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性科学对唯物史观范式的启示_历史唯物主义论文

复杂性科学对唯物史观范式的启示_历史唯物主义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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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恩格斯所言:“随着自然科学领域中每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唯物主义也必然要改变自己的形式”。[1](P228)在经历了19世纪末的物理学危机之后,自然科学在20世纪发生了整体转型,这个转型被概括为由简单性科学转为复杂性科学。这是从热力学到高能物理、从耗散结构理论到超弦论等诸多科学的共同特征,是科学前提、基础、思维方式的转变,用托马斯·库恩的话说,是“科学范式”的转型。

复杂性科学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关于宇宙本质、人与世界关系等问题的看法,也深刻地影响了哲学社会科学。不过,自然科学的范式转型对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范式有哪些启示?如何借鉴复杂性科学范式推进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哲学对此尚未给予足够重视,或者未解复杂性科学范式的真谛。笔者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却受学力之限仅提出一个粗略想法,以期抛砖引玉。

一、作为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范式

众所周知,范式(paradigm)这个词是库恩解决科学划界问题时提出的。他认为,常规科学由一个公认的理论决定,这个理论包括研究范例及研究的技术、方法、信念、标准等。库恩把这个理论称为范式。他说:“我选择这个术语,意欲提示出某些实际科学实践的公认范例——它们包括定律、理论、应用和仪器在一起——为特定的连贯的科学研究的传统提供模型。”范式是“在一个时期内给科学家集团提供模范问题与解决的普遍公认的科学成就”。[2](P9)成熟科学的标志就是形成一套为科学家共同体公认的范式,各种具体问题的解决,各种观点、结论的评判,最终都要依据这套范式,所以范式也是一套决疑的标准和传统。每套范式的有效性是相对的,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反例的增加会引起科学革命,旧范式会被新范式所取代。新范式在视野、方法、价值、理论预设等方面突破旧范式的框架,因而有更强的解释力。

范式转型的一个典型案例是19世纪末的物理学危机和20世纪初的科学革命。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经典物理学有一套成熟的范式,它假定时间是一维的、均匀的,空间是三维的、平直的,时空与物质分离,存在“宇宙之砖”和绝对参考系——以太,物质运动遵循拉普拉斯决定论和线性动力学规则,研究方法适用伽利略典型模型,等等。但这套范式在面对放射线元素等新的物理现象时却陷入困境。“物理学危机”冲击的不是经典物理学的具体结论,而是它的范式;量子力学、相对论之后的科学之所以是全新的,关键在于它们的范式转变了。这些科学有一个共同特征——复杂。系统的元素数量巨大、元素排列组合方式是随机的,包含各种可能性,以及远离平衡态、非线性关系、不可逆过程等,构成复杂性科学的基本特征,也使得科学研究范式发生转变。

库恩的“范式”概念后来被广泛应用于哲学社会科学各领域,用以指称学术(理论、思想)基本模式和类型,包括它的理念、信念、方法、视角等。同时,复杂性科学问世以后,哲学社会科学也借鉴它的范式反思自身,包括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范式变革的可能性和前景。

那么,历史唯物主义是否也有自己的范式?是否也面临一场范式转型?如果提出“范式转型”说,它的含义是什么?这种说法有无合法性?

按照库恩的意思,哲学社会科学并没有成熟的、被公认的科学范式。可以说,库恩提出“范式”概念的目的之一正是要把科学(狭义的实证科学或自然科学)与非科学、伪科学等区分开来。照此,“历史唯物主义范式”这个概念是不能成立的。笔者“明知故犯”,是基于以下理由:(1)这个概念事实上已被广泛应用于哲学社会科学领域,成为学界的公共用语;(2)严肃的哲学社会科学确实有自己的规范、标准、模式,它们虽然不像自然科学那样严谨,认同度那么高。仿照学术界惯例,在大体忠于库恩原意而又打破其严格限制的情况下,本文把历史唯物主义范式定义为:由前提、信念、视野、思维方式等构成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规范,它代表着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类型和致思路径。

提出“历史唯物主义范式转型”,是因为传统范式下的历史唯物主义无法回应诸多反例的深刻挑战。例如:社会形态“五阶段说”显然不符合东方社会历史;欧美发达资本主义没产生社会主义,东方落后国家却产生了社会主义,这与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相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马克思、恩格斯的界定也有所不同;东欧剧变更像历史发展中的“蝴蝶效应”,而不是决定论路径,等等。面对这些困难,主流话语试图附加某些特设条件来维系传统范式,但这恰恰是降低了理论的科学性。

提出“历史唯物主义范式转型”,得益于复杂性科学的启示和激发。当然,也有不少学者在研究复杂性科学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启示,但相关讨论流于“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决定论与选择论的统一”等抽象思辨,是为旧范式辩护而不是检讨旧范式。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与创新,不是在旧范式中修修补补,而是要革新范式本身;不是提些新观点,加些新材料,而是要把握历史的本质与过程,是思维方式的“洗心革面”,是历史唯物主义前提、预设、标准和信念的转换,是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哲学类型的变化。

提出“历史唯物主义范式转型”,并不是笔者自创一套并试图推广。历史唯物主义自身本来包含这样的元素,呈现这样的趋势,我们只是把它们加以澄明、凸现,使之成为学术自觉。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凝固僵死、始终如一的文本,而是活生生的思想之流。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历史唯物主义范式一方面深受经典物理学的简单性方法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包含关于历史本质与过程的复杂性思想。只是当时这些矛盾或尚未展开,甚至未被意识到,或用“辩证统一”的思维框架协调在一起。此后,不同派别从不同维度解读历史唯物主义,范式差异就显现出来。苏联式哲学主要是夸大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简单性、决定论的成分,用机械唯物主义范式解读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中的旧范式被放大和特化,而新范式的萌芽则被忽视和遗忘,以至于我们看到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简单化的社会要素、直线进化的历史发展观、以纯自然为本原的存在论、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简单排斥和斗争的否定性思维,等等。相反,西方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等,更注重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开放性和复杂性思想,注重历史的实践本质,但也有否认历史的客观性、把历史碎片化的倾向。

今天,重新解读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回顾一百多年来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历程,把握其中与复杂性科学范式吻合的灵感、思路和资源,按照复杂性科学范式的特点和趋势重新诠释历史唯物主义,或许是发展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方向。

二、历史解释模型:从简单到复杂

关于社会历史的解释模型,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既运用简单性、典型化方法,也包含复杂性思路。苏联式哲学强化了前者而遮蔽了后者。借鉴复杂性科学可知,复杂性大系统才是社会存在的本质。

历史唯物主义范式深受当时自然科学特别是经典物理学的影响。在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时代,经典物理学是最成熟的科学,他们借鉴这种方法来论证共产主义的必然性是情理中的事。马克思“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3](P101-102),它也像自然界那样自然而然,不受人的意志干扰。我们可以像研究自然界那样研究经济形态和社会形态的发展过程,即以事实、数据为根据,以解释模型为手段,把它的历史演化轨迹描述出来。

经典物理学相信复杂性背后隐藏着简单性和美,复杂现象可以还原为简单的本质。简单性科学假定系统是封闭的,无需跟外部进行物质、能量和信息交换;系统符合典型的、纯之又纯的理论模型,无需考虑“非本质”因素;系统是简单的,只有几个基本要素,“可有可无的”要素被排除;运动轨迹是线性的,虽然速度有差异、轨道可偏离,但总的是线性的而非离散的;运动状态是确定的,只要知道轨迹方程和初始条件,就可以准确预测它的运动状态。

马克思自觉地把这套方法引入经济学研究。他明确表示:“物理学家是在自然过程表现得最确实、最少受干扰的地方观察自然过程的,或者,如有可能,是在保证过程以其纯粹形态进行的条件下从事实验的”;同理,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最典型的地点在英国。[4](P100)从一定意义上说,资本逻辑是以英国为原型并加以典型化的结果。这种典型化达到如此程度,以至于社会的全部本质只是商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5](P114)从商品的二重性、劳动的二重性,到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的分析,采用的都是典型化方法。考虑到政治经济学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支撑作用,就不难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了。

与经济关系简单化、典型化相适应的是社会结构的简单化。马克思、恩格斯分析阶级关系时,也把它的复杂性抽象掉,断言阶级关系日趋简单:“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6](P273)“以前的中间等级的下层,即小工业家、小商人和小食利者,手工业者和农民——所有这些阶级都降落到无产阶级的队伍里来了”。[7](P280)

历史唯物主义还运用了黑格尔的具体整体性辩证法。其实,经典物理学方法与具体总体性的辩证法原本有契合之处。具体整体性辩证法诚然包含丰富和深刻的辩证矛盾和历史运动的思想,但它是以对事物、对象的本质抽象为前提的。按照黑格尔的辩证逻辑和叙事方法,真理是具体的整体,事物的整体和本质体现为抽象概念,或者说抽象概念的矛盾展开与辩证运动、各环节被否定并向新的环节过渡,就是事物的本质。事物、对象是在主体与客体的互动中展开的,其中每一个阶段都是整体中的一个合理环节。在历史实践中,这种具体整体性表现为:“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8](P11),让杂乱无章的现象服从代表本质抽象的理论模型。马克思继承了这种辩证法和叙事逻辑。在他看来,“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9](P923)科学叙事不是现象的再现,不是纯自然事态的素描,而是从现象中提炼出本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按照历史与逻辑统一的原则展开它的矛盾和内涵。资本主义社会虽然纷繁复杂,商品却是它的细胞、它的本质,是资本主义现实世界的缩影。分析商品的矛盾,也就是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经济运动,如此等等。

学术界以往对整体化辩证运动持完全肯定和欣赏的态度。笔者认为,我们也要看到这个方法的另一面: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把有可能形成涨落、突变的要素当做非本质的东西排除。理论模型完美了,但它只适合实验室而不适合现实社会。

复杂性科学告诉我们,被经典物理学当做常态的封闭性简单系统,在我们的宇宙中是极其罕见的。宇宙中的绝大多数系统是复杂系统,大气、股票、生态系统等等,更不用说人类社会这类由无数复杂系统构成的“系综”了,它几乎集中了科学所知的各种复杂状态和运动形式:开放、要素数量巨大、随机、混沌、涨落、突变等。用经典物理学的实验模型解读如此复杂的大系统,是19世纪人的天真。

其实,在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模型中,不乏复杂性理念的元素。在《〈共产党宣言〉1882年俄文版序言》、《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以及关于印度、中国、波斯的评论中,马克思、恩格斯也看到了不同民族社会历史的复杂性。马克思晚年在忙于《资本论》写作的同时,花许多精力去研究东方社会和农村公社所有制,一般认为这是因为他意识到东西方社会的差异以及社会历史类型的复杂性。马克思、恩格斯还拒绝对未来社会做具体描述,认为描述得越细致就越陷入空想,这意味着历史是开放的。

三、历史演化路径:从线性到非线性

关于历史演化的路径,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既有一元和线性发展观,也有多元、不确定的非线性历史观,苏联式哲学强化了前者而遮蔽了后者。借鉴复杂性科学可知,非线性进化路径才是历史发展的特征。

马克思在断言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是“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10](P100)的同时,也对社会经济形态的演化做了决定论的判断:“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绝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胞胎里成熟以前,是绝不会出现的。”基于两个“绝不会”的信念,马克思勾画了社会形态演化的草图:“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11](P33)如果加上他们关于共产主义的预言,则人类社会一元演进的历史模型就呼之欲出——虽然后来的“五阶段说”有被误读之嫌。

一维的历史路径必然把不同民族的历史视为同质的,在多样性背后起作用的是普适性规律。因为进化速度不一而历史轨迹大体相似,所以“落后民族”的今天不过是“先进民族”的昨天和前天。现在广泛存在于非洲、北美、太平洋岛屿的“土著人”的生活方式,也是欧美“文明民族”祖先曾经有过的那种生活。马克思把俄国农村公社、印度和锡兰雅利安人的村社、已经消亡了的日耳曼人公社以及摩尔根笔下的易洛魁人社会,放在大体相同的历史尺度上。恩格斯肯定摩尔根“发现和恢复了我们成文史的这种史前的基础,并且在北美印第安人的血族团体中找到了一把解开希腊、罗马和德意志上古史上那些极为重要而至今尚未解决的哑谜的钥匙”。[12](P2-3)此外,马克思在抨击英国对中国、印度、波斯的战争的同时,也充分肯定了资产阶级用商品的重炮摧毁了一切万里长城,结束了他们自给自足的闭关自守的状态,使他们变成资产者,与西方一起开始“世界历史”。这幅生动形象的全球化图景所包含的潜台词是:西方与非西方社会形态的差异是历史发展速度的差异,而不是社会模式的差异。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运动过程的分析(以《资本论》为代表),从逻辑上讲很完美,照理,资本主义被共产主义取代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为什么历史跟逻辑反差这么大?恩格斯曾预言,对德国等国来说,无产阶级革命是“指日可待”的事①,但事实并非如此;列宁预言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最后也是垂死阶段,也并不符合事实。为什么?学术界的某些解释其实是卡尔·波普所批评的伪科学的做法:不是反思科学传统本身,而是用特设条件调和理论与现实的反差。在笔者看来,用简单性系统模型、线性运动轨迹来框定由无数复杂系统组成的“系综”,才是问题的关键。

用复杂性科学眼光看,上述问题原本就是假问题,因为复杂系统运动过程是非线性的。例如微观粒子运动:“亚原子粒子并不确定地存在于某个特定的位置上,而是显示出‘存在的倾向性’,原子事件也不是以确定的方式发生在确定的时间,而是显示出‘发生的倾向’”,而我们只能描述大量同类粒子的平均寿命。“在量子理论中,用概率来描写被观测的系统。这就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确定地预测一个亚原子粒子于某一时刻将在何处,或者一个原子过程将如何发生。我们所能做的只是预测事物发生的可能性。”[13](P116-117)混沌理论也认为,作为开放的和远离平衡态的系统,运动轨迹是离散的(但受奇异吸引子束缚)和不确定的,我们不能准确预测系统在特定时间内的状态,这不是因为认识能力的欠缺,而是因为系统本身是随机,因为涨落、扰动、突变等情形,系统运行包含无限多的可能性。

社会历史系统是典型的复杂性系统,更确切地说,是无数复杂大系统构成的“系综”,这种系统的运动过程当然服从非线性动力学模型。

其实,马克思历史观中也不乏非线性演化的思想。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时期,马克思、恩格斯就反对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时代的药方或公式,认为离开现实的历史的抽象没有任何价值。[14](P74)后来,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明确反对将他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15](P341-342)在《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中,马克思分析俄国农村公社与西欧的差异,强调生产者与生产资料分离“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于西欧各国”[16](P774),俄国可以不经受资本主义可怕的波折而占有它的一切积极成果,跨越卡夫丁峡谷,过渡到共产主义。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也表明:马克思已经意识到,保留大量古老遗迹的东方社会,其发展道路不同于西欧。恩格斯晚年关于“人们创造历史如同无数力的平行四边形形成的合力”思想,看到了历史的复杂性,但并未超出简单性科学的窠臼,因为它没考虑到历史的随机性、涨落和突变等。

列宁以后的马克思主义者,在实践上遵循的是非线性历史演化观,按多元、离散的历史路径办事,但在理论上倾向于决定论和线性发展观,这个矛盾造成了许多理论上的困难。

四、社会存在的本质:从本质主义到生成过程

关于社会存在的本质,从马克思、恩格斯就已开始了哲学范式的转型,实现了从存在到演化、从既定质到生成过程、从直观思维到实践思维的转换。但苏联式哲学没有理解这种新范式,他们只把历史唯物主义当做新思想、新观点看,而不是当做新视角、新思维方式看。借鉴复杂性科学范式重新理解社会存在的本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不无裨益。

自柏拉图到黑格尔的本体论哲学,都假定存在是某种既定质,都预设最后的形而上学基础,无论是精神或者物质,总之是某个“什么”、某个“所是者”——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哲学关注存在者(Seinde)而忘记存在本身(Sein)。这种哲学不否认事物间的联系,但那是有既定质的事物发生关联,而不是整体关联决定事物的质;它也不否认运动变化,但变化以既定质为基础,而不是在运动变化中生成质。苏联式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用了不同词语,换了不同说法,但对存在的理解模式与这一传统一脉相承。这一点众所周知,无需赘述。

复杂性科学理解存在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它把物质理解为整体联系和运动过程的显像,任何物质、要素都不能孤立地是其所是,而必须在与其他要素相对待的关系中才“是”。这里有两层不可分割的含义:(1)物质的质只有在它与系统的整体关联中才有意义。玻尔说:“孤立的物质粒子是一些抽象的概念,只有通过它们与其他系统相互作用,才能给它们的性质下定义,才能进行观测。”玻姆说:“一般的经典概念认为世界上独立的‘基元部分’是基本的实在,不同的系统只不过是这些部分特定的偶然形式和组合。与此相反,我们认为整个宇宙不可分割的量子相互关联才是基本的实在,而表现出相对独立的部分,只不过是这个整体特定而偶然的形式。”[17](P120-121)(2)物质的质只有在运动中才有实在性。普里戈金把从经典物理学到当代科学的转变概括为“从存在到演化”:经典物理学的着眼点是质料,当代物理学的着眼点是过程。从微观世界到宇宙,“无论往哪里看,我们所发现的都不是稳定性和谐和性,而是演化的过程,由此而来的是多样性和不确定性增加的复杂性”。[18](P1)

复杂性科学还告诉我们,将观测者及观测装置与对象分开是不可能的。在描述客观事物时,描述者自身的因素作为事物显现的要素,不可避免地介入进来。卡普拉说:“我们不能仅就所研究的对象的性质本身来进行讨论,这些性质只有在所研究的对象与观测者相互作用的过程中才有意义。”科学家无法作为独立的客观观察者,而是被卷入所观察的世界中,以致影响对象的性质。他还引用惠勒的话说:“要描述已经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不抛弃‘观察者’这个词,代之以‘参与者’这个新词。”[19](P125)

与复杂性科学的这套理念和范式类似的哲学理念和范式,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是显然的,历史辩证法就是过程的存在观、生成的存在观。马克思说:“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20](P112)恩格斯高度赞扬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在它面前,除了生成和灭亡的不断过程、无止境地由低级上升到高级的不断过程,什么都不存在”。[21](P244、217)他们甚至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22](P66)

当然,这并不是否认社会存在有物质载体或质的担当者。谁都知道社会存在、经济生活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基础地位,问题在于,历史唯物主义不是把它们理解为有既定质的抽象物,而是理解为以生产实践为中介的演化过程。没有离开人的实践创造之外的某种叫做“经济”或“社会”的抽象物,社会是人们交往的产物,历史是人们实践的过程和结果。所以,马克思说:“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23](P56),实践、生活本身就是历史的。马克思又说:“‘历史’并不是把人当做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24](P118-119)“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25](P131)

历史唯物主义不脱离相互关联的整体来言说历史元素的质,这与复杂性科学也相似。物质资料生产是人与人、社会与自然交互作用的过程,社会是人们交往的产物;“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6](P60)②马克思既通俗又深刻地比方:“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27](P486)

历史唯物主义还反对把人理解为历史之外的绝对旁观者。一方面,历史是人的历史,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另一方面,人是历史的人,“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28](P172)历史发展和人的发展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承认现实的和世俗的历史,必然把其中的人“既当成他们本身的历史剧的剧作者又当成剧中人物”,反之亦然。[29](P147)这种“后主客体统一”(张世英先生语)的思维模式,20世纪中叶以后才被人们所熟知。

五、历史唯物主义可能的范式

从以上分析引出的基本结论是:历史唯物主义应是复杂性研究范式,它包含这样一些理念、视野与方法:

(一)历史唯物主义是以复杂性思维和复杂性方法来反思无限复杂大系统的哲学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人类社会是无限复杂的大系统,它不但要素无限复杂,而且这些要素以无限复杂的方式发生关系和联系,呈现为无限复杂的过程。随着现代化的深入,这种复杂性还将进一步加深。复杂性所导致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性”是社会历史的本质特征。历史唯物主义应该放弃简单性思维,拒斥还原论和典型模型,确立复杂性和不确定性观念。这并不是说社会历史杂乱无章、无迹可寻,而是说复杂性、风险性、不确定性就是规律性的体现。历史唯物主义的功能不是描述历史轨迹、预测未来,而是对复杂性、风险性、不确定性包含的趋势、可能性及其意义进行反思与评估。这个意思跟法国学者拉图尔的观点比较接近。拉图尔指出了现代社会的“杂合体的增殖”(The Proliferation of Hybrids)现象:一些看似不可通约的因素,地平线、股票、时政、行动者,在同一件事情中串起来。这种复杂性表明我们已经从科学(Science)转向研究(Research)。“科学意味着确定性,而研究则充满着不确定性。科学是冷冰冰的、直线型的、中立的,研究则是热烈的、复杂的、充满冒险的。科学意欲终结人们反复无常的争论,研究则只能为争论平添更多的争论。科学总是试图尽可能摆脱意识形态、激情和情感的桎梏,研究则以此为平台,以便使得其考察的对象同行于世。”[30](中文版序言)

(二)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开放的、可能的哲学

人类社会是一个开放性、复杂性大系统。粗略来讲,(1)每一个子系统都不是封闭的,而是向其他子系统开放;(2)社会系统与自然(生态)系统互相开放,二者不但在内容和边界上无法截然分割,还不断进行物质、能量、信息的交流;(3)社会历史向未来、向“不是其所是”和“是其所不是”开放。以上内容又具体表现为无数可能的路径和方式。人、社会、历史都不是既定的质或已然的状态,而是向未来、可能开放的过程,是澄明、出场、“成为其所是”的过程。历史唯物主义的功能,不是提供“是什么”的结论,而是揣摩“成为什么”的可能;不是告诉人们规律,而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个观点接近张世英先生的“横向超越”论。他认为,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哲学是纵向超越,“从表面的、直接的、感性的存在超越到非时间的、永恒的、普遍概念中去”;横向超越则是从在场的东西超越到不在场的无穷无尽的“根”。“任何一个事物都与宇宙万物处于或近或远、或直接或间接、或有形或无形、或重要或不重要的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之中。”[31](P63-67)

(三)历史唯物主义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整体流变图像

历史唯物主义给我们提供的是一幅整体关联和流动变易的历史画卷。它从看似独立而自足甚至孤立封闭的历史事件看到它与无数事物、事件的关联互动,它把具有既定本质的社会结构、历史元素视为永恒变易的历史之“流”中的一个环节、瞬间。从一定意义上说,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过程哲学,它不是从质来理解过程,而是从过程来理解质。这个“过程”要广义理解:历史过程是通过无数直接与间接、现实与潜在的事件、要素联系在一起的无穷无尽的画卷。无限复杂的社会要素以无限复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整个地向未来、向可能展开,这是历史唯物主义提供给我们的图像。

(四)历史唯物主义是理解人类社会历史非线性演化的思维框架

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关于历史演化的知识,而是理解历史演化的方式、模型、框架。这个框架不是平静的、确定的、线性的,而是由相互影响、叠加作用、蝴蝶效应、涨落、突变,当然也包括协同作用等状态体现出来的无限复杂的画卷。历史路径复杂多样,历史过程充满随机性和不确定性。当然,本文不否认历史有必然性,只是历史必然性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它更接近于概率、随机等的统计结果。我们也不把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蒙昧主义,它只是承认人类历史永远会隐藏奥秘和不解之谜,而不是我们想象的索然无味的白开水。

(五)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嵌入式的历史观,也是一种实践主导的“出场式”的历史观

实践之于历史唯物主义,绝不只是“实践高于认识”那么简单,它首先是“观”世界的方式。形象地说,直观唯物主义把我们“观”到的世界(y)当做“世界本身”(x),即:

y=x马克思认为,这个“y”其实是我们通过实践(f)与“世界本身”交往而把握到的“对象世界”,即:

y=f(x)离开这个“f”,就无所谓“对象”;离开生活、实践、劳动、创造,社会历史就不可能作为现实而出场。这也就意味着,我、我的活动、社会历史三者融为一体,撇开每个人的“我使我成为我所是的活动”,就无所谓历史。

历史唯物主义之为“唯物主义”,不是离开实践来为“社会存在”、“社会意识”合理排序,而是要在实践推动的辩证运动中合理地解决它们之间的矛盾;历史唯物主义不是要把物质或精神从“本体”的宝座上拉下来,换上实践,而是要摧毁这一宝座本身。

历史唯物主义不是本质主义和预成论,它认为社会历史的本质是在生活和实践中生成的。人们生活实践的过程,是社会存在之为社会存在、经济生活之为经济生活、意识形态之为意识形态,一句话,社会历史之为社会历史的过程。萨特在谈到人时说“存在先于本质”,深得马克思的精髓。我们无法先验地给人下定义,无法先验地给出存在和历史的本质,因为它们是在实践创造中,亦即在历史和过程中是其所是的。

注释:

①恩格斯类似的判断有:在德国,“在1898年左右我党就能取得政权”(《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8卷,14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在德国,工人运动的胜利甚至指日可待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40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在德国我们几乎可以准确地算出国家政权落到我们手里的日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9卷,22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②笔者认为,马克思的这句名言不是给人的本质下定义,而是讲理解人的本质的方法:在整体关联中理解人,而不是当做孤立元素去确定他的“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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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性科学对唯物史观范式的启示_历史唯物主义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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