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文人的抑郁心理_中国近代史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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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文人心情抑郁是普遍现象。我们从近代文人的许多诗文集中,都可以感受到那种躁动不安、愤懑期待的心态。这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而其首要因素是社会环境:一是人口剧增,科举竞争更加激烈;二是政治腐败,君子难胜小人。在这种社会环境中,多数文人难以实现抱负,一展宏图,而是一生坎坷,郁郁而终。兼以近代兵连祸结,内忧外患,西学东渐,新旧混杂。与此前的文人相比,近代文人不仅被赋予了更重大的历史使命,而且也经受了空前的磨难,面临着全新的挑战。

人口压力与科举竞争

怀才不遇是造成抑郁心理的根本原因。实际上,中国历来下层文人都有怀才不遇之感,并非始于近代,然而,文人的怀才不遇却在近代表现得最为突出,其源盖出于人口压力及科举竞争。

清代乾嘉时期,社会基本稳定,经济比较繁荣,造成人口迅速增长,使近代面临着巨大的人口压力,而近代的科举功名数额却没有相应增加。在17世纪末,即康熙中期,中国人口大约是一亿五千万。到19世纪中叶太平天国战争爆发前夕,中国人口已激增到四亿三千万左右。在这一百多年间, 中国人口翻了将近两番(《剑桥中国晚清史》上卷, 第115页),而科举名额的增长幅度却远远低于人口的增长幅度, 有时甚至反呈下降趋势。

笔者据《明清进士题名碑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一书,分别对18、19世纪录取的进士人数作了统计。18世纪共举行会试43次,总计录取进士9211人。19世纪共举行会试47次,总计录取11859人, 仅比18世纪增加2648人,增长幅度为28.75%。

如果再深入一步,就会发现有了新的问题。以18世纪为例,其前五十年共举行会试20次,录取进士5320人;其后五十年共举行会试23次,录取进士3891人,反而比前五十年减少1429人,其减少幅度达26.86 %。也就是说,18世纪后五十年虽然会试次数略有增加,但每次录取的平均人数却大幅度下降。据笔者统计,在18世纪的前五十年,平均每次会试录取进士266人,录取最多的一次是乾隆元年(1736年)丙辰科, 达359名(含博学宏词科15名)。在18世纪的后五十年, 平均每次会试录取人数只有169.2人。录取人数最多的一次是乾隆十六年(1751 年)辛未科,计243人,还达不到前五十年的平均数。而录取最少的一次是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癸丑科,只有81人。统计发现,从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庚辰科起,会试录取名额开始大幅度下降,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己酉科起,竟一连三科录取名额不足百人。

再看19世纪。该世纪前五十年共举行会试25次,录取进士5726人,仅比18世纪同期多录406人,增长幅度只有7.63%, 平均每次会试录取229人,远低于18世纪同期的平均数。19世纪的后五十年, 共举行会试22次,录取进士6133人,比18世纪的前五十年多录813人, 增长幅度为15.28%,平均每次录取278.8人,也只是略高于18世纪前五十年的平均数。在19世纪的前五十年中,从1802年的壬戌科起,录取人数开始逐年减少,至1836、1838、1840 年的三科降至最低点, 每科录取最多只有194人。在19世纪的后五十年中,从1859年到1863年的连续四次会试, 每次录取也都不超过200人。

从上述分析可以发现,在18世纪和19世纪的会试录取名额中,各有一次或两次的大幅度下降期。18世纪的下降期出现在后三十年,即1769年至1796年。19世纪的下降期出现过两次,第一次出现在1836年至1845年之间,第二次出现在1856年至1863年之间,均在该世纪的中叶。

18世纪的下降期正处于乾、嘉之交,19世纪的两次下降期分别处于道光中后期及咸、同之交。以上三个时期恰值清朝历史的几个重要转折阶段。乾、嘉之交是清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期,其时天下骚动,乱象渐呈。道光中后期正值鸦片战争前后,咸、同之交正值太平天国战争。可见,这三次下降期的出现,并不是历史的巧合,而是历史规律使然,是清王朝政治腐败的必然现象。

清朝统治者也正是在这里出现了严重失误。

科举考试是中国文人的传统入仕之路。值此历史转折时期,多数文人都企盼博取功名,有所作为,但清王朝恰在此时大幅度减少录取名额,使得文人金榜题名难上加难。在19世纪,不仅进士难得,就连举人、生员(秀才)也是竞争空前激烈。清制,只有监生和贡生(均属生员)可以捐纳,而进士、举人的功名是不准拿钱买的;中了进士即有官可做,中了举人也有希望做官,只是官职大多卑微,而且机会极少。然而,统计数字显示,

从清初的顺治二年(1645 年)到晚清的同治九年(1870年)这二百多年间,各省乡试的额定取录人数几乎没有什么增加。据晚清黄钧宰所记江南乡试,“江南合两省(江苏、安徽)为一,与试者多至万六七千”,而同治九年江南乡试中额仅为178人, 与应试者之比约为1:100,其取中之难可以想见。至于会试取中与应试举人之比, 大约是1:30(《清代科举制度研究》第62至65页)。

功名利禄所在,文人趋之若鹜,得之则荣,失之则辱。在封建社会,读书、应试、入仕几乎是士子唯一的本业,一旦金榜题名,真个是“天上人间一霎分,泥涂翘首望青云”。然而,毕竟是得意者寥寥,失意者众多。迨自19世纪以来,当是得意者更少,失意者更多。这样,就把越来越多的士子关在仕宦的大门之外,使之穷老尽气,终于布衣。科场失意的士子,因别无谋生手段,则上者为幕僚,中者为选家,为塾师,为讼师,为包揽(包税人,代办税收),下者沦为巫卜星相者流。一言以蔽之,下层文人是也。

君子小人之辩

在近代,文人们常常围绕着两个题目作文章,一个题目是义利之辩,一个题目是君子小人之辩。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利之辩实际上就是君子小人之辩,而有关文章的共同主旨都是“君子不胜小人”。如果把这些文章都搜集起来,足可编成一部极厚的集子。

这里不准备列举那些被摒弃于进士、举人之外的文人的文章,而举三位曾侥幸中了进士,又当了官的文人为例,看看他们的心境如何。这三位文人是孙鼎臣、俞樾、李慈铭。

孙鼎臣(1819—1859年)是道光三十五年(1845年)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为从五品。俞樾(1821—1907年)是道光三十年(1850年)进士, 曾以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出任河南学政。 李慈铭(1830 —1894年)是光绪六年(1880年)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从五品。孙鼎臣以诗文名,写有《君子不胜小人论》。俞樾是一代饱学鸿儒,写有《君子论》三篇。李慈铭也是诗文名家,写有《暨艳论》。

孙鼎臣文章的主题是“君子不胜小人”,即“君子之胜小人,事之偶然;小人之胜君子,事之必然”。他分析道:

君子之待小人也严,其防小人也疏。恤朝廷之大局,顾生民之元气,其去小人也又常缓。小人则不然。天性刻深,常先发制人而不后于事。投间抵隙,竭谋并命,而不遗余力。以密伺疏,以疾击缓,虽寡可以胜众,虽弱可以胜强。历观古今小人,其所以间君子者,曰是为名也,曰是为党也;位卑曰“干进”,势盛曰“揽权”。夫揽权、干进者,人主之所恶,而党与名者,又人主之所疑。动之以所疑,触之以所恶,其说有不入,而谮有不行哉?……小人之陷君子,不一其术,而出于必胜则同,不亦甚可叹也哉!夫君子之进,小人之所畏也。君子进而小人知所畏,国家之福也。然而畏之深则处心积虑,如鸷虫猛兽之蕴其毒,如涧溪之水,阻于碕岸崖谷之间,盘纡郁怒,不横决伤人不正。 况于阴阳盛衰之会,否泰剥复之际,国是未定,邦本未坚哉!

他感喟君子越来越少,而“为小人者日益以多”,“术无不售”,无怪乎那些“识微之士”“太息痛恨,甘与世绝而不悔”了。

俞樾的《君子论》从另外一个侧面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君子受恩必报,所以有权有势的小人常乘君子“穷窘危迫之际”给以救助,而君子则是“一日受其恩,终身为之役”,成为“终身之感”。因此,世之大奸大恶故意笼络天下之士,“世之君子所以聚于小人之门”,结果反倒形成了君子依附小人、为小人所用的局面。

李慈铭的《暨艳论》开篇就说:“自古君子之势常绌,小人之势常赢,故治日少而乱日多。”他以三国时吴国暨艳的遭遇为例,总结出“疾恶愈严,受祸愈烈”的教训。李慈铭又认为,君子之所施,未必有裨于世,“而祸之来也,若火之燎原,不及旋踵”。他因此主张君子待小人要宽厚一些,使小人也能效其一技之长,为君子所用,这样才有可能“怨祸不作,而国家受其福”。

从孙鼎臣的君子、小人势不两立,到俞樾的小人笼络君子,再到李慈铭的君子、小人相容相安,我们可以依稀追寻到近代文人对这一问题态度变化的轨迹。孙鼎臣的文章写于道光三十年(1850年),俞樾的文章大约写于咸丰初年,李慈铭的文章写于光绪初年,前后相隔约三十年,横跨道、咸、同、光四朝,而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君子不胜小人”这样一个事实。孙、俞、李都曾担任政府的中级官员(俞樾所任学政一职,虽品秩较低,但其地位与督抚平行),且李慈铭身为御史,专司纠察弹劾之职,时人称他“矜尚名节,意所不可,辄面折人过。议论臧否,不轻假借苟同,虽忤枢辅不之顾”,但他竟然告诫不要得罪小人,当时政治之黑暗腐败,于此可以想见。

三位一品大员的心曲

在同治、光绪年间,最显赫的一品大员无过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三人。他们都曾以大学士衔兼任总督,手握重兵,威震一方;他们又都是文人出身,均有诗文集传世,曾国藩更是后期桐城派的一代宗师。然而,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三位一品大员又都各有自己隐曲的心境。

同治八年(1869年)秋天,太监安得海出都南下。清制,太监擅出都门,杀无赦。当时,安得海倚仗慈禧太后宠幸,飞扬拔扈,时人为之侧目。山东巡抚丁宝桢颇有血性,他得知消息后,一面秘密上奏,一面发兵追捕。丁宝桢先令东昌知府程绳武追蹑。程绳武在烈日下追蹑三日,终不敢轻举妄动。丁宝桢又令总兵王正起率兵追蹑,将安得海围在泰安,押送济南,而安得海自称奉太后命,前往广东“织龙衣”,威吓丁宝桢是自找苦吃。不久,朝旨下,丁宝桢将安得海就地处死,并诛其党羽二十余人。

消息传开,天下交口称赞。李鸿章看了邸钞,矍然而起,将邸钞传示幕客,兴奋地说:“稚璜(丁宝桢的字)成名矣!”曾国藩也高兴地对薛福成说:“吾目疾已数月,闻是事,积翳为之一开。稚璜,豪杰士也!”(薛福成《书太监安得海伏法事》)。当时,曾国藩是武英殿大学士兼直隶总督,李鸿章是协办大学士兼湖广总督,可谓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然而他们对一个小小的太监却无可奈何,一再隐忍而不敢发。

左宗棠是举人出身,后投笔从戎,编练楚军,先后参与击灭太平军、捻军,其后奉命西征,击灭陕甘回军,又挥师新疆,全歼阿古柏侵略集团,为祖国收复了160万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 成为中国近代史上唯一收复失地的统帅,官至东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在收复新疆的过程中,他成为朝中主和派的攻击对象,事事掣肘,耗尽精力。他曾对友人刘典感慨道:

天下无不办之事,所难者,中外一心耳!自君之去,弟势益孤,譬犹衣败絮行荆棘之中,动多墨碍。近则异议蜂起。同役而不同心,言之心痗。昔卢九台(象升)有言,不肖精神志虑,因周旋世故,耗去十分之八,若得三分办贼,于事亦可有济。以弟近时所处言之,何以异是?

幸运的是,左宗棠坚持对新疆用兵的主张,得到了武英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文祥的全力支持,而文祥的坚定态度又直接影响了慈禧太后,使这位当年四十岁的皇太后作出了她一生中极为少见的正确抉择,左宗棠才得以顺利出师,终成大业。但正当左宗棠雄心勃勃,准备乘胜前进,一举收复早年被俄国侵吞的全部领土时,他却被一纸急令调回京师,兵权被全部剥夺。在中法战争时,左宗棠督师福州,派兵潜渡台湾,又派劲旅驰援镇南关,大败法军。然而,在一片议和声中,这位倔强的湖南老人终于一病不起。他留下的遗疏是:

臣以一介书生,蒙文宗显皇帝特达之知,屡奉三朝,累承重寄,内参枢密,外总师干,虽马革裹尸,亦复何恨?此次越南如战,实中国强弱一大关键。臣督师南下,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遗恨平生,不能瞑目!

这几位一品大员,又何曾总是心平气和?只是他们久历要职,锐气内敛,其心曲不轻易泄露罢了。这是他们与一般文人的不同之处。

狂士严咸

文人入世,志之所在。倘若希望一旦化为泡影,或者期之杳渺,则他们很可能就此消沉下去,也会有少数人由绝望而愤激,由愤激而颠狂,一变而成狂怪之士。

严咸就是一个例子。

严咸是湖南溆浦人,出身于历代官宦之家,十六岁得生员,十七岁得举人,“工骚赋文词”,“喜读史,每论古今,下笔千言”(《严咸传》,载《湘绮楼文集》卷五),由是名气大张,亦颇遭人忌。咸丰九年(1859年),他入京会试,因行文狂怪而被故意摒弃,从此行为更悖常人。平时,他腰间总是佩着一把祖父传下的日本刀,“与人坐言,辄起舞,或默默叹息,行坐不依于恒”,“独行踽踽,俗人至羞与为伍”,“虽亲戚颇厌恨焉”(《严咸传》)。他曾在朋友家留宿,早晨起床后朋友派人来邀,他突然“拔刀向之”。他的岳父家很富有,他到岳父家后,竟“登屋遗矢而去”。后来,他独自骑一匹骡子,去投奔闽浙总督左宗棠,“盛暑大病,行不肯止”。严咸要求独领一军为先锋,又请求效死战阵,均被左宗棠婉言谢绝。他急于上阵立功,遂忌恨左宗棠手下的一员爱将,准备杀死他。一次,严咸“夜入大营,逢传柝者,夺其柝,入巡抚卧内大呼,一军以为狂”。左宗棠无奈,只得将他送回长沙。

一个月后,严咸闭户自缢而死,终年二十五岁。临死前,他曾对友人哭诉道:

吾归,死矣!身不能光益祖父,殁,牖下无名,故求死锋镝,窃附于竹帛耳。天必欲吾归死乎?人死,诚亦难。命乎!命乎!莫吾信乎!(《严咸传》)

严咸之狂,有遭世人忌恨的因素,但根本原因,还在于欲求入世而不得,欲博功名而不遂。他虽以诗文才气名世,但在功名利禄方面却几乎一无所获,又被上流社会所摒弃,以致积久成郁,发之为颠狂。

严咸的情况,在近代文人中是个别的,也是极端的,但在一定程度上集中暴露了近代文人的某种心态。曾国藩说当时文人“每私发狂议”,“不过以语言欺人,思先登要路耳”(《复贺耦耕中丞书》)。严咸之狂,也未必不含“思先登要路”的意思。

黄崖教案

抑郁心理是政治离心力的反映。就近代文人而言,他们越接近社会下层,其抑郁心理一般也就表现得越强烈,这种政治离心力也就越大。人不得其用,用不得尽其才,是封建社会的一个老问题,而在近代表现得尤为突出,使社会矛盾更加激化。社会矛盾的不断激化,又反转过来加深了文人的抑郁心理,强化了政治离心力。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时局动荡,条件成熟,有少数下层文人就有可能铤而走险,加人反叛者的行列,把强烈的抑郁心理转化为公开的暴力反抗。在太平军、天地会和陕西回民起义军的领导集团中均有这样的文人参与。

同治年间,山东接连发生了两件文人造反的事,很耐人寻味。

第一次是刘德培起事。

刘德培是山东淄川(今淄博)人,秀才出身,当过塾师。他曾两次在家乡领导抗漕斗争,均告失败。同治元年(1862年),刘德培在家乡组建“信和团”,自称“督招讨大元帅”,号“汉王”,以生员杨训为军师,组成了一个以文人为主体的军事领导集团,聚众数千,占据淄城,屡败官军,并与捻军、幅军(咸、同之际活跃在山东南部的一支农民军)取得联系。次年,僧格林沁率部大举进攻,刘德培兵败突围,在太白山自杀未遂,被俘处死。

另一次就是著名的黄崖教案。在中国近代史上,这是唯一一次由一个学派领导的“文人造反”,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属罕见。其主角是学者张积中。

张积中字石琴,是江苏仪征人。他师承周谷(字星垣,一字太谷,自号空同子,安徽石埭人)的太谷学派,与李光炘(字晴峰,人称龙川先生)同为周谷的亲传弟子。张积中深究《周易》,旁通老释,讲求养生之道,又长于诗文。咸丰六年(1856年),以扬州一带战乱,清军江北大营骚扰不堪,张积中携眷北上,在山东肥城县西北六十里的黄崖山中定居,讲学授徒,从者目众。

同治初,捻军深入山东,山东亦大乱,避难入山的百姓达数百家。张积中命众门徒购置武器,修筑山寨,引水环山,以求自保,引起当局怀疑。同治五年(1866年),山东巡抚阎敬铭率大军万余人环山进逼,勒令张积中出山投案对质,被拒绝,官军遂发炮猛攻,张积中率众坚决抵抗,“枪石交下”,“血雨流注”,官军死伤累累。寨墙被攻破后,又进行了激烈的巷战,“合寨死斗,无一生降”(《山东军兴纪略》卷二十一)。寨民战死二千余人,张积中及其儿子张绍陵(候补知县)、男女弟子二百余人聚一室自焚而死。全寨仅存妇女儿童四百余人,且“形色洒然,笑语如平常”。张积中的弟子韩美堂等数人不幸被俘,“皆愿从师死,讯无他词”。经此大劫,而太谷学派仍传承不绝,只是从此遁入地下,“闇修实行,不鹜声气”,“守明哲之戒,慎默敛退”,类于秘密宗教了。

《皖志列传稿》卷六载有张积中为李光炘送行的四言诗一首,诗曰:“希颜希孔,希孟思曾。尼山徂矣,沦替于兹;濂洛降矣,罔或知之。吁嗟疚矣,将安振之?”周谷所撰《进学解》,亦以孔孟程朱为旨,主张“穷理尽性”。由此可见,太谷学派的核心,与当时倭仁、曾国藩等人所倡导的“理学复兴”并无二致,并未逸出“官方文化”的范畴。只是周谷、张积中等人于术数一道颇感兴趣,深夜祭神,行事诡秘,被视为旁门邪道,而在当时颇有号召力,连一些官员也登门求教,后来竟有与张积中一同自焚者。

刘德培、张积中的行为在近代文人中并不具有代表性。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文人一般还不具备铤而走险的条件。事实上,尽管普遍存在着抑郁心理,但在近代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整个文人阶层依然忠实于清王朝,是清王朝统治的重要支柱。在太平天国战争时期,许多文人自觉地拿起武器,组织团练,与太平军作殊死之战。湘军、淮军、楚军是镇压太平天国的三支主力部队,其统帅均由文人担任,其中的悍将也多是学者出身。“不为名儒,便为名将”,竟成一时风气。直到戊戌变法失败以后,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变。

几点认识

抑郁心理是不满情绪长期郁结的结果,又是正常愿望无法实现、正常感情难以疏导的必然产物。文人们本来就是社会上感情最丰富、感觉最敏锐的一群,但社会迫使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真实感情隐去一部分或大部分,迫使他们把敏锐的感觉磨得迟钝麻木,这实在是人生的一大苦事。在这种情况下,有不少文人不得不从科举和诗文以外去寻求感情的宣泄,他们或清狂,或佯颠,或忘情于山水,或陶醉于金石,或逃于释,或乐于道,或嗜酒如命,或皓首穷经。凡此种种,无不是苦闷心理的转移,愤懑情绪的寄托。历史注定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能成为社会竞争的幸运者。

本文所说的“近代文人”是指一个社会阶层,而不是指该阶层中的个别人。所谓“抑郁心理”云云,也是对该阶层的整体而言,这是近代文人的特点之一,不管其为高官,为布衣,当大体如此。只是他们之间的“抑郁”程度颇有差别,也有质的不同。如曾国藩、李鸿章对太监安得海的不满,与宫廷内部权力之争有关;左宗棠对诸多小人之不满,与主战、主和有关;李慈铭的君子小人之辩,与他的官场经历有关;严咸的颠狂而死,与他急于博取功名有关;刘德培的揭竿而起,可谓顺应时代潮流;张积中的血战不降,则体现了太谷学派的尊严和骨气。凡此种种,似都可归结到抑郁和不满,但其间缘由却难免大相径庭,不宜简单类比。

基于对近代文人的考察,似可归纳出以下四点肤浅认识:

(一)社会的大动荡和科举竞争的空前激烈,导致文人阶层迅速分化:极少数人入仕,成为清王朝的各级官吏;多数人浮沉于芸芸众生之中,愤愤不平,抑郁终生;个别人铤而走险,公开采取暴力行动。在入仕的文人中,特别是那些担任中下级官员的,也常常心存怨望。

(二)政治腐败和社会竞争激烈,导致文人阶层的整体道德品格水准大幅度下降,成为近代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

在近代文人阶层内,可谓“人心不静,奔竞成风”。管同说:

今之士不外乎三等:上者为诗文,次者取科第,下者营货财。为诗文者,猎古人之辞华而学圣希贤,无其志也;取科第者,志一身之富贵而尊主庇民,建功立业,无其心也;至若营货财,则轻者兼商,重者兼吏,甚者导争讼,事欺诈,抉制官府,武断乡曲,民之畏之若虎狼毒螫。历观史传以来,士习之衰未有甚于今日者也。(《说士上》)

生年稍晚的曾国藩说文人企望“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原才》),可谓一语揭破。近代文人的入世,一是盼望收获越早越好,二是盼望所得越多越好。这已带上些赌徒心理。利之所在,趋之若鹜;名之所系,甘之如饴。非入仕而不得餍其名利之心,必奔竞而方能填其欲望之壑,“凡在官之人皆然也,即在野之人亦然”(胡林翼《条陈东路情况》)。

文人之思想易受社会影响,多有波动。对社会不满,逐名利不可得,都可产生抑郁;由抑郁可转为对社会更加不满,也可转为更加努力地去追逐名利。此类例子比比皆是。纵观近代社会,政局动荡,几无宁日,文人们此起彼伏,犹如转轮,其抑郁心理也随得失而强弱无定。

(三)由于上述因素,近代文风既有低沉的一面,又有愤激的一面,下层文人表现尤其突出。在部分文人身上,其文风与其人品严重背离,呈现为鲜明的二重性。评价这部分文人,既要考虑到“文如其人”,更应重视“知人论世”,以免被假象所迷惑。当时有一个叫王西庄的人,科场得意,当官后极为贪婪。有人问他:“先生学问富有,而乃贪吝不已,不畏后世之名节乎?”他得意地答道:“贪鄙不过一时之嘲,学问乃千古之业。余自信文名可以传世。至百年后,口碑已没,而著作常存,吾之道德文章犹自在也。”所以王西庄“所著书多慷慨激昂语,盖自掩贪陋也”(《啸亭续录》卷三)。

人品与文风的背离,在近代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更普遍的是,不少文人显得矫情做作,职位愈高的文人表现得愈明显。例如曾任体仁阁大学士的阮元、祁藻二人,从他们的经历来看,他们未必没有过一时的抑郁,但他们几乎从不把这种心绪带进诗文,以致总是显示着雍容平和。

(四)由于社会动荡,也由于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文人的抑郁心理在一定条件下有可能转化为某种怪戾之气,反而在社会上产生一定影响,如严咸的狂怪,太谷学派的方术。这种怪戾之气,无疑是当时社会的一种离心力,有点“世纪末”的味道。这种怪戾之气在当时的文学、绘画等领域都有反映。然而,若用“离经叛道”一语笼统评之,却又不尽适用。

总之,近代文人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群体形象,也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历史现象。倘若单从某个角度,单从某群人去考察,很可能是仅窥其一斑,而不得全豹,难以作出比较合理的阐释。本文所言,仅是对这一历史群体初步考察的一个方面,其他方面将另有专文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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