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情色仙人的诗歌_李商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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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唐代艳情游仙诗产生的原因有三个方面:一是源于神仙观念;二是来自道教有关性的养生术;三是仙话传说的影响。游仙诗中所写仙女与凡夫之恋,表现了艳情的雅化;中唐游仙诗则将艳情诗仙化,道士和女冠之间的恋情被视为仙人之恋。李商隐的爱情游仙诗内容深情绵邈,表达婉转曲折,成为这类诗歌的极品。

关键词 唐代;游仙诗;艳情;仙化

作为我国古典诗歌的一大品类,游仙诗的内容一向只被认为由“坎咏怀”和咏“列仙之趣”两种构成[1]。事实上,这两种分类法并不能包容游仙诗的全部内容,例如游仙诗中大量涉及艳情的作品,就不属于上述两类中的任何一类。还应指出的是,建国以来的游仙诗研究一向都只重视具有社会意义的“坎咏怀”之作,而轻视其咏“列仙之趣”,至于游仙诗中涉及艳情的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

游仙诗之所以被用作艳情的一种载体,原因很多,主要的有三个方面。

首先是源于神仙观念。在先民看来,神仙不但是人类超越自身生命、生理、生活局限的理想的化身,还是美的化身[2],西王母形象的仙化过程很能说明这一点。《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人戴胜,虎齿、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同书《西次三经》:“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后及五残。”这是西王母由野人变为厉神的过程,形象都是人与兽的糅合体,都给人以狞恶的感受。到了仙话《汉武内传》,西王母变成了艳装少妇:“着黄金褡属,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飞灵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云橘凤文之舄,视之可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仙女即美女的同义语,仙女的别称“玉女”即因“谓其美如玉也”而得名[3]。因此,仙女之美成为游仙诗的常见内容。李白《上元夫人》:“上元夫人谁?偏得王母娇。嵯峨三角髻,余发散垂腰。裘披青毛锦,身著赤霜袍。手提嬴女儿,闲与凤吹箫。眉语两自笑,忽然随风飘。”这是写仙女飘逸脱俗之美;李贺的《兰香神女庙》:“吹箫饮酒醉,结绶金丝裙。走天呵白鹿,游水鞭锦鳞。密发虚鬟飞,腻颊凝花匀。团鬓分珠窠,浓眉笼小唇。弄蝶和轻妍,风光怯腰身。深帏金鸭冷,奁镜幽凤尘。踏雾乘风归,撼玉山上闻。”这是写仙女雍容华贵之美。诚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男权社会,拥有“仙眷”成为男士一个心照不宣的愿望。于是便有了楚襄王的高唐梦,有了曹植在《洛神赋》中发出的“人神道殊”之恨。李白《飞龙引二首》其一:“宫中彩女颜如花,飘然挥手凌紫霞……遨游青天中,其乐不可言”,其二:“骑龙攀天造天关。造天关,闻天语。屯云河车载玉女。载玉女,过紫皇,紫皇乃赐所捣之药方”,更是和盘托出了求仙即求美的士人心态。由是观之,对红颜永驻的仙女的共通倾慕,是全由男性组成的游仙诗作者群借仙述艳的一大内驱力。

其次是来自道教。道教以修炼成仙为终极目的,被唐人称为“仙教”[4]。道教义理基本上围绕着如何成仙这个中心展开。在道教家开列出的诸多升仙法门中,有关性的养生术——房中术是和金丹大药、行气并列的三大方术之一[5]。这样,求仙与艳情在理论和实践上就产生了天然的联系。试以中唐为例。《国史补》载:“长安风俗,自贞元……或侈于服食。”《旧唐书·元载传》载:“以(元)载籍没钟乳五百分赐中书门下御史台五品已上、尚书四品已上。”服食何以成为一时风尚,《谈苑》以牛僧孺为例披露了个中隐秘:“牛僧孺自夸服金石千金,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颇多。乐天戏赠诗云:‘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可知服食不为成仙为纵欲。房中术继六朝之后又在中唐这一特定时期盛行。元和中兴,时风稍有振作。长庆以后,斯风复炽。如极力否定神仙之说的韩愈就一面戒人服食[6],一面又自饵硫磺[7]。中唐士人(尤其是赴京应举的士人)以狎妓、恋女冠为风流雅事,其时艳情仙化诗的大量涌现,都与这种时风直接相关。

再次,仙话传说的影响是促使游仙诗写艳情的重要因缘。例如刘阮入天台遇仙故事就被曹唐推演为《刘晨阮肇游天台》、《刘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刘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怀刘阮》和《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等5首游仙诗,其《玉女杜兰香下嫁张硕》和《张硕重寄杜兰香》也本诸仙话《杜兰香别传》。

游仙诗写仙女与凡夫之恋者当以王翰《赋得明星玉女坛送廉察尉华阴》为代表:

洪河之南曰秦岭,发地削成五千仞。三峰离地皆倚天,唯独中峰特修峻。上有明星玉女祠,祠坛高眇路逶迤。蛾眉婵娟又宜笑,一见樵人下灵庙。仙车欲驾五云飞,香扇斜开九华照。含情迟伫惜韶年,愿侍君边复中旋。江妃玉佩留为念,嬴女银箫空自怜。仙俗殊途两情遽,感君无尽辞君去。遥见明星是妾家,风飘雪散不知处。

诗一开始就用层层烘托的手法极写明星玉女祠的高渺:五千仞的秦岭,其上是倚天的三峰,其中又以中峰最为修峻(按:华山有东西南北中五峰,最高峰是南峰而非中峰。诗人故意虚构,目的在于极言玉女祠高与天接),仙祠就在中峰之巅。这就给人以仙女下凡,举步即达,必有其事的感觉。诗写仙女,一写其美艳:“蛾眉婵娟又宜笑”正面写其美;五色云飞、香扇半遮是侧面烘托其美。二写其多情:“一见樵人下灵庙”写其勇于追求爱情,“含情迟伫”写其娇羞。因为仙俗殊途,竟能两情欢洽,足慰平生,见出仙女的喜出望外;也因为仙俗珠途,所以空有“愿侍君边”之愿、“感君无尽”又不得不“辞君去”,写出仙女与樵夫生别的无奈和痛苦。明知别后樵人不可能到“妾家”却情不自禁地说“遥望明星是妾家”,好让樵人日后遥望以慰相思,用心良苦。这首诗不但刻画了一位栩栩如生的美丽多情的仙女形象,还抒写了一个哀艳动人的仙凡爱情故事,这在游仙诗史上都具有开创意义[8]。诗为送廉察赴华阴作县尉而作,却不写送别之情或盼归之意,而是借此为由,叙述了一个美丽动人、发生在华阴境内的仙凡恋爱故事。这确乎是一件别致的礼物。无疑,廉察持此诗赴任,那种对富有传奇色彩的目的地的向往会冲淡他辞帝都、别友人的惆怅。

正面写仙人之恋的当以曹唐为代表。他的小游仙诗把想象中的仙人爱情写得最为全面和感人。如其三十三:“玉童私地夸书札,偷写云谣暗赠人。”这是少男的初恋;其九十八:“攀花笑入春风里,偷折红桃寄阮郎。”这是少女的初恋。“私、偷、暗”正是初恋阶段典型的行为特征。其七:“黄龙掉尾引郎去,使妾月明何处寻?”这是恋人惆怅的别离。其六十二写一个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闻君新领八霞司,此别相逢是几时?妾有一觥云母酒,请君终宴莫推辞。”郎君即将远别高就,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让她知道!她得到消息后赶来饯行,他还想推脱搪塞,于是才有仙女的末句之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不可叹!其四十八:“云鹤冥冥去不分,落花流水恨空存。不知玉女无期信,道与留门却闭门。”此诗亦写“落花流水”之“恨”,但却是个痴情男子负心女的故事。原得到玉女虚门以待许诺的他满怀希望践约,谁知道竟是重门深锁!她之违约,是无情的戏弄还是怕招非议而临时改变初衷?这些想象中的仙国恋人的生活,被写得情深意浓,很有乐府民歌风味。

曹唐有意识地运用现实生活经验来描绘天国,使虚幻的彼岸具有强烈的立体感。如其八十八:“青苑红堂压瑞云,月明闲宴九阳君。不知昨夜谁先醉,书破明霞八幅裙。”醉后狂书,显然是凡间文人雅集生活的仙化。在写想象中的天国情侣生活时,也是如此,如其四十二:“海树灵风吹彩烟,丹陵朝客欲升天。无央公子停鸾辔,笑泥金妃索玉鞭。”所写的情状与同时人李商隐《为有》“为有银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极为近似。同样写政治生活与家庭生活的矛盾,李商隐从凡间贵姬角度着眼,曹唐从仙界公子角度着眼落墨;前者女主人公的不满只藏在心里,后者女主人公的不满则见诸行动(藏玉鞭)。薛雪在《一瓢诗话》中说曹唐与李商隐的诗是“一样灵心,两般妙笔”,此即一例。而曹唐笔下的仙郎向金妃“泥”索玉鞭,又使人想起元稹《遣悲怀》“泥他沽酒拔金钗”的亲怩情状。

将艳情仙化是中唐游仙诗的一大特征。

艳情的仙化不始于中唐。仅就初唐而言,武后时进士张文成就曾以其狎妓生活为索材创作了传奇《游仙窟》,叙其奉使河源,途经神仙窟,受到女主人十娘五嫂的柔情款待,宿一宵而去的风流艳遇;但只有到了中唐,艳情的仙化才成为游仙诗的一种普遍现象。这一时期,男女道士之恋、士人与女冠之恋、士人与妓女之恋、俗世中的男女之恋甚至帝妃之恋都被置于仙境来表现。这种诗坛奇观的形成与当时“尚荡”的时风直接相关[9]。

且看狎妓仙化的情况。“学道西山,自托群真之一”的施肩吾[10],是中唐大力创作游仙诗的诗人,其作有不少是自叙其风流韵事的,如《及第后夜访月仙子》:“自喜寻幽夜,新当及第年。还将天上桂,来访月中仙。”金榜题名,艳窟销魂,诗的内容当然是庸俗无聊的。但从秋闱折桂而联想到此行是月中访仙,这就很自然地将狎妓雅化了。将妓女比为仙女,将狎客比为遇仙的刘晨、阮肇是中晚唐人的习惯。《北里志》记郑休范赠天仙哥诗:“严吹如何下太清,玉肌无奈六铢轻”;崔知之赠福娘诗:“怪得清风送异香,娉婷仙子曳霓裳。”并是其例。

元稹有《会真诗三十韵》。在道教语汇中,“真”与“仙”同义,会真即遇仙或游仙之谓。元稹在所著传奇的《莺莺传》中说张生有《会真诗》一道赠莺莺,至于本诗,则是继和张生的,其实是虚幌一枪。据考证,传中张生即元稹。[11]所赠《会真诗》即此三十韵。这诗写张生与莺莺的幽会,夹杂着不少色情的内容,格调实在不敢恭维。除了“言自瑶华浦,将朝碧帝宫”写前往莺莺居所,“回步玉尘蒙”写莺莺步态,“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写别后思念尚有些“会真”的意味外,其余全用写实手法。其后元稹又有《梦游春三十韵》记其事,也用游仙笔墨。梦境与仙境本来就难辨彼此,故诗有“梦魂良易惊,灵境难久离”、“近作游仙诗,亦知劳肺腑”等语。诗末所述的“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当年二纪初,嘉节三星度。朝荦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把自己比作攀附在韦门这棵“高松”上的“女萝”,倒是老实地供认了作者对莺莺始乱终弃的真实原因。同时也表明其会真、梦仙云云都不过是诗人不负责任的艳情的雅化罢了。

白居易《长恨歌》的后半部分把李杨的爱情置诸仙境来表现。诗以真挚的感情、高雅的格调、优美的意境,替充满脂粉味的庸俗的中唐艳情仙化诗作了自赎。因此诗已尽人皆知,故本文存而不论。

道教既以修仙为宗旨,道门中人——道士和女冠被视为仙人仙女成为顺理成章的思维定势,他们之间产生的恋情很自然地被目为仙人之恋。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的《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即一例:“别有仙居对三市,金阙银宫相向起。台前镜影对仙娥,楼上箫声随凤史。”是写王李初时“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和美情感生活;“三鸟联翩报消息,尽言真侣出遨游”,“不能京兆画蛾眉,翻向成都骋驺引”,“竹仗成龙去不难,龙飙去去无消息”,写李荣京游乐不思蜀和王灵妃的怨怼。骆宾王仙化王李这对道门情侣的悲欢离合,体现出了诗人“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的“侠骨”[12]。

追求女冠是中唐士人的一种时髦,如李群玉《龙安寺佳人阿最歌八首》其五:“不是求心印,都缘爱绿珠。何须同泰寺,然后始为奴。”就表示为了获得阿最这位龙安寺佳人的爱,不惜舍身为奴。基于同样的理由,士人与女冠之恋很自然成为游仙诗的题材,士人更容易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比为刘阮或萧史,如施肩吾《赠女道士郑玉华二首》,其一云:“世间风景那堪恋,长笑刘郎漫忆家”;《清夜忆仙宫子》:“夜静门深紫洞烟,孤行独坐忆神仙。三清宫里月如昼,十二楼中何处眠?”这是施忆女冠;《赠仙子》:“凤管鹤声来未足,懒眠秋月忆萧郎”,这是女冠忆施。同理,元稹的《刘阮妻二首》其一:“仙洞千年一度闲,等闲偷入又偷回”和马戴的《题女道士居》“共知仙女丽,莫是阮郎妻”也并非只是敷衍刘阮天台遇仙故事而已。

表现与女冠真挚爱情的有晚唐李商隐。

李商隐早年曾有求仙学道经历,他在学仙玉阳时与女冠恋爱并形之于诗,并非捕风捉影之谈。[13]其《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有云:“早忝诸孙末,俱从小隐招。心悬紫云阁,梦断赤城标。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玉萧。山连玄圃近,水接绛河遥。”诗人把学仙的玉阳写成与玄圃绛河相邻的仙境,诗中的秦娥即弄玉,代指女冠。韩愈《谁氏子》说:“非痴非狂谁氏子,去入王屋称道士……所慕灵妃媲萧史。”从韩诗可知,玉阳山不仅是求仙的胜地,还是求爱的胜地。韩愈所说的“灵妃”即李商隐所说的“秦娥”,亦即《水天闲话旧事》中诗人“曾逢”的“月姊”,代指女冠。冯浩注云:“诗叙隐居学仙,而所引多女仙,凡集中叙学仙事皆可参悟。”所见极是。李商隐《玉山》诗有云:“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何处更求回日驭,此中兼有上天梯……闻道神仙有才子,赤箫吹罢好相携。”玉山即玉阳山的省称,玉水即玉阳山中那条诗人极其珍爱并以之为自己名号的玉溪。这两句表明所写即其学仙的玉阳山。末两句由上天梯和仙人驭以升天的龙凤想到要与所爱——秦娥相携仙去的幻想。从《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可知,李商隐所恋的是华阳观的宋氏女冠。《中元作》是李商隐借游仙写诗人与宋真人初恋情景的作品:

绛节飘摇空国来,中元朝拜上清迴。羊权虽得金条脱,温娇终虚玉镜台。曾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有娀未抵瀛州远,青雀何如鸩鸟媒。

诗的前半部分写诗人与那人在中元法会相遇,后半部分写归后相思。

中元节是道教的重大节日,也是男女游冶的节日。与李商隐同时的李郢《中元夜》记此节日的盛况云:“江南水寺中元夜,金粟栏边见月娥。红烛影回仙态近,翠鬟光动看人多。香飘彩殿凝兰麝,露浇朝衣杂绮罗。”此可为“空国来”句之注。在“月娥”、“翠鬟”、“绮罗”遍地的绛节,商隐与那人互赠了信物,诗人自比为仙女萼绿华赠予金条脱的羊权和赠玉镜台给所爱的温峤。“虽得”、“终虚”两词表明虽两情通好,终究不能缔结姻盟。“曾省”句暗用巫山神女故事。在这样的节日里,女冠被目为神(仙)女是很自然的。诗人与所爱相遇有如楚王梦中会神女。闻雨而梦回,故云“惊眠闻雨过”。“不知”句暗用刘阮天台桃花山遇仙故事,“花开而偏嗟迷路”(冯浩语),是爱河有礁之叹。诗由两相爱慕却不能成婚,自然地归结到尾联空有青鸟传书而无良媒作合。可知诗人与那女冠的感情是真挚的。

《一片》是诗人热恋中渴望与伊人相会之作:

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杖俨云旗。天泉水暖龙吟细,露畹春多凤舞迟。榆荚散来星斗转,桂花寻去月轮移。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

诗的前四句写仙境,飞烟袅袅,云旗齐整,天泉暖水融融,露畹春色无边。但斗转月移,时光如驰,并不为人驻少时,自然过渡到希求及时相会的主旨。

李商隐与女冠那场秘密的恋情终于东窗事发,受到革出道门的处分,其《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沦谪千年别帝宸”道出了这一点。诗人对被逐出玉阳一事感到痛心不已,在诗中多次把自己下山入世说成学仙犯过被谪人寰:《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说“中迷鬼道乐,沈为下土民”;《同学彭道士参寥》说“莫羡仙家有上真,仙家暂谪亦千春”。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诗人对传说中“上清沦谪得归迟”的圣女大有天涯相识的亲切感[14],在圣女祠前感慨丛生,连赋三章,其中的《重过圣女祠》是用游仙体,有借圣女以寓身世的意味。至于诗人的恋人,则可能受到类似软禁的处分,其《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云:“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次句的“锁”字透露了其中的消息。“偷桃”用东方朔典,指恋爱;“窃药”用后羿妻嫦娥典,指学仙;“事难兼”则必为玉阳事发后产生的慨叹。“彩蟾”即《水天闲话旧事》中“月姊曾逢下彩蟾”之所指,微异者是一以月中仙女比情人,一以月中仙物比情人而已。这就再次证明,曾在“窃药”的同时与诗人有“偷桃”之举者是题中“宋华阳姊妹”中的一人,此人亦即《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中的宋真人。准此,商隐的名篇《嫦娥》就不视为泛言“从人间的相思别离之情,设想到天上神仙孤独凄凉之感”[15]。此诗中的嫦娥亦即“窃药”人正是那位“下彩蟾”与诗人相爱的“月姊”。次句写她彻夜难眠,末句写她夜夜无眠。她的孤独寂寞是咎由自取,此时应“悔”了吧?这种“悔”实是宋真人对自己行事不秘以致暴露的自责。诗人对她此时心情的悬想,表明了他对给所爱带来不幸的痛悔交加的心情。本诗为她孤独而悲伤,《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为她有伴赏月(应共三英同夜赏)而欣慰,都源于对她的强烈的爱。

诗人离开玉阳以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上了久无音讯的恋人。《曼倩词》当是记其事之作:“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陈贻焮先生认为是写诗人与女冠一见倾心的情事,窃以为未然。诗人的“瑶池归梦”是在被逐出玉阳后才做的。按东方朔本为岁星,堕世间18年事见《东方朔别传》,此为用本事,似不应解为诗人18岁后学仙。东方朔数偷王母蟠桃事见《博物志》,阿环乃上元夫人的侍女,是东方朔堕世前的旧识——此代指诗人在玉阳的旧识,“又窥”是写其偶然重逢。

李商隐与宋真人之恋,先是道门中热烈的“仙人之恋”,后遭干预以悲剧结局,演变成绝望的“仙凡之思”,其《圣女祠》诗云:“杏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迴楚国梦,心断汉宫巫。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诗人的“月姊”自从“归碧落”后,音讯久绝,自己如“寡鹄”、“羁凰”,迷于苍壑,滞于客途。当年“赤箫吹罢好相携”的愿望成了空想。诗末自责疯狂爱上她种下了苦果。他自己当时放纵感情,缺乏理智,简直是狂夫一个!全诗充满了天上人间、仙凡隔路(她仍在道门,而他已入世)、相会无期的绝望。

李商隐用游仙诗纪录了一生一遇的爱情。玉阳之恋因其秘密性和注定的悲剧性,诗人炽热的感情不能不抒又不能明言,因而诗情显得热烈而深婉。期望与失望、留恋与痛苦、执着与彷徨纷然交织在一起,动人心魂,耐人寻味。

的确,李商隐所爱之美、情爱之浓、结局之幻,都唯有一“仙”字方可当之。如上所述,借游仙写爱情不自商隐始,但在此前,其他诗人所写的或是他人之爱,如骆宾王是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白居易写李杨之恋;或是不负责任的爱,如元稹之写莺莺的爱。其内容的深情绵邈和表达的婉转曲折,使李商隐的爱情游仙诗成为这类诗歌的极品。

注释:

[1]钟嵘:《诗品》。

[2]见拙作《论仙与游仙诗》,《西北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

[3]李白:《飞龙引二首》其二。

[4]孟郊:《求仙曲》。

[5]葛洪:《抱朴子·内篇·释滞》。

[6]韩愈:《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

[7]白居易:《思旧诗》。

[8]曹植:《灵芝篇》。

[9]见拙作《中唐游仙诗的社会学阐释》,《东方丛刊》1996年第1辑。

[10]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

[11]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读〈莺莺传〉》:孙望《蜗叟杂稿·莺莺传事迹考》。

[12]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

[13]参见陈贻焮《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载《文史》1979年第6期。

[14]李商隐:《重过圣女祠》。

[15]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本篇“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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