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民族性神话”理论--评刘和对鲁迅形象的扭曲_刘禾论文

质疑“民族性神话”理论--评刘和对鲁迅形象的扭曲_刘禾论文

质疑“国民性神话”理论——兼评刘禾对鲁迅形象的扭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鲁迅论文,国民性论文,神话论文,形象论文,理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074(2002)01-005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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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生前肯定已料想到他死后依然逃脱不掉被污蔑被攻讦的命运,所以,像王朔之类 的鲁迅批评,先生如果有知是不会感到意外的。但先生决然不会想到的是,在他身后60 多年,有人竟将他视为西方传教士的精神傀儡,并以挽救者的姿态,要清除他身上的殖 民话语遗毒:“我们太折服他的国民性批判了,太钦佩他那些独有的‘文化人’形象的 创造了,以致长久以来,竟没有人去看一看国民性后面那些传教士们陈旧又高傲的面孔 。”如果这批评是来自新锐批评家或那些文坛泼皮倒也罢了,偏偏它却出自并不新锐的 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之手。因此,当我初读冯先生2000年那篇批评鲁迅的文章[1]之后 ,曾感到嗖嗖一股冷气袭来,一时间,搞不懂冯先生这是怎么了:在写小说、舞丹青、 弄文物、护古城之外,竟也玩起以毁“鲁”为荣的文化批评来了?再说,鲁迅先生确曾 以典型解剖的方式犀利地批判过中国国民劣根性一面,但冯先生自己也曾以人像展览的 方式广泛暴露过中国国民腐朽性的一面。既如此,这“国民性”批评怎么会突然成为问 题了呢?在文学家冯骥才的背后是否也站着某位西方理论传教士呢?我暗自猜度。

后经学界朋友指点,我终于找到了谜底,并看到了批评家冯骥才身后刘禾那新锐又自 信的面孔。我这才知道,冯先生的文章,不过是刘禾国民性神话理论的一次批评实践而 已。而与冯先生的文章比较起来,刘禾的文章更学术但也更片面,其观点更难苟同。由 于国民性理论关系到对鲁迅形象、对中国近代思想史、对中国当代民族主义思潮的重新 认识评价,不能不加以辩驳,于是,便产生了这篇对刘禾《国民性理论质疑》[2](P199 )质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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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反对西方殖民话语霸权为己任的刘禾,是很懂得占据话语制高点的。请读她文章的 开篇:

“国民性,一个挥之不去的话题。从晚清到今天,中国人的集体想象被这个话题断断 续续地纠缠了近一个世纪。无论理论家之间的分歧有多么尖锐,争论多么激烈,其中的 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共识:相信国民性是某种‘本质’的客观存在,更相信语言和文字在 其中仅仅是用来再现‘本质’的透明材料。这种认识上的‘本质论’事实上模糊了国民 性神话的知识构成……绝大多数学者不是把目光集中在如何给中国的国民性定调子、下 结论上,就是在它和阶级性这两个概念之间争论不休,可是,一个比它们更有意义(且 属于前提性)的问题,却被彻底地排除在视野之外:‘国民性’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知 识范畴?它的神话在中国的‘现代性’理论中负载了怎样的历史意义?”

这真是先声夺人。刘禾超越了百年来众多理论家的分歧,而对他们公认的“国民性” 话语前提进行提问。说是提问,其实前一个答案她已先验地给出了,即“国民性”话语 是一种神话知识①(注:刘禾在该文结束时曾注明,“说它是神话,我不过在这里用了 一个隐喻,指的是知识的健忘机制。”意思是国民性的话语在生产自身知识的过程中, 抹去了生产过程的历史痕迹,使国民性成为具有超然性、真理性的东西。但我在本文中 仍将作者用名词给出的“神话”(国民性神话)理解为虚构的意思,因这与赛义德在《东 方学》中对东方主义话语比喻是一致的。);后一个的答案她也在文章中解答了,即“ 国民性”话语是为西方殖民者张目的霸权话语。正是站在这一话语“制高点”上,刘禾 几乎将百年来所有推进中华民族进步解放的思想文化先驱们,统统一网打尽,使他们或 者变成被国民性神话蒙蔽者,或者成为国民性神话能动诠释者。

前者如梁启超、孙中山。梁启超从日本引入国民性理论,是用来发展中国的现代民族 国家理论的;孙中山认为中国人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但他们的奴性、无知、自私和 缺乏自由理想是国民性的一大缺陷。“值得玩味的是,梁启超和孙中山两人都曾是抨击 西方帝国主义的先驱,然而,他们的话语却不得不屈从于欧洲人本来用来维系自己种族 优势的话语——国民性的理论。”后者的典型则是鲁迅。据刘禾说,“鲁迅国民性思想 的主要来源”[3](P73)就是明恩溥教士写的那本《中国人的素质》(以下简称《素质》) ,鲁迅笔下的阿Q简直就是明教士理论的拷贝。鲁迅几乎是在形象化地阐释作为殖民话 语的国民性理论。

显然,刘禾这种“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完全颠覆了传统的思想史结论。但正因其 偏激如此,也使她的结论极其脆弱、不堪一击。因为刘禾虽然可以颠覆话语,却毕竟不 能改写历史。历史告诉我们,正是由于“五四”运动及鲁迅等思想先驱的国民性批判和 文化启蒙,才使中华民族步入不断革新、革命的道路,才有了中国的百年振兴。假如按 刘禾的逻辑,百年来,我们的思想先驱们统统都受蔽于国民性神话,上了殖民霸权的当 且自觉为其张目,那西方殖民者称霸中国的野心岂不早就实现了吗?今日刘禾们又怎能 进入美国的学术话语中心,以充满自信的姿态,做这样的思想史翻案文章以对抗后殖民 话语霸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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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如果认为刘禾就这样容易被驳倒,那就错了。实际上,我们尚未与她交手呢。因 为我的上述结论依然属“本质论”的实证产物,而根据刘禾的理论,讨论要在语言文字 构成的“不透明”的话语层面上进行,而在这一层面上,所谓百年来中华民族素质大大 提高这一事实都未见得存在呢!在《欧洲路灯光影以外的世界》一文中,她便曾在括号 中提出这样的质问:“人们开口闭口讲晚清闭关锁国,讲落后的封建社会,……讲传统 的愚昧(好像现代就不愚昧)”[4]。既然这样,我们就无权“开口闭口”讲晚清的愚昧 ;而没有晚清的愚昧,还谈什么思想启蒙与进步呢?不要认为刘禾是在这里玩偷换概念 的游戏,她的这一质问是严肃的,在这背后,透露出的正是刘禾反对国民性话语霸权的 坚定立场。因此,我们必须正面领教刘禾的国民性神话理论。

根据刘禾从“跨语际”语源学研究的结果:“‘国民性’一词(或译为民族性或国民的 品格等),最早来自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现代民族国家理论,是英语national characte r或national characteristic的日译……19世纪的欧洲种族主义国家理论中,国民性的 概念一度极为盛行。这个理论的特点是,它把种族和民族国家的范畴作为理解人类差异 的首要准则(其影响一直持续到冷战后的今天),以帮助欧洲建立其种族和文化优势,为 西方征服东方提供了进化论的理论依据,这种做法在一定条件下剥夺了那些被征服者的 发言权,使其它的与之不同的世界观丧失了存在的合法性,或根本得不到阐说的机会。 ”显然,刘禾认为,这种国民性理论就属于赛义德所揭露的“东方主义”,其目的是要 虚构出一幅“妖魔化东方”画图,为西方的话语和政治霸权提供依据。在中国,它的具 体话语实践者,就是1872年来华传教的明恩溥教士(即刘禾说的斯密思)。

刘禾认为,明恩溥的话语,绝不只是反映现实,而且塑造、创造了现实,“它改变了 西方的自我概念,也改变了中国人对自己的看法”,“西方有关中国国民性的知识受当 时的理论决定,而与现实少有关系。”只是由于众多思想先驱,特别是鲁迅,没识破这 一点,反而相信并认同了这一国民性理论的神话,才使我们确信明恩溥所做的国民素质 描述是真实的存在。今天,刘禾的使命,就是揭露这一“阴谋”,让我们从国民性话语 霸权中走出来,并像冯骥才先生那样,廓清罩在先驱们头上的迷雾,夺回属于中国的话 语权力。

这就是刘禾反对国民性神话理论的意义。

4

遗憾的是,当我真正直面刘禾时,却总感到刘禾背后有唐·吉诃德身影。她的国民性 神话说,如同将风车视为敌人一样,是话语迷幻变形或夸大的产物,是真正的“神话” 话语。

刘禾笔下其实涉及到两个国民性“话语”概念,一个是从属于种族主义国家理论的国 民性话语,一个是一般的国民性话语或国民性概念。说前者是殖民主义的霸权话语,是 一种有特定价值内涵的话语系统,我没有异议。任何殖民主义的种族优越论或种族歧视 观点都是违反人文、人道精神的。德国法西斯祭奠的法宝,就是雅利安种族优越主义, 并由此造成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种族灭绝的大屠杀。但这是不是意味“国民性”、“民 族性”或“国民的品格”等概念都是种族主义的专有话语,所有使用这些概念的人,都 成为殖民话语的传声筒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一般的国民性话语系统或概念与种族主 义理论并没有必然关联,而只是一种对事实进行概括的描述性话语①(注:国民性是一 个弹性的概括范畴,它既可狭义地指民族的文化社会性格特征,也可广义地概括民族的 科学素养道德修养及文明素质等特征。本文中,与刘禾对明教士的批判相对应,我采用 广义的国民性概念。)。刘禾的批判,却完全将这两种话语系统混淆了。

我们知道,20世纪西方哲学社会科学对人类文化重大贡献之一,就是发现了语言或符 号结构中,能指、所指之间搭配的任意性,以及所指因境而定、随境而变的规律性。在 语言符号中,某些专有、专用或特指概念,及构成这些概念的语汇,一旦所指内涵被设 定或公认,往往会相对确定。像中国封建时代称域外国家的“夷”、近现代国人称洋人 为“鬼子”和西方人称中国人为“中国佬”(Chinaman)等等语汇,无论用在什么地方, 其否定性、贬抑性内涵都是客观存在的②(注:刘禾惊人地发现了,鸦片战争爆发的一 个重要原因,是当时的翻译者将“夷”翻译为“野蛮人”,歪曲了清政府的意思,造成 清政府“夜郎自大”的假象!一个带有贬义辞源的概念(古代便有“四夷八蛮”之说), 刘禾认为应译为“陌生人”之类,而一个明明中性的“国民性”,刘禾却看出它的贬义 性。这就是跨语际研究的优势体现吗?)。但对大多数语汇概念来说,它既可以在某个特 定话语系统、特定价值语境中,获得特指的价值内涵,也可以脱离这一内涵而在新的话 语系统、价值语境中获得新的价值内涵。实际上,一个语汇或概念出身如何、能否被活 用并不关键,关键是它要能有效地揭示或解释所指存在、促进人类思想的沟通和交流, 这才是语言固有的文化公器性质。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凡进入某一价值体系的语汇皆不 能再独立运用的话,人类的一切思想交流都将难以进行,所有的话语系统都将难以建立 。譬如,马克思的包括《资本论》在内的理论体系,尽管属于无产阶级革命理论范畴, 但并不影响其语汇甚至某些原理进入西方资本主义话语系统,成为西方现代社会科学的 重要理论资源。同样,今天我们也将西方国家的公共事务、经济管理、科学技术诸多方 面的语汇,大量地引入采用,成为中国当代话语系统的重要知识和理论资源,但这也并 没有改变我们政治经济文化的社会主义属性。而像“果民性”、“民族性”、“阶级性 ”等带“性”的语汇,属于类群概括性概念,更没有明显的价值内涵,它完全可以被包 容在完全对立的价值系统中。

因此,即便“国民性”概念在种族主义理论中,具有贬抑东方民族的内涵,但这一词 汇本身却是干净的。即便梁启超等人不从日本“转口”引进这个概念,中国学者从启蒙 和改造国民素质的任务出发,也要寻找和创造某个概括国民共同特性的概念。因为启蒙 和改造愚昧的国民是当时先驱者的共识,国民性话语或概念只是适用了这一需要而已, 其间并不存在屈从西方话语霸权的问题,也没有支持西方话语霸权的负面效用。所谓的 “国民性神话”论是刘禾百年后虚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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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刘禾也知道,讨论不能只在话语层面进行,不能仅仅抓住“国民性”概念的 “出身”不放,还必得进入到现实层面,要看这一概念所指陈或概括的内容是否真实, 究竟是再现了还是歪曲了国民素质的“本质”。这便涉及对明教士1894年所著《素质》 的评价了。

由于先读了冯骥才、刘禾的批判才读《素质》,我对自己阅读期待与阅读体验的巨大 差异感到吃惊——这样一本对中国人态度客观的著作,怎么能变成某种“妖魔化”中国 的著作呢?在这部著作中,明教士对中国人的生活习性、性格特征、思维方式和文化传 统的描写,大多是客观可信并真实的。其中,他对中国人节俭、勤劳、仁爱等优点的描 写,更是真诚的。在《勤劳》一节中,他这样写道:“的确,如果所罗门所说勤劳和双 手可以致富的那句经济箴言正确的话,中国应该是地球上最繁荣昌盛的。”[3](P26)他 还质疑了“全盘西化”的观点,特别指出:“中国数千年来一直是个文明民族,当我们 的祖先还在原始丛林中觅食之时,他们早就开化了”。[3](P290)显然,这里面没有什 么殖民话语霸权。

不仅如此,他还坚决反对使用“中国佬”(Chinaman)词汇,而主张使用“中国人”(Ch inese);他还说服了老罗斯福总统,将二千万庚子赔款用于创建清华大学并培养了中国 “数千百留美的各种人才”。对于西方国家30年来的外交政治行为(指1894年前——引 者按)“并没给中国带去什么好处”[3](P288)的事实,他也提出了批评。当然,明教士 所说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他用基督教拯救中国的目标,但这位在中国落后农村 一呆就是50余年的明教士,对中国人、对中华民族不抱敌视态度的事实却是清楚的。

刘禾却读出了敌意或仇视。这主要是因为《素质》用主要篇幅所描述的中国人的素质 ,多数属于缺点或劣根性的存在。应当说,由于明教士缺少深入的历史和文化分析,他 将落后的生活习性与民族的文明素质、文化传统和性格特征等等混在一起描述,是欠科 学的。譬如《素质》说中国农民省吃俭用,宁肯饿着肚子步行几十里也要回家吃饭之类 ,便纯属于贫穷造成的习惯,谈不上共同“性”,今天这种现象已经基本上消失了。但 《素质》中诸多涉及共同“性”的民族缺点,却多是客观存在,并不存在明教士凭空捏 造的问题。譬如说中国人表达不清晰之类缺点,今天便不少见,包括一些全国学术会上 ,总有些教授在限定时间内的发言让人一头雾水,搞得听众不知是否该鼓掌。这属于国 人缺少科学教育和逻辑训练而造成的习惯。而像言而无信、抱残守缺、柔顺固执、缺乏 公共精神等行为特征,则都属于传统文化酿就的劣根性,今天仍在我们身边严重存在着 ,无需回避,也回避不了,笔者自己就屡屡被自己同胞的这些素质折磨得毫无脾气!

因此,是否称这些民族劣根性为“国民性”并不关键,关键是它们真实存在着。这就 像阿Q的癞疮疤一样,你称它为“疤”也罢,或不让称它为“疤”甚至禁说“亮”也罢 ,它都存在着。“国民性”话语在这里,所指明确,“名”、“实”一致,确实是“透 明”的。既然话语是透明的,刘禾所谓国民性神话或西方话语霸权理论便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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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刘禾自有她的根据。就在这本《素质》中,她独具慧眼,找到了明教士服从于 殖民话语需要,歪曲或“再造”中国现实的例证。下面便是她引举的唯一一个完整的例 子,即《素质》对中国人睡眠习惯的描写:

在睡眠上,中国人和西方人之间的差异,与我已经提到过的中西基本大分歧吻合。一 般而言,中国人哪儿都可以睡。使我们觉得难堪的干扰并不能打扰他。以砖作枕,以稻 草或泥砖作床,他就可以好梦不惊,房间不必暗下来,别人也不用安静。“夜里哭泣的 婴孩”,可以尽管继续啼哭,因为并不会影响到他。某些地区,有时似乎所有的人都睡 着了,好像狗熊冬眠一样。大家规律地在夏日午后的头两个小时,不拘地点,依本能睡 着。在这季节,午后两点的静寂可比午夜两点。对于劳工阶级和很多其他的人而言,睡 觉的姿势无关紧要。设想在中国找一百万、一千万的人来作下列考试,是毫无问题的: 试验他们躺在三轮推车上,像蜘蛛一样头朝下,张大了嘴含着苍蝇,是否睡得着。

刘禾说:“这个段落很能代表斯密思的笔调,他在语法上使用现在时态和‘中国人’ ,这个全称来表达‘真理’,描述中国人与西方人之间的本质差异。睡眠,一个人们共 同的生理状态,在这儿被用来描述文化差异,而其意义早已被西方人优越的前提决定。 这儿要紧的,不是描写错误的问题,而是语言所包含的权力问题。”刘禾还认为,文中 轻蔑的比喻,表现了明教士对中国人的种族歧视和他与中国仆人间的阶级差异,他正是 从自己或他人与中国劳动阶级之间的不快经验取材、并利用这种价值差异来建立“中国 国民性”的理论的。

对于没读过《素质》的读者来说,刘禾的这段引文和分析很能使人产生共鸣,进而认 同她的国民性神话理论。不过,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尽管明教士这里的语气和比喻确 实含有轻蔑劳动者的色彩,属于《素质》中容易引起反感的内容之一,但刘禾这里的分 析却纯属上纲上线。

查阅国内新近出版的秦悦译本《素质》,明教士有关睡眠的描述开头一句是这样的: “关于睡眠,我们在此之前已经说明了一些方面,中国人与西方人同样有区别。”[3]( P80)其中并没有关于“中西基本大分歧”的意思。由于没有原版可对比考证,我无法考 证哪种译法更准确。退而言之,即使刘禾的译文是正确的,也得不出明教士是在描述中 国人与西方人本质差异的结论。因为就在这一节中,明教士罗列了一系列中国人对现代 文明生活方式“麻木不仁”的事实——不会体育锻炼、不强调空气新鲜、忍受病痛等等 ,有关睡眠,只是并列的一种而已。同时,他还指出当时中国人面临的磨难:“任何一 个地区都有相当比例的人经常处在死亡的边缘,这就是他们社会生活的条件。雨水略少 ,就意味着成千上万的人要饿死;雨水稍多,又意味着他们的家园将毁于洪涝,对此只 能听天由命。”“‘眼睁睁地忍着’,这正是这个民族最值得注意的现象之一”。[3]( P83)由此,读者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当时中国人对现代文明的麻木,是生活环境逼迫 造成的,与阶级和种族毫无关系。再看看鲁迅笔下的阿Q,不是头上还生着癞疮疤吗?阿 Q的形象,如果上起纲来,比明教士的描述恶毒得多了,那简直是在“肆意丑化贫雇农 ”!

实际上,在今天中国西部落后的农村,明教士所描述的这种情景还依然存在,有些甚 至更为严重。据报载,广西某县领导率领干部下乡住进农户家里,竟夜不成寐,因为各 种爬虫在铺上横行无忌!但当地农民却夜夜都睡在这样的环境中。相比之下,几个苍蝇 飞舞又算什么呢?不知刘禾是否认为国内这些“现在时”的报道也是“国民性神话”的 歪曲和虚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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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所谓“面子”问题。刘禾认为,这也属于明教士臆造的国民性话语霸权①(注:中 国人的面子问题,包括诸多学术性话题,笔者将另文对此专门讨论。)。说只有中国人 讲面子,肯定是不对的,刘禾对此质疑是有道理的。但重外在面子、死要面子、要毫无 价值的面子,却是国人迥异于欧美人的“根性”特征,这决非明教士的捏造,也不是鲁 迅笔下阿Q的演义,而是至今仍存在于普通百姓甚或人文学者身上的事实。

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提及余秋雨例子。有人抓住余秋雨在文革中的行为不放,要求余 忏悔。余应不应当忏悔,是一个价值观念问题;但余在文革中的实际表现,却是个事实 确证问题。余秋雨自认为清白(已有材料证实,余确实无大问题),却拒绝澄清后一个问 题,并以这样一段妙论做辩护:我身上肯定没有伤疤;但有人让我当众脱衣服验证,这 个动作比有伤疤还糟糕![5](P41)余秋雨这个比喻太生动了。生动之处在于,他将直面 读者辨明事实的过程,视为当众脱衣服;何为当众脱衣服?就是大掉面子!这表明余秋雨 在思想深处对丢“面子”的恐惧。(类似的情况如果放到西方学者那里,我想,他宁肯 选择当众“脱裤子”,也要辩明真相;歪曲掩盖真相,才是最大掉“面子”的事情)。 只要我们留意,生活中这样鲜活的例子太多了。读者不妨读一下当代学者易中天先生的 《闲话中国人》。他对“面子”的论述极为精彩,并获得读书界的广泛共鸣。而这,恰 好也证明了“面子”问题的当代性。

因此,刘禾将阿Q、将鲁迅对阿Q“面子”的生动描写,都归于明教士的影响,认为“ 虚荣、可怜、可笑,加上最糟糕的夸张和戏剧化,阿Q的举手投足似乎吻合斯密思对中 国人爱面子的描述”,这既贬低了鲁迅的意义、抹煞了“阿Q”的典型性,也大大抬高 了这位美国传教士的身价。就明恩溥这样一本说不上深刻的《素质》,竟能催生出一个 不朽的艺术典型、能影响数代国人的文化行为特征,那他不真的成“神”了吗?

实际上,刘禾的国民性神话批判,表面上是为了维护民族的自尊,内里也正浸透着某 种阿Q精神、掖藏着一种“面子”意识。因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明教士这些描写让她 感到丢人了,所以才像阿Q老祖那样讳疤忌亮并义愤填膺。如果明教士尽说中国的好话 ,说中国是世界的中心,是照亮欧美的灯塔之类,那刘禾肯定是要击掌共鸣、拥而赞之 的(刘禾对《白银资本》的肯定便证实了这一点)。但问题是,碍于面子,阿Q主义地掩 饰某些负价值存在,它们就不存在了吗?中华民族就振兴了吗?答案是否定的。这就像给 母亲治病一样,我们请一位医术高明的好西医,目的是希望他能确诊病情、治病救命, 至于其态度是否谦恭并不紧要①(注:曾有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到大医院看病千万不 要按态度好坏挑医生,那些态度不好的医生往往是有真本事的,他对你态度不好,可能 正因为你没大毛病。)。如果这位医生故意掩盖病情,或者恭维说咱妈的结核病灶灿若 鲜花,那才十恶不赦呢!正是基于这一立场,我十分钦服并赞同鲁迅的立场和观点:他 对当时那些一个劲地恭维中国的人,总持怀疑态度,要人们提高警惕,因为他们想让中 国就此腐烂下去,变成他们的“人肉宴席”;反之,“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 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我想,这正是鲁迅生前 多次提及并在临终前依然要向国人推荐《素质》的原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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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刘禾看来,鲁迅是受蒙蔽者,没能看出明教士的险恶用心。而刘禾一眼看穿 了,在《素质》结尾处,她找到明教士这样一段话:“为了改革中国,性格的本源必须 被伸入和净化,良心必须登上宝座,不能像日本的天皇一样,被幽禁在宫殿里。”[2]( P77)译文似通非通,疙疙瘩瘩,莫名其妙。且看刘禾的翻译与批判:“他的动词可以轻 易翻译成帝国主义行动:伸入即侵入,净化即征服,登上宝座即夺取主权。”经刘禾这 一揭露,读来确实令人不寒而栗!如果套用“文革”话语表示,这明恩溥之“狼子野心 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找来秦悦译本一对照,又大错了。这段话原来是这样的:“要改革中国,就一定要 在素质方面追根溯源,一定要在实际上推崇良心,不能再像几位日本天皇那样把自己囚 禁在皇宫里。”[3](P293)再结合前后文读下来,其意思很清楚,即明教士在这里主张 用推崇良心方式来提高国民素质。当然,他并不掩饰自己广播基督教的动机,但却绝无 侵略者的阴谋。在当时的殖民语境中,明教士如果要煽动什么入侵行动的话,是根本不 需要曲笔的。真正怀有“阴谋”的恰恰是刘禾自己。掌握跨语言书写优势的刘禾,特别 强调语义在翻译中的流变,但她却在这同一篇文章中,悖逆自己的主张,偏偏拿这“不 透明”的“译文”大作“翻译”文章,随心所欲,无限上纲。是她一时疏忽吗?非也!她 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要将百年前的明教士置于死地,然后再“拯救”鲁迅。这不正是典 型的“文革”话语霸权术吗!文革期间,我正读高中,曾也无师自通地用这种话语霸权 ,严重伤害过自己的老师。想不到,后文革时代成长且学成于美国的刘禾,处处以反殖 民话语霸权为己任,自己竟也能如此娴熟于文革话语霸权!这便有些令人困惑了:刘禾 何以如此呢?

如果我们不怀疑刘禾学识的话,我想答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自视自己理论动机崇 高,所以便置科学事实与方法于不顾了。而这种为了“崇高”目标而扭曲真理的作法, 同样是渊源有目的。大跃进年代,曾有著名科学家论证小麦亩产万斤的科学性。在反胡 风、反右派、反文艺黑线时,更有许多著名学者拍案而起,揭露众多“反革命”们“一 贯”的“反党野心”。于是,后来便发生了“文化大革命”。这一次次以“崇高”名义 进行的“革命”,将我们国家和民族推向灾难的边缘。人们总结这些历史教训,并将其 归结为极左思潮和极左人物。但为什么极左思潮、极左人物这样容易在中国文化土壤上 孳生,而且能激起整个民族的共鸣呢?人们不去追问了。

其实,这便是潜在的国民性使然。“文革”是悲剧,也是闹剧,它正是中国国民劣根 性的总爆发、大写真!缺少科学理性训练、缺乏道德良知约束、且虚荣自私的中国人, 一旦“崇高”名义在手,如“革命”的阿Q一样,什么规范什么约束,统统将置于脑后 ,这能不导致大悲剧、大闹剧吗?这种源自国民劣根性的闹剧,反过来又使国民劣根性 得以迎风滋长。今天,从器物建设上处处散发出来的爆发户气息中,从种种时髦的学术 论争、学术命题和学术话语所暴露出的盲目自傲的民族文化心理中,我们不是仍可以清 晰地嗅出阿Q主义的味道吗?阿Q主义,一旦得势,就必然是霸权主义,政治霸权、学术 霸权或话语霸权!这便是国民性套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怪圈。刘禾说过,我们不能离开 国民性话语去讨论国民性,这很对。但我们在讨论国民性时,更不能无视和否定自身国 民性的存在。刘禾的霸权文风和她的狭隘民族主义倾向本身,便是她也没能摆脱国民性 桎梏的例证。

只有受到刘禾批评的鲁迅,是个例外。

9

鲁迅之为鲁迅的伟大处正在于,他解剖别人,更时时解剖自己。鲁迅是现代中国自觉 批判国民性、重塑民族魂第一人,也是自觉剖析自己,升华自身灵魂第一人。鲁迅不愧 是民族之魂!

在一篇有关鲁迅的随笔中,我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一个民族具有庸人气息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国人哪种自卑又自负的阿Q精神。德国在普鲁士时代也曾是庸人气息弥漫的 民族,连歌德都不例外。但经过包括马克思在内的一代代思想家、哲学家的批判,经过 贝多芬这样伟大艺术家的陶铸,百年过后的德意志民族已是世界上最有自信和自尊、最 有生命活力和创造精神的民族之一。若干年前,在一次有德国高级学者参加的座谈会上 ,中国一位学者“不礼貌”地提到德、日对法西斯复活的态度问题。这位德国学者严肃 地说,对于日本的态度,他不加评论;但德国的态度很明确:“尽管我是战后出生的, 但如果在坐的各位需要我表态的话,我愿意在这里表示道歉和忏悔,为德国曾给人类带 来的巨大灾难!”当时,我的心灵就为之一震:这是怎样健康的民族心理啊!

再看同样走过百年历程的中国。我们虽然已从屈辱中崛起,从落后中走出,我们的物 质文明水平、我们的整体文明素质都已大大提高。但令人遗憾的是,由于鲁迅之后中国 缺少思想大家,亦由于种种政治历史主题的变奏,国民性改造的主题戛然停止,国民性 似乎已变成一个鲁学专有的学术话题。解放后,政治文化领域中一次次残酷的阶级斗争 ,我们民族虽然在思想道德文化领域付出了沉重代价,但我们却并没像德意志民族那样 进行全民反思,没有进行真正的灵魂拷问和良知忏悔,更没有把民族素质重建任务响亮 地提出来。这样,与百年前相比,我们国民性改造的任务,在许多方面变得更为艰巨了 。

每个不持偏见的人都会承认,今日中国东部某些发达城市的面貌与实际生活水平,与 欧美国家已没太大差别。但市民素质的落后依然明显地存在着。衬托在现代物质文明的 背景下,国民素质的种种劣根陋习,如同身着名牌西服的阿Q那头上的癞疮疤一样,显 得更为刺目。而深入下去,人际道德层面上的国民性现状,则更令人忧心如焚。中国传 统的厚厚人格面具上,已被涂上各种保护亮色;种种伪善投机谋私行为竟被世俗舆论所 默许:“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变成“喻世名言”。老实诚实,成为无能弱智的代名 词;良知与诚信已成为社会的稀缺资源,孩子从进幼儿园开始,就学会了帮阿姨撒谎, 干部上了领导岗位,便开始虚报数字,以致在某些“崇高”名义下,谎言畅行,作弊无 阻,人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行文至此,便想起传媒中经常见到的大标题:“英雄流血又流泪”。当英雄主持正义 与歹徒搏斗负伤牺牲时,那些被救者竟悄然离去,不敢指证歹徒,甚至不去报警…… ,屡屡发生的这类事件表明,中国确实太需要有良知的人了。但良知是什么?是社会的 常德①(注:笔者将“常德”视为“圣德”、“美德”之下的底层道德规范,参见拙著 :《审美价值系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3月出版,257页。)范畴,它在任何社会中 都应当是最普遍最寻常的价值因素。作为民族良知承担者的中国知识分子,在明教士提 倡良知百年之后,再次听到“呼唤良知”的口号,怎能不深深感到自己严重失职!因此 ,当刘禾女士在美国和他的同志们为启发某种民族阶级觉悟而呼唤时,我却感到了国民 性改造任务之迫切与艰巨。

但反观自身,我又深感悲观:我们这一代,以及后文革这一代知识分子,能再肩负起 改造国民性的历史使命吗?当然,并不能责怪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自身素质的退化。在极 左的阶级斗争环境中,某些国民劣根性曾堂而皇之地变成供知识分子学习的优秀品质, 而历次运动中频繁的挨斗或斗人、挨整或整人的角色转换实践,又使知识分子固有的人 文操守和理性良知被扬弃殆尽。曾经对国民劣根性嫉恶如仇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本身 却成了集国民劣根性之大成者②(注:这种劣根性素质,甚至被咱某些知识分子同胞带 出国门,在国外丢中国人的“面子”。笔者出国旅游时,竟发现一条“规律”,就是宁 肯与语言不同的老外打交道,也千万别信咱“爱国”同胞(留学国外的知识分子导游)的 话,他们爱的只是我口袋中的钱!我为自己的同胞情谊被利用而愤慨!但却不能象刘禾这 样向“西方主义”发泄,因为那与人家“话语系统”无关。)。进入后文革时期,中国 知识分子缺少自审忏悔意识,对当代思想史阿Q式地集体遗忘,从历史角度讲,也是不 可宽恕的。这也是导致新生代知识分子“审父”批判的动因。如王彬彬,如余杰,他们 撕下了历史的封条,唤起了人们的痛苦记忆。但当他们自身的文革遗风暴露无遗时,却 更使人警觉,更令人失望:在这种怪圈式的大批判中,中国知识分子,能承担起改造国 民性的历史使命吗?

知耻近乎勇。面对知识分子这种尴尬的历史处境,我想,一切爱国的、有社会良知和 使命感的人文知识分子,都应以鲁迅为楷模,自省自励,在批判国人的国民性的同时, 也自觉剖析自己,改造自身的国民性,以便能承担起培育刚正健康民族品格和自信自谦 民族精神的历史任务。如是,才是一个真正的爱国的民族主义者。

愿与刘禾女士共勉。

收稿日期:200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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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疑“民族性神话”理论--评刘和对鲁迅形象的扭曲_刘禾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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