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一词的语义分别作了补充_浙江方言论文

“打”字的语义分别再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义论文,别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任何一种语言构成一个历史时期的词汇系统的主要成分毕竟是那个时期中使用得较多的常用词。王力先生在《新训诂学》中认为:“无论怎样‘俗’的一个字,只要它在社会上占了势力,也值得我们追求它的历史。”[1](页321)近年来常用词的研究正日益受到学术界的重视,“打”是汉语中使用非常广泛的一个常用词,自1926年刘半农先生发表《打雅》,陈望道、俞敏、胡明扬、符淮清、刘瑞明、徐通锵、曹先擢诸先生相继作有探讨,笔者亦曾对曹先生《“打”字的语义分析》一文所缺“打”的介词义作有续补,本文拟从形、音、义、结构诸方面再就“打”的衍变递嬗略作考察以求教于方家。

一、“打”的字形

打,今本《说文》不载,北宋徐铉校定《说文》,新附的手部十三个字中有此字,云:“打,击也。从手,丁声。都挺切。”胡明扬先生《说“打”》一文说:“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六曾引《说文》释‘捶打’之‘打’,曰‘以杖击之也’。那末,原本《说文》也许有‘打’字。”[2]莫友芝《仿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亦云:“《一切经音义》(六)‘打,音顶’,引《说文》‘以杖击之也’。本书《手部》无‘打’,或是‘朾’下‘一曰’之义,为各本所遗。”梁光华先生《唐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注评》一书指出莫氏所说,“唐本及他本迄今未见,姑存之,有俟通者裁之”[3](页245)。检玄应《一切经音义》原文为“之蕊反,下音顶。”《说文》:“以杖击也。”(注:玄应《一切经音义》今传本主要为碛砂藏、赵城藏、丽藏本等释藏本和庄炘、钱坫等校刻本,各本及慧琳所转录部分皆略有不同,大致形成碛砂藏和丽藏本两大系列,详参拙文《玄应音义各本异同考》,《文史》2004年第4期。本文据丽藏本(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影印出版),参以赵城藏、碛砂藏、永乐南藏、宛委别藏、海山仙馆丛书本、敦煌写卷和日本石山寺、七寺、金刚寺、西方寺等写卷本及《慧琳音义》所转录部分校补。下简称《玄应音义》。此为玄应释《妙法莲华经》第一卷中“捶打”的释文,“以杖击也”,碛砂藏为“以杖击之也”,高丽藏与今本《说文》同。)考《说文》:“捶,以杖击也。”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十一释《大宝积经》卷二和卷十六《佛刹经》中卷及转录详定窥基所释《妙法莲花经》中“捶打”之“打”引《说文》亦皆为“捶,以杖击也”(注:本文所据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狮谷白莲社藏版《正续一切经音义》本,并以频伽精舍本和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参校。下简称《慧琳音义》。参拙文《慧琳一切经音义评述》,《上海师大学报》1989年第3期;《慧琳一切经音义各本异文考》,《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玄应引《说文》所释似为“捶打”之“捶”字(注: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卷九释《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第十卷中“卷打”之“打”引《说文》云“以杖击也”,似为误引,抑或所据为其时所传《说文》别本,谨录以备考。)。

考《慧琳音义》卷三释《大般若经》第三百三十七卷中“捶打”的“打”字云:“《说文》阙也。”而卷八释该经第五百六十六卷中“挝打”的“打”字时又引“《说文》:‘从手丁声也’”。卷十六释《大方广三戒经》卷中“挝打”的“打”字时引《说文》云:“击也,掊也,从手丁声。”又卷九十三释《续高僧传》第十二卷中“打刹”的“打”字时引《说文》云:“打,撞也。”慧琳释“打”字数引《说文》,而引文都不尽相同,可能是他凭记忆所及随手引用而以他书所释误为《说文》所释(注:如慧琳释《大宝积经》第十六卷“打治”云:“打,吴音为顶,今不取。《集训》音德冷反。《广雅》:‘打,击也。’《埤苍》:‘掊也。’白降反。《古今正字》云从手从丁声也。”其所引《埤苍》释“打”为“掊也”,《古今正字》为“从手从丁声也”。丁福保《正续一切经音义提要》指出慧琳释《大方广三戒经》卷中“挝打”的“打”字所引《说文》云“击、掊”二义,“出《广雅》,非《说文》也”。),也可能唐时流传的《说文》已载有“打”字,慧琳在编纂佛经音义时先后使用了不同版本的《说文》。其所引“打,撞也”,今本《说文》为:“朾,橦也。从木,丁声。”考今存《说文》最早版本唐写本木部残卷为:“朾,撞也。从木,丁声。亭。”《玄应音义》卷三释《放光般若经》第十五卷“牢敞”之“敞”引《通俗文》云:“撞出曰打。”(注:撞,金藏和高丽藏本为“橦”。)打,《慧琳音义》卷九转录玄应所释此文为“朾”。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撞从手,各本误从木从禾,今正。《通俗文》曰:‘撞出曰朾。’丈鞭、丈茎二切,与《说文》合,谓以此物撞彼物使出也。《三苍》作敞,《周礼·职金》注作揨,他书作敞作,实一字也。”莫友芝《仿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云:“‘撞也’,二徐及他引皆作‘橦也’。橦训‘帐极’,非次。段玉裁注亦改‘撞’。”“《类篇》:‘朾,楔也。’亦即段说‘以此物撞出彼物’之义,黔蜀间呼撞出物曰枨,或呼如挺,或呼如顶,皆宜用‘朾’字。”考《玄应音义》卷八释《月光童子经》“相”之“”云:“古文敞、、楟三形,今作朾(注:朾,碛砂藏、永乐南藏误作“楟”,此据高丽藏本。)同。丈衡反,谓触也。”楟,义为山梨,似为“揨”之误。《广雅·释诂一》:“揨,刺也。”王念孙疏证:“楟者,《说文》:‘朾,撞也。’打与揨同。”《广韵·耕韵》:“揨,撞也,触也。”莫友芝说黔蜀间呼撞出物曰枨,亦即《类篇》所说“楔”义,《玄应音义》卷十释《大庄严经论》第十一卷中“樘触”云:“枨触,又嫽触亦作敞。”考南朝宋谢惠连《祭古冢文》云:“刻木为人,长三尺,可有二十余头。初开见,悉是人形,以物枨拨之,应手灰灭。”李善注云:“《说文》曰:‘枨,杖也。’宅庚切。然南人以物触物为枨也。”[4]敞、、揨、枨与朾皆有“以此物撞彼物”的“撞触”义。

据胡明扬先生《说“打”》一文说,现存文献中最早出现“打”字的是东汉王延寿《梦赋》中的“撞纵目,打三颅”。《玄应音义》引《苍颉篇》有“椎,打物也”,如果这条逸文可信,“打”字早在秦代就出现了,但是我们很难肯定这一点。考《玄应音义》卷二释《大般涅槃经》第一卷中“金椎”引《苍颉篇》:“椎,打物也。”又卷二十二释《瑜伽师地论》第四卷中“椎棒”引《苍颉篇》:“椎用打物者也。”第二十五卷中“耐椎”引《三苍》:“椎,打也。”又考《慧琳音义》卷三十五释《一字顶轮王经》第一卷中“打扑”引《苍颉篇》:“轻打也。”很可能玄应和慧琳所见《苍颉篇》中已有“打”字。据林巽培先生《从汉简苍颉篇论汉志急就正字问题》一文,阜阳出土的汉简《苍颉篇》中有“朾”字[5],钮树玉《说文新附考》认为:“《博雅》‘打’训击又训棓,《玉篇》无‘打’字,《广韵》上声四十一‘打’都挺切,击也,又都冷切。按《说文》‘打’训橦,次在‘椓’下。‘椓’训击,则‘打’义亦相类,《说文》次序率如此,则‘打’即‘朾’之俗字矣。”段玉裁指出:“朾之字,俗作打,音德冷、都挺二切,近代读德下切,而无语不用此字矣。”丁福保《正续一切经音义提要》亦说《说文》“朾”训“撞也”,与《慧琳音义》卷九十三释《续高僧传》第十二卷中“打刹”的“打”字时引《说文》“打,撞也”相符,“惟隶变以手旁易木旁耳”。胡明扬先生《说“打”》一文说:“要承认写法不同的两个字是同一个字的异文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形虽异而音、义却并同。”“如果音、义并异,那末就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字,偶而的笔误只能算作笔误。在现存的宋以前的字书和韵书中,‘朾’和‘打’是两个字,不仅字形不同,字音和字义也不同。”“‘打’从手,‘朾’从木;‘打’属端母,‘朾’属澄母或知母;‘打’是‘击也’,‘朾’是‘伐木声也’,‘橦也’。”诚如胡先生所论,“朾”与“打”是两个字,然而古无舌上音,“朾”从“丁”谐声。丁,《广韵》一为当经切,端母青韵,一为中茎切,知母耕韵,上古则为端母。唐写本木部残卷注“朾”音“亭”,“亭”《广韵》为特定切,定母青韵。“朾”与“打”两字音无大异。“朾”训“橦”,与敞、、揨、枨皆有“以此物撞彼物”的“撞触”义;“打”训“击”,亦有“撞触”义,“朾”与“打”两字义亦无大异。正如马忠先生《“打”字的过去和现在》一文所说:“古时从木旁的字,现在多讹变作从手。如《说文》木部‘枪,歫也。一曰:枪,攘也。’是枪即今之抢字。又‘椄,续木也’,段注云:‘接之言椄也,今接行而椄废。’是椄即今之接字。盖以枪攘接木必用手,故遂讹变作从手。朾字变为打,原因亦当如此。”[6](注: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云:“予尝考《释文》云:‘丁者,当也。’‘打’字从手、从丁,以手当其事者也,触事谓之打,于义亦无嫌矣。”)我们认为“撞触”义最初由“朾”表示,从木会意,同义的字尚有敞、、揨、枨,“打”至迟在汉代已在语言中使用,从扌会意,表“击”义。由于木与扌的笔误,“打”渐包容了“朾”的“撞触”义,大约在唐代“打”已由笔误而成为“朾”的俗字,最终取代了“朾”,玄应、慧琳等撰写佛经音义引用当时所见《苍颉篇》和《说文》等字书时往往将“朾”写成“打”,故徐铉校定《说文》新附了“打”,以明“朾”与“打”之异。

二、“打”的字音

“打”在唐宋时渐由阳声韵演变为阴声韵,欧阳修《归田录》卷二云:“今世俗言语之讹,而举世君子小人皆同其缪者,惟‘打’字耳(打,丁雅反)。”“其义主考击之打自音谪(疑当作滴)耿,以字学言之,打字从手,从丁,丁又击物之声,故音‘谪耿’为是,不知因何转为‘丁雅’也。”戴侗《六书故》云:“打,都挺、都冷二切。又都加切。击也。”黄公绍《古今韵会》和熊忠《古今韵会举要》为“都瓦切”,周德清《中原音韵》为都马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朾之字,俗作打。音德冷、都挺二切,近代读德下切,而无语不用此字矣。”莫友芝《仿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云:“今则都雅切,几于无语不用,而‘朾’且废。”“打”读为阴声韵最早见于唐代。据《全唐诗》卷八七八载《打麦谣》云:“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诗中“打”、“也”押韵,诗后有注云:“元和九年六月三日,盗杀宰相武元衡。先是,长安中有此谣。”钟明立先生《普通话“打”字的读音探源》一文认为“唐代后期长安方言口语中‘打’字大概有读‘麻蛇’韵一音”[7]。“打”何以会由阳声韵演变为阴声韵?学术界对此作有不少探讨。胡明扬先生《说“打”》一文说,打“在《切韵》音系中是一个端母阳声字,上声或去声。但是最晚在北宋至少在北方已读为阴声韵字。现代各方言中‘打’大多是上声。各方言‘打’的声母与《切韵》合,属端母。可是‘打’的韵母在方言中有分歧。吴方言是一系,阳声韵,合乎‘德冷反’;官话区,粤方言,客家方言是另一系,阴声韵,合乎‘丁雅切’”。胡先生指出:“同一‘梗’韵的字即使到今天也没有从阳声韵转为阴声韵,惟独‘打’字例外,不例外的只是吴声。如果我们再考虑到粤方言和客家方言,这两个方言一般比其他方言更能反映《切韵》音系,而这两个方言的‘打’却又偏偏读阴声韵而不读阳声韵,那末我们就不免要怀疑《切韵》在‘打’字的音读上是不是采用了吴音。‘打’是一个不见于经传,因而没有传统反切的字,采用吴音的可能性不能说绝对没有。”认为:“‘打’的资历也许很深。相当于汉语‘打’的古藏语是rdug,今卓尼藏语是du,道孚藏语是rdog,凉山彝语是ndu,核桃箐村彝语是tε,傈僳语是d,壮语是ta或tk。这里面也好像有阳声韵,阴声韵两系。”考《玄应音义》释“打”云:打,音顶。(卷六释《妙法莲花经》第一卷“捶打”)

《慧琳音义》释“打”云:

德梗反。《广雅》:“打,击也。”《埤苍》:“棓也。”《古今正字》从手丁声也。江外音丁挺反。(卷三释《大般若经》第三百三十七卷捶打)

德耿反。《广雅》打亦击。《埤苍》棓也。棓音庞巷反。《说文》从手丁声也。陆法言云都挺反。吴音。(卷八释《大般若经》第五百六十六卷挝打)

德冷反。《广雅》:“打,击也。”《埤苍》云:“打,棓也。”从手丁声也。今江外吴地见音为顶,今不取。(卷十一释《大宝积经》第二卷捶打)

徒丁反。(卷九十三释《续高僧传》第十二卷打刹)

吴音顶。又都挺反。今取秦音得耿反。(卷二十七转录详定窥基所释《妙法莲花经》捶打)希麟《续一切经音义》释“打”云:

《切韵》都挺反,击也;秦音得耿反。(卷九释《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第十卷卷打)又考《切三》云:朾,中茎反;打,一读为上声梗韵德冷反,一读为上声迥韵都定反。《广韵》云:朾,中茎切和宅耕切;打,德冷切和都挺切。由此可知表“击”义的“打”最初可能为方言,与“朾”音近,由于木与扌的笔误,“打”取代“朾”后进入通语,迭置了“朾”的音切。隋唐时虽尚能区分,但似已混同而不再强作别异,故陆法言作《切韵》并收两切,慧琳为佛经作音义则每每指出其方言读音的不同。据慧琳所释,“打”音为顶是江外吴音(注:日本学者六角恒广《日本中国语教育史研究》(1992)一书说,江户时代(1603-1867)的中国语被称作“唐话”,学习者主要是那些负责来日唐船的翻译和贸易事务的唐通事(1604年设置的官职)。书中摘引唐通事子弟练习唐话的教科书《小孩子》中说道:“打起唐话来,凭你对什么人讲,也通得了,苏州、宁波、杭州、扬州、绍兴、云南、浙江、湖州这等的外江人,是不消说,对那福州人、漳州人讲,也是相通的了。他们都晓得外江说话,况且我教导你的是官话了,官话是通天下,中华十三省,都通的。”),又据沈括《梦溪补笔谈》卷一云:“打字音丁梗反,罢字音部买反,皆吴音也。”今吴方言的苏州活“打”读,“打”读在苏州话中属于白读系统,“打”的阴声韵很可能受方言的影响由文白异读迭置演变而来。慧琳力主不取吴音,可见其时文白异读竞争中方言的影响。“打”的“都定反”一音在今关中方言中也有保留,据景尔强先生《关中方言词语汇释》一书云:“打dǎ,击义。这是现代汉语中尽人皆知的音义,但在关中方言词中有时却读‘ding(定)’意思不变。如说‘他被人打了一顿’、‘他不讲理,拿住打’等等。”[8]

徐通锵先生《文白异读和语言史的研究》一文说:“‘打’原属梗二,德冷切,按规律现在应该读,与‘猛’、‘冷’、‘省’、‘彭’等字同韵,但现在读ta,与麻二的读音相同。”“‘打’的ta这类零散的读音在语言史的研究中应该进行很好的研究,因为它是文白异读留存下来的残迹,或者说是文读形式调整了方言的发展方向而留下来的痕迹,隐含着语言演变的一些特殊规律。”“文白异读是方言间相互影响的产物,权威方言凭借使用它的言浯社团在经济、政治、文化上的优势地位而不断地向其他地区进行横向(空间)的波浪式扩散,从而使音系的结构要素(声、韵、调)渗入其他方言区,产生文白异读,形成不同系统的同源音类的迭置。”文白异读的迭置是一种竞争性的演变,由空间上的扩散转化为时间上的演变。把“打”ta看成音系中残存的白读,那是根据语音规律确定的。“曾一和梗二两摄的舒声韵,北京话除‘打’字外已经合流,都读”“两摄的入声韵有文白异读,文读德、陌(麦)同韵,白读两韵分立。”“‘打’的ta音是与陌(麦)的-ai相配的舒声韵,是一种残存的白读音。汉语的多数方言‘打’都读ta,由于得不到系统内部结构规律的支持。它不一定能与北京话作同样的分析。它可能是北方方言影响的结果。文读是外方言输入的,与‘打’的-a、陌(麦)的-ai等白读形式不属于一个方言系统。这两种系统相互之间没有‘变’的关系,即不是从-a变来的,而-a也不是从变来的,而是一种文白竞争关系。文读系统在竞争中的胜利迫使白读退出交际的领域。‘打’由于是一个极为常用的字,文读在竞争中奈何它不得,因而一直沿用至今。”“梗二各韵的读音在汉语方言中大体上分两大体系,北方方言主元音偏高,与曾一合流,而长江以南的南方方言的主元音偏低,与曾一分立。以吴方言的苏州话为例,梗二的文读是,白读是。”“‘打’在苏州话中读,属于白读系统。梗二各韵一般拟测为,吴方言基本上还保持着这种读音系统。北京话的‘打’ta是这类系统丢失鼻韵尾的结果,与山西方言阳声韵的白读系统可能有联系。这就是说,北京话的曾一、梗二分立的白读系统和山西方言的白读系统、长江以南的汉语方言遥相呼应,代表韵尾消失或演化时期的一个发展阶段。一个‘打’字的读音指出了语言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梗二的主元音偏低、韵尾消失而与相应的阴声韵合流。”[9]

如果按照韵尾脱落的说法,那么“打”在由其“施加一种力量,使客体的状态发生变化”的基本义虚化为“泛指一种动作”的抽象义的过程中,韵尾渐脱落,由阳声韵变为阴声韵。然据黄典诚先生《普通话“打”字的读音》一文考证,《广韵》咸摄一等入声合韵端纽下载有“搭,打也。出《韵谱》。都合切”。又盍韵下载:“拓,手打也。都榼切。”认为“打”由其同义词“搭”和“拓”的本音移花接木、张冠李戴而变成戴侗《六书故》中的都假切和《中原音韵》中的都马切,今音为dǎ[10]。俞敏先《打雅》一文也认为“打”与“搭”有关。郑张尚芳先生《汉语方言异常音读的分层及滞古层次分析》一文指出“打”可能训读为“搭”[11]。黄峰先生《“打”字的音和义》一文则进一步指出晋时郭璞已提到“今江东呼‘打’为‘度’,音量度也”。其时上古属入声铎部的“度”已经和上古属鱼部的字相押,读为阴声韵,失去了塞音韵尾,认为“‘打’字音dǎ,应该是来源于晋代郭璞所说的江东音”[12]。

我们认为“打”的丁雅切或许与关中方言有更大的关联。河西方言中,梗摄舒声二等字白读读a(ia),后鼻韵尾脱落,读阴声韵。如睁(注:张维佳《演化与竞争:关中方言音韵结构的变迁》:“河西方言中,韩城、宜川两县梗摄舒声字读音非常特殊。文读与关中其他方言一致,读带后鼻韵尾的阳声韵;白读却是关中其他方言所没有的,后鼻韵尾脱落,读阴声韵,开口二等字与咸山两摄相应等呼入声读音相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284页。)。河西方言梗摄舒声字白读音鼻韵尾的脱落当始自唐五代,如天城梵书《金刚经》对音开二庚韵为e。又如敦煌变文《燕子赋》载:“燕子到来,即欲向前词谢。不悉事由,望风恶骂。父子团头,牵及上下。忿不思难,便即相打。”赋中与“打”相押的韵脚多见于《广韵·杩韵》。这种音变现象在宋代西北方音里更加普遍。《文海》中,梗摄舒声与相应的入声和蟹摄、止摄、假三同注西夏同韵字,甚至注同小纽的字。由此可知,宋代西北方音梗摄二等在鼻韵尾失落后可能也会是以低元音为主的韵母——*。因此,今河西方言白读音是唐宋西北方音的遗迹,打的丁雅切一音亦是其时方音的残存。据敦煌变文《燕子赋》所载押韵,“打”在唐时已由“都冷切”和“都挺切”演变为“都假切”和“都马切”(注:斯214《燕子赋》卷末题:“癸未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永安寺学士郎杜友遂书记之耳。”癸未可能为贞元十九年。一般来说,创作年代要早于书写年代,这就比欧阳修《归田录》所载要早两三百年。)。梗摄鼻韵尾失落的原因与其主元音的性质有关,在中古切韵系统中,梗二高本汉拟为,郑张尚芳先生拟为,二等韵的主元音是次低元音,发音舌位相对靠前,且舌位偏高。由于二等韵的主元音没有介音制约,当鼻韵尾脱落后它可以低化,也可以高化。与中古音相比,梗摄舒声二等字白读河西方言经历了两个阶段变化:其一,鼻韵尾脱落,变成阴声韵;其二,主元音低化、后化。这种情况对后鼻韵尾产生很大影响,使它前化为,并进而脱落或演变为前鼻音韵尾。根据人的发音生理,鼻尾音若以低元音为主元音,由于元音开口度较大,舌位较低,与韵尾鼻音的高舌位冲突,鼻韵尾易发生鼻化或脱落,这跟以高元音为主元音的鼻尾韵不同。其具体演变过程为梗摄二等韵尾因前高元音影响经-而鼻化进而脱落(未脱落者或进一步前化),沿至宋代,随着“打”词义的虚化,其读音也逐渐演变为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所记载的“丁雅反”,今音dǎ。河西方言梗摄舒声二等字的白读与吴方言苏州话白读遥相呼应,透露出“打”由阳声韵鼻化而脱落韵尾变为阴声韵的演变线索。

三、“打”的语义虚化

“打”是一个超常的多义词,本义为“击”,据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载,宋时已“触事皆谓之打”。刘半农先生曾撰《打雅》一文,罗列了“打”字百义,称其是“意义含混的混蛋字”。陈望道先生《关于刘半农先生的所谓“混蛋字”》一文指出对“打”字所含词义要有综合,归纳为“打击”、“作为”和“用为动词的添头”三义[13]。胡明扬先生《说“打”》一文把动词义分析为捶击、攻战、挥动手臂、虚化的动词四大类九十八义。俞敏先生《打雅》一文析为七大类三十二义[14]。《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归为二十五义。《汉语大字典》将其动词义分为三十四项,《汉语大词典》分为三十二项。符淮清先生《“打”义分析》一文归为二十九义[15]。刘瑞明先生《论“打、作、为”的泛义动词性质及使用特点》一文指出“打”作为泛义动词在组成动宾关系而表达时,具有“单独使用指代某一具体动作动词,同宾语组成动宾结构”、“前附于具体动作动词,成为双音节复词”、“附缀于动词后”三种形式[16]。曹先擢先生《“打”字的语义分析》一文从“打”的语义类型特点探讨了“打”的本义、变义和泛指义、使动义、发生义[17]。上述各家对“打”的语义皆有详考,此不赘。“打”具有如此众多的语义,确实可说是“触事皆谓之打”了,然而诚如刘瑞明先生《论“打、作、为”的泛义动词性质及使用特点》一文所论,所谓“触事谓之打是从可能性对泛义动词的泛义做理论性的高度概括,至于语言实际中有无某种指代用法却或者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有约定俗成性或封闭性”。如买油、买饭、砍柴、汲水、织毛衣、发电报等可用“打”来指称,发言、发热、发书、发消息等却未见用“打”来指称。“打”的泛义性特点体现了语言的灵活性机制和自偿性原则,但也不是“万能”到可以无所不代。

时代的发展要求我们为人机交流提供准确又丰富的语言数据,尤其是有关常用词的语言数据。就“打”字而言,如果仅仅罗列其所具有的词义,那么就如同“卢沟桥上的狮子——数也数不清”了,难免会有所阙漏。如《汉语大词典》虽然列了“打”的三十二个动词义项,但实际上仍未能完全概括出其在汉语中具有的所有词义。如《寒山诗》第一百三十八首:“唯知打大脔,除此百无能。”《朝野佥载》卷四:“今见陇西牛,坐地打草头。”王梵志诗第一百二十二首:“剩打三五盏,愁应来尸走。”敦煌变文《茶酒论》:“打却三盏已后,令人止是罪深。”诸例中的“打”有“吃、喝”义,《汉语大词典》未予收列。如果仅仅抽象地概括其指代的泛义性质也会出现称“发言”为“打言”或“发热”为“打热”等生造词语。

近年来认知语言学致力于从一个新的角度,即心理语言学的角度来探索词汇间的语义关系和人脑中“内在词典”的结构,力图从人的心理角度探讨词义系统和知识结构,揭示人们认识周围世界的认知规律。我们知道,人的语言中枢在大脑,大脑中处理神经信息的是神经元。人脑中大约有140亿个神经元,一个神经元可与1000个其他神经元建立联系,从而在人脑中形成一个庞大、复杂而严密的神经网络。人类的认知活动,包括语言和思维,就是由大脑通过激活这些神经元集合中的神经活动形式而产生的。人脑中关于词汇信息的存储和提取构成了一个具有类似词典功能的大脑词库。这是一个客观存在于人脑内部的语言认知系统。“打”的语义分析尚可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探索其在语言认知系统中的语义关系或语法信息,即在罗列其语义的基础上加以综合,建立有关其动态发展的语义关系数据库,全面描述其与相关词语间的各种组合信息,组成一个以其为中心的、发散性的、几乎描述其所有基本语义关系的语义网络,从而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如可以说打毛衣、打手套,而不能说打衣服、打布,因为“打”对宾语是有选择的,体现了“打+名”这类结构中“打”所具有的目的性语义特征(注:参考曹先擢《“打”字的语义分析》,《辞书研究》1996年第6期。黄坤尧《说“打”》指出,“打”的使用还存在着方言的差别,如闽南和潮汕方言至今仍不用“打”。(《书目季刊》第19卷第1期))。“打”在“触事皆谓之打”的语言应用中由其动词义演变虚化而产生有介词、连词和助词义。刘坚先生等《近代汉语虚词研究》一书[18]和拙文《介词“打”的最早使用年代及“虚化说”考探》、《“打”字的语义分析续补》[19]对“打”的介词义已有探讨,此不赘,下文仅就“打”的连词和助词义略作探讨。

“打”的连词和助词义也是由实词虚化而成的。

“打”有“相处、交往”义,如:

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也勾你一世受用。(《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引申有“相连”义,如:

因兄弟得成夫妇:打就鸳鸯一对,分明归男女两途。(罗烨《醉翁谈录》丙集)

五百年前是因缘,君今打成一对。(《张协状元》第五十二出)

由此虚化而有“连及”义,如:

寒山有一宅,宅中无栏隔。六门左右通,堂中见天碧。房房虚索索,东壁打西壁。其中一物无,免被人来借。(《寒山诗》)

僧问:“古殿无灯时如何?”师曰:“东壁打西壁。”曰:“恁么则撞着露柱也。”(《五灯会元》卷十六)

南姚村打白姚村。(元方回《航船歌》)

《汉语大词典》已将这类表“连及”义的“打”作为连词收录(注:《昭通方言疏证·释词·释诂三》“打、合”条云:“唐寒山诗:‘东壁打西壁。’宋丁谓诗:‘赤洪厓打白洪厓。’元方回《航船歌》:‘南姚村打白姚村。’杨慎记俗谚:‘雾凇打雾凇。’打犹与也,及也。音如搭。昭人言我打你,与你也。打、搭同皆双声,故义亦通。合古亦读如答也。”关长龙《“东壁打西壁”之方言启示献例》(《俗语言研究》创刊号,1993年)一文说东北辽东一带谓腹饥空曰“前墙打后墙”,也有说“前墙贴后墙”的。《汉语方言大词典》释“打”说其在吴语中有“连起来”义,引例为《情歌三百首》:“豆角花开双打双,郎爱妹来妹爱郎。”又如广州方言说“我打你两个”,即“我跟你就是两个”;“打我一份数”,即“连我也算在内”。这些方言中的“打”或另有来源。)。

词义的虚化是人类语言演变过程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虚化可以是一个具有实实在在词汇意义的语言成分演变成一个较虚的语言成分,也可以是一个较虚的语言成分演变成一个更虚的语言成分。“打”的助词义即由“连及”义进一步虚化而成。如:

单打单,一世无婚配;精打精,到老受孤凄;光打光,长夜无支对。(《僧尼共犯》第四折)

你脱空衠脱空,我朦胧打朦胧。(《桃花女》第四折)沿身打沿身,身上的衣裳,肚里的干粮。(《刘弘嫁婢》第一折)

众人说道:“是。”一齐儿步打步的捱下桥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四十六回)(注:今方言中有“西瓜只打只包甜”、“这些学生个打个有上进心”。《汉语方言大词典》释此义有“用在‘十’之后表示概数”、“用在某些重迭的数词之间强调其数量是足足的”、“用在重迭的量词间表示‘每一’或强调其量之多”、“用在重迭的量词间强调量的齐整性”、“用在重迭的单语素形容词之间起强调作用”,如:他已有十打天没来吃茶了;他总算过了十打十年松活生活;他写的学习心得本打本;盒打盒的糖比散装的要贵;实打实跟你说。这些方言例中的“打”也可能是记音的助词,尚待进一步探讨。)由此义进一步虚化又可用作词的后缀,如:

收捉铜杓注子两件,同两领补打个衣裳,替我拿来典当里去当当。(《山歌·烧香娘娘》)

遂赋《鹊桥仙》词云:“远公莲社,流传图画,千古声名犹在。后人多少继遗踪,到我便失惊打怪。”(《夷坚三志·己·七·善谑诗词》)

贾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采的归至怡红院中。(《红楼梦》第八十七回)

薛蟠言毕,只是长吁短叹,无精打采的,不像往日高兴。(《红楼梦》第六十七回)(注:周志锋:《大字典论稿·吴方言词例释》(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91页)说,在有些方言中又可用在动词后面连接表示结果或趋向的补语,如“饭煮打好吃眼去”。)由于“打”在句中所表示的只是一种很虚的语法意义,相当于一个附带的音节,因而往往成为一个记音的音节而可写成“搭、答、达”等。如:

什么行货子,饿眼见瓜皮,好的歹的揽搭下。(《金瓶梅》第六十七回)

玉楼道:“六姐,教他烧了,拿盒子拿到这边来吃罢。在后边,李娇儿、孙雪娥两个看答着,是请他不请他?”(同上第二十三回)

任武二那厮怎的兜达,我自有话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同上第九回)

尽管“打”的虚词义多用于口语中,其由实词虚化的过程在一般文献资料中显得有点晦涩迷离,但其由实词虚化而来的渊源脉络还是有迹可寻的。《汉语大词典》未收“打”的助词义,似可在修订时补上。

四、余论

常用词的演变是词汇、文字、音韵、语法以及社会文化等因素相互影响的结果,其词义的演变与其形和音的演变亦有密切的关联。常用词是与作为训诂学研究对象的疑难词语相对而言的词语,这些词语既不同于一般以词频统计为依据确定的常用词,也不同于词汇学中的基本词汇的概念,而是词汇系统中的一个核心部分,起着保证语言的连续性和为创造新词提供基础的重要作用。就数量而言,常用词在整个词汇库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太大,但具有常用性和稳定性两个显著的特点。常用词的常用性决定了其出现频率高,使用范围广。从这个意义上说,常用词的变化对整个词汇系统而言就是一种带根本性的深层次变化;就整个语言系统而言,常用词的变化也就意味着语言的某种本质上的改变,有着同音韵系统、语法结构的改变同等重要的意义。[20]从常用词的衍变递嬗可以看到上古汉语演变到现代汉语词汇的概貌。如“到”取代了“至”,“走”取代了“行”,“睡”取代了“寐”,“想”取代了“思”,“住”取代了“居”,“看”取代了“视”,“河”取代了“水”,“脚”取代了“足”,“头”取代了“首”,以及本文所论的“打”取代了“击”等。因而,探明汉语词汇中常用词从上古汉语到现代汉语演变发展的轨迹,这在揭示总结汉语词汇发展的规律和为信息时代人机会话等提供准确的数据方面无疑是十分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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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字”一词的语义分别作了补充_浙江方言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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