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涛,这篇文章的作者_唐弢论文

汤涛,这篇文章的作者_唐弢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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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在世的时候,模仿其文笔者就有多位,但多形似而神不似。或得意忘形,或得形忘意,真魂则渺乎而不得见之。鲁迅弟子何其之多,却难有步其后尘而成器者。但他们得先生的一隅而独立文坛,也是有趣的现象。总结起来,也算文学史的特别的现象。

      作为鲁迅的追随者,唐弢是深解鲁迅文章之道的后学,但他不是以战士面孔出现在文坛的人。这位藏书家、散文家、文学史家,经由鲁迅而打造的文字之路,却没有延伸到后者精神世界的具有挑战性的一隅,反而走向京派文学之境。阐释鲁迅传统的人,只在文章学的层面思考问题,可能存在盲点。唐弢也恰在这个层面,为鲁迅遗产的传播提供了不同的经验。

      唐弢最初是一名邮电局的工作人员,因为喜欢文学,且追踪鲁迅的文本,很快走向文坛。他那时候酷爱杂文、谈古论今的样子,与年龄不太相符,老到的文笔有点鲁夫子的样子。但细细察看,内蕴不及鲁迅,话语还在问题的表面。鲁迅文字背后的存在,他还是知之甚少,乃至于那些模仿的文字显得有些轻飘。

      关于他与鲁迅最初的接触,在其回忆文章里有所交待。1934年1月,《申报·自由谈》编辑黎烈文招饮于一家酒楼,请作者小聚。那天鲁迅与郁达夫、林语堂、胡风、曹聚仁均在,唐弢第一次目睹了鲁迅的姿容。唐弢引起鲁迅的注意,可能是那些模仿性的文字也刊登在《申报·自由谈》。年轻的唐弢那时候的价值态度,十分分明。据回忆,鲁迅见面就说:“唐先生做文章,我替你挨骂”。①意思彼此的文章相近。这件事,成了他一生得意的记忆。

      看唐弢那时候的文章,喜欢古史,爱议时政,善谈幽思。《海天集》有一点鲁迅风,而《落帆集》则杂有废名、梁遇春式的幽婉了。在评论文章里,他试着去体味鲁迅的思路,对于孤岛时期的杂文评论,多有见识,颇见功底。而在其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点布尔乔亚的调子,在波德莱尔、安特莱夫的影子里走来走去,倒见出京派文人的趣味来了。《落帆集》中的《路》《窗》《桥》《城》《渡》,意象取之废名的地方为多,而灰暗之气倒也仿佛鲁迅《野草》的片段,只是略显幼稚罢了。

      据唐弢自己回忆,早期的读书中,南社的诗文对其影响很大。②《国粹丛刊》《南社丛刊》都给他较深的印象,而桐城派的余音倒显得不及前者引人注意。但不久,新文学开始进入他的视野,遂将兴奋点从古文世界转移出来。以己身的体悟而谈天说地或直抒胸臆的为文方式,给他诸多的快意。

      唐弢在鲁迅那里找到了文章的入门之径,那是桐城派与南社诗人所没有的人生韵致,直面人间苦涩、唤出压抑的内在,于风云流转里看人间万象,且有惊人的哲思涌动。鲁迅笔下跳跃的生死之叹和无量的苦寂,似乎也感染了这位青年。在词章学的层面,他衔接了一个新的传统。那些关于社会、历史、己身的描述,已经看不到通常的士大夫意味。

      但细细打量他早期的文字,对于小品文有自己的心得,民国初期文人的肌理很鲜明镶嵌其间。旧式读书习惯和新文人价值观杂然其间,不像巴金、茅盾那种文体的单一性。唐弢的许多文章,很是关注周作人、林语堂的创作,虽然对于他们略见微词,而内心的暗自欣赏,也是有的。他引用鲁迅的思想,批评京派文人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几乎与左派的声音毫无二致。但那行文的趣味,确带有明末小品的调子,散落诸多鲁迅杂感的音符。但文脉深处,也有周作人式的散淡和悠然。周氏兄弟的相似之处,他也多少捕捉到了。与他同期的青年小品文作家黄裳、金性尧,也很有相似的文章状态。

      唐弢早期杂文《新秋杂感》《别子和正字》《杂谈礼教》《亲善种种》《喜雨和苦雨》,很类似鲁迅《二心集》的文字,连口吻也有仿佛之处。思想是左翼的一枝,而文气则带着书斋里人特有的东西。较之胡风、徐懋庸、冯雪峰的文章,能够看出一丝古雅的味道。一方面坚持社会批评的立场,一方面带着旧式文章的音韵,这在上海青年那里,只有黄裳等人略有此等气象。可以说,他的一开笔,就隐含了审美的多种趣味。在左翼倾向的青年中,他带有较浓的学者气味。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他出版了《文章修养》,对白话文、古文、文体作了深入探讨。一方面梳理了文章学的历史,一方面从鲁迅、周作人、茅盾的经验里讨论题材、主题以及文气,显示了极好的修养。他的知识趣味多从明清文人那里来,对句子、词章的营造颇多会心之语。还不到三十岁的唐弢以老到的口吻叙述中国文章内在的隐秘,左翼的峻急和激烈之音几乎在这里消失了。

      但战争很快打乱了他平静的写书的状态,孤岛上海陷入空前的恐怖中,一些杂志却顽强地坚持下来。《鲁迅风》聚集了唐弢、周黎庵、金性尧、王任叔、周木斋等人,他们中有几位参与过《鲁迅全集》的编辑,唐弢是其中之一。不久他又亲自编辑了鲁迅的《集外集》。面对鲁迅遗稿,在仔细校订的过程中,了解了先生知识结构的一隅。因为许广平被日本宪兵抓捕,白色恐怖加剧,唐弢与文坛不能正常往来,连出行的自由也颇为受限。那时候所写的文字大有忧患之感,士大夫的调子是稀薄的。在随后严酷的斗争年代,他的学术爱好受到抑制,战斗的精神成为主导的选择。现实不允许书斋趣味的缠绕,精神被身外的斗争吸引去了。1940年末,在总结孤岛一年的创作时,他说:

      贯穿着以上这些作品的,是一种高度的战斗精神。杂文也诚然免不了“鸡零狗碎”的讥评,然而是匕首,是投枪,是破坏旧生活的武器;也是遥远的风沙长途上的里程碑,它指示我们什么是路,哪里是路,走完了多少路,向前去朝着哪一条路。③

      在唐弢的精神状态里,战斗的价值是高于书斋里的自乐的,虽然自己那么迷恋书斋里的文字。抗战期间,他的审美偏好既带有鲁迅的余风,也紧随着茅盾现实主义的精神,这两点作为文学思潮的波光,在他那里是此起彼伏的。因为抗战和国内战争的持续,他的选择有了较浓的政治意味。

      但在精神气质上,他与鲁迅的距离显而易见。《鲁迅风》的几位作者,趣味是在鲁迅与周作人间游移的。金性尧就说《鲁迅风》编辑的初衷是模仿《语丝》,多一点考据、常识类的文字。④唐弢的文字与金性尧就有几分相似,他们内心深处,还有京派的遗风。就精神逻辑的展开而言,胡风的个性主义和萧军的狂傲之风,在他那里寥寥。而在紧张的革命年代,他听命于组织的时候多于听命于个人内心的呼唤。鲁迅弟子一个个受难,而他安然无恙,似乎也说明了什么。

      文章之道,倘与世风密切,便有一种时代的痕迹。新中国的建立,对于他是一种生活状态转折的标志,可以坦然写自己喜爱的文字了。但时代的变化与其文章趣味则颇为不同,冷战中建立的共和国,需要大众的文学和大众的艺术,而自己的词章、书趣,倒有些落伍了。许多时间,不得不介入自己陌生的话语领域。他的分裂的人格,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唐弢的文章学理念是通过周氏兄弟与明代小品建立起来的,没有介入左翼批评的理论,周扬、胡风的那套话语逻辑与其颇为隔膜。但1950年代批评胡风的时候,他却笔锋一转,写起周扬式的文字。1957年,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他的《鲁迅在文学战线上》,已经没有了孤岛时期的儒雅之气,完全是斗士之风。他批判胡风、许杰,行文不免布尔什维克的口吻。《鲁迅彻底否定了武训》《不许胡风歪曲鲁迅》《宣传资产阶级右派思想的“鲁迅小说讲话”》,都未必是内心精神的整体展示,而成了外在理论的呼应,乃听命之作。而《从理论斗争中学习鲁迅的战斗精神》《鲁迅重视反映迫切的政治斗争与重大主题》等文,实用主义的痕迹历历在目,并非精准的理论讨论。在这类文章里,列宁主义与斯大林主义话语外在于其间,鲁迅的存在被抽象成几个名词。这是唐弢一次失败的文章转型,在运用理论来讨论问题的时候,他似乎无法进入话题的深处,洋八股几乎轰毁了他固有的文章气脉。

      同样是欣赏鲁迅,胡风则看到鲁迅主体的巨大的精神隐含,拒绝外在的空泛的理论对其思想的凌迟。唐弢却认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胡风却以改头换面的手段,重复着‘重个人、非物质’的主张,推荐《论主观》,片面强调‘主观战斗精神’,并以此解释鲁迅的‘为人生’,解释现实主义”。⑤这种叙述有自己独立思考的成分,也有周扬等人观点的复制。他内心的丰富的鲁迅,也在笔下变得极为简单化了。

      当这种批判之风不断演进,他未必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叛了自己的时候增多。同时期类似的文体把文章的意蕴窄化了许多,那些标榜学习鲁迅的文章,其实离先生的距离越发遥远。这给了他一种两难。于是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思路,开始回到历史,回到民国的文本之中。在1950年代末,面对日益粗鄙的文字,他有了另类的反思。于是从文章的角度讨论时弊,以审美的方式保持与现实的距离,还算留下了一批好的文字。

      在内心的世界,唐弢知道中国文学其实已经远离了鲁迅的方向,新的时代可能不再需要鲁迅那种直面人间的选择。但他个人的审美偏好,还停留在“五四”文人的世界,与时代的隔膜也是自然的。

      那时候在有限的范围里,他有意偏离流行的话语,和泛意识形态的词语保持着距离。而障眼法,是谈论文章、谈论鲁迅,他知道这里有最大的安全系数。

      关于文章的理念,他总体在新文学的框架里,支撑其思想的也多是“五四”以后的经验。但后来他意识到晚清的桐城派的价值,对于词章、考据、义理颇多会心之处。其实鲁迅、废名、钱钟书的文章都有桐城派所云的道理,就规律而言,古人所说未必都错。唐弢在新旧文学之间,还是有自己的所得的。

      1960年代初期,他出版了《创作漫谈》,集中表现了自己的文章学观念。较之青年时代的《文章修养》,纯粹的审美静观隐去了许多,但早期形成的理念基本还保存其间,涉及到文章的神理、气脉、结构以及方言、格律等等。因为是普及性的作品,只能浅尝辄止,不能进入问题的深处。有趣的是他很少引用红色经典的材料,例子多出自《红楼梦》《水浒》等书,也偶尔借用《典论·论文》《文章别流》《文心雕龙》《诗品》等审美的思路。他甚至抛弃了左翼的文学观,直接衔接古代文论的传统,其用意也是清楚的。在《关于文风》中,他对无趣的文字提出了批评:“记得早先攻读古书的时候,领教过所谓桐城义法,现在还有一个不成文的义法存在着:凡写理论,必须收起笑容,把句子拉长到一丈二,否则就是不严肃,不正经”。⑥其间的忧虑,漫溢于字里行间。

      他以鲁迅为例论述文章之道的地方很多,但所谈的鲁迅,不是注重讲思想、主义,那些周扬都已经言之甚多,何须自己为之?他能讲的,多属技巧与形式。就文学理论与批评而言,他算不上大家。相当长的时间,人们对他的印象,只是小品文的作者而已。将鲁迅窄化到文章学的层面,将创作聚焦于词章、气韵的世界,其间遮蔽掉重要的思想资源,对于他自己的写作与研究,不能不说存在着致命的缺陷。

      在一个单调的文化秩序里,少说思想、主义问题,而多说文本、词章,这或许是一种策略。但根底说来,是与自己的爱好有关的。这也恰是他批评过的林语堂、周作人的把玩古董的心态。鲁迅一生很少说文章的义理、章法,那些都隐含在精神的追问中。而其文章的来龙去脉,建立在翻译体味与古书的整理中,这些本领或者说“暗功夫”,唐弢是难以拥有的存在。

      不过,从所留下的文章看,鲁迅的许多趣味,也恰是唐弢的趣味,前者的影响在其身上显而易见。比如有人说鲁迅不喜欢梅兰芳,于是断言其远离戏剧。唐弢则著文《鲁迅不喜欢戏剧艺术吗》,批驳此论。有人认为鲁迅的作品乃象征主义为多,但他则站出来指出,象征主义不过陪衬。那时候唯苏联传来的理论为正宗,他以策略的语言对应他人,是害怕有人将自己的导师推向意识形态的反面。这样的研究,都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学理思考,而那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的时候,他发表了《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对鲁迅杂文内在肌理有一次有趣的梳理。他在形象的世界里看到逻辑的力量,又在逻辑中发现“曲笔”。总结杂文的形象问题时,有三个特点:一是“无论是故事、形象或者形象化的描写,他所采取的都是平易近人,为读者所熟悉、而又具有新鲜感觉的事物”。⑦二是“总是真实的、令人可信的,然而往往又是漫画化了的”。⑧三是“选用的故事和概括起来的形象,总是十分有趣而且充满着幽默感,它常常引人发笑,但内含的意义却是严肃的”⑨。但这样的描述,其实很难捕捉精神更幽远的存在。我们的作者于此遇到了无力感的袭扰。但他朦胧感到鲁老夫子哲学式的反诘的价值。在众多的笔墨里,一再强调鲁迅文笔内在的美质,从中看出超出常规的精神向度。他意识到以流行的思维大概不能够解析鲁迅的艺术隐秘,那里有哲学的影子和诗的余荫。典型的例子是在分析《〈出关〉的“关”》,鲁迅在指出别人误解自己的小说本意时,“并不列条声辩,只是从容地把作者的言论,在复述中加以形象化,突出矛盾,使它自己暴露自己”。⑩许多年后,他又写下《鲁迅杂文一解》,从语言上阐释内在的美。比如,他发现鲁迅与一般文人不同的地方是,“善于将普通语言加工成形象语言,在复述或者重演对方文字的时候,注入新鲜的血液,既不改动原意,又能使内容更为清新,文字倍见精神”。(11)这个发现,在旧的词章学里没有,连新文学家也特别少见。就文章脉络的把握而言,唐弢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鲁迅100周年诞辰的时候,唐弢发表了自己以为颇为重要的文章《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这不是一个贴切的概念,但他使用这个流行的概念别有新解。在他看来,鲁迅小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而是特殊的现实主义,即在作品里容下了象征主义的元素,本质乃现实主义。这个说法,有些模糊,生硬的一面也是有的。解释《狂人日记》的时候,他写道:

      《狂人日记》采取了日记的形式,鲁迅着重抒写的是人物的心理活动。狂人对生活的种种猜疑和错觉,作家是实写的——深刻的细致的一事一物的实写;相反的,引起狂人猜疑和错觉的客观生活,作家是虚写的——折光的反射的若断若续的虚写。实写的是主观想象上的狂人的猜测,虚写的却是客观现实中正在进行的生活。(12)

      这里存在一种含混和错位,在审美上没有达到逻辑的一致。之所以这样论述,皆因存在一个鲁迅的政治正确的问题。在现实主义理论成为正宗的、唯一正确理论的时候,把鲁迅写成异端者流,成何体统?唐弢小心翼翼地为鲁迅辩护,却将鲁迅作品的审美纳入本不属于鲁迅的理论框架,那是那代人不能摆脱的窘境。而这些,只有他的学生汪晖出现后,才有所改变。

      唐弢不敢在文学理论上逾雷池一步,退步到文章学的层面思考问题,在20世纪50、60年代也算一道风景。我们说他以此拉开与周扬等人的距离,也未尝没有其道理。1960年代出版的《书话》,就把新文学的传统以版本学的方式呈现出来,趣味与晚明的文人略像,而词章则带有“苦雨斋”主人的痕迹。以知堂的笔法究文学史变迁之迹,是他特别的选择。

      1980年代后期我参与编辑《鲁迅研究动态》,编辑部常常收到他关于现代作家的随笔,印象是他的文章精善秀雅。与那时候人们热衷大文化的话题相反,他所凝视的多为审美中的问题。这和1960年代所写的文章学的小册子和《书话》的底蕴颇近。在众多的鲁迅研究者里,他的文章学理念,使其一直保持着民国文人特有的趣味。而李何林、王瑶在这个层面与他的隔膜,也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看李何林、王瑶的文章,多是从左翼传统来,京派的痕迹是寥落的。但唐弢内心有着京派的余痕。他自己不承认,可是文风与鲁迅渐远,情调与周作人接近,是可以辨认出来的。20世纪50、60年代谈周作人,是一个危险的话题。即便到了1980年代,亦讳莫如深,难有人出来细细玩味。可是就文章的逻辑而言,鲁迅式的直面已经在他那里消失,只能借着文史资料谈天说地,这恰是周作人当年的选择。一个以鲁迅研究专家身份发言的人,后来却呈现出周作人的韵致,对于他而言,也不无讽刺之意。

      他的思想是从鲁迅那里来的,章法上得周氏之神。恰恰说明其内心也有两个灵魂。这双重的存在纠缠着他,也就把“五四”的重要基因,在自己的躯体里嫁接出来。现在看来,他和二周有一个很微妙的关系,只谈鲁迅对他的影响,还不够全面。鲁迅文体背后的周作人文体,更能体现其审美的核心点。

      晚清以来,梁启超、章太炎的文章观念影响很大,促进了文风的转变。但真的有现代意识的,是周氏兄弟,他们拓展出不同的现代路向。我觉得唐弢先生其实是在周氏兄弟的思想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的读书趣味、藏书趣味,很多地方和周作人四大弟子是接近的。他们彼此文思是有相通的地方,但他又警惕这些人的文章,怕滑到士大夫的路上。这原因是他来自底层,有过苦难的经验。加之思想近于左倾,便又有与周作人冲突的地方。他认为鲁迅是好的,鲁迅思想里的一些元素比周作人要高,那是脱离士大夫痕迹的缘故。但是周作人散淡、迟暮之感对他亦有吸引力,其间的快慰与自得其乐之情与其思想相吻。这是士大夫的遗存,那种书斋气,衔接了中国古风里的余脉。他觉得这个东西也未尝不好,至少在文章学层面,亦有价值。

      我曾经说过,作为文章家的唐弢有许多贡献,他的文章有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有一种史家的笔法。注重材料,善于考订,有朴学的功底。所以他能够论从史出,不涉虚言。他的史笔,使文章有了分量。比如谈藏书票,能够从德国1480年的作品讲到近代的叶德辉、阿英,掌故中的趣味悠然而至,历史的画面也栩栩如生呈现出来。东西方藏书家的历史,在丰厚的文字中有了感性的交代。而他评论士大夫的文章和自由主义文人的作品,也能考辨源流,由远及近,不像同代人那样单一的文体。

      第二,是隐笔的运用。唐弢1950年AI写作过好几篇文章,批判八股文。他觉得当时的文风不对劲,写了很多文章,用的都是隐笔,不直接说,对流行色是保持警惕的。有一篇文章很有意思,1940年代在天津办了一个左翼杂志叫《当代文学》,非常有战斗精神的。第一期刊登的是周作人的文章,后来刊登郁达夫的文章,他说非常喜欢这两篇文章。但是为什么这么一个左派的杂志发周作人老气、思想有一点颓废气的文本,人们觉得不可理解,唐先生以为是障眼法。其实他内心知道,好的文章并不都是激进的,平淡里也会表现出一种思想来。

      他后来的文章,包括1960年代发表的文章,多谈文章的章法、技巧,谈到题材问题、版本问题、知识趣味问题,用的是隐笔。他欣赏周作人早期文章,但只用周遐寿这样的字眼,不被人察觉其深意,一些想法隐得较深。我读他的这类文章,觉得是其心性中最主要的东西。而跟风写的批判别人的文字,有无奈的一面也是可感一二的。

      第三,作为文章家的唐弢,喜欢用闲笔。他在平实自然里,通常笔锋一转,闲情悠然而至。比如那些书话作品,正经的话说出不久,忽然笔锋一转,谈起版本、目录、掌故,士大夫的趣味出来了。他后来以书话名于文坛。他说,书话就是要有一点史事,有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给人知识,给人艺术的享受。怎么解决文章八股的问题?他以周氏兄弟为参照,用杂家的思维,非抒情化的文学理念,把性灵与思想内化在文章里。

      这三个特点,就使其文章客观冷静,有鲁迅的现实精神和悲悯的情怀的折射,有论从史出的春秋笔法,有自由快慰的精神漫步。既敏锐深切,又悠然自得,采二周之长,形成自己的独特的风格。

      印象中,他晚年有两篇重要的文章都刊发在《鲁迅研究动态》上。一篇为《关于周作人》,一篇是《林语堂论》。他的文字极为老到平和,针对这两个人的文章与思想,说了诸多心里话。他借用周作人谈自己的话,认为周作人与林语堂身上都有两个鬼,一是绅士鬼,一是流氓鬼。他们的写作一直纠缠其间,矛盾的地方殊多。其实今天看来,也可说这个评论也适用于他自己。一方面是儒雅的文人之风,我们不妨姑且也叫绅士鬼;一方面乃激烈的批判意识,自然也属于所谓的流氓鬼。具体来说,他一生的写作,也在这两极中,思想上依傍于鲁迅,而趣味上接近周作人。这与民国的京派作家极为接近,从周作人、林语堂再到唐弢,精神之路何其相似。

      唐弢先生一辈子写鲁迅,那本《鲁迅传》却没有写完。他想以《红楼梦》的笔法描述鲁迅,但却搭不出宏阔的架子。鲁迅世界有实的存在,也有虚的遗存。贴着实体写易流于琐碎,而过虚则空泛不得其妙。虚虚实实之间,隐隐显显之中,有天地之气的缭绕,古今中外的亮色恰在其间。鲁迅是没有完成的,唐弢先生的思想也没有完成,都是在不断的进行中。这仿佛是一个宿命。不过,有趣的是,他写鲁迅,多用周作人的笔法,对于谣俗、古风、社会心态的把握,都是苦雨斋式的。我读这半部《鲁迅传》,觉得开笔的风格,多少受到《知堂随想录》的暗示,举重若轻,从容地来,自由地去。开笔与收笔冲淡婉转,笔记的风格历历在目。只是处处考虑周到的时候,显得力不从心,影响了作品的深度。以鲁迅的笔法描绘鲁迅,是高难的选择,而偏向周作人的风格,亦有迟暮之风。他在其间的犹移、徘徊,是一看即知的。较之于周作人、林语堂的内心矛盾,唐弢并不逊色。他在革命的时代以非革命的话语逻辑表达革命性的内涵,其实也是自我确立与自我消失间的一种肉搏。

      唐弢在一个单一的文化时代要完成对鲁迅的描摹,自己陷入了一个表达的尴尬里。且不说他与鲁迅的知识结构的差异使其无法完成对鲁迅的塑造,就其内心隐隐的士大夫趣味而言,那种词语与鲁迅的差异也是显然的。许多人认为他是《鲁迅传》最佳的人选,我也曾这样对他寄予希望。而现在看来,唐弢的气质、学识和艺术能力,似乎不能担当此任。描述一个完整的鲁迅不易,因为在进入其精神王国的时候,有许多精神的盲区。当这些盲区还没有被照耀的时候,我们与鲁迅的距离,的确是遥远的。

      ①唐弢:《琐忆》,《生命册》(上),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24页。

      ②唐弢:《我与杂文》,《生命册》(上),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6页。

      ③唐弢:《唐弢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页。

      ④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上海〈孤岛〉文学回忆录》(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页。

      ⑤唐弢:《鲁迅在文学战线上》,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版,第151页。

      ⑥唐弢:《创作漫谈》,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第156页。

      ⑦⑧⑨⑩(11)(12)唐弢:《唐弢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第34页,第32页,第35页,第95页,第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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