纳过来,加以融贯糅合,创造为《心灵的历程》所特具的斑斓多采的纪实性抒情文体。这种文体叙事则平实流畅,写人可形神逼肖,抒情却淋漓尽致,各显其效,摇曳而多姿。正是这种文体的便利,使作品在人物的刻画、战争生活的表现、自然风物的描绘等不少方面获得了艺术上的成功。

刘白羽在这部作品里对往事的回想和重要历史事件的叙述,涉及到各个领域、各个阶层的众多人物,从革命领袖、军中将领到文化界人士及外国友人,从古都城的店铺掌柜与伙计、旧军队的流氓兵勇到解放区的新型军民,有真名实姓的不下数百人,笔墨较多而形象显豁的亦有数十个。在一部非虚构的文学作品里,能够写出如此众多形象鲜明、历历如绘的人物,显然是作品在艺术上令人称奇的成就。作家有意识地发挥小说形式善于刻画人物的特长,又不超出纪实作品不允许虚构、概括的限定,只是凭借娓娓而谈的信笔描述,即令一个个活跃于历史生活中的真实人物浮现纸上。作家对人物的刻画绝少铺排夸饰,多用白描手法,往往在生活的自然流动中三笔两划就描绘出人物的行状品貌。比如,那个惯用京戏段子为童年的作者串讲稗官野史却终于穷困潦倒而死的佣人老王,那个瘦削文弱而总是穿一身灰棉袍黑坎肩,古板守旧但又不乏善良淳厚,在洋货挤压下倒台而凄凉返乡的“世合源”粮店掌柜赵四哥;又比如,个性坚强却含而不露、谈吐幽默且特具讽刺才能、对作者常以保护者姿态给予关心的作家张天翼,博学多才而性情温和的学者型作家邵荃麟,隐忍着内心悲苦却不失热烈、爽朗性格的女作家葛琴;再比如,作家在东北战场结识的诸多我军将领人物,长得虎头虎脑而才情洋溢、十分喜爱文学的刘亚楼,身材高大却如普通战士一样敏捷勇猛且对战士怀有一颗温暖的爱心的洪学智,临大战而镇定沉稳如同冷峻壁立的冰峰一样的“儒将”李天佑等等;作家大都是通过与他们交往中的贴近观察,由作家的视角一一扫去,几十年过后却依然鲜活灵动,栩栩如生。作家写人物颇多受益于鲁迅所主张和习用的“画眼睛”的方法,着力捕捉和展示人物较具个性的言动特征,常常以对人物某些细部特征的简洁描述,勾画出人物的形态神魄。作家在延安曾经与毛泽东有过多次接触,深深为毛泽东那种人民领袖的特殊魅力所吸引,作家写毛泽东就不但描述他驾驭革命航船在风浪中穿行的博大胸襟与深邃思想,更注重具体展示毛泽东所特有的人格魅力,毛泽东对下属那种善解人意的关照体贴,猜透了别人的心机又不肯率然点破的孩子式的得意神态,排解对方思想疑难时委婉亲切的诱导启发语气,既俏皮又幽默且带着童贞之心的笑容,这类特征性的细部描写确能显出毛泽东这位伟人既世俗又不凡的气质。作家写陶铸则是由他病中手不释卷地阅读鲁迅全集的细节着眼,展示这位从外形到性格酷似鲁迅的刚正不阿、洁净如明镜的革命家的风度。作家对老友靳以、巴金的描写,亦是抓取前者的“把快乐给人,自己便加倍快乐”的明朗热烈,后者的诚朴寡言却心热如火的各自特征,稍加点染便给人留下难忘印象。

刘白羽在本书中的人物描写,不仅凭借他在生活中的细心观察和认识,给予人物以较具个性特征的精微刻画,而且在许多地方还不自禁地倾注了炽热的感情,尤其对他所服膺和钦敬的人物更是如此。作家对周恩来的描写在本书的人物描写中份量较重,除了前半部分多次写到与周恩来的相识相处之外,在后半部分又以“巨人”为题用了两节的篇幅集中写周恩来。作家对这位在中国革命史上占据特殊地位、作出杰出贡献的伟人,是怀着由衷的敬意与深挚的感情的。作家在书中坦言表示:“不写他,我就无法结束我这部书。不写他,我就无法结束我的生命。不写他,我就无法对得起为了今天和未来而艰苦备尝、拼命厮搏的那悲壮的历史。”作家以耳闻目睹的切身感受,着意描述周恩来高洁的品德风范与强大的人格魅力,通过聆听朱德关于周恩来在德国介绍其入党的动情讲述、目击周恩来在重庆谈判时专注细心地保护毛泽东安全的情景、体现周恩来对宋庆龄的敬重、与郭沫若的友情的事例以及在“抢救运动”中亲自为作家本人的历史问题写证明材料等描述,从不同侧面表现周恩来对周围人们无所不至的关怀,展示他那颗非常温暖、深厚的爱人之心。这种博大的爱心,也表现于建国后周恩来关心指导文艺工作的诸多故事中,尤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周恩来承受着沉重压力仍然体贴、保护文艺工作者的一片挚情,面对江青之流的倒行逆施而激愤抗争的血性。对于周恩来的逝世,作家抑制不住巨大的悲恸,在周恩来的遗体前,在天安门广场悼念英灵的“四五”运动的人流里,抚今追昔,长歌当哭,以摧肝裂胆的沉痛呼唤,表达对这位伟人无限怀恋的衷情。应当说,对周恩来的描写是作家在本书人物描写中充满血泪真情的最为感人肺腑的章节。

在刘白羽的全部创作中,战争生活的表现占有很大份量并居于重要位置,这与作家的经历、体验以及军人的气质甚有关系。《心灵的历程》作为他的人生经历的回想,不少地方自然要写到战争生活。然而,比较集中、比较完整、呈显出作家对战争生活的深切理解与精到描绘的则是东北战场部分。在这里,作家得心应手地发挥着文体的优势,叙事和写人、激情与理性交织杂糅,错落有致,多方位地展示战争景观,探究战争生活的底蕴。对于解放战争时期的东北战场,由于作家的亲身经历和军事记者的特殊方便,使他能够获得全局性的宏观把握,有条件写出一部全景式地反映战争进程的宏大作品。不过,作家显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里,不去铺叙战争的详尽过程,却更看重战争中的人以及人们如何赢得战争的奥秘。作家对东北战场的战局发展过程的描述是简括的跳跃式的,却刻意探究那些推动战争进程的深层的东西,如民心、士气、制胜方略等等。在“江边夜话”一节里,作家写到两位普通的东北农民的对话,那位刚刚分到土地的支前农民对于“自己的军队”真心诚意的爱护,关于“里八路”与“外八路”血肉联系的理解,反映了东北人民在解放战争初始阶段就毅然站到了共产党和人民军队一边。这段无意中听到的“夜话”,作家似信手拈来,却成为揭示民心向背,人民对历史命运决定性选择的重要笔墨。在东北我军由内线作战转为外线作战的前夕,作家写到他亲身参加一纵基层连队的诉苦运动,新战士张春生令人揪心断肠的苦难家事,在战友胸中燃起冲天的复仇烈火,《白毛女》的演出令教导员曹纬不可抑止地发出向旧世界宣战的灵魂的战叫,透过这些描写及此后不久曹纬、张春生在攻打四平时的英雄壮举,作品就非常真实而贴切地描绘出被称为“士气”的东西,以及它在战争中所能产生的巨大力量。另外,作家还由东北我军总部和不少纵队指挥员形象的具体描绘中,发掘他们为战争环境锻造的智勇兼备的才禀、在毛泽东军事战略思想引领下善与强敌决战决胜的指挥艺术。正是由于把握了这些带根本性的东西,作家对东北战事的描写虽然篇幅不长,却显得层次繁富,颇见深度。

作家对战争场景的描绘,笔力雄健且富于变化,或浓墨重彩,或轻吟浅唱,时而气势磅礴如轰鸣的交响乐,时而曼妙幽丽如优美的抒情诗。他写打四平、攻锦州的战事,有大军云集、风雷激荡的紧张氛围的渲染,有弹火纷飞、血战玄黄的惨烈厮搏的描绘,如同一幅幅色彩浓重、气势雄伟的油画。他写大军南下过松花江、涉辽河的场面,则是人流如潮,万马奔腾,挟着如火如风般的赫赫声势,像是一阵阵由脚步声与马蹄声汇成的雄壮的进军鼓乐。在烽火连天的战争环境中,不只有浴血奋战的拚杀,也有赏心乐目的小憩,在“幽谷百合”一节他写大战后的露营,那碧草如茵、花香鸟语的幽谷,尤其是那洁白如雪、清丽绝俗的百合,则为军人的战争生活平添了几分诗意。发现和传达战争生活中美的事物、美的韵律、美的色彩,正是刘白羽对战争生活的独特感受、独特理解所生成的艺术灵感的投射,是他的战争观与美学观的具象化体现,没有亲身体验过血与火的战争则很难有这种领悟。作家曾认为,这部书中写东北战场的部分是他所写军事文学作品中最得意的一笔,这个看法并不过分。

刘白羽是位造诣颇深的散文家,他长于将自己对处身其间的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的观察与体味,用他那支又雄健又绚丽的笔一一加以精到描摹,尤其对自然风物的描画往往渗入欣赏者的主观情绪更使“云霞雕色,草木贲华”,颇具华美文采。就这一艺术特长而言,《心灵的历程》亦可称为集大成者。这部作品有关自然风物的描述几乎随处可见,涉猎范围又十分广泛,高山大漠、长河苍海,风霜雨雪、惊雷疾电,举凡身之所历、目之所及均留下疏密有致、穷态极妍的写照。不过,这类自然风物的描写是同作家探索人生奥秘、自然奥秘的文学追求相关联的。他总企望在游目骋怀之中捕捉大自然的神韵和灵性,寻求自然和人生相互渗透,相互溶聚的感应点,使之在自己的作品中流动起来、燃烧起来、成为寓情托志的象征物。作家写到从风陵渡、龙王山及河曲几次渡过黄河,但每一次对黄河的观感、描绘又截然不同。比如,他写在风陵渡看到的黄河,令人霍然间如睹活跃、飞扬的华夏的精灵。他写在龙王山渡口看到的黄河,却不是排天挞地的激流,而是凝然冻结的冰谷,仿佛上帝故意设置的一道死亡的闸门。他写在河曲看到的黄河,则如一股悬空的瀑布,未见其面先闻水声风势,震耳欲聋,赫赫逼人。所有这些对黄河景色的异彩纷呈的描绘,固然由于地势、走向及节令的不同而呈显着奥妙无穷的变化,或雄浑壮美,或险峻逼人,或神魄腾腾;但无疑也与作家彼时彼处的生活命运和心灵隐曲相应和,前两次过河是在作家挣脱旧世界的阴影,走上通往延安的光明之途,因而面对黄河顿生庄严肃穆之感,或引发越过黑狱叩响神圣之门的思情,后一次过河却是在他成为革命队伍中一员时,其明朗畅快的心境亦与大河相映照。此外,作家不论是状写如红色的大海在缓慢流动的太行山群峰,描画像仙女的纱披肩一样色彩缤纷的西满草原,还是忆述在松花江上凝望惊心动魄的开江奇景,那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致莫不融透着作家飞扬涌动的思情意绪,附丽着作家艺术想象的华采与浪漫气息。正是这些地方最能见出这位老作家写实与夸饰、理性与激情相融汇的艺术风格,使他的作品带着强烈诱人的魅力。

刘白羽在本书前言中请求读者不要将这本书当作他的自传来读,因为他并没有按照编年史的方式在书中一一叙说他的全部生平。事实的确如此。《心灵的历程》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作者自传,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它是以作者大半生的亲身经历为主要线索和基本内容,融汇着时代的风涛烟尘,民族的沉落崛起,所创作的一个人的命运之书。一般说来,文学对于人类生活的表现,往往离不开对人类命运的探索和揭示,这是文学能够保持长久魅力的奥秘之一。尤其在虚构性文学中,更须通过具体的人物形象和生活形象的创造,去深刻地展示人和人的历史命运,从而成为如别林斯基所称“人类命运的无穷长诗中的一个插曲”。刘白羽在这部非虚构性作品中,同样将个人命运的描述置于中心位置,并且将个人的离合悲欢与民族的存亡绝续交溶在一起,透过个人命运折射出民族命运,这正是《心灵的历程》艺术构思与文体创造的特色之一。

刘白羽在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中塑造了兵团副司令员秦震的形象,这是一个在苦难生活中的跋涉者和在革命烽火是坚韧奋斗的战士形象。作者对秦震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显然溶入不少自己的血肉感情,就命运感的表达而言,多少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而在《心灵的历程》里通过叙事主体(即作者本人)的形象,则将这种意味表达得更为直接和充分,生活苦难中的跋涉者与搏取新世界的战士,便成为作者人生命运的一种概括。

作者投身于革命队伍之前的人生经历,充满着悲怆、苦涩,曲折而艰难。这个出身于封建大家庭的子弟,没有像通常情况下所应有的童年的幸福,却因家庭的败落,父亲的遗弃,家族内的倾轧,而使本应纯净透明的童心裹着灰色的泪水。他煎药奉汤侍候多病的母亲,年仅十四便被一家之长的大伯父送去粮店和洋货店当学徒,备受压榨、欺凌之苦。好不容易争得几年读书的机会,却又为反动校长对学生爱国行动的镇压愤而退学,到旧军队里去当学兵,在那里目睹了旧军队的丑恶和底层民众的苦难而忧愤难平。大病回乡之后虽再次得以求学,父辈们已经为他预设了旧式家庭子嗣必不可脱的人生之路,将重振家业、光耀门楣的家族希望化为套在他身上的一重桎梏。然而,这个经受了童年的苦难而变得过度热情与敏感的青年,在卷入湍急的人生旋流之后已开始独立地思考与追寻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阴冷的家庭生活与布满苦难和罪恶的底层生活造成的心灵重压,中国新文学与苏俄文学带来的精神震动,“9·18”事变后进步学生的民主运动产生的感情刺激,如一道道冲撞、激荡他生命的洪流,促进了青年时代的作者朦胧的觉醒。他奋力挣脱旧家庭加给他的桎梏,向父辈们为他所作的人生道路的设计进行叛逆的反抗;他一脚踏进文学的门槛,一脚放在旧生活的泥地,在夹缝中挣扎苦斗。但在他依靠个人奋斗圆了文学之梦,成为初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之后,却再度陷入深深的困惑。打破旧家庭的桎梏,并不意味着获得新生,个人奋斗目标的初步实现也不表明新旧人生的彻底更迭。他苦苦地思索人生真正的希望和理想,命运注定他还须进行艰苦的跋涉。

当一个人在居身其间的封闭的生活环境里,左冲右突寻找出路时,他的人生目标不过是一种自我设计与自我实现,一旦他被卷入关乎民族危亡的时代洪流中,他的命运之舟就将由狭窄的河道驶进大海。芦沟桥事变的爆发,使刚刚摆脱旧家庭桎梏走进文学之门的作者陷入一座囚城,他怀着亡国灭种的巨大痛苦再次走出古都,南下北上,东奔西走,孤魂一样四处飘流,艰难地求索自己的人生道路。终于,在叶紫的病床前,在这位文学的战斗者鼓励之下,作者确立了投奔光明之域的决心。

走进延安,对于像作者这样出身旧式家庭的知识分子而言,无疑是人生道路上的重大转折。不过,投身革命队伍却不意味着人生冶炼的终止。他在这座生活的熔炉里必须经受更严峻的锻打熔炼,方能真正获得新生。在延安,作者经历了痛苦而又欢愉的生命的蜕变——从这里出发他到华北游击区和太行山根据地,接受了抗日烽火的洗礼;在这里他面对鲜红的党旗庄严宣誓,成为中国共产党队伍中的一员;在这里他参加了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毛泽东提出的新的文艺观和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清理自己不健康的情调;在这里他经过审干、整风彻底地抛弃旧我,脱胎换骨成为一名无产阶级战士。这时,只是在这时,他的个人命运已经同民族的、阶级的、大众的命运融为一体。从此,他作为一个具有明确信念的战士,投身于民族解放的时代洪流,南去重庆,环行东北,执著地履行自己肩负的使命。在东北的三年解放战争中,他时时置身烽火连天的战场,与普通战士一样出生入死,并用手中之笔描画着东方古国的黎明。当他以随军记者的身份进入和平解放的古都,当他作为军人代表参与筹备建国的盛会和亲历新中国成立的开国大典,这个十二年前的旧式家庭的子弟、异族侵略者的囚徒,不能不生出天翻地覆的感慨,他的生活命运由于同伟大的人民解放事业的结合而发生了何等巨大的历史性变化!从茫茫暗夜里求索人生真谛的跋涉者,到参与创造新世纪的战士,作者的人生道路上充满着坎坷、艰辛,泼洒了血泪、生命,而终于像一条涓涓小溪汇入浩瀚的大海。回首往事,作者无悔于这种人生的选择,因为他清楚,在无数个人的命运凝集为民族的命运时,这个民族的希望和未来就是不可限量的。

《心灵的历程》对于作为叙事主体的作者个人命运和生活道路的描述是真实、清晰的,具有相当强的感情力度和思想力度。由于它镕铸了较为广泛的时代内容,使得叙事主体的个人命运和生活道路具有某种程度的典型性,反映了那个特定时代的一大批追求光明的知识分子所走过的人生道路,尤其是许多经历过根据地与解放区生活的老一辈文艺工作者,更能由此发现其值得返顾和回味的价值。

《心灵的历程》与一般的自传性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并未拘泥于作者个人生平与经历的专注描写,它构想宏大,视野广阔,在作者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与曲折变幻的生活道路的叙述中,展开对于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生活与历史变迁的广泛描写,成为一种内涵繁富的时代纪实。随着作者身影与视线的移动,旧式家庭的衰败史,市井社会的众生相,蛮野和愚鲁的土匪部队行状,宁静而骚动的校园生活风习,从沦陷区到根据地截然不同的生存景象,由重庆化龙桥到上海南市艰苦卓绝的白区斗争,新异不凡的延安岁月,惊心动魄的东北战争,在作品中浮升跳跃、历历如绘地展现出那个千姿百态且处于急剧变动之中的时代生活面貌。而作为目击者或直接参与者,作者还用饱蘸感情色彩的笔墨描述了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与重要历史人物的活动,如震惊中外的芦沟桥事件、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与毛泽东发表讲话的前前后后、牵系举国上下的重庆谈判、推动历史进程的辽沈战役和北平的和平解放,以至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的召开与新中国成立的盛大庆典等等。所有这些历史事件和人物活动的描述,由于带着作者特有的感受和不少史实性的生活细节,使之具有相当可贵的史料价值和艺术意义。因此可以说,《心灵的历程》对于本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各个领域和不同阶层生活面貌的反映,对于从旧中国向新中国转变的历史进程的展示,使这部作品涵盖了极为丰富的时代内容,具有一定的历史学与社会学价值,可以称为那个大变动的时代真实的艺术纪录。

人的心灵固然比天空和海洋更为广袤无垠,但是它却也比风云和潮汐更加飘忽不定和难以捉摸。描绘人的心灵世界,揭示人的心灵的隐秘,从而在更深层次上探索人类世界的无穷奥秘历来是众多作家刻意追求的艺术课题。刘白羽在《心灵的历程》里所要承担的正是这样的课题,不过他不是描写某一虚构对象的心灵世界,而是以作者本人半个多世纪的真实的心灵历程为线索来营构作品。这部书是一位热烈追求光明的作家走上无产阶级战士道路的心灵纪实,是一部颇具时代特征与个性色彩的心灵史。作家在这部心灵史中向读者敞开了自己五光十色的心灵的门户,这里有坦直的自白与无情的解剖,有执拗的追求与痛心的失悔,有热烈的爱恋与深挚的亲情,也有无限的眷念与豁达的瞻望。读着这些载歌载泣的绚丽文字,你会突然感到这位久负盛名的作家似乎变得陌生起来却又亲近起来,因为你从这里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人和人的真实的心路历程。

读者或许会猜想,这位作家在年过古稀之后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展示自己心灵历史的作品?难道仅仅是为了反顾自己一生艰辛跋涉的精神苦旅,检视回味,评是证非,以便为自己留下一块聊以慰藉的心灵的墓碑?尽管作品所提供的东西并非没有包含此种意味,但作家显然也存有以身为鉴,昭示来人的热望。由于几十年的和平生活,尤其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恶果,使得精神领域的修补与重建显得异常迫切而艰巨。随着商品市场化的兴起,传统观念的坍塌。价值取向的移位,世俗理念的风行,几乎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趋势。然而,在人们物质利益的需求不断改善又不断膨胀的同时,精神的渴求、灵魂的安居却愈加频繁严苛地纠缠着人们。民族灵魂的重塑已成为现代条件下社会大众必须正视的共有课题。作家的这部书所要表达的乃是他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灵魂重塑工程的实况,虽然已成为昨天的历史,却仍可以为今天的人们提供一种切实的体验,一种参照或启迪。

这部可称为作者的心灵史的作品,对于作者在大时代的风涛里重塑灵魂的曲折漫长历程的确作了淋漓尽致的绘写。在抵近人生的转折关口之前,带着旧的社会阶层的生活习染与固有意识的作者,曾经为冲破那无形的精神樊笼进行过叛逆的反抗;生活的冲激、精神的冲激、民族的冲激这三股人世间的巨浪,在作者心灵中留下斑斑伤痕,也唤起作者对炼狱般的旧世界的激愤和对未来的憧憬,苏俄文学也带给他一点新世界的最初影像。但是标志着进入民族危亡关头的芦沟桥事变,遽然间将他推入一片血海,他在血海里挣扎,在血海里泅泳,南投北归,无枝可依。虽然他迈进文学之门,并且有了可以自慰的初步成绩,却依旧是四顾茫然,无法为骚动不宁的灵魂找到安居之所,因为他还没有切断旧世界的千丝万缕,依然“恋恋于崩裂了的残片,辗碎了的粉末”。故而,当他从风陵渡口越过黄河,毅然踏上通往延安的新路时,他的心境就像约翰·克利斯朵夫肩上扛着那个象征“未来的日子”的孩子艰难地越过圣者之河一样,倍觉新鲜而清爽。

投身延安诚然是作者人生道路的转折,不过这块光明之土却并非作者旧有灵魂的庇护所,他要同延安所象征的新世界完全溶为一体,尚须经历一番脱胎换骨的浩劫轮回,承受痛苦的灵魂蜕变。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和审干、整风,对于作者是一场新旧灵魂的白刃格斗,他在马克思主义真理的感召下,用锋利的解剖刀细细地解剖自己,从文艺思想到世界观全面地清理着小资产阶级的灵魂污垢,其间有过畏惧、羞耻以至绝望,但终究战胜了自己,使无援的灵魂得到拯救。可以看出,作者对自己这一段灵魂蜕变过程的描绘是真诚的,否则不可能写得如此坦率、直白,鲜血淋漓,痛苦万状。正是由于这场灵魂的蜕变,使作者获得了新的生命,从一个旧式知识分子转化为自觉的阶级战士。他在以后的白区斗争和解放战争的烈火里,能够不畏艰险,出生入死,是因为他已认定了自己的人生选择,甘于在时代的洪炉中不断地进行灵魂的冶炼与重铸,去践赴那种“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的“苦难的历程”。或许,对于这位老作家灵魂重塑过程的坦诚忆诉,今天的人们会以各自不同的价值判断作出评议,但是人们却无法否认,这是革命斗争年代里一个追求真理、渴望新生的知识分子所能做出的值得尊敬的努力。何况,在许多人痛感民族灵魂的重塑已成为紧迫课题的现今年代,不是不可以从这位老作家的切身体验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在《心灵的历程》结尾处,作家以真淳炽热的情感抒写了自己对理想的始终不渝的追求,这段感人肺腑的文字其实是这位老作家跋涉一生的心灵的总结,也是这部书所包含的人生经验的一种精神意蕴的升华。作家在走入革命队伍之前,就曾为寻找能够照耀自己人生道路的理想而上下求索,当作家成为一名共产党人、特别是发生了灵魂的蜕变之后,就将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作为自己终生服膺的圣洁理想,不为道路的曲折艰危所动摇,不为时代的风云变幻所疑惧,坚信固守,九死不悔。在作品中,这种理想主义的表达坦荡磊落,深沉炽烈,汪洋恣肆如大江长河,体现了作家特有的思想风格与艺术风格。可惜,在当今年代的某些流行思潮那里,信仰和理想似乎被驱赶到世俗社会与艺术世界之外,仿佛它们已变成与此岸世界格格不入的最新古董。但文学的历史表明,没有信仰的作家与没有理想主义的文学一样,很难有久存的生命力。自然,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信仰,也有各式各样的理想主义,它们将把文学引向各不相同的道路。刘白羽这位老作家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始终如一地坚守自己的信仰,相信自己选择的以科学理论为先导的理想主义的真实价值,并使之融入自己的艺术创造之中。

《心灵的历程》从某种意义上说,亦可算作刘白羽文学创作历程的一种归结,是他的文艺思想和美学观的一种阐释和体现。他从开始进入文学领域时的个人奋斗,到转移立足点,将自己的文学创作同人民大众的解放事业紧紧焊接在一起,走过了一段并不平坦的路。当他一旦校正了自己的文学方位,就在火热的战斗生活中获得了全新的艺术灵感与素材,写出了《红旗》《无敌三勇士》《火光在前》等被郭沫若称之为“真正的中国人民文学的诞生”的新型作品。对此,作家在本书前言中也有明确的解说:“我深知如果我的心灵里没有圣火在燃烧,灵感在召唤,我的人生之旅就寸步难行,我的艺术创造也无法幻想联翩。”刘白羽的文学道路正是循着他的心灵轨迹逶迤而行,愈到后来愈是清晰可辨,愈到晚年愈是步履坚实。自从在延安发表了他那篇同旧的文艺思想告别的宣言以后,作家对自己选择的文学道路再没有动摇和更改,尽管他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有过失也有错误,有教训也有厄运,乃至有对老友丁玲无法救赎的终生愧疚,但他却并未因此而否定当初对这一文学道路的郑重选择。因为这是由无数文学事实所证明过的那个时代最有价值的选择。随着历史的演进,属于刘白羽等一批老作家活跃创造的时代似乎渐成史迹,然而他们表现那个时代的许多作品,包括《心灵的历程》这样的新作,他们所走过的文学道路,在今天和以后都不会失去其宝贵价值,因为真正属于历史的东西也就会活在现在和未来。

1995年6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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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载的精神颂歌--读刘白羽的“灵魂之路”_刘白羽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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