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点思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词汇论文,史研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 本文通过对“目/眼”“足/脚”等8 组同义词在中古时期变迁递嬗情况的分析,试图就汉语词汇史研究的方法和途径提出一些看法和建议。文章认为:词汇史有别于训诂学,二者不应混为一谈;中古词汇研究中几乎所有的兴趣和力量集中于疑难词语考释的现状亟须改变;常用词语演变的研究应当引起重视并放在词汇史研究的中心位置,此项工作前景广阔,但难度很大,需要几代学人共同努力,以期逐步建立科学的汉语词汇史。
在汉语史诸部门中,词汇史向来比较落后,而中古(晚汉—隋)时期汉语词汇史的研究尤为薄弱。〔1〕近二十年来, 经过郭在贻等先生的大力倡导和身体力行,中古词汇研究已经由冷落而繁荣,取得了一批重要的成果,专著如林,各擅胜场,单篇文章多至难以胜数。这些成果是应当充分肯定的,它们对古籍整理、辞书编纂等都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也为建立汉语词汇史积累了许多有用的材料。但是,这些论著大多偏重疑难词语的考释,研究的对象集中在从张相到郭在贻一贯强调的“字面生涩而义晦”和“字面普通而义别”的这两类词。也就是说,主要还是训诂学的研究,是传统训诂学的延伸和扩展。至于作为语言词汇的核心的“常语”,向来是训诂学者认为可以存而不论或者无烦深究的。然而,要探明词汇发展的轨迹,特别是从上古汉语到近代汉语词汇的基本格局的过渡,即后者逐步形成的渐变过程,则常用词的衍变递嬗更加值得我们下工夫进行探讨。而这正是汉语史异于训诂学之处。因为不对常用词作史的研究,就无从窥见一个时期的词汇面貌,也无以阐明不同时期之间词汇的发展变化,无以为词汇史分期提供科学的依据。
训诂学与词汇史有密切的联系,又有本质的区别。训诂的目的是“明古”,训诂学的出发点是为了读古书——读懂古书或准确地理解古书。因此,那些不必解释就能理解无误的词语,对训诂学来说就没有多少研究价值。词汇史则颇异其趣,它的目的是为了阐明某一种语言的词汇的发展历史及其演变规律,而不是为了读古书,尽管不排除客观上会有这种功用。所以,在训诂学看来没有研究意义的词汇现象,从词汇史的立场去看可能恰恰是极为重要的问题。目前在语言学界还存在着一种模糊认识,有意无意地将训诂学和词汇史混为一谈,以为考释疑难词语和抉发新词新义就是词汇史研究的全部内容。这种认识对词汇史研究的开展是不利的。因此,我们想要强调的是,这两门学问各有其彼此不可替代的价值,由于研究目的不同,看问题的角度、所用的方法和材料等等都有所不同。在目前词汇史研究还很薄弱的情况下,有必要分清两者的关系,尤其是它们的区别。
早在四十年代王力先生就撰文指出:“古语的死亡,大约有四种原因:……第二是今字替代了古字。例如‘怕’字替代了‘惧’,‘绔’字替代了‘裈’。第三是同义的两字竞争,结果是甲字战胜了乙字。例如‘狗’战胜了‘犬’,‘猪’战胜了‘豕’。第四是由综合变为分析,即由一个字变为几个字。例如由‘渔’变为‘打鱼’,由‘汲’变为‘打水’,由‘驹’变为‘小马’,由‘犊’变为‘小牛’。”〔2〕又说:“无论怎样‘俗’的一个字,只要它在社会上占了势力, 也值得我们追求它的历史。例如‘松紧’的‘松’字和‘大腿’的‘腿’字,《说文》里没有,因此,一般以《说文》为根据的训诂学著作也就不肯收它(例如《说文通训定声》)。我们现在要追究,像这一类在现代汉语里占重要地位的字,它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至于‘脖子’的‘脖’,‘膀子’的‘膀’,比‘松’字的时代恐怕更晚,但是我们也应该追究它的来源。总之,我们对于每一个语义,都应该研究它在何时产生,何时死亡。虽然古今书籍有限,不能十分确定某一个语义必系产生在它首次出现的书的著作年代,但至少我们可以断定它的出世不晚于某时期;关于它的死亡,亦同此理。……我们必须打破小学为经学附庸的旧观念,然后新训诂学才真正成为语史学的一个部门。”〔3〕王先生所说的“新训诂学”,实际上就是词汇史。后来他又在《汉语史稿》第四章“词汇的发展”中勾勒了若干组常用词变迁更替的轮廓。此后陆续有学者对王先生论及的各个新词出现的时代上限提出修正,但讨论对象基本上没有超出他举例的范围,且仅以溯源(找出更早的书证)为满足。溯源当然是词汇史研究的一个方面,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一环,因为不明“源”就无从探讨“流”,但是仅仅溯源是远远不够的。蒋绍愚先生曾经设想,“可以根据一些常用词语的更替来考察词汇发展的阶段”。〔4〕在新近出版的《蒋绍愚自选集》中,又多次论及这一问题〔5〕, 还有专文《白居易诗中与“口”有关的动词》〔6〕, 分析探讨了与“口”有关的四组动词从《世说新语》到白居易诗到《祖堂集》的发展演变情况,并运用了判别旧词与新词的两种基本方法——统计使用频率和考察词的组合关系。蒋先生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所作的探索,无疑将对推进汉语词汇史的研究产生重要影响。本文作者之一也曾经试图通过考察个别词语的消长与更替(如:言—说,他人—旁人,有疾—得病)来探讨作品语言的时代特征。〔7〕但这是一项难度很大的工作, 不是少数人在较短的时间内能做到相当程度的。现在我们打算抛砖引玉,试从若干组同义词语在中古时期的变迁交替入手,作一初步的探索,希望能为汉语词汇的史的发展理出一点线索,或者说寻找一种方法或途径,以期改变目前有关研究工作中畸轻畸重的局面,使疑难词语考释与常用词语发展演变的研究齐头并进,相辅相成,从而逐步建立科学的汉语词汇史。
1.目/眼
王力先生说:“《说文》:‘眼,目也。’《释名》:‘眼,限也。’可见汉代已有‘眼’字。但战国以前是没有‘眼’字的。战国时代也还少见,汉代以后才渐渐多见。‘眼’在最初的时候,只是指眼球。……这样,它是和‘目’有分别的。后来由于词义的转移,‘眼’就在口语里代替了‘目’。”〔8〕
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秦以前典籍中“眼”共5见, 除王力先生所引的《战国策》《庄子》《周易》各一例外,另两例是:《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赵王游于圃中,左右以兔与虎而辍,盻然环其眼。王曰:‘可恶哉,虎目也!’左右曰:‘平阳君之目可恶过此。见此未有害也,见平阳君之目如此者,则必死矣。’”《吕氏春秋·遇合》:“陈有恶人焉,曰敦洽雠糜,椎颡广颜,色如浃赬,垂眼临鼻。”用例确实不多。
方一新曾列举约二十条书证证明“眼”字在汉魏六朝文献中就常作“目”讲,并非如王力先生在两篇文章中所讲的那样到了唐代“眼”才成为“目”的同义词。〔9〕方文所举的“眼”当“目”讲的最早一条书证是《史记·孔子世家》的“眼如望羊”,其实这个例子还不够典型,因为字书多释此“眼”为“眼光”;《史记》中还有一例“眼”是确凿无疑等于“目”的,即《大宛列传》:“其人皆深眼,多须髯。”〔10〕《吕氏春秋》的“垂眼”也是指“眼睛”。〔11〕如此看来,“眼”当“目”讲在汉代以前就已经有了。由此我们甚至怀疑“眼”从一开始就等于“目”,把它解释成“眼球”可能是后人强生分别。因为仅仅根据“抉眼”“白眼”这些用例就断定“眼”是指“眼球”似乎不够全面。我们认为,古人在一般情况下并不细分整个眼睛和眼球,正像“目”有时也可指“眼球”一样,“眼”也是通指的。(现代汉语仍然如此,如“眼睛布满血丝”,不必说成“眼球布满血丝”。)如上引《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例,上文用“眼”,下文用“目”,所指无别。又如《洛阳伽蓝记》卷5:“雪有白光,照耀人眼,令人闭目,茫然无见。”似乎“眼”指“眼球”,“目”指“眼睛”,是有分别的;但是比较一下出于同卷的下面两个例子就不难看出,“眼”和“目”是浑然无别的:“林泉婉丽,花彩曜目。”“通身金箔,眩耀人目。”“眼”在具体的上下文中有时专指“眼球”,那不过是它的义位变体而已。虽然在先秦两汉典籍中一般说“抉眼”,但应劭《风俗通义》(《匡谬正俗》卷8引)说:“吴王夫差……诛子胥,……抉其目东门。 ”《旧唐书·太宗纪下》有“抉目剖心”,“抉目”的说法在文人笔下一直常用。〔12〕又,《说文》:“目,人眼也。”“眼,目也。”说得清清楚楚。这些都说明古人就是如此理解“眼”和“目”的。表示“眼球”的概念古代有一个专门的词“目眹(字又作)”。如《周礼·春官·序官》“瞽矇”郑玄注引郑司农曰:“无目眹谓之瞽, 有目眹而无见谓之矇。”《新序·杂事一》:“晋平公闲居,师旷侍坐,平公曰:‘子生无目眹,甚矣,子之墨墨也!’”附带说一下,王力先生的说法可能是本于元代的戴侗。徐灏《说文解字注笺》“眼”字下引戴侗曰:“眼,目中黑白也,《易》曰:‘为多白眼。’合黑白与匡谓之目。”
从汉末起“眼”用例渐多,如:咸姣丽以蛊媚兮,增嫮眼而蛾眉。(文选·张衡《思玄赋》)〔13〕两停卜纤纤月初生,半白半黑眼中睛。(《艺文类聚》卷56引古诗)睫,插也,接也,插于眼眶而相接也。(释名·释形体)回头四向望,眼中无故人。(文选·陆云《答张士然》诗李注引魏文帝诗)感念桑梓城,仿佛眼中人。(文选·陆云《答张士然》诗)眼耳都融,弃干忘机。(皇甫谧《高士传》卷中“老商氏”)能令弟子举眼见千里。(《太平广记》卷5引《神仙传》)兽大眼。(郭璞《山海经图赞·兽》,《山海经》裕喘文作“大目”)于眼,得色界四大造清净色,是名天眼。(姚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5)晋代以后,例子就难以数计了。从以下两个方面观察, 在当时的实际口语中,“眼”应该已经战胜“目”并逐步取而代之: 1)使用范围。“眼”不仅大量出现在口语色彩较强的小说、民歌、翻译佛典等文体中,而且进入了诗文、史书等高文典册。《高僧传》卷1 “康僧会”:“[支亮]眼多白而睛黄,时人为之语曰:‘支郎眼中黄,形躯虽细是智囊。’”史书人名有“傅竖眼”“杨大眼”等,这些都是当时口语的实录。此外,指称动物的眼睛往往用“眼”,如:龙眼(植物名)、鹅眼(钱名)、鱼眼〔14〕、蛇眼、龟眼、鳖眼、鹰眼、牛眼、兽眼等等。2)构词能力。“眼”表现出强大的构词能力, 这正是基本词汇最显著的特征之一。例如:慧眼、肉眼、天眼、青白眼、满眼、碧眼、嫮眼、耀眼、举眼、眩眼、懒眼、晃眼、明媚眼、清明眼、道眼、眼分、眼色、眼境、眼界、眼根、眼患、眼医、眼明(眼明袋、眼明囊)、眼前、眼笑、眼花、眼中、眼中人、眼识、眼学、眼眶、眼膜、眼语、眼精(睛)、眼泣、眼光、眼耳、眼角。其中有许多是不能用“目”来代替的,如:肉眼、青白眼、懒眼、晃眼、明媚眼、眼境、眼界、眼根、眼医、眼花、眼膜、眼耳、眼角等。此外还有“眼目”“目眼”同义连文的,这种由新旧两个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复合词在词汇发展中是常见的。
下面我们再来具体考察一下《世说新语》一书中“眼”和“目”的使用情况(据高桥清编《世说新语索引》统计):全书“眼”共15见,当“眼睛”讲的“目”17见,出现频率大体持平;在用法上,“眼”的自由度要大于“目”。“眼”除组成“眼光”“眼耳”“白眼”“青白眼”外,都单独使用;而“目”则主要出现于承用前代的一些固定搭配中,如耳目、蜂目、举目、属目、触目、目精、瞋目(4见)等,只有少数能独立使用。“目”的“眼睛”义被“眼”挤占后,它在《世说新语》中更多地是用作“品评”义(共46见);此外,当动词“看”讲和“节目”之类的用法也是“眼”所没有的。
2.足/脚
王力先生指出:“《说文》:‘脚,胫也’;《释名》:‘脚,却也,以其坐时却在后也’。可见‘脚’的本义是小腿。……但是,到了中古,‘脚’在基本词汇中已经代替了‘足’,这里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潜无履,王弘顾左右为之造履。左右请履度,潜便于坐伸脚令度焉。’(晋书·陶潜传)”〔15〕“脚”有“足”义的始见时代,经过学者们的考订,已经把它提前到了三国。〔16〕
我们认为,“脚”从最初指“胫”到后来转而指“足”,中间应该有一个指“整个膝盖以下部分”的过渡阶段,即先从小腿扩大到包括脚掌在内,然后再缩小到脚掌。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正处在这个过渡阶段之中,而一直到隋末这个过程似乎尚未完成。下面这些例子中的“脚”都不易断定是专指小腿抑或专指脚掌,只能看作是笼统地指“整个膝盖以下部分”(在具体的上下文中有时仅指这个整体中的某一部分,这是义位与义位变体的关系,二者并不矛盾):乌头汤方,治脚气疼痛不可屈伸。(金匮要略·中风历节)左右遂击之,不能得,伤其左脚。其夕,王梦一丈夫,须眉尽白,来谓王曰:“何故伤吾左脚?”乃以杖扣王左脚。王觉,脚肿痛生疮,至死不差。(《西京杂记》卷6)臣久婴笃疾,躯半不仁,右脚偏小。(《晋书·皇甫谧传》载谧上晋武帝书)[王]贡初横脚马上,侃言讫,贡敛容下脚,辞色甚顺。(又陶侃传)夜梦星坠压脚,明而告人曰:“……梦星压脚,必无善征。”(魏书·儒林陈奇传)此外像“跛脚、损脚、动脚、患脚、脚患、脚疾、脚弱、脚痛、脚挛”等等,其中的“脚”究竟是指哪个部位都很难确定。王力先生曾举《释名》“脚,却也,以其坐时却在后也”为例,证明“脚”的本义是“小腿”,但出自同书的下面几个例子却表明,在刘熙的口语中“脚”已经并非专指小腿:裈,贯也,贯两脚上系要中也。袜,末也,在脚末也。(释衣服)超,卓也,举脚有所卓越也。(释姿容)
“脚”有时甚至可以指包括大腿在内的整条腿,如:崇乃伤腰,融至损脚。时人为之语曰:“陈留、章武,伤腰折股。”(魏书·灵皇后胡氏传)庾玉台常因人,脚短三寸,当复能作贼否?(世说新语·贤媛)昔荷圣王眄识,今又蒙旌贲,甚愿诣阙谢恩;但比腰脚大恶,此心不遂耳。(梁书·何胤传)当然,这样的例子是少数,但这跟“脚”用以指动物和器物的脚时是指它们的整条腿这一用法又是一致的。〔17〕指动物的四肢和器物的脚时,既可用“足”,也可用“脚”,虽有文白之别,但指的都是整条腿,如《太平广记》卷320 引《续搜神记》:“四人各捉马一足,倏然便到河上。……遂复捉马脚涉河而渡。”这样的语言现象值得我们注意。
专指“脚掌”的“脚”魏晋以后渐渐多见起来,如: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抱朴子外篇·刺骄)羊了不眄,唯委脚几上,咏瞩自若。(世说新语·雅量)仰头看室,而复俯指陛下脚者,脚(据《太平御览》卷1引补),足也,愿陛下宫室足于此也。 (《太平广记》卷118等引《幽明录》)左右巧者潜以脚画神形,神怒曰:“速去!”(殷芸《小说》卷1)身既浮涌,脚以(已)履地。(《法苑珠林》卷17、《广记》110引《冥祥记》)于夜梦一沙门以脚踏之。(同上。 《广记》作“以足蹑之”)赞者曰:“履著脚”,坚亦曰“履著脚”也。(《御览》499引《笑林》)《说文》:“袜,足衣也。”《玉篇》作“脚衣”。此外,像“脚跟”“脚指”“脚迹”“脚腕”等,由于有另一个语素的限定,“脚”指“脚掌”也是确定无疑的。但是如果没有其他语素或上下文的限定,或限定不够明确,有时仍难以断定“脚”是否就指“脚掌”,这种疑似的例子在这一时期是很多的。由此我们推测,“脚”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专指“脚掌”,开始时也是作为“膝盖以下部分”的一个义位变体而出现的,后来这个义位变体用得多了,就渐渐地独立为一个固定的义位了。这个过程的最终完成,恐怕是要在“腿”取代了“股”“胫”以后,这时候原先由“股”“胫”“足”三个词构成的一个最小子语义场就变成了由“腿”(大腿、小腿)和“脚”两个词构成了。
上面的简单描述表明,“脚”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使用频繁,词义发生变化:先是义域扩大,侵入“足”的义域,有时还侵入“股”的义域,但最常用的还是指“膝盖以下部分”;然后停止后一发展趋势,并逐步失去指“小腿”部分的功能,词义趋向于固定在“脚掌”上。这一过程的最终完成应该是在唐以后。但在某些方言中,至今仍保留着“脚”在汉魏六朝时期的这一古义,如吴方言“脚”就既可以指脚掌,也可以指整条腿。〔18〕
3.侧、畔、旁(傍)/边
表示“在某物的旁边”这个意思,〔19〕先秦主要用“侧”,偶而也用“旁”和“畔”,如《韩非子·外储说右上》:“齐尝大饥,道旁饿死者不可胜数也。”《墨子·备突》:“门旁为橐。”《楚辞·渔父》“游于江潭,行吟泽畔。”(“畔”字用法非常有限,例子也极少。)在先秦典籍中,这类“旁”用得最多的是《吕氏春秋》,共5次,而“侧”全书一共才4见,直接放在名词后面的仅2次。用“旁”多于用“侧”的现象在《史记》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全书“旁”共113见, 用作此义的有48次,“傍”16见,用作此义6次;搭配范围也有所扩大, 可用在“江、河、海、冢、石、右”以及表示建筑物、人、天体(如北斗、日)等名词的后面。而“侧”全书仅37见,且如此用的仅5 次(均为“旁侧”,用法单一)。“边”在先秦基本上不如此用,《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今王良、造父共车,人操一边辔而出门闾,驾必败而道不至也。”似可看作此种用法的雏形。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边”开始出现并迅速增多。《广雅·释诂四》:“边,方也。”(王念孙疏证:“《士丧礼》注云:‘今文旁为方。’”)《玉篇》:“边,畔也。”都记录了这一事实。早期的用例如:马边县男头,车后载妇女。(蔡琰《悲愤诗》)佛语阿难:“如世间贫穷乞丐人,令在帝王边住者,其人面目形貌何等类乎?”(后汉支谶译《无量清净平等觉经》卷1)柳垂重荫绿,向我池边生。 (魏文帝曹丕《于玄武陂作》诗)鸷鸟化为鸠,远窜江汉边。(《艺文类聚》卷92引王粲诗)向来道边有卖饼家蒜齑大酢,从取三升饮之,病自当去。(三国志·魏志·华佗传)似逢我公,车边病是也。(同上)太祖征张鲁,教与护军薛悌,署函边曰:“贼至乃发。”(又张辽传)渺渺寻木,生于河边。(郭璞《山海经图赞·寻木》)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左思《娇女诗》)悲风噭于左侧,小儿啼于右边。(束皙《贫家赋》)塔边有池,池中有龙。(法显传·蓝莫国)如是大风昼夜十三日,到一岛边。(又《自师子国到耶婆提国》)〔20〕这一时期“边、侧、旁”〔21〕都很常用,在大多数场合可以互相替换;在诗和骈文中,这三个词常常构成同义互文;还有“旁边”“傍边”“旁侧”同义连文的。“畔”则用得较少,使用范围也小得多。〔22〕“边”作为一个新兴的词汇成分,从两个方面表现出它的特点:一是使用频率迅速提高,到了《世说新语》里,它已经远远超过了“旁”和“侧”(“边”13次,“傍”1次,“侧”7次);二是用法灵活多样,“旁”和“侧”所有的用法它几乎都具有,还出现了“左边、右边、颊边、耳边、烛边”这样一些说法;有些用法则是“旁”和“侧”所没有的,如:天边、东边、北边、南边,〔23〕这无疑跟“边”的本义有关。往这个方向再虚化,就有了“前边、后边、里边、外边、上边、下边”这些用法,而“旁”和“侧”直到今天都没有虚化到这一地步。〔24〕这意味着在这一组同义词的竞争中,“边”已经表现出优势,又经过唐以后的发展,它终于在口语中吞并了“旁”和“侧”,成为现代汉语表示这一概念的唯一的口语词。
4.视/看
表示“用眼睛看”这一行为,先秦两汉一般说“视”。就目前所知,“看”最早见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下》:“梁车新为邺令,其姊往看之。”但先秦典籍中仅此一见而已。《说文》著录了“看”字,并且有异体作“翰”,但在两汉文献中,“看”字仍然难得见到。直至魏晋以后才逐渐多起来,《广雅·释诂一》:“看,视也。”可能是对当时实际使用情况的记录。这里举一些较早的用例: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古诗《十五从军征》)时频婆娑罗王及臣民,闻佛世尊调化毒蛇,盛钵中来,合国人民皆共往看。(又卷6)仰看苍天,不睹云雨。 (三国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2)看树上有雀,小儿欲射。 (西晋法炬共法立译《法句譬喻经》卷4)今此郡民,虽外名降首,而故在山草, 看伺空隙,欲复为乱。(三国志·吴志·周鲂传)朝炊,釜不沸。举甑看之,忽有一白头公从釜中出。(《搜神记》卷17)狱中奇怪,愿王往看。(法显传·伽耶城)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陶渊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晋《子夜歌》四十二首之十六)逢人驻步看,扬声皆言好。(晋《江陵乐》四曲之三)暂出后湖看,蒲菰如许长。(晋《孟珠》八曲之一)。
在这一时期的翻译佛经中,“看”字极为常见,而且用法繁多,朱庆之曾细分为15个义项:1)视,瞻。视线接触人或物。 如三国支谦译《撰集百缘经》卷5:“遥见祗桓赤如血色,怪其所以,寻即往看, 见一饿鬼。”2)观察,考察。如西晋无罗叉译《放光般若经》卷20 :“时释提桓因意念言:‘今是菩萨以般若波罗蜜故欲供养法上菩萨,我今试往看其人为用法故?颇有谀谄?’”3)检查、治疗(病)。 如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摩诃僧祗律》卷32:“佛言:‘汝不能到耆旧医看病耶?’”4)表示提示。如失译《兴起行经》卷上:“王闻是语,嗔恚大唤,语诸大臣:‘看是道士,行于非法,应当尔耶?’”5)试探。如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摩诃僧祗律》卷9:“其家有机, 让比丘坐:‘即坐小待。’复起以指内釜中,看汤热不。”6)助词。 如同上卷19:“精舍中庭前沙地有众长寿。‘借我弓箭,试我手看。’答语:‘可尔。’”〔25〕7)任凭。如同上卷34:“若床褥、枕、拘执垢腻破坏者,不得看置,应浣染补治。”“看置”犹今语“眼睁睁看着不管”。8)难看的“看”。如隋僧就合《大方等大集经》卷14高齐那连提耶舍译《日藏分》卷39:“如是恶露,臭处难看。”9)看望。 如三国支谦译《撰集百缘经》卷10:“时聚落主闻王欲来看孙陀利。”10)照看,照顾。如同上卷6:“我唯一子,今舍我去,谁当看我?”11)看护(病人)。如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摩诃僧祗律》卷28:“若弟子病,应自看,使人看。”12)看管。如东晋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37:“犹如放牛人,不能看牛者则便失利。”13)监视。如同上卷29:“我复忆昔时,看田作人,止息田上。”14)看待,对待。如姚秦佛陀耶舍译《四分律》卷33:“和尚看弟子当如儿意看,弟子看和尚当如父意。”15)接待。如东晋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23:“与我好饮食,好看视我。”又失译《杂譬喻经》:“昔北天竺有一木师,作一木女,端正无双,衣带严饰,与世女无异,亦来亦去,亦能行酒看客,唯不能语耳。”〔26〕上述义项大多在中土文献中也能见到用例。
在《世说新语》里,“看”字也已用得十分频繁(全书凡53见),而且“阅读”也可以说“看”了(用作此义共14次),如:殷中军被废东阳,始看佛经。(文学)还有“看杀卫玠”的说法(容止)。“看杀”“打杀”的“杀”是这时期兴起的一种新用法。在陈代江总的诗里,还有了重叠的“看看”:“故殿看看冷,空阶步步悲。”(奉和东宫经故妃旧殿诗)可以说,现代汉语中“看”字的所有义项和用法,这时都已基本齐备。这标志着“看”在六朝已经是一个发育成熟的词,在当时的实际口语中应该已经取代了“视”,而且还侵入了“观、省、察、读”等词的义域。只有在少数场合“视”不能换成“看”,如“虎视、熟视、高视、省视”等固定搭配。
“看”从《韩非子》始见到六朝发育成熟,这中间理应有一个漫长的渐变过程,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里,“看”一定是活在口语中的(也许开始只是一个方言词,后来发展成为全民通语),到了魏晋以后,它又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只是现存两汉文献没有充分反映口语的实际使用情况,使我们难以窥见它在当时演变发展的过程罢了。
5.居/住
表示“居住”这个概念,上古用“居”(偶尔也用“止”等),现代汉语用“住”。这个交替过程也发生在魏晋南北朝时期。
“住”本是“停留、停止”义,如:佛语阿难:如世间贫穷乞丐人,令在帝王边住者,其人面目形貌何等类乎?(后汉支谶译《无量清净平等觉经》卷1)见者呼之曰:“蓟先生小住。”(《搜神记》卷1)“住”应与“驻”同源,如《东观汉记·桓帝记》:“以京师水旱疫病,帑藏空虚,虎贲、羽林不任事者住寺,减半奉。”《后汉书·邓禹传》:“禹所止辄停车住节,以劳来之。”均用同“驻”。〔27〕引申为“居住”义。《战国策·齐策六》:“先是齐为之歌曰:‘松邪,柏邪?住建共者客邪?’”这个“住”应该就是“居住”的住,这里用作使动,是“使建居住在共”的意思。这是目前所能见到的表示“居住”义的“住”的最早用例。另外《易林》卷4“井之颐”有一例, 也应作“居住”讲:“乾作圣男,坤为智女,配合成就,长住乐所。”《风俗通义·过誉》:“汝南戴幼起,三年服竟,让财与兄,将妻子出客舍中住,官池田以耕种。”“住”指“居住”是无疑的了。
魏晋以后,“居住”义的“住”就很常见了,例如: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晋《长干曲》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陶渊明《拟古》九首之五)乃遣人与曹公相闻:“欲修故庙,地衰不中居,欲寄住。”(《搜神记》卷17)人民殷乐,无户籍官法,唯耕王地者乃输地利,欲去便去,欲住便住。(法显传·摩头罗国)蔡司徒在洛,见陆机兄弟住参佐廨中,三间瓦屋,士龙住东头,士衡住西头。(世说新语·赏誉)朝士住其中。(《洛阳伽蓝记》卷5)王孝伯起事,王东亭殊忧惧, 时住在慕士桥下。(《御览》469引《俗说》)至嘉兴郡,暂住逆旅。 (《广记》320引《荀氏灵鬼志》)长沙有人,忘其姓名,家住江边。(《御览》930、《广记》425引《续搜神记》)“居住”“住居”连文亦已见,如《搜神记》卷10:“石有弟子戴本、王思二人,居住海盐。”《魏书·杨椿传》:“吾今日不为贫贱,然居住舍宅不作壮丽华饰者,正虑汝等后世不贤,不能保守之。”《洛阳伽蓝记》卷2 :“吴人之鬼,住居建康。”
“住”用作“居住”义,在开始时并不完全等于“居”,用法上跟“居”有一定的互补性。“住”的词义有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发展过程,也就是说,“住”是一步一步地侵入“居”的义域然后取而代之的。通过比较这两个词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用法差异,我们能够把“住”的演变轨迹大体上探寻出来。比如“暂住”“寄住”就多用“住”而少用“居”,这说明“住”跟“居”相比有一种时间上的短暂性,这种暂时性直接来源于它的本义。住在某地(一个行政区划)则多说“居”而较少用“住”,如“居某州(郡、县、城)、居京师”的说法很常见,与此相反,“住”的对象多为表示具体住所的名称,如“房、宅、舍、瓦屋、田舍、斋中、西厢中、某某家、廨、寺、亭、土窟、岩石间、墓下(侧、边)”等,或者比较具体的某个地点,如“村、某山、山中”等。下面这个例子很有代表性:居在临海,住兄侍中墓下。(世说新语·栖逸)〔28〕“与某人同住”一般也用“居”不用“住”,如: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德行)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贫,与母湛氏同居。(贤媛)“居人”(名词)不说“住人”。(如《搜神后记》卷10:“武昌虬山有龙穴,居人每见虬龙出入。”)“居”的“处”义更是“住”所没有的(直到今天都如此),如《搜神记》卷6 “贤者居明夷之世”“贱人将居贵显”。这说明“住”所表达的“居住”概念比较具体,这也跟它的本义密切相关;而“居”经过几千年的使用,含义已经比较抽象,用法上也比较灵活。不过从总体上看,这一时期“住”从“暂住”到“久住”义的演变过程已经基本完成;表“居住在某地”的用法也在逐渐增多,例如:训不乐住洛,遂遁去。(《搜神记》卷1)用法上的这种扩展完成以后,“住”取代“居”的条件也就成熟了。在构词上,“住处”“住所”等现代汉语常用的词语也已经出现:《论语·雍也》“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梁皇侃疏:“若非常公税之事,则不尝无事至于偃住处也。”是用当时的通用语来解释古书。《魏书·袁翻传》载翻表:“那瑰住所,非所经见,其中事势,不敢辄陈。”又如以前说“居止”,而此时说“住止”(均为同义连文),例如《百喻经·效其祖先急速食喻》:“昔有一人,从北天竺至南天竺,住止既久,即聘其女共为夫妻。”这些都表明,在当时的实际口语中“住”大概已经取代了“居”。
6.击/打
“打”是后汉时期出现的一个新词,最早见于字书著录的是《广雅》,《释诂三》:“打,击也。”又《释言》:“打,棓也。”〔29〕早期的用例如:捎魍魉,拂诸渠,撞纵目,打三颅。(东汉王延寿《梦赋》)[乐无为]故默不答,众臣便反缚乐无为,拷打问辞。树神人现出半身,语众人曰:“莫拷打此人。”众臣曰:“何以不打?”(失译《兴起行经》卷上《孙陀利宿缘经第一》)时谷贵饥馑,人皆拾取白骨,打煮饮汁;掘百草根,以续微命。(又《头痛宿缘经第三》)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晋子夜歌四十二首之二十)紞如打五鼓,鸡鸣天欲曙。(《晋书·邓攸传》载吴人歌)初,豁闻苻坚国中有谣曰:“谁谓尔坚石打碎。”(又《桓豁传》)婢无故犯我,我打其脊,使婢当时闷绝。(《搜神记》15)打坏木栖床,谁能坐相思!(宋《读曲歌》八十九首之六)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又之五十五)伊便能捉杖打人,不易。(世说新语·方正)逊便大呼云:“奴载我船,不与我牵,不得痛手!方便借公甘罗,今欲击我。我今日即打坏奴甘罗!”(《广记》卷320引《续搜神记》)宋齐以后,用例迅速增多,凡古来用“击”的地方,有许多可以用“打”。上古的习惯用法“击鼓”,这时候已经以说“打鼓”居多了。还有“打击”“击打”连文的,如:岩石无故而自堕落,打击煞人。(葛洪《抱朴子内篇·登涉》)以瓦石击打公门。(魏书·张彝传)〔30〕在组合关系上,“打”多出现在比较口语化的上下文中并常跟新兴的语言成分相结合,如《高僧传》卷十“释慧通”:“又于江津,路值一人,忽以杖打之,语云:‘可驶归去,看汝家若为?’”这里的“打”“驶”“看”“若为”都是地道的六朝口语词。《太平广记》卷319引《幽明录》:“鬼语云:‘勿为骂我,当打汝口破。’”“打汝口破”是此时的新兴句法。又如《北齐书·尉景传》:“景有果下马,文襄求之,景不与。……神武对景及常山君责文襄而杖之,常山君泣救之,景曰:‘小儿惯去,放使作心腹,何须干啼湿哭不听打耶!’”《南史·陈本纪上》:“侯景登石头城,望官军之盛,不悦,曰:‘一把子人,何足可打!’”又《任忠传》:“明日欻然曰:‘腹烦杀人,唤萧郎作一打。’”又《高爽传》:“取笔书鼓云:‘……面皮如许厚,受打未讵央。’”这些应当都是当时口语的实录,如果把“打”换成“击”就失去口语的生动性了。此外,史书引“时谣”“童谣”之类一般都用“打”。又如“打杀(煞)、打死、打坏、打折、打拍、打揲(争斗)、打逯、打虎、打胸、打稽(时人称栏路杀人抢劫)、打簇(北朝时的一种游戏,又称“打竹簇”)、殴打、痛打、相打、极打、扑打、拷打、捶打、拳打、鞭打”等,也都是新生的口语说法。在数量上,就逯钦立所辑的六朝民歌考察,几乎全用“打”,“击”仅1见;《世说新语》“击”5见,“打”4见。这些事实说明, 在当时的口语中“击”已退居次要地位,逐渐为“打”所代替,二词已有明显的文白之分。
“打”的词义在近代汉语阶段又得到了空前的丰富和发展。到了现代汉语,共有24个义项(据《现代汉语词典》),词义的丰富和用法的灵活恐怕没有哪个单音词能够同它相比。“打”在用法上的灵活性,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有所表现,不过总的来看,这一时期“打”的词义还比较实在,基本上都是指敲击性的动作,对象大都是具体的人和物。像《梁书·侯景传》:“我在北打贺拔胜,破葛荣,扬名河朔。”《颜氏家训·音辞》:“打破人军曰败。”用作“攻打,进攻”义,已显露出向抽象方向引申的迹象。
7.疾、速、迅/快(駃)、驶
表示“迅速”这个意思,上古汉语用“疾”“速”“迅”等,现代汉语用“快”。中古时期除承用“疾、速、迅”之外,口语中常用的是“快”(字又作“駃”)和“驶”。
在中古时期,“疾、速、迅”都仍很常用;特别是“迅”,出现频率非常高。但这三个词大体上有个分工:“迅”主要用于修饰名词,作定语,如“迅羽、迅足、迅风、迅雨、迅雷、迅电、迅流、迅翼”等;“速”主要修饰动词,作状语,如“速决、速殄、速达、速装、速熟、速断”等,除个别情况外(如“速藻”——指速成的词藻),基本不修饰名词;“疾”则适用范围最广,修饰名词、动词均可,如“疾雨、疾风、疾雷、疾霆、疾流、疾马、疾行、疾走、疾进、疾驱、疾驰、疾战”等。从使用习惯看,这三个词主要用于书面语,在当时都属于较文的词语。
“快”原指一种心理活动,《说文》:“快,喜也。”大约在东汉,“快”除沿用旧义外(此义一直沿用至今),开始有了“急速”的意思,〔31〕扬雄《方言》:“逞、苦、了,快也。”蒋绍愚先生认为这个“快”就是“快急”之“快”。〔32〕文献用例如:何等为十六胜?即时自知喘息长,即自知喘息短;即自知喘息快,即自知喘息不快;即自知喘息止,即自知喘息不止。(后汉安世高译《大安般守意经》卷上)何谓十六?喘息长短即自知……喘息快不快即自知,喘息止走即自知。(三国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7)这两段文字文意相同, 译者不同,但都用“快”表“急速”义,可见当时此义已在口语中行用。〔33〕魏晋以后,用例多见,如:张承与岱书曰:“……加以文书鞅掌,宾客终日,罢不舍事,劳不言倦,又知上马辄自超乘,不由跨蹑,如此足下过廉颇也,何其事事快也。”(三国志·吴志·吕岱传)若欲服金丹大药,先不食百许日为快。若不能者,正尔服之,但得仙小迟耳。(抱朴子内篇·杂应)蛴螬以背行,快于用足。(《博物志》卷4 “物性”)君可快去,我当缓行。(《搜神记》卷4)此马虽快, 然力薄不堪苦行。(晋书·王湛传)卿下手极快,但于古法未合。(《广记》324 引《幽明录》)[陈安]常乘一赤马,俊快非常。(《艺文类聚》60、《北堂书钞》124、《御览》354引《荀氏灵鬼志》)嵇中散夜弹琴,忽见一鬼著械来,叹其手快,曰:“君一弦不调。”(《御览》644 引《语林》)梁武帝尝因发热,欲服大黄,僧垣曰:“大黄乃是快药,然至尊年高,不宜轻用。”(周书·姚僧垣传)最常见的是作定语修饰动物,如“快马、快牛、快犬、快狗”等。也有“快疾”连文的,如《拾遗记》卷6:“帝于辇上,觉其行快疾。”字又写作“駃”,《说文·马部》“駃”下徐铉曰:“今俗与快同用。”例子如:“日南多駃牛,日行数百里。(杨孚《异物志》)曹真有駃马名为惊帆,言其驰骤如烈风之举帆疾也。(崔豹《古今注·杂注》)牛歧胡有寿,眼去角近,行駃。(齐民要术·养牛马驴骡)夫三相雷奔,八苦电激,或方火宅,乍拟駃河,故以尺波寸景,大力所不能驻。(王僧孺《礼佛唱导发愿文》)道中有土墙,见一小儿,裸身,正赤,手持刀,长五六寸,坐墙上磨甚駃。(《御览》345引《祖台之志怪》)
“驶”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个常用词,〔34〕它的“快速”义在西汉时就已有了,《尉缭子·制谈》:“天下诸国助我战,犹良骥之驶,彼驽马髻兴角逐,何能绍吾气哉!”“驶”一本作“”。《诗·秦风·晨风》“彼晨风,郁彼北林”毛传:“先君招贤人,贤人往之,疾如晨风之飞入北林。”《释文》:“,所吏反。”阮元《校勘记》云:“相台本作,小字本作驶,案驶字是也。”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66引《苍颉篇》:“驶,马行疾也。”又卷61引《苍颉篇》:“驶,疾也。”魏晋以后,它的使用频率不低于“快()”,这里举一些例子:宣王为周泰会,使尚书钟毓谓泰曰:“君释褐登宰府,三十六日拥麾盖守兵马郡,乞儿乘小车,一何驶乎!”(《三国志·魏志·邓艾传》裴注引郭颁《世语》)蕤宾五月中,清朝起南颸。不驶亦不迟,飘飘吹我衣。(陶渊明《和胡西曹示顾贼曹》诗)倾家持作乐,竟此岁月台。(又《杂诗》十二首之六)感此还期淹,叹彼年往驶。(潘岳《在怀县作》诗二首之二)[鳖]自捉出户外,其去甚驶,逐之不及,遂便入水。(《搜神记》卷14)福曰:“汝何姓,作此轻行?无笠,雨驶,可入船就避雨。”(又卷19)年十岁,从南临归,经青草胡,时正帆风驶,[荀]序出塞郭,忽落水。(《御览》769 引《续搜神记》)既及冷风善,又即秋水驶。(谢灵运《初往新安至桐庐口》诗)辞家远行去,空为君,明知岁月驶。(刘铄《寿阳乐》)燕陵平而远,易河清且驶。(沈约《豫章行》诗)逸足骤反,游云移驶。(萧统《七契》)菌蟪夕阴,倏驶无几。(王僧孺《为韦雍州致仕表》)风多前鸟驶,云暗后群迷。(梁元帝《咏晚栖鸟》诗)湍高飞转驶,涧浅荡还迟。(张正见《陇头水》诗二首之一)又多用作定语修饰名词,组成下面这样一些词组:驶雨、驶风、驶雪、驶河、驶流、驶马、驶牛、驶翼等。
“快()”和“驶”在用法上大体相同,两者都常作定语和谓语。不过也有一些细微差别:1)“驶”更多地用于“风、雨、 雪”一类的自然现象,着重强调它们的急骤猛烈;“快”则更多地用于动物,词义侧重于速度快。〔35〕2)“快”可受否定副词“不”修饰,“驶”则未见。3)“驶”多见于诗赋等典雅的文学作品中, 而“快”在这种场合很少出现。这些细微差别似乎跟“驶”在后来的同义词竞争中终于被淘汰而“快”一直沿用到现代汉语这一事实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风、雨、雪等的急骤猛烈后世多用“急、紧、猛”等词语来形容,“驶”就让位给了它们,而在描摩动物的速度快方面,“驶”也没能在竞争中取胜,它原先所占的地盘后来都让给了“快”;“驶”在用法上的局限性(如不能受“不”修饰)使它在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就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驶”在口语中的势力可能已经没有“快”大,或者说,“快”正处在上升扩展时期,而“驶”却在走下坡路。这些仿佛都预示着两个词以后的发展命运。
8.寒/冷
这组词本文作者之一曾在一篇文章中讨论过,〔36〕这里我们再作两点补充:
一、魏晋以后,“冷”已用得十分普遍,它不仅“成为‘热’的通用反义词”,而且常跟“暖”“温”对用,例如:昔太子生时,有二龙王,一吐冷水,一吐暖水。(《艺文类聚》卷76引支僧载《外国事》)余所居庭前有涌泉,在夏则冷,涉冬而温。(傅咸《神泉赋序》)艾县辅山有温冷二泉……热泉可煮鸡豚,冰(疑当作“冷”)泉常若冰生。(《初学记》卷7引《幽明录》)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 (世说新语·文学)桓为设酒,不能冷饮,频语左右,令“温酒来”。(又任诞)
二、在这一时期“冷”虽然已是“热、暖、温”的反义词,又是“可以与‘寒’连文或互用的同义词”,但“寒”和“冷”在意义和用法上还是有区别的,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寒”所指的寒冷程度比“冷”所指的要深,表现为“寒”常和“冰、霜、雪”等词联系在一起,例如:天寒岁欲暮,朔风舞飞雪。(晋《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之九)寒云浮天凝,积雪冰川波。(又之七)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又之十五)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又之十六)而“冷”则很少这样用。用现代人的区分标准来看,“寒”大多是指零度以下,而“冷”则一般指零度以上;“冷”的程度大概介于“寒”和“凉”(今义)之间。《后汉书·戴就传》:“就语狱卒:‘可熟烧斧,勿令冷。’”这个“冷”指冷却,不能换成“寒”,就很能说明两者程度上的差别。当然这种区别不是绝对的,比如王献之《杂帖》:“极冷,不审尊体复何如?”沈约《白马篇》:“冰生肌里冷,风起骨中寒。”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黄钟十一月》:“酌醇酒而据切骨之寒,温兽炭而祛透心之冷。”“冰”“霜”也可以说“冷”,如《晋书·王沉传》:“褚复白曰:‘冰炭不言而冷热之质自明者,以其有实也。’”隋炀帝《手书召徐则》:“霜风已冷,海气将寒。”不过数量都还比较少。但后世“冷”终于取代“寒”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出端倪。2)“冷”多用于表具体物质或物体的感觉上的冷,而“寒”则多用于抽象的事物或用来概括某类事物的特点。比如“天寒、岁寒、寒暑、寒衣、寒服”都是指比较抽象的气候寒冷,一般不能换成“冷”〔37〕;“冷”可以描绘的具体对象范围很广,比如“水、火、风、月、雨、霜、露、冰、山气、朔气、身、体、体中、胃中、手、足、背、齿、心、心下、肠、髓、乳、衣袖、气、茶、酒、粥、浆、炙、药性、物性、枕席、簟、器、殿、堂、猿、牛角、卵、竹、葭、榆、石、涧、泉”等等。其中“心冷”“肠冷”等已是相当抽象的引申用法,为后世继续朝这个方向引申(如“冷面”“冷眼”等)开了先河。3)“冷”可以修饰动词作状语,如上文所举的《世说新语·任诞》“不能冷饮”,又如晋陆翽《邺中记》:“邺俗,冬至一百五日为介子推断火,冷食三日。”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卷6 “寒食散发候篇”引皇甫谧《论》:“坐衣裳犯热,宜科头冷洗之。”《北史·崔赡传》:“何容读国士议文,直如此冷笑?”这是“寒”所没有的。这种用法在后世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这可能也是在口语里“冷”最终淘汰了“寒”的一个原因。
以上我们讨论了8组常用词在中古时期变迁递嬗的大概情况。 由于掌握的材料有限,研究的方法也在探索之中,观察和分析都还是很粗浅的,所得的结论不一定确切,有的甚至难免错误,这都有待于今后继续探讨和修正。本来,我们写作本文的主旨,也不过是想通过分析一些剩驳例来提倡一下词汇史领域中长期被忽视的常用词演变的研究。经过初步的实践,我们感到常用词的历史的研究是很有意义的,而且是大有可为的,但迄今尚未引起词汇史研究者的普遍重视。除上面提到的少数几篇文章外,还很少有人问津,大家的兴趣和工夫几乎都集中到考释疑难词语上头去了。这种情况看来亟须改变,要不然再过一二十年,词汇史的研究将仍然会远远落在语音史和语法史的后面。因为常用词大都属于基本词汇,是整个词汇系统的核心部分,它的变化对语言史研究的价值无异于音韵系统和语法结构的改变。词汇史的研究不但不应该撇开常用词,而且应该把它放在中心的位置,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把汉语词汇从古到今发展变化的主线理清楚,也才谈得上科学的词汇史的建立。这项工作也许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但是可以肯定研究前景是十分广阔的。现在我们不揣浅陋,把这一点不成熟的思考贡献出来,恳切希望得到同行专家的批评指正。
注释:
〔1〕吕叔湘先生曾指出:“汉语史研究中最薄弱的部分应该是词汇研究。”又说:“汉语的历史词汇学是比较薄弱的部门,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力量跟这项工作的繁重程度很不相称。”(分见《吕叔湘文集》第4卷,商务印书馆,1992,页38,228)郭在贻先生也说过:“关于汉语词汇史的研究,魏晋南北朝这一阶段向来是最薄弱的环节。”(见《读江蓝生〈魏晋南北朝小说词语汇释〉》,《中国语文》1989 年第3期)
〔2〕《古语的死亡残留和转生》,原载《国文月刊》第4期,1941年7月;收入《龙虫并雕斋文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0,页414。
〔3〕《新训诂学》, 原载《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1947);又收入同上书同册,页321。
〔4〕1991年9月13日致张永言信。
〔5〕如《近代汉语词汇研究》一文中的“常用词演变研究”节、“各阶段词汇系统的描写”节,又如《关于汉语词汇系统及其发展变化的几点想法》一文中对《祖堂集》里“木/树”“道/路”“言/语/说”等几组同义词的考察(此文原载《中国语文》1989年第1 期)等等。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
〔6〕原载《语言研究》1993年第2期。
〔7〕张永言《从词汇史看〈列子〉的撰写时代》, 《季羡林教授八十华诞纪念论文集》上卷,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
〔8〕《汉语史稿》下册,中华书局,1980,页499。
〔9〕方一新《“眼”当“目”讲始于唐代吗?》, 《语文研究》1987:3;又王云路、方一新《中古汉语语词例释》“眼”条, 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页425—427。
〔10〕《汉书·西域传上·大宛国》作“其人皆深目,多须髯”。此或为班固改俗为雅。“深眼”跟《世说新语·排调》所说“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的“目深”指的是一回事。《高僧传》卷4 “康僧渊”正作“鼻高眼深”。
〔11〕张双棣等编《吕氏春秋词典》就释作“眼睛”。山东教育出版社,1993。
〔12〕参看《汉语大词典》“抉目吴门”条。
〔13〕按,“嫮眼”即《楚辞·大招》“嫮宜笑,蛾眉曼只”的“嫮目”。
〔14〕“鱼眼”东方朔《七谏·谬谏》已见:“玉与石其同匮兮,贯鱼眼与珠玑。”魏晋南北朝用例多见,不备引。
〔15〕《汉语史稿》下册,页500。
〔16〕参见董志翘《“脚”有“足”义始于何时?》,《中国语文》1985:5 ; 吴金华《“脚”有“足”义始于汉末》, 《中国语文》1986:6。 吴文所举后汉康孟详译《兴起行经》二例不可靠(此经译者和时代均不详,参看吕澂《新编汉文大藏经目录》, 齐鲁书社,1980,页68),因此只能根据他所引的《汉书》如淳注及三国支谦译《撰集百缘经》二例,把始见书证的时代暂时定在三国。
〔17〕“脚”指动物腿的用法起源颇早,如《淮南子·俶真》:“飞鸟铩翼,走兽挤脚。”郭璞注《尔雅》用了不少此类的“脚”,大多指整条腿。指器物的“脚”则似乎是魏晋时期产生的新用法,最常见的是“床脚”,还有“鼎脚”“车脚”“楼脚”“箭脚”等。
〔18〕关于“脚”的词义变化,参看江蓝生《魏晋南北朝小说词语汇释》,语文出版社,1988,页98—99。
〔19〕本文所讨论的仅限于这一组词直接放在名词后面的这一种用法,放在动词、介词和“之”“其”“一”“两”“四”等字之后的均除外。
〔20〕《汉语大词典》及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均引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为始见书证,尚嫌稍晚
〔21〕先秦一般用“旁”,汉魏六朝则多用“傍”。下文以“旁”赅“傍”,不再一一说明。
〔22〕基本上只限于一些表示地理概念的名词。“星畔、耳畔、窗畔、酒畔、樽畔、琴畔、鬓畔、炉畔、灯影畔、兰烛畔、画图畔”一类的说法大多要到唐代才产生,而且带有明显的文学修辞意味,恐怕不是地道的口语词。
〔23〕《搜神记》卷3:“北边坐人是北斗,南边坐人是南斗。”
〔24〕关于“边”的虚化,参看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11.5.9节,蒋绍愚、徐昌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页92。他把“宅边”的“边”称为“后助名词”;而把“外边”“里边”“旁边”的“边”称作“接尾词”,认为“这种接尾词‘边’从唐代开始有”。其实时间还应提前。
〔25〕按,《齐民要术》有“尝看”,石声汉注:“‘尝看’是本书常用的一句话,即今日口语中的‘尝尝看’。”
〔26〕朱庆之《佛典与中古汉语词汇研究》, 台湾文津出版社,1992,页180—184。
〔27〕《说文》说解中“住”字3见,而正文无“住”字。 清代学者有以为是“驻”或“逗”“侸”之俗字者,详见《说文解字诂林》。
〔28〕在《世说新语》中,“居”和“住”大体上是这么分工的。全书“居”当“居住”讲的16见,其中对象是具体住所的4次; 作“居住”讲的“住”13见,对象全部为具体住所。
〔29〕《说文新附·手部》:“打,击也。”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6引《说文》:“打,以杖击之也。”又卷3引《通俗文》:“撞出曰打。”钮树玉和郑珍两家的《说文新附考》都认为“打”即《说文·木部》朾之俗字。
〔30〕《汉语大词典》“打击”条首引《水浒传》,太晚。
〔31〕曹广顺认为:“‘快’字的‘迅速’义可能是从‘駃’字来的。”又说:“根据我们目前所见的材料,‘快’获得‘迅速’义,可能不迟于魏晋南北朝。”见《试说“快”和“就”在宋代的使用及有关的断代问题》,《中国语文》1987年第4期。现在看来, 时间还可提前。又,江蓝生也有类似说法,参看上引书,页117—118。
〔32〕《从“反训”看古汉语词汇的研究》, 原载《语文导报》1985年第7、8期;又收入《蒋绍愚自选集》,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页23。
〔33〕《汉语大词典》“快”字此义下所引始见书证为《史记·项羽本纪》“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似欠妥,此“快”仍当为“畅快”义。
〔34〕参看江蓝生上引书,页177—178。
〔35〕“快风、快雨、快雪”的“快”大多仍是“畅快、痛快”的意思,跟“驶风、驶雨、驶雪”的意义不一样。如《三国志·魏志·管辂传》:“时天旱,……到鼓一中,星月皆没,风云并起,竟成快雨。”王羲之有“快雪时晴帖”。
〔36〕张永言《说“渹”》,《中国语言学报》第3 期(1988);又收入《语文学论集》,语文出版社,1992。
〔37〕“天冷”的说法当时还很少见,《洛阳伽蓝记》卷5 :“是时八月,天气已冷。”“冷”一本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