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景观美学源流考_国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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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之美,古来共谈。”这是南朝名士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开宗明义的话。大自然之美,自大而观之,的确可推出水之美为代表。先人对山水的感知很早,《易》八经卦中,一卦为山(《艮》),两卦为水(《坎》、《兑》)。山,“止也”,静止不动;流运之水,“陷也”,有险情;泽中之水,“悦也”,使人见而喜悦。《诗》三百篇,题中见山的8首,见水的(包括水名如《江没》)有11首,诗句中涉及山水的则远不止此数。山与水,有的作为方位,有的仅示诗中人物所在的环境,多数作为“起兴”之用,似乎尚无欣赏山水美的明确意识,象言少男少女之美那样。直观描述的如“南山崔崔”、“太山岩岩”、“高山仰止”、“沔彼流水,其流汤汤”、“扬之水,白石皓皓”等等,只有《小雅·斯干》第一节前四句,虽然作“起兴”之用,也可作天然图画欣赏:

秩秩斯干(涧),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译成现代语便是:“流水清清小溪涧,林木幽幽终南山。绿竹苍翠好形胜,青松茂密满山峦。”(程俊英《诗经译注》)可看作一首独立的山水诗。什么时候人们才有山水之美的自觉审美意识呢?中国上古时代虽然有了自然美意识,山水美是自然美的一个重要部分,但是人们对山水的审美从“善的概念所含有的那种规定根据”的“合目性”,到“不依赖概念而具有普遍传达性的愉快”(注:康德语。见《判断力批判》第59页,商务印书馆1965。)的自由审美,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本文对此试作探索性考述。

一、“君子比德”——儒家山水观

对于以天地为本体的大自然界,“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给人的美感,儒家学者用“天文”一词概而言之。孔子对天地之大美怀着虔诚的情感不敢多言(“子不言性与天道”),对于大地上山河之美,孔子发表过两次议论,一次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大概是在黄河边上,孔子望着奔腾不息的河水,联想到时光、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都象流水一样不断地逝去,他似与古希腊哲人一样,悟到人不能在同一条流水中两次涉足。又一次是: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将山、水并提,可见当时孔子对山水之美已有所感,并将山、水当作了思想感情的对应物。他本人既是仁者,也是智者,流动的水能引发他日常快乐的情绪,而山的崇高静穆使他想得更远。虽然只有寥寥数句,透露了一个非常值得重视的审美倾向——移情于物,属思于物。有一次孔子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座谈,他让四位学生谈各自的抱负,有三位都争着谈自己从政做官后将如何如何,唯有曾皙在一旁独自鼓瑟,直到孔子催他发言,才说:我要讲的与他们三人不同。孔子说:“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于是曾皙说: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水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描述的是一幅春游景象,游泳、乘风、唱歌,在大自然中,身心自由地放松,尽情地欢乐。孔子听了之后,“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表明了孔子厌倦了官场紧张的政治生活,向往春光明媚的大自然中随心所欲的人生快乐。但还要看到,孔子将曾皙所表述的评价为人生一种最佳志向,是因为这种快乐正合于他“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仁爱社会的理想,如果理想实现了,就不必成年累月辛辛苦苦到处奔走了。曾皙的这番话,触动了他久藏心中向往美好生活的情感,也算是间接的触景生情吧。可能是他对自己的事业与理想的追求过于执着,所以对于外界触动他感情的东西,便立刻与理智发生对应的联系,如山对应于“仁”,水对应于“知”(智)。

后来的儒家学者,都非常敏锐地发现了孔子“乐山”、“乐水”有与思想感情的对应关系,缘于孔子自己没有多言,于是他们便各自结合自己的观感与思想进行阐释,在“仁”与“知”两个字上大做山和水的文章。先是孟子,继而是荀子,他们言“水”;到了西汉时期,董仲舒、刘向则就“乐山”、“乐水”作了全面的发挥。先看孟子之言: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

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于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孟子·离娄下》)

孟子阐释的重点在“不舍昼夜”,大河之水之所以长流不息,在于它有源有本,水源不竭,水量充足,所以才能亿万斯年不断地奔流到海;如果象七八月间天降大雨所集之水,一时可能造成洪水暴发,声势吓人,但是很快就闹腾腾地流走了,灌满了水的沟壑也不久就干涸。因此,无源之水只有暂时的声势,不是真实的有本之水。孟子之意是君子贵有本,学问有源,无本无源之学却先声夺人,“君子耻之”。孟子谈过后,似乎意犹未尽,又讲了一次: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则不达。(《孟子·尽心上》)

这次,孟子作了超然物外的发挥,说是如果见过大海,那一般的水就不足为道了,大海的真正荡人心魄之处,在于观它壮阔的波澜,它承受日月的照耀,金辉银光灿烂于宇宙(后来曹操有诗云:“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孟子思索更深的义理是:流水进入了大海,才能显得更为壮观;君子“志于道”,最后进入了“道”的境界,才算作完了他人生至美的文章。孟子不愧是一位杰出的智者,沿流水“不舍昼夜”而思索,升华了人的思想、精神境界!

荀子似乎没有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观水”的感想,而是引述孔子的联想: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

孔子曰:“夫水,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恍恍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荀子·宥坐》)

是否确为孔子原话?(注:这段文字还见于《大戴礼记·劝学》、《孔子家语·三恕》,因均成书于《荀子》之后,不足以为孔子原话之确证。)证之无据。这段话,理性思辨意味很重,将人的思想道德行为与水和自然文理一一进行比照,好象非善作长篇大论的荀子莫能道。他从水的自然形态竟然析出与“德”、“义”、“道”等九个观念对应的意象,不得不佩服他对水的观察之细,思考之深,与理性观念对应之当。其中有的是属科学的观察所得,如“主量必平”是用水作为衡量地之平与其他平面的标准(就是当今所谓“水平测量”),对应于“法”(道理、法则),又以水之清澈对应“善化”,以“万折也必东”对应人的志向,都比较贴切。若这些果是孔子说过的,为什么在《论语》中都被删掉了?原来,荀子如此表述,是运用他的“君子比德”说(《法行》篇以“玉”言“君子比德”),以人的品德与山水的品德相互比较,相互映发,且不论如此“比德”是否勉强,却实在表明了儒家学者已仔细观察了自然之物千姿百态之美,并将其作为政事、社会、人格之美的对应物、参照系。

到了汉代,“比德”说发展到了高峰。先是大儒董仲舒将荀子的表述加以补充发挥,冠以《山川颂》之题,见于其煌煌大著《春秋繁露》(卷十六);接着,西汉传《诗》四家之一的韩婴亦有大至相同的文字见于《韩诗外传》(卷三);西汉末刘向的《说苑·杂言》又出现了大同小异之说。刘向不照录荀子,发挥得最充分的则是专谈“仁者”、“智者”两段,基本源自董仲舒《山川颂》。因为刘向之文已昭示“大汉之文章”的“繁文缛采”,且引录于下以便与荀子之言对照:

“夫智者何以乐水也?”曰:“泉源溃溃,不释昼夜,其似力者;循理而行,不遗小间,其似持平者;动而下之,其似有礼者;赴千仞之壑而不疑,其似勇者;障防而清,其似知命者;不清以入,鲜洁而出,其似善化者;众人取乎品类,以正万物,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其似有德者;淑淑渊渊,深不可测,其似圣者;通润天地之间,国家以成:是知之所以乐水也。《诗》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乐水之谓也。”

“夫仁者何以乐山也?”曰:“夫山嶵,万民之所观仰。草木生焉,众物立焉,飞禽萃焉,走兽休焉,宝藏殖焉,奇夫息焉,育群物而不倦焉,四方并取而不限焉,出云风通气于天地之间,国家以成:是仁者所以乐山也。《诗》曰:‘太山岩岩,鲁侯是瞻’。乐山之谓也。”

刘向又在荀子“比德”的基础上,再度作了几近极至的发挥,“动而下之”被发挥为“礼”,“障防而清”被发挥为“知命”,“淑淑渊渊,深不可测”被发挥为“圣”,这样,“水”便成了仁、义、礼、智等等皆备的圣者完美的象征。“山”亦如是,“万民之所观仰”的山的种种表象都成了君王所具备的一切“政德”的象征。更高级的发挥是“国家以成”,成为朝廷的象征!最后他还引《诗·鲁颂》中《泮水》、《閟宫》诗句,突出“鲁侯”乐山乐水,将“知者”、“仁者”的美号奉献给君王。

我之所以将孔子原话、孟子、荀子与刘向的发挥全文照录,是为了理清一下儒家“自然”观的发展变化。应该说,孔子对山水之美有直观的感受,虽未直言其美但用一个“乐”字表示了山水“静”与“动”引起的愉悦之情,“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他是好、乐之后,仅用一个“寿”来表达带有知性的观感。孟子观水,从感性向理性提升,但提升后是人生哲理,有理趣。到荀子以水“比德”,推出了“法”、“正”、“察”、“善化”等理念,将观水纳入他“实践理性”的范畴,观水愈细致,发现水之“德”愈多,水的自然美感也就愈淡化。继之者刘向(还有他之前的董仲舒等汉代经学家),生活在功利主义盛行的汉代,人的一切言行都要以政教功利目的定位(包括《诗经》中的全部诗篇),于是“乐水”、“乐山”定位于“国家以成”。儒家学说发展了,儒家学者的审美感觉反而退化了!

二、“澄怀味象”——道、玄山水观

自然美的观念发源于道家,老子是其祖,而直接言山水之美的是庄子,而庄子却托孔子之口说出来:“山林与,泉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庄子》中直接描述的自然景物是大海,这就是《秋水》篇描述黄河之神“河伯”顺流东行“至于北海”,目睹“不见水端”的浩荡大海,感叹自己过去所见甚狭,所知甚少,因此向北海若求教。庄子借北海若之口,发表了对大海、对天地的气势滔滔的赞辞: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洩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小,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壘空之大泽手!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马体乎?……

对大海景观没有多少具体的描写,但可让我们感受到大海的壮美。庄子与孟子差不多是同时代的人,这篇观海的赞辞却比孟子“观于海者难为水”格局大得多!孟子局限于“圣人之门”而观,庄子却是放眼宇宙而观;庄子也把握了大海景观与个人思想观念的对应关系,但他是宏观的把握,这种宏观把握,作为个体的人的主观意志在宏观的宇宙间已经消失了,他的思想观念既不凌驾于大自然(如以“仁”之于山),也不肢解大自然(如荀子、刘向以种种观念与之对应),而是弥漫于大自然,与景观相互交融,难分彼此。庄子巧妙地以“北海若”为他的代言人,北海若从观自己既而反观自己在天地之间不过是“小石小木之在大山”,即使以“四海”之大,也不过是大湖巨泽中一块石头上的小孔穴。又放眼而观:中国之在海内,有如一粒粟米之在大仓;而万物之一的人,更是渺小如马体上的毫毛。“北海若”之观,实则庄子在“以物观物”,道家关于人之渺小、宇宙恢宏的观念意识(庄子已有明确的时间无限、空间无限的宇宙意识,见《让王》、《庚桑楚》等篇),都让庄子的化身“北海若”淋漓尽致地描述出来了。在这宏观描述中,人的主观意志找不到具体的对应物,功利之求更无插足之地。当然,庄子为表达他“以物观物”的自然观,不过偶尔运用了一次以物代言的形式,出人意外地准确地表现了道家对待自然景观的态度,因此,为后人对儒道两家自然观进行比较提供了一个视角。

天地自然景观有“大美”,是儒道两家的共识,不同之处,集中在他们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南朝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一文中第一段前后各两句,可启示我们尝试为之比较:

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

宗炳画论的思想背景是魏晋玄学,玄学以老、庄、《周易》为“三玄”,以王弼为代表的玄学,既崇老庄之道,也不弃孔孟之道。玄学内部曾发生过“圣人”有情无情之争,何晏认为,“圣人无喜怒哀乐之情”,据说“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王弼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通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充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转引自何劭《王弼传》)王弼语中,要注意“应物”和“不累于物”之义,生活在世界上,人人都要“应物”,与外界接触并与思想情意发生感应;“不累于物”则是不受外物之所累,不为物欲所驱使。宗炳语中,要注意“含道应物”与“澄怀味象”,前者既“含道”于胸,那是有主体之自觉意识,正如《易·坤》之“含章,可贞”。儒家的学者们时时刻刻都有一个“仁道”横亘于心,所以他们每于“应物”,便有他们以“仁”为核心的种种观念与之对应。后者所谓“澄怀”,即是胸怀澄明,是老子说的“虚其心”、“致虚极,守静笃”;所谓“味象”,即品味万物之象,所以道家学者“应物”只是品味其自然之趣,无个人主观意志施于其中,“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注:引老子语,见《老子》三章、十六章。),“以虚静观其反复”(王弼语)。

由此可以判断,宗炳说的“含道应物”与“澄怀味象”,虽然他不分高下(“圣人”与“贤者”也只是泛指),实质讲的是两种自然观,前者更多地表现于儒家,后者则主要表现于道家。将从孔子至刘向的自然观与庄子观海所表现自然观加以比照,儒、道两家不同之点是:

第一、儒家面对自然景物,主、客体之分明确,客体之象服从于主体的感觉,如山之“仁”,水之“知”,其实都是孔子的感觉,山之美与水之美被人的主观感思化出了另一种美,这就是后来王国维所说的:“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自然景观,转变为“人化的自然”。道家面对自然景物,则是“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不以主体自居,不赋予万物以人的意志、人的色彩;而人,不过是大自然中渺小的一分子,应物而观物,不过是“观其反复”而已,实质上,人与物之间主、客体的界线消失,人也已经自然化。庄子以“北海若”的眼睛观海观宇宙,就是“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注:王国维《人间词话·三》。)的典型之观。

第二、面对自然景观的主体意识越是明确,主观意志足以驾驭于客体,有意无意间都会产生“物为我役”的倾向,使我与物之间的对应关系不断向我倾斜,使物本身之美不断淡化。如前所述,山和水到了荀子和刘向那里,完全成了“比德”的道具,所谓“乐”,也不过是“乐”在山水可以成人之美。于是功利意识也不断扩大,最后至于“国家以成”。道家的自然观完全反于是,老子说“衣被万物而不为主”(三十四章),我不驱使物,也不受物的驱使;“应物不累于物”,不必以我之种种观念向物寻求对应关系而苦其心智。庄子观海,正体现了他“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他没有任何个人之理加于“北海若”而损害大海之美,而“万物之理”有他的“神明”在其中。

第三、就审美效果而言,庄子对大海之美的表述,没有多少细节的描绘,由万川而海,由海而天地之间,而中国,而人,空间不断变换又浑然一体,真可谓“汪洋辟阖,仪态万方”。从庄子的创作角度言,这就是“以神法道”,即以他主体之神与自然客体之神——“北海若”之神——汇合交融,而产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天下》篇中语)的美感效果。孔子与孟子眼中山、水、大海,可说是“以形媚道”,孟子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实言观水必须善观其道,他从“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而悟到“君子之于道也,不成章不达”,他对流水与海虽然只有寥寥几句的描述,尚有整体感而未失其“媚”。但是,到了荀子、刘向笔下,流水之美便被他们“比德”观念剪得支离破碎,实在很难拼合出完整的美感了。

孔子以山水作为思想感情的对应物,道家“无我”、“无为”、“无待”于自然之物,对中国艺术美学的形成和发展的影响是深广而恒久的。后来文学创作中的“以物寓情”、“寄情于物”、“以情写景”、“以景写情”、“情景交融”等等,可能从孔子“乐水”、“乐山”受到启发;而诗学理论中“妙造自然,伊谁与裁”、“俱道适往,着手成春”(《二十四诗品》中语),绘画理论中的“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注:引语见宋代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和清代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等等,则灵犀通于老、庄。

三、“山水有灵”——文艺家审美观

《诗·小雅·斯干》“起兴”之“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四句可作天然图画欣赏,但还不是真正的写景诗,钱钟书先生说:“窃谓《三百篇》有‘物色’而无景色,涉笔所及,止乎一草、一木、一水、一石,即侔色揣称,亦无以过《九章·桔颂》之‘绿叶素荣,曾枝剡棘;圆果搏兮,青黄杂糅’。”《诗》中写到“山”、“水”之处极多,可说皆是“古简无余词”。开始有意识地描写山水景物之美的文人,最早的是生活在山青水秀的南方的屈原和宋玉。《九歌》是南方楚地民歌,其《湘夫人》中有描述洞庭湖秋天景色的美妙诗句;“嫋嫋兮秋水,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描写自然景色,可能是受了民歌的影响。《九章·涉江》描写了他所到的湘西一带原始山林的景色: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九章·悲回风》描写了他想象中的有色有声山川之壮景:

凭昆仑以瞰雾兮,隐岷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洶洶。

以屈原当时的心境,这样的自然景色,实际上衬托流亡诗人心情的愁苦,还谈不上是对山水之美怡情悦目的欣赏。但这样的笔墨,如钱钟书先生所云:“皆开后世诗文写景法门,先秦绝无仅有。……《楚辞》始解以数物合布局面,类画家所谓结构。位置者,更上一关,由状物而写景。”(注:以上引钱钟书语,见《管锥编》第613页,中华书局1979。)

有屈原无意欣赏山水而状山水之景肇其端,宋玉的《高唐赋》问世(注:《高唐赋》是否为宋玉所作,至今无定论,暂依《文选》所标,但作为赋体文学早期之作,似乎问题不大。),山水之胜才正式在文人笔下出现,有意识地引起读者观众欣赏的兴趣。但在现实世界中,人人都能感觉的山水美,经过文人、画家的主观处理,要还原为不失自然之态较为纯净的美感山水,还需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为展示方便起见,从宋玉开始到南北朝的七、八百年间,姑且分为赋家山水、画家山水、诗文家山水三种类型和三个相互衔接的阶段。

赋家山水,《高唐赋》为其先声,而后以汉赋为主体。赋家竭力描述山水之美,主要为了取悦于观赏他们作品的特定读者,如《高唐》赋极写巫山长江之美,是为楚襄王描述其父梦会高唐神女而作环境铺垫,作者是否到过巫山巫峡实地观察过?令人怀疑。其“登岩而下望”、“中陂遥望”、“登高远望”、“仰视山巅”的描写,似聚天下山水胜景如一处,实多想象夸张之辞,以收到惊心动魄的效果,欲把楚襄王引入一个神话般的境地。后来,司马相如用同样手法写《子虚赋》和《上林赋》,前赋以楚子虚向齐王夸耀楚国九百里云梦之广阔富饶,高山之险峻,江河之奔涌,皆从大处下笔;后赋亦是描写帝王花园上林苑之巨丽,描写苑中之水曰:“丹水更其南,紫渊经其北。终始灞滻,出入泾渭。邦镐潦谲,纡余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纷流,相背而异态……”如此描写苑内之水,显然大而无当,不过是投合汉武帝奢侈好大的心理而为之。汉代的大赋,几乎都如班固《两都赋序》中所说的,文人们“朝夕论思,日月献纳”,是为本朝帝王“润色鸿业”,以体现“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的治世功德,虽然他们竭力夸饰山水之美,但既缺乏独特的观赏角度,也失去了山水不同的具象之美,最后弄成不过是“陈其形势产品”(注:钱钟书《管锥编》第1037页,中华书局1979。)。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指出五位汉赋大家描写日月出入景象之雷同:“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濛汜。’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如此雷同现象的产生,其根本原因是他们的头脑中只有观念性的日月出入,无各人眼中日月升落的具体而明晰的壮丽景象,因此所表现的必然会有共性而无个性,显得抽象而空泛。

画家山水,有文献可稽的是自魏晋开始。中国的绘画,早期主要是人物画,人物画论在《淮南子》中就出现了(“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东晋顾恺之是著名人物画家(留下了“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等重要的人物画论),也画山水,存世的《画云台山记》可资为证,据《世说新语·言语》记载,有一次他出游会稽回来,人问“山川之美”,他说:“千岩競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画家眼中的山水,肯定不再是赋家笔下的观念性山水。《画云台山记》讲如何画一座具体的山,怎样构图,怎样布色,虽然画中有道教的天师和弟子们如何在山中布道,构图布色要符合道教观念,但毕竟画的是云台山。山势“婉壇如龙”,山的不同方向景物各有特点,请看“中段东面”一段:“高骊绝萼,西通云台以表路。路左阙峰,以岩为根。根下空绝,并诸石重势,岩相承,以合临东涧。其西,石泉又见,乃因绝际作通岡伏流潜降。小复东出,下磵为石濑,沦没于渊。”山水之势多么复杂,画家观察多么细致,他还说,下笔之后,“欲使自然为图”。继顾恺之之后,南朝山水画蓬勃兴起,虽然我们看不到当时的作品,但读他们留下的画论,可知从东晋到南朝的画家对山水已进入了真实的审美阶段。前节已提到的宗炳《画山水序》,是中国绘画史中第一篇从理论上阐述山水画创作的专论,对画家的创作心态与山水美的本质,都有较深入的阐述,因此也极有美学价值。文章开始提到“圣者”、“贤者”,接着就是一句开宗明义的话:

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

山与水各有形有质,不必多说,山之高耸向天,水之奔流“不舍昼夜”,犹如人一样有生命,有精神,有灵气,千姿百态的形体中,蕴含着使人遐想的无尽意趣。“趣灵”(“趣”亦作“趋”,旨趣)二字,点出了山水景物的美感品质,这显然不同于荀子、刘向将水“赴千仞之壑而不疑”而表象地与人“比德”。宗炳经过对山水的长期观察而心领神会,接着叙述他到各地名山大川写生作画的感受:

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跕石门之流。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

前已提到,宗炳画论思想的背景是玄学,此处提到的“理”,实是老庄的自然之理,而作为画家,身在山水之中,眼见山水之美,手画山水之态,只要能表现出山水“自然之势”,“理”也就在其中了。绘画这种艺术形式,只凭线条色彩表现有形之象,即使画家有理念在心,在画幅上也不会留下显露之迹,因而绘画有超越语言和文字的功能,再加上画家是面对具体的山水,那种纯粹的观念化山水,便不可能在画家笔下出现。宗炳下面这段话,正好说明这个道理:

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同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

老庄所言自然之理,正好启发画家去感悟山水景物之“神”,“应目会心”去把握其内在的灵魂与生气,感其“神”便是得“理”,“神”与“理”都在山水的“自然之势”中,“妙写”其形神,“理”便如随形之影。宗炳终于将庄子说的“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庄子·天下》),付诸于绘画艺术实践之中。山水之美,转化为笔下图画之美,宗炳视为至高的审美享受:

圣贤瑛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宗炳提到山水“自然之势”,又多次提及与“形”相对的“神”,表明当时的艺术家对山水之美,已经是不只用眼睛而是以心灵去感受。年龄小于他与他同时代的画家王微,在《叙画》一文中,也以绘画“竟求容势”为审美取向,作山水之画。不能是“案城域,辨方洲,标镇阜,划侵流”(赋家描述山水正是如此),画家要开心目而见山水之“灵”,“灵亡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画家以自己的心去沟通山水之“灵”,以自己的生命拟山水之生命,山水就在画幅之上活了:“眉额颊辅,若晏笑焉;孤岩郁秀,若吐云焉;横变纵化,故动生焉;前矩后方,而灵出焉。”或许正是画家对于山水美的重新发现,又在山水画创作实践中艺术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于是促使社会上各色人等对山水美的欣赏水平大大提高,诗文家山水也应运而至。

诗文家山水,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有一说: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所说“文咏”,也有文与诗之意,但主要是诗。其实,散文描写山水之美,实早于诗,在东晋时代就出现名篇,那就是王羲之《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云云,千古脍炙人口。钱钟书先生说,文人摆脱以山水“喻诸心性德行”或仅以山水作为“失意时不得已之慰藉”,而纯粹是“游心赏目”、“玩物审美”,当以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四《江水》引袁崧《宜都记》一节“足供标识”:

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其迭崿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词叙。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

袁崧于三峡中山水,进入忘我忘情(不因水疾而惧)的审美境界,他“欣得”山水之“奇观”,山水则“当惊”有他这样的“知己”。“山水有灵”,由他首先道出,钱钟书先生郑重写道:“游目赏心之致,前人抒写未曾。”(注:钱钟书《管锥编》第1037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这就是说诗文家对于山水的审美自觉,实由袁崧始!

如此说来,散文无意间成了山水审美的先锋,“六法中山水一门于晋宋间应运突起,正亦斯情之流露,操异术而发兴同者。”原来,宗炳《画山水序》中说山水“质而有趋灵者”,也是本袁崧语而来。诗写山水之美,只能算是后来者了。诗之所以晚来一步,是因为东晋盛行的玄学引它走了一段偏途。应该说,玄学家将山水题材推向绘画、诗、文领域,有积极的贡献,功不可没。东晋玄学家孙绰提出“以玄对山水”的命题,创作了著名的《游天台山赋》,亦作玄言山水诗。但是,文字作品不同于绘画,如果有理念横亘在心,便会顽强地表现出来干扰审美之情。他这篇自诩“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注:见《世说新语·文学》记孙绰对范荣期语。)的得意之作,正如王元化先生所批评的:“作者出发点完全是在把四明天台视为‘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的圣地”,描绘景物是从“虔诚顶礼的心境出发,作者处处流露了玄胜之谈”,由此便失去了“清丽自然”的美感(注:《〈文心雕龙·明诗〉篇山水诗兴起柬释》,见《山水与美学》33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玄学家们也大写玄言山水诗,但却是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所说的:“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殊,遒丽之辞,莫闻焉尔。”钟嵘在《诗品》更尖锐地批评:“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到了宋初,谢灵运出现了。谢灵运正是在玄学家们好写山水反而败坏了山水自然之趣时,走上了诗坛。他生性酷爱自然美景,喜作山水之游,今浙东一带的佳山胜水,处处留下他的足迹。他的山水诗,虽然篇中也时有玄谈式的议论,但与所描写的山水景物不胶结在一起,他往往是先把景色描绘出来,以先声夺人的美感引人注目,试举《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为例: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辉。清辉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冥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掩东扉。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描写从山到湖的一路景观,从早到晚景色的变化,山中之“林”、天空之“云”、湖中之“荷”、田野之“蒲稗”,一一入画,一句“山水含清辉”就使人留连忘返。熟读唐代王维、孟浩然等诗人的山水诗,对此诗后四句会感到是累赘,好在对前面描写的景物已无多少干扰。中国山水诗第一批传世名句,都出自谢灵运笔下,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夜宿石门》)等等。如此清新亮丽的诗句,与他同时代的诗人鲍照对之赞赏有加:“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隔了两个朝代的梁简文帝萧纲亦说:“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钟嵘在《诗品》中列谢诗于上品,说:“尚巧似,逸荡过之。”、“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无外遗物。……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注:以上引评谢诗语,均据陈延杰《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山水终于通过谢灵运之笔,更添迷人魅力;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位真正的山水诗人的桂冠,落到了他的头上!我们也发现,谢灵运夹杂诗中或附于诗尾那些议论之句,有的表达了他对山水美的认识,有一定的理论意义,说“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物”指世俗物欲、权欲,如果不用心于此,就能静赏山水之美;后句则与宗炳所说“应会感神,神超理得”之意同。《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亦有“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的妙句,最后四句是:

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所得遣。

只凭着自己的感情去观赏山水之美,那些“仁”、“智”、“道”、“德”等等概念于山水本是含糊不清的,谁还费心去分辨?面对山水佳景遗弃世俗功利之虑,便能悟到排遣人世一切烦恼之法。这也是对玄学的远离。这四句诗已触及现代美学中才有的“审美注意”的命题。限于篇幅,本文不展开论述。

诗家山水从谢灵运开始,与画家山水相互辉映于中国自然山水间。南朝涌现出鲍照、谢朓、王籍等大批山水诗人,山水散文在陶宏景、吴均、郦道元等笔下,继袁崧之后亦佳作迭出(如《答谢中书书》、《与宋元思书》等),乃至赋体作品中的山水也出现了新面貌(如庾信的《小园赋》等)。

地球诞生以来就有的山和水,人们终于突破了头脑中种种障碍而“情用赏为美”,在诗文绘画中又有再度的审美创造;中国的山水美学经历了漫长的发育期,终于成型了,走向成熟了。南北朝之后而唐、而宋、而今,山水艺术有更大的辉煌!山水之“趣灵”更坦然毕现于人们面前,以至人们在观赏自然山水时常说:“美如诗”、“美如画”。

2002年6月13日

写于榕城花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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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景观美学源流考_国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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