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愤怒是无可争辩的”理论_阿q正传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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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学者们在论及鲁迅先生对阿Q这一艺术形象的基本态度时,多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确切否,公允否?笔者在反复研读原著及相关资料的基础上,总觉得鲁迅对于阿Q的惨痛遭际,哀则哀矣,怜则怜矣,但又确如鲁迅先生自己所云:“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①。既然鲁迅已十分明确地否定了“哀怜”说,再予添足,实属多余。那么,难道先生之目的果真重在“怒其不争”这一面吗?似乎也难确定,因为鲁迅对这类观点好像也从未首肯过。否则,何以直到逝世前三个月仍然要说:“《阿Q正传》的本意,我留心各种评论,觉得能了解者不多。”②可见笔者还是疑之有据的。

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确然源出鲁迅自己笔端,但先生本非针对阿Q而言者。一九○八年二、三月间,亦即距《阿Q正传》载毕之十四年前,先生在其早年文论《摩罗诗力说》中论及十九世纪英国积极浪漫主义诗人拜伦时,言其“重独立而爱自繇,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这大约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原始出处了。

然而,在研究鲁迅彼时所评论的诗人及其作品之后,便会发觉将这八个字加在阿Q身上,似有生搬硬套之嫌。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的确张扬了拜伦诗歌中的斗争精神:“有人说G·Byron的诗多为青年所爱读,我觉得这话很有几分真。……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应。”③但同时先生也批评了拜伦笔下的某些形象“或以不平而厌世,远离人群,宁与天地为侪偶,如哈洛尔特;或厌世至极,乃希灭亡,如曼弗列特;或被人天之楚毒,至于刻骨,乃咸希破坏,以复仇仇,如康拉德与卢希飞勒;或弃斥德义,蹇视淫游,以嘲弄社会,聊快其意,如堂祥。”④而先生的作品中决无这类格调,因此,我们首先不宜将鲁迅与拜伦等量齐观。

再者,《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里的奴隶与鲁迅笔下的阿Q相比,虽有些相近,但毕竟有异。十九世纪初叶,拜伦游历希腊,目睹“人们的心是冰冷的”,“麻木不仁的眼睛不掉一滴泪”,“许多人还在睡梦中昏迷不醒”,“他们在土尔其的皮鞭下呻吟得可怜,只好做一辈子奴隶;言行都一样卑贱”,却不敢“摆脱那可悲可耻的做奴隶的痛苦”(以上诗句均见杨熙龄译《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若将这些只是沉默、呻吟,昏迷不醒,心冷如冰,连泪都不流更不用说奋起反抗的十九世纪初叶希腊的奴隶,与二十世纪初,不仅采用怒目主义,而且会“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甚而至于高喊“我想造反”的阿Q相提并论,并有意无意地认为鲁迅对于阿Q和拜伦对于希腊奴隶都取一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那就大谬不然了。

然则鲁迅先生创作《阿Q正传》的本意究竟何在呢?尽管先生已多有表白,诸如“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等等,可是“我们国人的魂灵”的整体内涵是什么,难道只有消极的一面吗?翻阅鲁迅的小说便不难发现:狂人要“救救孩子”,夏瑜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孔子己是那么善良,《故乡》和《社戏》中的孩子们更不知恐惧和贪婪为何物,爱姑竟敢说“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贴,就不说人话了么?”……同样,阿Q对文童的爹爹“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对“里通外国”的假洋鬼子“最厌恶”,甚至骂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太“妈妈的”了,看来都应被视为“我们国人的魂灵”中的美质。我们大约都不愿陷入见林不见树的片面性,对于“我们国人的魂灵”,应该承认,鲁迅先生并没有以偏概全,那么我们这些后来者自然也不宜只见其劣而不见其优了。说到“国民的弱点”,鲁迅自己就公然声称:“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在这‘不可知’中,虽可有破例——即其情形为从来所未有——的灭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复生的希望,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点慰藉罢。”⑤可见鲁迅一直是希望改变,致力于改变,并坚信变革的,对于阿Q大约也不例外。最突出的当数描述阿Q反抗性的不断增长了。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甚至在晚饭以后,还要点灯给赵太爷家舂米,可谓“真能做”了。他没日没夜地做工,却衣不蔽体,食难果腹,年逾三十还是光棍一条。待到演出一场恋爱悲剧之后,生计更成了问题:“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饥寒交迫,难以活命。如毛泽东同志所论述过的那些贫农一样,阿Q这个农村无产者“不仅无土地,无农具,又无丝毫资金,只得营工度日。其劳动时间之长,工资之少,待遇之薄,职业之不安定,超过其他工人。此种人在乡村中是最感困难者……”在阿Q这类赤贫的乡村游民无产者身上,倘若没有抗争的因素,那还活得成吗?

鲁迅在《华盖集·北京通信》中曾经这样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准,我们都要反抗他,扑灭他!”阿Q不愿断子绝孙,因而想和吴妈困觉,结果却遭到一骂一打一训一罚:阿Q为了解决“肚子饿”而挨门求工,为了解决“寒冷”而“决计出门求食”,然而他也知道,“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鲁迅说:“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了,呻吟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了,哀求过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⑥继而鲁迅又大声疾呼:“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时代!”⑦可见“愿意活在世”上的人有两个时代:其一是一味沉默、呻吟、叹息、哭泣、哀求的时代,自然就虽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其二是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的时代,自然就能活下去。即如鲁迅在《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中所述:“有些民族因为叫苦无用,连苦也不叫了,他们便成为沉默的民族,渐渐更加衰颓下去,埃及,阿拉伯,波斯,印度就没有什么声音了!至于富有反抗性,蕴有力量的民族,因为叫苦没用,他便觉悟起来,由哀音而变为怒吼。”

阿Q其实正处于上述两个时代的过渡期。起初,他沉默,他叹息,他哀求。赵太爷骂他“这浑小子”,阿Q不开口;指责他胡说,阿Q不开口;呵斥他“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阿Q并没有抗辩。但是渐渐地,阿Q不平了,他常常慨叹“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自然也有嘲讽士大夫牢骚主义之目的)。虽然此时的阿Q还没有真正地“敢骂、敢打”,更无力“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但也决没有沉默以至“更加衰颓下去”。为了生存,他挨门求工以至与小D“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了一个蓝色的虹形”,他从偷静修庵的萝卜到进入一个盗窃团伙当了一名小角色;为了不至于“断子绝孙”,阿Q跪在吴妈的膝前哀求:“我和你困觉”。总之,如赵秀才用大竹杠劈向阿Q时所狂叫的那样:“你反了……”待到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以后,阿Q禁不住大喊“造反了!造反了!”此乃必然,因为举人老爷见革命就害怕,赵太爷闻革命而怯怯,未庄的一群鸟男女听说革命就慌张,因此阿Q便要投降革命党了。这也印证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那句尽人皆知的名言。当然,阿Q的“拥护”是盲目的,因为他是自在而非自为的,他尚未从自发走进自觉。但是,列宁说过:“‘自发的成分’实质上正是自觉性的萌芽状态。甚至最原始的骚动也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自觉性的萌芽。”⑧

如前所述,阿Q起先是沉默的、叹息的、哀求的,继而便采用怒目主义了,每每“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再下来也会“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待到他以为小D竟谋了他的饭碗后,他气愤愤的,将手一扬脱口便唱出了:“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这句唱词,在《阿Q正传》中先后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已如前述,第二次,是在阿Q宣告“造反了”之后,心里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时,高兴而且旁若无人地,昂了头唱的:第三次,是在去法场游街示众的路上想唱却因两手被捆着,结果竟未唱成。仔细品味再三,笔者以为鲁迅写阿Q三唱“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实际上写出了阿Q反抗性的三个层次,描述了阿Q不断变化着的三层思想境界。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出自绍剧《龙虎斗》。《龙虎斗》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故事:赵匡胤昏聩无道,轻信奸佞杀害忠良呼延寿廷。若干年后,呼延寿廷的儿子呼延赞长大成人,兴兵替父报仇。他先杀败外敌,又鞭死谋反的汉王刘钧,最后兵围御营,要杀昏君。呼延赞和宋太祖短兵相接,恶战七天七夜,真逼得宋皇帝走投无路。赵匡胤不惜屈辱求饶,许爵封王,甚至愿将“万里江山对半分”,“你做君来我做臣”。然而呼延赞哪图这些,他矢志为父雪恨:“不要不要全不要,只要你昏君命一条!我手执钢鞭将你打!”结末是呼延赞的母亲深明大义,为国泰民安计,命儿子收兵,平息了这场“龙虎斗”。

“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明末绍兴人王思任语),鲁迅也曾盛赞绍兴人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故《龙虎斗》在绍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深受欢迎,久演不衰,也就不足为怪了。

既然《龙虎斗》是以反抗复仇为其中心内核的,鲁迅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阿Q想着、唱着“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这句关键唱词,其良苦用心在于暗暗地因势利导,其实也是在耳提面命:不可忽略了阿Q原始的反抗性。诚然,阿Q的反抗是菁芜杂糅的,但理络一番确可辨清阿Q“争”的渐进性。

鲁迅之所以将《龙虎斗》中这句关键唱词分别安排在革命前、革命时和革命后三个部分里,笔者以为是在将阿Q的反抗,阿Q的“争”分为三个层次,或曰三个阶段。

在革命前,阿Q从“不开口”而至于“怒目而视”而至于“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以精神胜利法作为克服怨敌之妙法,有其渐进性。待到他被视为乞丐,丢了饭碗之后,“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后来便果真与小D打起来了。——此乃为争温饱、争生存不得而已的举措,属于本能的“争”。在这可诅咒的地方(“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真要活下去,就先应该敢怒、敢骂、敢打。尽管阿Q看错了对手,打错了对象,但已初见其“反抗”的端倪,属于生物性的自发的“争”。

在革命到来时,阿Q的观点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而今,却因举人老爷的害怕而要投降革命党了。他神往而且快意,绝不像别人那么慌张而且可怜,他得意,他高兴,他在大嚷“造反了!造反了!”之后,又一次唱出了“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前一次是“气愤愤”地唱,那是为了宣泄心间的不平——“不平则鸣”,是为了克服怨敌;这一次则是“高兴”地唱,是他企望借此改变自己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的强烈心态的外化。此时的阿Q兴高采烈,昂首挺胸,手舞足蹈,得意忘形,甚至异想天开,高唱复仇的戏词,如入无人之境,致使赵太爷“怯怯”了,赵白眼“惴惴”了,“大家都怃然”了……这一切不仅令万千读者切实看到了阿Q自发的革命要求,看到了合于被压迫、被剥削、被凌侮的小生产者对于摆脱其被奴役地位的政治态度,而且也令万千读者同样切实看到了,因为革命的到来,阿Q在精神上首先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在心理上第一次实现真正的而不是虚假的(如精神胜利法那样)平衡。在骂过他,打过他,并且存心不让他再活下去的老财们面前,阿Q“昂了头”,在那种“怯怯的”“低声的”老财前,他“只是唱”,他“歪着头”向往着“要什么就是什么……”醉乎醒乎,醒乎醉乎,全不必深究了。如果说阿Q在以前曾有过自尊,有过不平,有过气愤,但同时也存在着自卑,出现过屈服,于是不得不取用精神胜利法以克服怨敌,这本身便显示了他不安于自卑和不甘心屈服的精神状态。正是在饱尝艰辛和深受重压的生涯中,复仇的因素日益增长,一旦得到行动的时机,便会急切而强烈地爆发出来。尽管阿Q对革命党、革命目的、革命对象等可以说几乎是一无所知,但他从直觉中感知,革命将使他不再受欺压,革命所带给他的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地位变了,想杀哪一个就杀掉哪一个;东西有了,爱搬哪一家就搬哪一家的;老婆也不愁了,挑选一个便不至于“断子绝孙”……阿Q已从先前生物性的“争”,上升为社会性的“争”了。

遗憾的是阿Q没有领受过真革命党的宣传和教育,只能为报复主义、流寇主义乃至正统观念所左右,结果便投错了门,终于被送上了断头台。游街时,阿Q“没有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按历年形成的思维定势,“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未免要杀头的”。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了,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于是决计要唱“手执钢鞭将你打”,十分明显,意在抗争,然而未能如愿,便又“无师自通”地说了半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仍然是为了抗争。就在这时,人丛里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好!!!”请注意,在这“好”字后面,鲁迅连标了三个感叹号,极言阿Q所受刺激之烈,设若不然,这刹那中阿Q的思想何以“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呢?鲁迅两度写到“他的思想”,而且是左一回旋右一回旋,想到四年前的狼“要吃他的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阿Q清醒了,阿Q也不再如先前一样的麻木而“泰然”了,阿Q也不再如先前那样凭借精神胜利而寄望于“二十年”以后了,当他察觉“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时,阿Q大呼“救命……”这一声呼救,宣告了精神胜利法的溃灭,同时也显示阿Q已进入了一个新的思想境界——由长期的量变而产生质变以后的理性觉醒,他希望着,希望不再受狼的眼睛们的噬啮,希望自己能活得与先前不同,希望摆脱被奴役被杀戮的地位,当然也希望再能“手执钢鞭将你打”,以改变这太不成话的世界。

最初,阿Q是作为动物的“人”,出于本能为生存、温饱、繁衍而挣扎着;嗣后,阿Q又作为社会的奴隶,为改变自己被欺凌的地位而自发地抗争着;直到临死前,积年的经历,败北的记略,尤其是从四年前到今天,他对于狼的眼睛的比较,回旋而又回旋,才顿悟这吃人的狼“不但要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咬他的灵魂”。这就是,阿Q已经跳出了精神胜利的沼泽,置自己于血和泪的现实之中,开始了理性的思索:倘能生存,定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再不准狼的眼睛们吃自己的肉,再不准他们连成一气咬自己的灵魂,“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是故,到了1926年,鲁迅便十分明朗地宣告:“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⑨

这一论断,既源于阿Q的经济地位以及由经济地位决定的政治态度,也符合阿Q性格发展的逻辑,势属必然。

若作横向比较,在《阿Q正传》里,另有一些和阿Q地位相近,肩头相齐的被压迫被剥削被凌侮者,如王胡、小D、小尼姑、吴妈,以及堂倌、路人,乃至酒客中的一部分。和他们相比,阿Q的“争”便鹤立鸡群了。王胡虽也受别人“渺视”,却从未主动反抗过;小D甚至在阿Q面前都“谦逊”得可以;可怜的小尼姑连骂人都未能脱出“无后为大”的伦理窠臼;吴妈的奴性更强,甚至想依附于赵府了。对于阿Q欺凌小尼姑的妄举,“酒店里的人九分得意的笑”,比阿Q只少一分;对于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为“怕结怨”便对其“敬而远之”的村人,似乎也较少阿Q思想言行中“争”的因素。至于革命到来之后,“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当然就更无法与阿Q的勇武相提并论了。——阿Q是未庄世界唯一的反叛者。

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鲁迅之所以要作小说,原本就意在反叛,“要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和激发国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愤怒”,进而发动人们“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先生在写《阿Q正传》时,对自己强烈的反叛情绪也毫不掩饰。自古以来,为什么只能为“阔人”、“帝王”、“神仙”之类立传?如今,作者一反旧例,给一个流浪雇农立个传;自古以来,“不朽之言”皆操文言,如今作者偏以“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白话来写。在《阿Q正传》里,鲁迅砭“国粹”而借洋字,刺博士而近平民,对于“男女之大妨”,“女人是害人的东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之类的尖利讽刺,无不属于反叛情绪的宣泄。

鲁迅正是以这种抗争的情绪塑造不断走向抗争的传主的。

对此,鲁迅的挚友加同志的瞿秋白看得最为深切。当很多学者认定“群众落后是天生的,因此,不要他们起来革命”之际,秋白同志说:“鲁迅所给的答案却有些不同,他是说,因为民众落后,所以更要解放个性,更要思想的自由,要有‘自觉的声音’,使它‘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⑩

说到辛亥革命,瞿秋白写道:“不明大义的贫民群众的骚动,固然是给革命新贵白白当了一番苦力,固然有时候只表现了一些阿Q的‘白铠白甲’的梦想,然而他们是真正的光明斗争的基础。精神界的战士只有同他们一路,才有真正的前途。”由此,他进一步指出:“反映着封建宗法社会崩溃的过程,时常不是立刻就能够摆脱个性主义——怀疑群众的倾向的;他们看得见群众——农民小私有者的群众的自私,盲目,迷信,自欺,甚至驯服的奴隶性,可是往往看不见这种群众的‘革命可能性’,看不见他们笨拙的守旧的口号背后隐藏着革命的价值。”(11)

看来,我们在研讨《阿Q正传》时,好像不宜淡漠了主人公心间那“隐藏着革命的价值”,而应透过重重迷雾,看清阿Q“争”的一面。

对于阿Q的反抗性,瞿秋白的一幅《阿Q手执钢鞭图》也道出了他的心声。《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4期曾载有唐天然《战友深情——有关瞿秋白和鲁迅的三件新史料》一文,其间介绍秋白同志曾在《字林西报》两页译稿之后,用10个“Q”字母组成一幅绝妙的阿Q画像,“那高扬的脑袋,微曲的右腿,挥动着的钢鞭,真令人拍案叫绝!”唐天然认为“这不过是瞿秋白的遗兴游戏之笔”。对此,我却另有别论。

秋白同志和鲁迅先生之间的革命情谊是人所共知的。诚如秋白同志所云:“我们是这样亲密的人,没有见面的时候就这样亲密的人”,待到见面相交,待到1932年11月以后秋白同志脱险避难于鲁迅家,更“常在一起谈时事,谈时局,谈文学,谈往事,十分相投。”(12)待到1933年2月,秋白同志再度避难于鲁迅家中,3月初移居北四川路底东照里十二号,4月11日鲁迅迁居施高塔路大陆新村九号,两家只隔一条马路,秋白同志每隔一夜或两夜就到鲁迅家去谈天,相知愈深。也就在这时,瞿秋白在很短时间内编成了《鲁迅杂感选集》并写好了序言,充分肯定了鲁迅的战斗对于革命的意义。对此鲁迅十分佩服和感激,并手书何瓦琴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一联赠秋白。相知相亲有如此,其心志自然也是相通的了。据唐天然推论这幅阿Q画像就作于此时:“如前面说过,这一件珍品,系瞿秋白创作于避难于鲁迅家时。可以想见,当时瞿秋白和鲁迅促膝交谈时,随手绘出这一幅图像,或者正是谈到阿Q这个典型,他们当会会心的一笑,也许还深得鲁迅赞赏呢!”

私心设想,以字母“Q”为基本板块,人们可以画出“阿Q舂米图”、“阿Q求爱图”、“阿Q逃棒图”、也可以画出“阿Q吃萝卜图”,还可以画出“阿Q中兴图”,等等。而秋白同志却独独画了一幅“手执钢鞭图”,而且在图面的右侧用遒劲的笔法写下了阿Q时而愤愤,时而得意,时而气壮地唱出或想唱的那句唱词,确如唐天然所述,“全身都浸透着阿Q气息,阿Q精神深入骨髓”。那么,这“阿Q气息”,“阿Q精神”究竟指什么呢?唐天然没说。就笔者所见,画像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游手之徒”之气甚少,而英武不屈之志甚重。尽管画像是随手画出的,但意像应该说是已经形成了的。即如苏东坡所论:“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秋白同志曾随其伯父和父亲习画,自然明白情在画中的地位了;秋白同志深味鲁迅作品的底蕴,自然不会轻视阿Q行状中的反抗性。因此,从这幅《阿Q手执钢鞭图》上,似应捉摸出阿Q在秋白同志心间的亮点。若与前文所引的瞿氏论述联系起来思考,我以为《阿Q手执钢鞭图》正是秋白同志对阿Q这一富有反抗精神的复仇形象的活写真。

总而言之,思想家鲁迅历来认定,人生的进步首先是意识的进步,思想革命必先进于政治革命。在《阿Q正传》中作者描述传主从笃奉礼教到冲犯礼教,从趋炎附势到憎恶权势,从排斥异端到向往革命,从听天由命到高呼救命,意在批评无知愚昧,自私保守正阻碍着农民们接受或倾向民主主义革命,也于“暴露国民的弱点”的同时,在不同层面从不同角度为读者透出一二闪光点;在批判精神胜利法的同时,更引导读者“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所以,我们可以把鲁迅创作《阿Q正传》的意图聚焦到一点上,即以此震醒一个伟大民族的灵魂:唯从自发反抗到自觉斗争方有生的希望。

注释:

①《书信·301013致王乔南》。

②《书信·360719致沈西苓》。

③《坟·杂忆》。

④《坟·摩罗诗力说》。

⑤《华盖集·忽然想到(四)》。

⑥《华盖集·杂感》。

⑦《华盖集·忽然想到(五)》。

⑧列宁《怎么办?》,《列宁全集》第5卷342页。

⑨《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

⑩ (11)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12)朱正《鲁迅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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