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每一个孩子生来都本应是一个天使。纵然他们会调皮，叛逆，做出种种让我们感到头疼的事情。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们只是被生活压坏了，没有一块完备的田野帮助他们那颗天使的种子生根发芽。
山区的孩子犹是如此。
我在这所山区的小学教书，也二十多年了。我大抵能够说自己见过了百态，看到很多“风景”，遇上了太多被生活藏住天使灵魂的孩子。
当然，一提起山区的孩子，这个国家的人们一瞬间可以想起那么多形容词——留守儿童，缺乏关爱，经济条件差，接触不到好的资源。当年希望工程那张“我要读书”的照片感动了无数人，那双白净的眸子真的很有力量，以至于一时间让人们觉得，山区的孩子们差的只是教室而已。好像我们多建学校和教室，给他们买书本，送他们文具和衣物，他们就可以一心地好好念书，携着社会的期望十年寒窗，然后老派地考上名牌大学改变人生，从此和城市的孩子一样。
我们这群山区孩子的老师，真的很谢谢这样的社会。因为我们必须要承认，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急切需要的，也是孩子们急切需要的。
但是我又必须要讲，山区的孩子，差的从来不只是教室和书本。以及，山区的孩子，永远也没办法和城市的孩子一样，即使他们都一样好好念书，即使他们都一样进入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但是山区的孩子永远没办法和城市的孩子一样。
我慢慢讲。
带过一个学生，我们就叫他小A吧。小A的家庭是那种十分典型的留守家庭，父母打工，孩子在家。小A由爷爷奶奶照顾，二老都是六十多岁，爷爷当年读书读到二年级，奶奶不识一字。
小A有一点天资，教分式的时候学得很快，我表扬过他几次。由于这孩子平时默不作声，上课下课总是有着典型留守学生的那种沉默，我和他的交流也并没有很多。后来一次测验，小A的数学成绩断崖式下滑了。我把他找来聊天，讲了半天一直唯唯诺诺，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成绩一下子差成这样。教学生涯里，每天都是这样的例子，小学生对老师总是充满着莫大的敬畏，每次找孩子们聊天，他们都会有极大的心理压力，总担心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老师要严厉地惩罚自己了。
我让小A回去了，一个人想着可能有哪些原因。
后来了解到，不久前的六一儿童节，小A被选上班级舞蹈节目。这是他小学以来第一次参加演出。小A十分高兴，借了班主任的手机给他父亲打电话，问他们可不可以回来看自己跳舞，就一个上午的时间。他父亲答应了，说是六一当天会和母亲一起回来帮他拍照片。然而汇演当天，一直到所有人的节目都表演完，小A也没找到自己的父母。
那天同学们说，小A哭了一晚上。
我给小A的父亲打了个电话，给他说了小A的情况。电话那头是沉重的叹息。
小A父亲说，他和小A的母亲都已经买好票了，但是临出发前两天，工地上突然来了上面部门派下来的工程监理。工地上所有人都不准离开，如果谁要走就扣掉三个月工资。
“我们真的没办法，你知道的，向老师，我们一年就能做个七八个月工，一下子扣三个月，半年的活就白干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因为他的父亲确实没有守住自己的承诺，在孩子看来，我们从小教他到大的——信守承诺是做人的基本准则——被他最至亲的人打破了。说大一些，是一次世界观崩塌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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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的父亲真的能够不管不顾，义无反顾地赶赴约定吗？我知道也是不能的。小A的家庭不可能允许他父亲半年的工钱泡汤，在现实面前，农村的家庭最先看见的是生存。他们注定太难成为曾子，半年工钱也远比一头猪有分量。
这就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山区孩子面临的生活，谁也没办法帮助他们。孩子固然知道父亲需要挣钱养家，但父亲违约是一个多么简单又显然的事情；父亲也不是只会挣钱不管孩子的父亲，要不然他也不会答应孩子回来。只是，我们都知道，世上没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双全法。
后来我从学校负责给当天活动录像的老师那里要了一个光盘，送给小A。
我说，“大人也会有犯错的时候，你的父亲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他也会有很多时候做的不好。要不然我们试着大度一次，也原谅一下他们犯的错。这个光盘送给你，下次等你父亲回来的时候，你再请他看一次你的表演？”
那天小A说完谢谢老师之后，没有像孩子们一贯做的那样，敬一个十分不标准的少先队礼，而是认认真真给我鞠了一躬。
那天等小A走了，我一个人在办公桌前坐了很久。因为我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我和先生都是教师，从孩子念小学起，就没去给他开过班会。一方面由于工作，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拉不下自己的面子，孩子的老师都是熟人，去了好像会让大家都有些尴尬。更何况好些时候孩子就在自己班上，一边当老师，一边当家长，两种身份的切换会让自己不太自在。后来孩子上了高中，才去给他开了第一次家长会。现在想想，那大概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堆家长中间吧。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即使要和他聊这件事，我大抵也只能说一声——
“你要不要也大度着，原谅一下？”
人之初，我是相信本善的。孩子们固然天然淳朴，但总会有太多太多每天发生的事情，阻碍他一路顺风地长成他本该成为的天使。小A是一个个例，因为没有人和他完全一样。但是小A又是普遍的，因为每个人都会和他相似。
教育永远分为两个部分，教指教书，育指育人。我知道，后者比前者辛苦得多得多，你得花更多时间和精力，以及你每次只能帮一个人。四十分钟的一堂课，你可以给几十个孩子一个新的知识点，但四十分钟你可能都没办法打开一个孩子的心扉。
吃力不讨好总是有的，但成就感亦是会有的。
我待得年头不短了，看过的“风景”也有许多。大部分是我没办法做出一点帮助的，他们的故事比起小A要复杂得多，他们自我封闭的程度，亦比小A要严重地多。
可是我们这份职业的意义不就是这样吗，我们育人，并不意味着挑好苗子培养。歪一点的，差一点的，我们都要尽力掰正。毕竟，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少帮助一个，世界上就少了一位天使。
但是一定要记住了，就像小A的父亲会犯错一样，教师也会犯错的。每一次伸出援手，都请你认真再认真地考虑一下，你有没有深思熟虑过，你有没有想清可能会有的所有后果，你是不是只是一时间热血上头。如果你没有把握，那么请你也去寻求一些帮助，毕竟你的所有决定和行为都可能会对孩子有一生的影响。
我们是帮着孩子剪去成长路上的荆棘和杂草的人，可不能因为手上有这样一把大剪刀，就随意挥舞，因为你也有那个能力伤到孩子。
如果你可以帮助孩子找到他的那份天使的灵魂，我提前在这给你说声谢谢。
继社会帮助孩子们找到教室，书本，文具之后，我们再一起努力，帮助他们找到本属于自己的那颗，纯粹，洁净，通透晶莹的，天使的灵魂。
我在这邀请你！
论文作者:向启桃
论文发表刊物:《教育学文摘》2020年1月1期
论文发表时间:20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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