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的创作与民间材料的提取_牡丹亭论文

牡丹亭的创作与民间材料的提取_牡丹亭论文

《牡丹亭》的创作和民俗素材提炼,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民俗论文,素材论文,牡丹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890(2011)04-001-16

汤显祖的《牡丹亭》,就剧本的风格而言,给人以凄艳婉雅的印象。作者以清辞丽句描写杜丽娘细腻的内心世界,以奇特的想象表现对理想的追求,让人感到,这部属于俗文学范畴中的戏曲,完全应归入高雅文学的园圃中。确实,《牡丹亭》人物语言如诗,意境氛围如诗,雅得不能再雅。

早在明清两代,评论家们对《牡丹亭》的高雅,已有一致的认识。陈继儒在《牡丹亭·题辞》中说:“汤临川最称当行本色,以花间、兰畹之余彩,创为《牡丹亭》,则翻空转换极矣。”毛先舒则认为:“曲至临川,临川曲至《牡丹亭》,惊奇环壮,幽艳淡沲,古法新制,机杼递见,谓之集成,谓之诣极。”①有些人,甚至认为《牡丹亭》雅得过了头,像改编过《牡丹亭》的徐日曦,就说汤显祖这剧本虽是脍炙人口,“然词致奥博,众鲜得解。”②至于懂得戏剧演出的戏剧家李渔,说得更加不客气,他认为《牡丹亭》的曲文写得过于典雅,“字字俱贵经营,字字皆欠明爽,止可作文字观,不得作传奇观”。③这些评价,无论从正面还是从反面看,也都确认“雅”是《牡丹亭》一大特点。

不过,平心而论,把《牡丹亭》仅仅定位于雅,却是不全面的。因为,它很雅,也很“俗”。所谓“俗”,不仅是它的语言有时颇为本色、通俗,它的细节有时涉于粗俗、猥亵,更重要的是,《牡丹亭》故事的框架,是建立在民俗素材、民间传说的基础之上。而且,许多戏剧场景,也穿插民俗仪典。整部戏,既是笔触旖旎的深闺仕女图,又是色彩斑斓的民间风俗画。也可以说,作者正是依托民俗的素材,烘托人情、人性、人生的题旨,展现明代中叶逐步呈示的以人为本的精神。

一、《牡丹亭》情节框架与民俗素材

明代中叶以后,城乡商业逐渐繁荣,与此相适应,人的价值观念也出现一些变化。在文坛上,作家的眼光,更多投向人民百姓的方面。这中间,固然不乏猎奇的性质,但也和王学左派推毂“真情”、“真性”有关。当时,不少作家意识到,民间风俗,是人民大众观念和趣味的真实反映。而民间故事以及民间俗曲,“语意则直出肺肝,不加雕刻”(李开先语)。因此,不少作家不仅热衷于搜集、整理民间传说、山歌,而且还在自己的创作中,注意吸取民俗的营养。才华横溢具有深厚学养的汤显祖,正是文坛上最懂得化俗为雅、雅俗兼收的巨擘。

汤显祖仕宦多年,各地转徙。每到一处,他都注意观察民风民俗,了解当地百姓。例如在创作《牡丹亭》之前,他被贬往徐闻,行经澳门,便对当地人扬帆出海远赴东南亚的生活很感兴趣。在《看番禺人入真腊》一诗中,有“槟榔舶上问郎行,笑指贞蒲十日程”之句。在徐闻任内,他写到和当地民风民俗有关的诗,便有《黎女歌》、《槟榔园》、《当垆曲》、《岭南踏踏词》等多首。可见,即使是在落拓失意的生涯中,汤显祖对民俗的兴致,一直不减。

民间的故事传说,被历代文人们搜集纪录,变成了稗官野史。汤显祖对这些似乎是荒诞不经的记载十分重视。他说过:“稗官小说,奚害于经传子史?游戏墨花,又奚害于涵养性情耶?”他认为,那些记载着社会舆论民情的文字,自有其特定的价值。他还说:稗官小说“以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读之使人心开神释,骨飞眉舞。④正由于醉心于稗官野史的“真趣”,汤显祖点校了《虞初志》,让这收录着种种稀奇古怪的传说故事得以广泛流传。

汤显祖的《牡丹亭》,就是在包容着民俗传闻稗官小说的基础上,创作而成的。这一点,他在《牡丹亭·题词》中有过交代: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于手画形容,传于世而绞死。死三年矣,复能溟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

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

汤显祖明确地承认“予稍为更而演之”的三桩故事,分别见于《法苑珠林》、《幽明录》、《列异传》,并均收入可称为稗官小说总汇的《太平广记》。这三个故事,都着重写女子死后回生。汤显祖明白地告诉读者:有关《牡丹亭》女主人公杜丽娘死而复生的情节,是吸收了民间传闻的养分改选而成的。

至于杜丽娘由生而死的那一段故事的来历,汤显祖倒没有说明。若从《题词》的语气来看,它似乎是百分之百由作者凭空创造。不过,近来有学者考证:《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故事,来自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它早被嘉靖年间进士晁瑮在《宝文堂书目》中收录。这部话本,汤显祖肯定读过,因为在《牡丹亭》中有好些带有关键作用的语言,均由话本迻录,甚至一字不改。⑤对此,不知道汤显祖为什么没有提起。不过,无论如何,《牡丹亭》写杜丽娘生生死死的整个故事架构,来源于民间传说,这是没有疑问的。

其实,这一部被人推许为文辞婉雅的剧作,许多地方,都影影绰绰地和各种传说相互关联,以致有些评论者对《牡丹亭》故事的来源,各有各的说法。例如焦循在《剧说》中,认为它本于《睽车志》所载《马绚娘》的故事。马绚娘死而为鬼,与某士人交接,乃得还魂复生,并去信告知父母。其父“恶其涉怪,不复终诘,亦忌见其女,第遣人问劳之而已”⑥焦循还认为,《牡丹亭》也本于《碧桃花》与《倩女离魂》。因为它的一些关目,和这两部元杂剧相近。

有趣的是,汤显祖在《牡丹亭》第五十五出《园驾》下场诗“集唐”的句子中,收有郑琼罗“更恨香魂不相遇”一语。按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载:丹徒女子郑琼罗,遭辱自杀,魂不散。但闻段生抚琴,往就,作诗云:“痛填心兮不能语,寸断肠兮诉何处,春生万物妾不生,更恨香魂不相遇。⑦汤显祖直接引用郑琼罗的诗,当然了解这诗句包藏着的故事。如果从杜丽娘鬼魂当夜遇见柳梦梅的举动看,其行止未尝没有郑琼罗的形影。

文采风流的汤显祖,从不讳言自己在创作时,像海绵那样吸取民俗的养分。并且,他还把自己所写的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戏曲,直称为“民间小作”。他告诉亲朋:“自伤名第卑远,绝于史氏之观,徒蹇浅零碎,为民间小作。”⑧这番话,虽是自谦之辞,但联系到他这一贯对待民风民俗的态度看,汤显祖把自己的剧作定位于“民间”,倒是比较正确地表述作品与民俗素材的关系,而没有半点自我鄙薄的意思。

二、梦魂传说和故事框架

《牡丹亭》所吸纳的民间传说的故事框架,全离不开梦、魂、回生等问题。

自古以来,人们对梦境的困惑,对生和死的敬畏,一直盘踞在心头。人们也一直相信,在人的肉体之中,缠绕着某种惚兮恍兮的非物质状态。这东西,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当生命之花依然活跃时,它被称为“梦”;当生命之花凋谢时,它被称为“魂”。当游离的“梦”或“魂”,重新进入肉体,于是,人便会醒觉,生命便会回生。正如恩格斯指出:“在远古的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还不会解释梦里的现象,便以为他们的思维和感觉并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某种独特的东西,即寄居在这个身体内并在人死亡后就离开这个身体的灵魂活动。”⑨

对梦与魂的无法解释,表现在民俗上,便是大量穰梦、厌梦、招魂、祀鬼仪典的存在。与此相适应,民间也流传着大量有关梦与魂的故事传说。由于梦境与灵魂,似有还无,有着无法言喻的神秘感,能够给人以奔驰想象的空间,因此,作家们很愿意让它出现在作品中,用它去表现自己不易言明的题旨。

人们也都明白:生命不能脱离社会,脱离实际。但梦与魂,却可以脱离生命。也就是说,这与生命若即若离的非物质状态,可以脱离社会、现实而存在。这一来,人们可以把自己的理想,溶入梦、魂之中。尽管这种理想与愿望,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实现,脱离实际,却可以让人们感到它是“合理”的存在,或者认为它是一种可以实现的预感。

“梦魂昨夜无拘检,又逐杨花过谢桥”,北宋词人晏几道的这两句词,说出了人们对不受拘检的自由自在的梦魂,是怎样的满足,是怎样的舒心快意。

在封建时代,人活在社会中,无不受到封建礼教封建制度的拘检。人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不能自主,不能自由。这一点,最具体地、集中地表现在婚姻制度之中。一方面,“男女授受不亲”的道德规范成了阻隔青年接触的鸿沟;一方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条成了缚束青年恋爱的绳索。当无法摆脱现实的拘检,却又渴望冲出樊笼。于是,玫瑰色的理想,便幻化为梦魂,如烟如影,絪曦缊兮,在虚无飘杳的太空中追寻幸福。理想在集体的创造中口口相传,有些还承载于文字,便成了像《虞初志》那样志奇志怪的稗官小说。正如汤显祖说:“传记所载,往往俱丽人事,丽人又俱魂梦幻事。”⑩在许许多多与丽人有关的故事里,梦魂总与它缠绕在一起。

人们相信,不受任何外力检束的梦魂,总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诗经》第一首《关雎》就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所谓寤寐求之,亦即让梦魂升天入地去寻找。因为君子相信,精诚致梦,一定可以在梦中和淑女相见。

不过,梦中相见,梦醒了却依然是“求之不得”。解决的办法,只能是再一次入梦。所以,梦醒的人,思寻梦境,总会在甜蜜中夹杂着苦涩。即使有权有势者如楚襄王,梦见有夙缘的高唐神女,两情欢洽。而梦醒以后,那巫山也只是为云为雨,沉浸在虚幻之中。因此,梦魂尽管可以出窍,梦醒毕竟悲伤。南朝诗人沈约,曾写过《梦见美人》一诗,有句云:

夜闻长叹息,知君心有忆,果自阊阖开,魂交睹容色。既荐巫山枕,又奉齐眉食。立望复横陈,忽觉非在侧。那知伤神者,潺潺泪沾臆。

因情成梦,醒后思量。这很能表现追寻理想的人内心凄苦的一面。顺便指出,汤显祖在《牡丹亭》里有《寻梦》一出,敷写杜丽娘梦醒后的悲苦。那深沉的笔触,实际也包涵着千百年社会的悲情与民俗的积淀。

人们相信“魂”的存在,相信它在人的“短眠”状态重新进入躯壳,便是“梦醒”;而在人的“长眠”状态下重新返窍,便是“回生”。如果说,在“短眠”(睡)与“长眠”(死)的两种状态中,“因思成梦”属于浅层次的话,那么,“由死而生”则是思想感情到达更深的层次。晋朝的干宝,借故事人物的口说:“以精诚之至,感于天地,故死而复生。”(11)汤显祖的想法也是如此,他甚至赞美那种“为情而死”的人,认为殉情者感天动地,则可以回生。在《牡丹亭》题词中,他指出:“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所以,为表现杜丽娘的“情之至”,剧本中就有《回生》的情节。

在封建统治的牢笼里,青年男女无法挣脱命运的缚束,为情而死者,所在多有。殉情者的惨烈,使人们心灵震撼。当同情与怜悯升华为敬仰与愿望,生而可与死,死而可以生的故事,便在民间流传。每朝每代,不断有人加入殉情的行列,民俗有关“回生”的说法也越来越多。除《搜神记》外,《夷坚志》、《冥祥记》、《冤魂记》、《剪灯新话》都有不少的记载。当剧作家们采用“回生”、“还魂”来表现“情之至”的时候,势必从民俗传说中吸取养分,甚至在情节框架中出现与传说重叠的现象。这一点,正是汤显祖不讳《牡丹亭》的故事来历,而评论者们又纷纷指出它出自不同源头的原因。

其实,汤显祖在创作中,何止借鉴民俗传闻形成故事情节的基本框架,他还注意运用、吸取各种各样传统的轶闻,作为增强剧本意趣的材料。就以《牡丹亭》的剧本名称为例,作者在《园驾》下场诗里,引用了白居易的诗句:“春场遥断牡丹亭”。可见,唐人已把“牡丹亭”视为与情爱有关的场所。元代乔孟符的杂剧《李太白匹配金钱记》,写书生韩飞卿和王府尹之女柳眉儿在梦中相见,幽会处也称为“牡丹亭”:

[白鹤子]这搭儿里厮撞着,俺两个便意相投,我见他恰行过牡丹亭,又转过芍药圃蔷薇后。

[幺篇]风月心何日遂,云雨意几时休……

看来,《牡丹亭》直把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欢会的地点定在后园里的“牡丹亭”,既是承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所规定的情景而来,(话本中有“只见那书生向前将小姐搂抱去牡丹亭畔”的说法)更说明汤显祖意识到,长期以来,人们实际上把“牡丹亭”作为表示情爱、欢媾的符号,意识到一提到“牡丹亭”这一名目,人们的脑际便会浮泛出许多与情爱相关的联想,而不是把它作为普通庭亭名字那么简单。

《牡丹亭》里还出现过“花间四友”的描写。所谓“蜂媒蝶使”,从来也是被人们视为风流韵事的符号。《金钱记》的第一折便写到韩飞卿希望“花间四友”,能替传递爱情的讯息:“我想从来这花间四友,莺燕蜂蝶,与人作美。我央及你这四友者。”在《冥判》一出中,阴间的判官罚四个罪犯化生为“花间四友”,让他们卵生为昆虫。作者运用传统这一特定的“符号”,也让读者得到它们即将被判往人间传播爱情的暗示。

这一切,说明一贯重视民风民俗稗官野史的汤显祖,当他拥抱生活需要凸现“情之至”的理想时,便借助一些传说故事的框架,甚至融合或俗或雅与情爱相关的细节,进行再创作,“更而演之”,缔造出“巧妙叠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12)的《牡丹亭》。

三、增添陈最良一角的作用

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一开始便介绍了杜丽娘的一家:

话说南宋光宗期间,有个官升授广东南雄府尹,姓杜名宝,字光辉。进士出身,祖贯山西太原府,年五十岁。夫人甄氏,年四十二岁。生一男一女,其女年一十六岁,小字丽娘,男年一十二岁,名唤兴文,姊弟二人俱生得美貌清秀。杜府尹到任半载,请个教读,于府中书院内教姊弟二人读书学礼。不过半年,这小姐聪明伶俐,无书不览,无史不通,琴棋书画,嘲风咏月,女工针黹,靡不精晓。府中人皆称为女秀才。

《牡丹亭》开头的几场戏,亦即戏的发端阶段,从《言怀》到《闺塾》,便是据话本这一段话敷写的。

话本小说开头的介绍,无非是让读者了解杜丽娘的家庭环境。重点提到她受父母钟爱,并且延师教读,使她不同于那些平凡的女性。

《牡丹亭》在介绍杜丽娘的父母时,也强调二老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汤显祖删去了杜兴文一角,正是让杜宝夫妇把全部的爱,倾注到女儿一个人身上。“娇养他掌上明珠,出落得人间美玉”(《训女》)。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将来“招个好女婿,与儿子一般”,正因为出于对女儿的钟爱和期待,当杜宝发觉杜丽娘“白日眠睡”时,便大不以为然,决心延师管教,好让她“知书识礼”,让她收其放心。

杜宝对杜母疏于对女儿的管教,是颇有微词的。因为他曾查问女儿的日常生活,杜娘的回答是“长向花阴课女工”。谁知天真的春香透露了小姐有“绣了打緜(眠)”的慵倦之意。杜宝认为“娘亲失教”,颇不高兴。杜母也表示接受教训,并且学会了丈夫见微知著杜渐防微的工夫。后来处处认真观察女儿的思想状态,当发现其衣裙的花样出现变化,“怪她裙衩上,花鸟绣双双”(《惊梦》),便分外的警惕了。

汤显祖在展示杜丽娘家庭状况的时候,首先安排在杜宝、杜母之间,以及他们与杜丽娘之间出现分歧,这是很重要的。尽管这分歧看起来并不显眼,但它说明,杜宝为女儿延师教读,并非像一般官宦人家那样循例施教,而是一种刻意防范的措施。有了这一层铺垫,其后《延师》、《闺熟》等出的出现,便顺理成章。同时,有了这一细节的安排,下文杜丽娘“为诗章讲动情肠”(《肃苑》)的讽刺意味,也更加明显。

杜府延师,汤显祖便让陈最良出场了。

在《牡丹亭》里,塾师陈最良的戏份并不多,但这一形象,却是作者塑造的颇具典型性的人物,是在中国戏曲史上塑造得颇为成功的艺术形象。

在封建社会中,塾师,是一种很独特的社会角色。他肯定是在科举考试中名落孙山的知识分子,像陈最良,“自幼习儒,十二岁进学”,“观场十五次”。也就是考了四十五年乡试,次次落选,铩羽归来,只好谋个塾师的差事糊口。无疑,陈最良是科举制度的受害者。但是,他也只能用他所学的那一套本事,毒害下一辈的青年,让他们延续着老路,去“修身、齐家”,乃至“治国、平天下”。

儒家强调“天、地、君、亲、师”的伦理,塾师的地位,似乎颇高。在主人家中任教,被视为“西宾”,俨然可以和东家敌体。实际上,他们为了生计,势必要看东家乃至学生的眼色,以免稍有疏虞,打破饭碗。和一般家仆比较,他们自然有优越感,但说到底,不过,是高级的奴才。这一种特殊身份,要求他们既要尽职尽责,又应得过且过。所以,在《牡丹亭》里,汤显祖写杜宝让陈最良教什么、讲什么,他坚决执行;而对杜丽娘、春香上学时迟到早退,三心两意的举动,他也听之任之,一只眼开,一只眼闭。总之,塾师是一种害己害人,可恼可悲的角色。

在汤显祖笔下,陈最良比一般塾师更多了一股酸腐之气。此人“灯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场苦禁,蹉跎直恁”(《腐叹》)。幸而捞取了塾师的差事,“去承官饭溲,剔牙杖敢黄齑臭”,兴头得很。这一个“年可六旬”的老汉,“衣冠欠整老而衰”(《延师》),还要摇头摆尾装出知书识礼诚惶诚恐的样子,实在令人发笑。他认为,年青人应该规规矩矩的,“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他自称:他“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肃苑》)。总之,他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地过了一辈子。

汤显祖在《牡丹亭》里增添了陈最良这一个人物,正是让他给杜府带来一股霉气。他的出现,使一潭死水般的环境,又多添一份压抑,一份沉闷。当酸不溜秋的迂夫子,“捻着衫儿袖”(《腐叹》)接受官衙的束修,接受东家吩咐的“后妃之德”拘管学生的身心时,舞台场景中弥漫着那阵阵的霉味,真可使人窒息。

四、《闺塾》的涵义

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写到杜府“请个教读”,也写到杜丽娘游园,但这二者之间,并没有联系。汤显祖却安排杜丽娘在教师讲解《诗经》的情况下,被讲动了情肠,竟动了“河洲之兴”,擅自游园。这一来,话本素材的意义,被陡然提升。而且,当语言无味的陈最良,进入死气沉沉的书塾,讲授枯燥无味的“后妃之德”时,汤显祖却以喜剧的笔触,去处理这一场原被人以为是沉闷板滞的图景。他的创作才华,也真使人折服。

陈最良奉命教书,戏中便有《闺塾》一出,它后来也被称为《春香闹学》。这“闹”字,颇能道出喜剧的气氛。

陈最良出场时,念了“定场诗”,然后在那里准备摇头晃脑的备课。他把毛诗潜玩一番之后,还未见学生动静,认为娇养得很,便敲打云板,催促杜丽娘上课。

书房里气氛酸腐,书房外边,却是春光明媚。“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虫儿蚁儿正趁着春光喧喧嚷嚷。窗外,不时传来“卖花声”,响起了春天的呼唤。作者还让观众知道,紧靠着书房,就有座大花园,“远的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山石”,“花明柳绿,委实华丽”。一堵墙隔着一重天,书房内外的气氛,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奉命陪小姐读书的春香,被“云板”敲了出来,老大不愿意,便和陈最良发生面对面的冲突。

春香对读书本来就不感兴趣,她诅咒“昔氏贤文,把人禁杀”,嘟嘟哝哝地上场。陈最良用大道理展示一通,春香不以为然,回嘴道:“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话中带刺,木讷的陈最良被弄得无言以对。这一段,是上课前的“闹”,笼罩在书房里使人窒息的气幕,开始被顽皮尖利的春香挑开缺口。

陈最良讲解《诗经》,起初,春香还算留心,她不懂就问:“那雎鸠是什么声儿?”在这里,剧本安排了一个绝妙的细节:

(末作鸠声)。(贴学鸠声诨介)

请读者掩卷想想,一个正儿八经的老头,下意识地像孩子那样叽叽咕咕叫了起来,不是十分滑稽么!春香一见老师憨态,也乐不可支,乘机诨闹。这时候,满台鸟叫,令人喷饭。

春香觉得听书颇为好玩,越发认真,老师讲一句,她就要问一句,并且对“在河之洲”作了极为有趣的诠释。当她问到那些“幽闲女子”,君子们“为甚好好的求他”时,陈最良狼狈不堪,只好把她喝住。学生天真,老师尴尬,在观众的哄笑声中,书房里严肃宣讲的气氛,被“闹”得烟消云散。

如果说,春香在拜见老师时,是有意给他一点颜色看的话,那么这回的“闹”,却是无意的。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弄清诗书的意思,谁知反弄出连篇笑话。李渔曾认为:“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的妙境耳。”(13)由于汤显祖根据人物性格发展喜剧冲突,从而达到水到渠成,天机自露的妙境。

书讲完了,又要摹字,春香兴味索然,便领“学生出恭牌”,乘机溜下。回来之后,她告诉小姐:“外面原来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的哩!”陈最良一听,立即要打;春香毫不客气,针锋相对。这一来,舞台上热闹得够瞧了:

(末做打介)(贴闪介)(贴抢荆条投地介)

这场戏,虽然不像武戏的“开打”,但老师抡起荆条,丫头东躲西闪,一连串大幅度的动作,却是十分火爆。特别是春香缴了老帅的械,把荆条投之于地,喜剧性的冲突更进入了高潮。这一掷,充分表现出春香对陈最良的轻蔑,什么封建礼法,师道尊严,统统被她掷到东洋大海。

在春香与陈最良“闹”得不可开交时,杜丽娘很少插嘴。骤然看来,这场戏似乎以表现春香为主。其实,汤显祖笔在此而意在彼,他写这场戏的真意,主要是刻画貌似旁观者的杜丽娘。

杜丽娘对读书并不热心,陈最良催她上课,她还慢慢吞吞,“素妆才罢,缓步书堂下,对净几明窗潇洒”。春意阑珊,春日迟迟,她是带着惜春的心情进入书房的。陈最良《关雎》,他提出“只须依注解书,学生自会”。

请勿忽视“学生自会”四个字,它表明杜丽娘寂寞的心,泛起了波澜。为什么君子要去求幽闲的女子?春香弄不清,老师不好说。杜丽娘却被诗章讲动了情肠。蒙住心房的窗纸,一经捅破,杜丽娘再不会自己骗自己了,后来她感叹:“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肃苑》)这就是所谓“学生自会”的注脚。发现“人不如鸟”,这是十分重要的。鸟比人强,是因为鸟的心,不受任何约束,可以自由自在,自然而然。这一点,看来是明代好些反对封建思想的人的共识。明人徐昌龄的《意郎君》,写到武则天看到成双禽鸟,曾慨叹:“幽禽尚有相偶之乐,何以人不如鸟乎?”武则天的话,谁听到了?这不过是明人想象之辞,其口吻,与杜丽娘如出一辙,可见,汤显祖所写杜丽娘的这句说白,全是明代许多感到不自由的人郁闷心态的反映。

杜丽娘父母之所以给女儿延师教读,是要用圣人的教导拘管女儿的身心。谁知开学的第一课,《诗经》的第一章,反而开启了女儿心房之锁。禁锢者竟成了启发者,这样的处理,实在是对封建家长、封建礼教莫大的讽刺。

当领了“出恭牌”回到书房的春香,告诉小姐外面有个大花园时,陈最良大为恼火,而春香则大胆反抗,并且“闹”得过了头,杜丽娘才不得镇住了春香。等到老师一走,她赶紧询问:“那花园在哪里?”看到这里,人们恍然大悟,原来杜丽娘最关注的,是那个她未曾去过的花园!对于春香的搅闹书房,她在窃笑、默许,乃至包庇,与其说“春香闹学”,不如说杜丽娘也在“闹学”。

“那花园在哪里?”一位在邸宅里居住多时的姑娘,竟不知家里有一个花园,这事情本身就相当滑稽,同时也使人体会到封建礼教对青年禁锢到什么程度。然而,人们从杜丽娘拉着春香陪笑追问花园在哪的神态中发现,她那寂寞的灵魂,已经被从远古传来的雎鸠之声唤醒,她开始憧憬春光,憧憬生命。春色满园关不住,月移花影上楼台,从此,杜丽娘在人生的道路上,踏上了新的阶梯。

五、话本的游园和剧本的游园

关于“游园”,话本所提供的素材是:

忽一日,正值季春三月中,景色融和,乍晴乍雨天气,不寒不冷时光,这小姐带一侍婢名唤春香,年十岁,同往本府后花园中游览,信步行至花园内,但见:河水真山,翠竹奇花。……

在话本,杜丽娘游园,是偶然的,她“忽一日”“信步行至花园内”。而汤显祖,则把游园处理为杜丽娘的刻意安排。她在听老师讲解《诗经》时,知道府中有这一所在,早就心向往之。当其父下乡劝农,她便乘机命春香打点庭院,选择日子,准备到花园游春遣闷。这样的安排,说明了杜丽娘游园的来由和游园的目的,说明了这是年青人对封建家长管束的反弹。于是,“游园”这一情节,便蕴涵了深刻的内容。

汤显祖写杜丽娘在游园之前,已是满怀春思了。她站在小庭深苑,瞥见春光渐泄。飘来的袅袅晴丝,使她的情思也悠悠荡漾。她盛装打扮,窈窈婷婷,希望能一睹花园美景,打发无端的愁闷。谁知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光的灿烂耀眼,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带着排遣春愁的心情游园,而强烈的春天的气息蕴涵着生命的活力,反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浮沉在一湾寂寞的死水之中。于是,她唱出了震撼人心的[皂罗袍]一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白: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那韶光贱!

这曲优美得很,可是,准确理解其中深意,却需要认真咀嚼。首两句说姹紫嫣红的春色,无人赏识,杜丽娘以此比喻自己青春的虚掷。这一点,许多读者都能体悟。不过,很少人注意到曲的开头,由“原来”两字带起。要知道,有没有“原来”两字,这对理解杜丽娘的心情,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表明了杜丽娘对父母的不满。“姹紫嫣红”早就存在了,只是“老爷奶奶再不提起”,不让她知道,所以才会让她惊讶,也让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命运是那样的黯淡。这一来,面对着良辰美景,她反不能赏心乐事。她带着美好的愿望游园,而眼前的美景,和她幽暗的处境,产生了强烈的落差。这曲的最后一句:“锦屏人忒看的那韶光贱”,矛头直指不让她知道外边景致的父母。

我认为,注意“原来”一语隐藏着的牢骚,是很重要的。写了这一笔,首先把《延师》、《训女》、《闺塾》等出的作用,和游园这一重要的情节联结起来,使观众从杜丽娘的牢骚里,感受到她表面上“嫩脸娇羞、老成持重”背后的真实思想。其次,也使观众注意到,后来杜丽娘的独白,绝非浮沉之言,而是实有所指。

杜丽娘入梦之前的内心独白,竟是来自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中的一段话。且录如下,并把汤显祖修改之处以另体字标明:

(这小姐……感春暮景,俯首沉吟而叹曰):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见(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感慕景情(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郭华偶逢月英(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得遇(偶逢)崔氏,曾有《钟情丽集》、《娇红记》(《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似皆一成秦晋(后皆得成秦晋)。嗟乎!(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叹息久之曰:(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耶(乎)!

请看,除了个别地方,汤显祖照抄不误。这一点,也是《牡丹亭》的素材来自话本的明证。

这段话是重要的,它是人物内心世界的重要展示。但是,话本只让杜丽娘在游园后触景生情;《牡丹亭》则写杜丽娘发出的感叹,在杜府延师管束,她被诗书讲动情肠之后。这一来,意义便大不一样。在话本,杜丽娘的嗟叹,只属一般的美人迟暮之感;在《牡丹亭》,杜丽娘的不满,分明指向封建礼教、婚姻制度和封建家长。她的理想,是具体的。“这般景致,我老爷奶奶再不提起”,她很明白,父母亲是有意让她和外界隔绝的。礼教的绳索,禁锢着她,不让她越雷池半步,“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正因为汤显祖把杜丽娘的处境伤情和游园入梦,安排在《延师》、《闺塾》之后。所以,杜丽娘的梦,便不是一般“女大当婚”之类的春心萌动,而更多是表现青年人对封建礼教、婚姻、制度的反抗和内心痛苦的挣扎。

话本中的杜丽娘,和家长没有矛盾。所以,话本写到后来杜丽娘“回生”,驰报父母,杜相公大喜过望。儿女翁婚,一家团圆。在《牡丹亭》里,汤显祖没有回避封建家长和青年一代的思想冲突。并且把他这视为导致杜丽娘郁郁而亡的重要原因。这一点,正是汤显祖思想深邃之处。他看到明代青年“慕色”的背后,隐藏着极为严酷的现实。为什么杜丽娘“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这是因为她处在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她的生命就像枯萎的黄叶,即使没有狂风暴雨,而霉腐的毒雾,已足以令她零落凋谢。

不过,汤显祖写封建家长对杜丽娘的管束,却与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写老妇人对莺莺的管束,大相径庭。老夫人是“即即世世老婆婆”,她果断地冷酷地干预儿女的婚事,还派出红娘“行监坐守”。因此,她曾多次直接地和莺莺、张生发生冲突。“针尖对麦芒”,老夫人虽然失败,但她为捍卫家族利益严厉恶的形象,一直鲜明地烙刻在观众心中,成为文学史上封建家长的典型。

在《牡丹亭》里,杜宝、杜母对女儿的管束,和对女儿的关爱混和在一起。在他们的心目中,女儿是命根子,“娇养她掌上明珠,出落的人间美玉”(《训女》)。剧本还写到杜丽娘患病时父母的忧心忡忡,亡逝时父母的肝肠寸断,这些,都说明杜家对女儿的态度。可以说,杜丽娘一直是在父母的爱的包裹中成长。

然而,爱之适足以害之,杜家希望女儿“知书达礼,父母光辉”(《训女》)以完整的封建教育引导女儿成长,结果走向愿望的反面。封建家庭的爱心,反而成了年青一代无法自拔的泥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杜丽娘青春的生命,就像姹紫嫣红的鲜花,然而,它只开放在断井颓垣之中。在汤显祖笔下,这“断井颓垣”正是封建时代青年一代的生存环境,它包含着封建制度下各种条条框框,特别教育、科举、用人等一系列腐朽的制度。这些拘管和毒化人心的绳绳索索,织成严密的罗网,让年青一代只能痛苦地挣扎。

封建体制设置条条框框,归根结底,是对待“人”的问题。如何对待“人”,包括如何教育“人”、培养“人”。汤显祖的《牡丹亭》,把青年“姹紫嫣红开遍”的人生,与“付与断井颓垣”的现状,作出鲜明的对比,从而揭示了封建社会对待“人”的严酷以及教育人的失败。

在汗牛充栋的古代文学作品中,我们很少看到有人像汤显祖那样大胆和尖刻,把讽刺、批判的矛头,直指儒家的经典。要知道,所谓经典,它所宣示的内容、思想,成了封建统治阶层要求人们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离经叛道”,被视为大逆不道。然而,汤显祖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竟敢对六经之首的《诗经》大开玩笑。《诗经》的首章《关雎》,儒家利用它宣扬什么“后妃之德”,而汤显祖则让它讲动了年青人的情肠,让年青人想入非非。在《诊祟》一出,《诗经》许多篇章又被陈最良用作诊病的药方,让人忍俊不禁。此外,汤显祖还讥讽道学先生们编写的种种教科书,特别像《千字文》、《昔氏贤文》之类,都被他用作插科打诨的上佳材料。

科举考试是封建时代培育接班人的重要环节。在汤显祖笔下,明代的科举等同儿戏,柳梦梅可以找门路,告遗才;中举者竟被抓起来,遭吊打。至于朝廷用人,也莫名其妙。杜宝平叛升迁,靠的是哄动李全的老婆让步;而酸腐的陈最良竟也立了“战功”,受钦赐为黄门官。当然,这些地方,并非《牡丹亭》描写的着力点。但把剧本中育人、用人有关的问题联系起来,不难看出,汤显祖有意识地让人们看到:“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杜丽娘,正处于霉腐的溷藩里。不错,她从来没有和父母直接冲突,其父其母也没有人对她迫害,但观众又会清楚地感受到,有一股阻力、压力,让杜丽娘喘不过气,就像废池泥沼,它的积淤毒气,可以致人死命,而深陷者奋力挣扎,却总找不到着力点,甚至看不清矛盾的对立面。这样的写法,有别于其他剧本。董每戡先生说:“正由于女主人翁没有跟特定的封建父母面对面地交锋,只跟笼罩住一切年轻男女的特定的、典型的封建环境搏斗,这就比一般作手所写的剧本,更能突出了主题思想,封建制度作为被无情地打击的对象。”(14)我同意董老师的见解。

不过必须指出的是,汤显祖并不认为,让年青一代陷于“断井颓垣”,封建家长不是没有责任的,他并非把一切推到不可捉摸的氛围之中就可了事。因此,他不同于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那种只强调女主人公的“慕色”的写法。在“寻梦”之前,汤显祖先安排了杜宝夫妇以爱心和礼义制作牢笼的环节。这一创造,使观众看到,封建家长拘管年青一代的施为,也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扼杀年青人如花的生命,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我而死”。慈爱的父母,到底拿捏着捆束自由的绳头。在这里,汤显祖对话本的改造,让人们看到了他对生活独特的认识,他既非把社会祸害笼统归咎于制度,也非把罪戾全推给封建家长。换言之,他要鞭挞的对象,有虚有实;社会制度环境气氛是混沌的一片。它通过封建家长的意志而起作用,而家长自己也陷入混沌之中。总之,汤显祖从他的世界观出发看待现实,认为生活本来就属虚虚实实、亦真亦梦,若有若无。这一切,正是作者所要展示的题旨,也是他在《牡丹亭》中追求的艺术境界。

六、玫瑰色与惨灰色的合谐

杜丽娘的梦,是她对生命自由热烈追求和痛苦挣扎的体现。这是甜蜜与苦涩混和的梦,是玫瑰色与惨灰色合谐的梦。

有人说,《牡丹亭》是一部喜剧,因为它有个团圆的结局,而且戏中不断有打趣的描写(关于这些,下文还会分析)。不过,人们也不得不承认,《牡丹亭》的调子,又相当阴冷。那孤魂野鬼游来游去,那“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的嗟怨,很难使人“喜”得起来吧!所以,以西方的悲剧、喜剧之类话语,套用于《牡丹亭》都不容易说得清楚。因为,在《牡丹亭》里,汤显祖实际上是处处运用悲喜相生的笔墨。

上文提到的[皂罗袍],最能体现《牡丹亭》的风格和汤显祖技巧运用的特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那韶光贱。

这几句,破折号两边的文字,其情绪是对立的。这对立,又恰恰统一在一起,形成了复杂而独特的韵味。在[惊梦]一出中,汤显祖极写花园里春光的明媚,“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靡架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园”,可是,这一切,正好衬托杜丽娘内心的怨苦,“观之不足由它缱,便赏遍十二亭台是枉然”。不错,春阳明艳,却拖照出浓浓的阴影。

杜丽娘“梦又不成灯又烬”,梦境难寻,便幽思成病。于是,汤显祖写了《写真》一出。

在话本提供的素材中,是有杜丽娘自画像的细节的。不过,它对杜丽娘画像的内心世界,描写得很不充分。《牡丹亭》则首先让杜丽娘在闺房里独自忧愁,“几日意懒心乔”,“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然后春香说她“顿成消瘦”,“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她吃了一惊,才有了“写真”的念头。她说:“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所以,她命春香拿过素绢丹青,自我描画起来。

要把自己的容貌流在人间,乃是自知不永。她不甘心花容月貌,烟消云散,于是,强扶病体,描绘真容,这又正是出于对生命的热爱。“红颜易老,等把春光丢抹早。”试想想,杜丽娘一边对镜看着自己消瘦的脸庞,一边生怕永远遭冷落,被埋没,她的心坎,装满了多少怨苦。而这怨苦之情,又与对生命的依恋连结在一起,您能说得清这是什么的滋味!

画了肖像,杜丽娘悄悄的告诉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还描述一番梦见书生的情景,写下一首感怀的绝句。当杜丽娘和春香说悄悄话时,那种女孩儿半是甜蜜,半是憧憬的心事,被作者写得丝丝入扣。他又让观众们知道,这时候的杜丽娘,已是病体支离,“怕好物不坚牢”。她越是喜滋滋地回味那虚幻的梦,越是表现出对生命和理想的追求,也越是表明她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很清楚,从《惊梦》、《寻梦》到《写真》,汤显祖写杜丽娘的内心世界,充满着怨苦,而这灰暗、苦涩,又都在明媚春光和热切追求的衬托下涌现。王夫之说过:“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15)在《牡丹亭》,汤显祖哀乐相仍的两副笔墨,无疑产生了强烈的震撼效果。

汤显祖还特意把杜丽娘殇亡的时刻,安排在人月团圆的中秋节晚上。那一晚,开始时风雨萧条,后来月上了,“月轮空,敢蘸破一床幽梦”。就在这一霎时秋风秋雨,一霎时月白如银的夜晚,杜丽娘魂归离恨天。“恨苍穹,妒花风月,偏在月明中。”总之,阴晴不定,哀乐相仍,满怀悲苦又夹杂一丝对光明的企求,构成了杜丽娘的基调。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汤显祖对杜丽娘“回生”前的心态的描写,其悲苦幽怨,是斑斑驳驳的调色板里的主色。即使在她死后遇见了柳生,人鬼缱绻,极尽鱼水之欢,但毕竟只能夜来明去,躲躲闪闪,那一份亲昵之情,依然被黑暗、幽恨所笼罩,观众依然看到她在欢乐中的痛苦挣扎。

从魏晋以来,民俗中人鬼相恋的传说,所在多有。这类故事,散见于《太平广记》等笔记中。它说明,古人一直相信灵魂不灭,相信人间不可能出现的事,阴间则可能获得。汤显祖的《牡丹亭》,在民俗传说的基础上,遵照人鬼恋的框架,进一步凸现人的追求和女性的痛苦。可以说,就表现女性热烈追求和痛苦挣扎的深刻性而言,在古代戏曲作品中无出其右。

《牡丹亭》写到乐景,甚至还有许多跡近胡闹的穿插。但是,作为《牡丹亭》主角的杜丽娘,在其“回生”以前的遭遇,(亦即这部戏情节构成的主要部分)渗透着悲怨的色调。这一点,观众千万不能被科诨的穿插和乐景的衬托蒙蔽了眼睛。对此,汤显祖不无忧虑,他说:“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他又曾对李乃始说:“词家四种,里巷儿童之技,人知其乐,不知其悲。”(16)所谓“词家四种,包括《牡丹亭》在内,他希望读者能够体悟其中贯穿着的“悲”的特质。沈际飞也说:“四种极悲乐二致,乐不胜悲,非自道不知。”

为什么汤显祖让《牡丹亭》沉浸着悲情,这当然和他对现实社会的态度有关,他认识到,封建体制包括婚姻制度在内,扼杀了社会的生机,践踏着人们对爱情、自主、自由的诉求。他慨叹:“世间只有情难诉。”他同情广大青年痛苦的处境,怨恨黑暗的隧道望不到尽头,这一点,乃是《牡丹亭》之所以被悲情笼罩的根源。

其实,在汤显祖写作《牡丹亭》的整个阶段,心境是悲凉的。自从他在青年时期拒绝了张居正的拉拢,考试时名落孙山。此后虽也当过些闲散官职和几任地方官员,但由于敢于针砭时弊,直言不讳,因此,一再被贬,一直郁郁不得志。他搦笔研墨创作《牡丹亭》,正是在辞官归里感到理想绝望的那段期间。“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剧本第一出《标目》的第一句,是汤显祖和盘托出的写作时的心态。

毫无疑问,汤显祖的一生,是怀才不遇的一生,实际上,他和自己笔下的杜丽娘一样,“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只能够“在幽闺自怜”。他的才华与青春,一样“都付与断井颓垣”。我们知道,在文学创作中,审美主体甚至会把自身的情感乃至遭际,直接楔进作品,把形象视为自己的化身。我们当然不能说汤显祖把自己等同于杜丽娘,但可以看到他们之间命运的相似。人们不是传说,在汤显祖写到《忆女》一出“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时,哭倒在柴房里么?(17)我想,作者的伤心,不仅是因为他把全副身心投入创作,而且,创作的主体意识在起作用。他在哭杜丽娘,还是哭自己,此两者,恐怕都混和在一起。

陆次云说:“《还魂》如莺惜春残,雁哀月冷,《离骚》之遗绪也。(18)这番话,颇为形象描绘出《牡丹亭》悲怨凄楚的韵味。至于指出它是《离骚》之遗绪,看到汤显祖主体意识的流露,真可谓目光如炬。

七、《园驾》的真正涵义

与《牡丹亭》有关的民俗素材,说到女鬼还魂以后,有不同的遭遇。

汤显祖在《题词》说到的冯孝将故事,徐女还魂后,冯府“乃遣报徐氏,上下尽来,选吉日下礼,聘为夫妇”。(19)至于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则说杜丽娘回生后,柳府尹驰书报喜,其后又“还接杜参政与夫人至府中,与妻子和丽娘相见,喜不待言”。以上两则,均属喜剧性结局。

汤显祖在《题词》中提到的另外两个故事,却是悲剧,因为还魂者实质上没有复生。那张子长也像真真故事里的赵颜一样,对夜来明去的李仲文之女,有所怀疑,还“发棺示之”。结果,“子长梦女曰:我比得生,今为所发,自尔之后,肉烂遂死。万恨之心,当复何言。泣涕而别。”(20)另外谈生也是不听睢阳王亡女的嘱咐,夜半以火照其身,女也不能复生,倒是后来睢阳王发现谈生有亡女遗物,又看到他的儿子“正类王女”,也就认了他为女婿,境遇算是稍稍好一些。

《牡丹亭》和上述素材,在结局的处理上,有同有不同,情节虽有相近之处,但旨趣却不一样。

杜丽娘还魂回生,经历了社会动乱,尝过人间妻离子散的悲苦。最终,作者让杜宝与杜丽娘柳梦梅聚合在一起,展开了一场最后的冲突。

汤显祖在处理杜家团圆的过程中,写杜宝一直不肯认女,这就使杜丽娘处在十分尴尬的境地。最后皇帝下诏,杜宝才勉强执行。这样的写法,不少研究者认为是进一步揭露封建礼教的严酷,认为阴间比人间更自由。不错,《园驾》中有杜丽娘一段唱词:“在阎浮殿见了些青面獠牙,也不似今番怕”。作品也确有写人间冷酷的一面。不过,从汤显祖对结局情节的安排看,其创作意图显然不是以此为重点。

汤显祖把杜宝与柳梦梅的冲突,写得非常有趣,他们翁婿之间,有过三次交手。第一次在《闹宴》一出。杜宝开宴庆祝凯旋,柳梦梅闯进自称是女婿,人们便以为他是个骗棍,抓了起来。第二次是《硬拷》一出,柳梦梅拿出杜丽娘的画像,证实自己是杜家女婿,杜宝认为他是劫坟贼,又认为他说的是满口鬼话。于是把他吊起来痛打。第三次,则是在金殿上对质。

杜宝和柳梦梅的矛盾,焦点在于柳梦梅是否“真女婿”。观众们当然知道,柳生确实是杜丽娘的丈夫,但杜宝却是不知道的,他不能凭一张画像,便相信了柳梦梅,也不能凭空相信还魂的奇事。因此,他固执地认定柳梦梅是假冒的货色,并非是没有道理的。这编剧上“误会”的运用,只会让观众感到杜宝的偏执,不会对他有过多的否定。

在《园驾》出中,杜丽娘出现,向皇帝说明原委,证实了她是“人”,是杜宝的真正的女儿。这一来,真与假的争论,实际上已经解决了。因为杜丽娘既然是真人,柳梦梅也只能是真的女婿而非假冒。当然,杜宝在承认杜丽娘是真人的过程中,也还有思想不通的地方,可是朝廷既已认可,女儿昏厥时,他便禁不住惊叫:“俺的丽娘儿!”这说明他也不为已甚,承认了杜丽娘是真实的存在。

至于他和柳梦梅的冲突一直继续,是因为在两人金殿对质前,柳梦梅便对他很不客气,讽刺他靠的“哄的个杨妈妈退兵”,而且犯了“纵女游春、私建庵观、嫌贫逐婿三项大罪”。柳梦梅的讽刺和顶撞,使杜宝又气又恼。事实上,柳梦梅也一直不肯向他低头,不肯认他为岳父。最后皇帝下诏:“敕赐团圆”。事情才不了了之。在这里,柳梦梅顽强傲慢的性格,又得到充分的体现。

《牡丹亭》最后一场戏剧冲突的焦点,是承认不承认杜丽娘是真人的问题。如果说,作者让回生后杜丽娘,经历过千辛万苦,让观众相信她确确实实是个真正的正常人的话,那么,剧本最后的一组情节,则主要说明杜丽娘的婚姻并非虚幻,说明它是合理的合法的存在。

汤显祖当然知道,他的《牡丹亭》的故事情节,是十分奇幻的。然而,他崇尚的正是奇幻,是作家能够发挥充分的想象力进行创作。他曾说:“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上下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知”。(21)《牡丹亭》写到生而死,死而生,上下天地,种种的奇幻不经,正是他创作思想的体现。

另一方面,汤显祖又诙谐,文学创作,必须写出真情。他认为有些事情,可能显得很奇幻,甚至是“理之所必无”,但是,“安知情之所必有”。只要是真情的流注,那么,奇幻不经,也是属于可以理解的“真实”。他曾经嘲笑过一些不懂文艺创作真是的主张,“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然非王摩诘之冬景也。其中骀荡淫夷,专在笔墨之外耳”(22)他认为冬景芭蕉是不寻常的,但在笔墨之外展现了王摩诘的真情,因此,它是奇幻而又真实的,是不能以“理之义无”去否定它的。

为什么汤显祖需要花费相当笔墨,让观众相信那还魂后的杜丽娘,是和生前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这无非是要证实:“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关于生者可以死,这是容易表现的,而且一点也不奇怪,殉情者在人世间有的是,但死而复生,这便奇幻了。为了说明杜丽娘“死可以生”的至情,作者必须表现她复生以及复生后生活的真实性。于是,写朝廷、父母反复对她“验明正身”,便属应有之义。事实上,从《闹宴》到《园驾》,汤显祖要表明的核心内容是:真的假不了!而一旦杜丽娘真身被核实,证明了她的“复生”是千真万确,这又反过来说明这奇幻的事情的发生,乃是处于她的至情、至诚、至真。汤显祖的朋友冯梦龙就说过:“谁将情咏传情人,情到真时事亦真”。(《墨憨斋新定洒雪堂传奇》结语)这一想法,与汤显祖创作《牡丹亭》的旨趣,是一致的。

汤显祖肯定杜丽娘还魂回生的真实性,亦即肯定魂与梦是人生生存的一种方式。不错,魂与梦是虚幻的,但它是以虚幻为表征的真实存在。显然,在《牡丹亭》里,汤显祖认为梦是人生的一个部分,这和后来在《南柯记》和《邯郸记》中,把梦和人生混同起来,其间既有区别,也有联系。我们知道,明代万历年间,正是社会处于大混乱大变动的前夜。一方面,商品经的发展,刺激了人对资本和个性的追求,远方隐约露出了一点曙光,如梦如幻如雾如电,使李贽徐渭汤显祖等知识分子有时灵魂出窍,追求光明。然而,周遭的黑暗,封建实力的强大,实在使他们无法突围。结果,他们的追求,也便幻化为“梦”。

就创作而言,作家所写的梦境,实际是他的心境的折射。不同时期的心境有明有暗,他们笔下的梦境,也有时清晰明净,有时含混迷蒙,有时色彩斑驳。就汤显祖所写的梦境,《南柯》、《邯郸》清楚地阐示梦即人生,心境的彻悟,梦境也纯净;而在创作《牡丹亭》时,在汤显祖的内心世界中,入世与出世,消极与积极,儒家与佛家的思想,兼而有之。因此,他写到人生的时候,有时是梦,有时是醒。当他写杜丽娘在做梦,写她灵魂脱离躯壳的时候,汤显祖的追求、理想,是清醒的。倒是当他写杜丽娘回生,清醒地追求着婚姻的合法性的时候,汤显祖自己其实正在浑浑噩噩地做梦。

如上所述,汤显祖写《牡丹亭》的团圆结局,重点是通过确认杜丽娘“还魂”后的真人身份,说明“真情”的力量。在汤显祖,他意识到情与理、情与性之间的冲突,意识到青年人追求婚姻自由和自主的思想,与封建礼教的冲突,但他认为情欲和理性是可以相容的。所谓“团圆“结局,正是他主张的调和思想的体现,尽管在调和过程中,在争取封建家长认可的斗争中,年青一代是那样的周折、艰难。

八、民俗风情的穿插——闹热的《牡丹亭》

清代的洪昇,在《长生殿》例言中自诩:“棠村相国尝称余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世以为知言”。

《长生殿》是够闹热的,殿堂上轻歌曼舞,沙场上刀光剑影。游月宫、上天堂、排场之盛,令人目不暇接。不过,洪昇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给人的感觉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场面并不热闹。唯独他的《长生殿》才属标准的“场上之曲”。

洪昇的看法,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牡丹亭》给人的印象,确实以幽怨为主。人们一想到它,眼前浮现的总会是“游园”、“惊梦”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酸酸楚楚的场景。加上它不断被人删除,臧晋叔声称“删削原本,以便登场”。(23)后来徐日曦本、冯梦龙本,则把《牡丹亭》中那些看似与杜、柳爱情无关的《怅眺》、《劝农》、《肃苑》、《慈戒》、《虏谍》、《道觑》、《论崇》、《欢挠》、《诇药》、《缮备》、《淮警》、《仆侦》、《御淮》、《淮泊》等出,统统剔掉。

于是,观众看到的多是把爱情场面一竿子插到底的《牡丹亭》,难怪让人产生“《牡丹亭》传儿女之情,仅局限于家庭范围,颇多冷静场面”(24)的印象。

印象归印象,而实际的情况是:《牡丹亭》并非不热闹。特别是汤显祖在戏中加插了很多与民俗风情有关的场面,使整个演出生动跳脱,冷热交呈。

在《牡丹亭》,最具民俗风情的是《劝农》和《冥判》两出戏。

在《劝农》,杜宝下乡,县吏鸣锣喊道,村民杠抬花酒,末、贴、净、丑扮演诸色人物,在舞台上频频调动。杜宝趁着“红杏深花,菖蒲浅芽”的晴明天气,到了官亭。父老们赶忙迎接,拜舞歌颂一番,便有田夫挑着粪箕,牧童耍着春鞭,采桑婆妇、采茶姑娘连接上场。他们在后台[泥滑滑]的歌声引导下,轮流唱着[孝白歌],各自作着挑筐、骑牛、采桑、摘茶的舞姿身段,陆续领受杜宝的插花赐酒。“一大伙人闹闹嚷嚷”,尽欢而散。

在《冥判》,出场的是小鬼和判官。小鬼请判官用笔,他便举笔跳舞;跟着是“点鬼簿”,耍了一通“押花字”。其后,台上捉鬼,台后拷鬼,吱吱啾啾,鬼哭神嚎。在戏里,丑、净配合,展现了一系列诡异的腔调。古怪的举动和婀娜的身段,给观众以美的享受。

接着,判官开始审鬼。审鬼近于胡闹,却又有章有法。那鬼犯们生前轻薄,判官分别给予判决,四名男犯登时化成了“花间四友”、舞台上规定情景是:“净噀气”,“四人做各色飞介”,“净做向鬼门嘘气吷声介”。试想,判官、小鬼善风吹气,莺、燕、蝶、蜂满场乱飞,这场面何等有趣。汤显祖还让判官勾出花神,着他细数花色。花神连说带唱,手舞足蹈地演唱[后庭花滚],一口气数出碧桃花、红梨花、金钱花、芍药花等花卉近四十种,这在花朝日拈花斗草的民俗技艺,又一次把舞台闹热气氛推上高潮。

《劝农》和《冥判》,在剧本中有什么作用呢?

有人认为,《劝农》游历于杜柳爱情主线之外,“不为游花过峡,此出庸板可删”。(25)徐朔方先生则认为,《劝农》摆在《惊梦》之前,既是情节处理的需要,也符合时代现实。(26)也有人认为《劝农》体现了作者的政治理想等等。

在文学上适当肯定《劝农》的价值,无疑是必要的,但是,似也不必过甚其辞。因为,如果汤显祖只就情节处理上考虑,那么,他实在不必劳师动众,大写特写,而只需让某一角色说一句“相公劝农去了”之类的话,以“暗场”方式便可打发一切。其实,汤显祖安排这场戏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利用情节进行的空隙,展现为群众喜闻乐见的民俗。戏的表演重点,是官员父老在劝农活动中的行为举止,是田夫、牧童、桑妇、茶娘的四组歌舞。在过去,立春时候,城乡多有“社火”活动。当观众们看到舞台上出现经过艺术加工的“社火”,看到挑担舞、鞭春牛、摘茶舞、采桑舞以及簪花饮酒等立春风俗的重现,一定倍感闹热和亲切。

《冥判》一出,就文学层面而言,它是《牡丹亭》故事情节的转捩点,但其作用也不仅仅在于此。有人在评价《冥判》时说:“《会真记》以惠明取雄,此以冥判发想,而闳纵过其万倍。”(27)这场戏,场景气氛瑰丽闳大,人物调度纵横变化,而作为主要人物杜丽娘的戏份,却又不多。作者搬演的意图,分明在于突出鬼判们闹热的表演。据王芷章《清代伶官传》载:清朝宫廷戏戏班曾在重华宫、同乐园多次上演《牡丹亭·冥判》,演出日期,有道光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和道光四年正月初二,均属春节期间的吉日良辰。在这个时候演出《冥判》,也从侧面说明乐这出戏具有闹热吉庆的兴致。

汤显祖在酣写爱情闺怨的时候,是注意到让戏剧场面冷热交替、动静互补的。我们粗略点算,在《牡丹亭》五十五出戏中,涉及喧闹热烈场面者有十九出,约占全戏近三分之一多。

汤显祖在《牡丹亭》处理热闹场面,有以下几种方式:

第一,在情节进行中随时插入科诨。象《道觑》一出,石道姑为杜十娘禳疾,作者便让她念诵一通自报家门的“千字文”,那异想天开的联系比附,真能使人喷饭。

第二,结合情节进展,插入战争场面,让文戏中兼杂武戏。像《虏谍》、《牝贼》、《缮备》、《淮警》、《移镇》、《御淮》、《寇间》、《折寇》、《围释》之类。那刀枪并举锣鼓喧天的场景,无疑能让观众精神为之一振。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三,适当呈现民俗场面,把沉醉在歌台舞榭中的观众,拉回到鲜活的现实生活中;把幽情雅韵,拉近与世俗的距离。像《劝弄》、《冥判》,便是民俗仪典的展示。

早在汉代,立春日“劝农”,已是朝廷的重要仪典。“京师百官皆衣青衣,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吏,皆服青帻,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并且要演“八佾、云翘之舞”。(28)在宋代,立春“前一日,临安府造进大春牛,设之福宁殿前,及驾临幸,内官皆用无色丝彩杖鞭牛”:“是日赐百官春幡胜”,“翠缕红丝,金鸡玉燕,备极精巧”(29)同时,在祭祀活动中增添“与民同乐”的内容。例如除鞭牛插花外,“开封府奏衙前乐,选诸绝艺者在棘盆中飞丸、走索、缘竿、掷剑之类”。(30)在杭州,立春劝农由官府召集士绅百姓参与,“选集优人戏子小伎装扮社火”,谓之演春,“至日,郡守率僚属往迎,前列社火,殿以春牛,士女纵观,填塞街市,竞以麻麦米豆抛打春牛”(31)可见,这民俗活动已成为老百姓的盛大节日。

汤显祖是观看过并参与过立春劝农的活动的。在遂昌任内,他写下迎春的诗篇:家家官里洽春鞭,要尔鞭牛学种田;盛与花枝各留赏,迎偷喜胜在新年。(《班春二首》)遂昌属浙江丽水地区,那一带,立春的庆祝活动十分热闹。直到清初,丽水《青田县志》还记载:“迎春日,士女皆出现,各坊以童子装像古人故事,皆乘牛,以应士牛之令。”(32)在《牡丹亭》的《劝农》里,那一队队依次出现的歌舞,那“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的欢庆,显然是汤显祖经历过的闹热场景。

至于《冥判》,也和节日里“舞判”、“舞钟馗”和驱傩的民俗有关。

《冥判》里的判官,其实就是钟馗。宋元以后,被人们赋予祈福驱邪职能的冥府判官钟馗,成了民间社火的重要人物。逢年过节,酬神赛会,人们总少不了捧出这可怕而可爱的角色。《梦粱录》载:腊月时分,“街市有贫丐者三五人为一伙,装判官钟馗小妹等形神鬼,敲锣击鼓,沿门乞钱”。(33)《西湖游览志余》也载:“丐者涂抹变形,装成鬼判,叫跳驱傩。(34)艺人们装成鬼判模样,巡游于大街小巷,活跃情状可以想见。

舞判,实际上是“傩”的遗存。(35)所谓钟馗打鬼,乃是古代驱傩逐疫所用工具“终葵”的转化。顾炎武说:“《考工记》:大圭长三尺,杼赏终葵首。(原注:终葵椎也。为椎于杼赏,明无所属也。)《礼记·玉藻》:终葵,椎也。《方言》:齐人谓椎为终葵。马融《广成颂》:挥终葵,扬关斧,盖古人以椎逐鬼,若大傩之为耳。”(36)在汤显祖的故乡临川,傩风盛行。到现在,临川一带还保留丰富多彩的驱傩活动。在南丰石邮,傩仪的程序有起傩、演傩、搜傩、园傩。在宜春傩班的节目中,也有《小鬼戏判》。(37)刘镗的《观傩》一诗提到:“判官端坐高堂,鬼使左右列立,鬼犯百般捶楚,判官一一发落。”可见傩的演出,与汤显祖笔下的《冥判》颇为相似。

把民间风尚俗习祭祀仪典结合起来,对调动观众的情绪,增进观众对演出的亲切感,肯定更有积极的作用。因此,明清两代一些重要的舞台演出本,像《缀白裘》、《审音鉴古录》、《遏云阁曲谱》所辑刊的《牡丹亭》,虽删去乐许多情节枝蔓,而《劝农》、《冥判》则保留下来,让观众对作品的风格有全面的了解。

利用民间说唱伎艺,穿插于戏剧表演之中,是明代传奇惯常使用的手段。在元代,元杂剧之所以称之为“杂”,正是在戏中充斥着杂七杂八的歌舞说唱诨闹诸般伎艺。(38)明传奇的“闹”,继承了宋元以来“杂”的传统。像《牡丹亭》说的那段“千字文”,在说唱伎艺中早就有类似的搬弄,据《辍耕录》所记,有背鼓千字文、变龙千字文、摔金千字文、错打千字文、木驴千字文、埋头千字文之属。(39)王国维说:“此当取周兴嗣千字文语言,以演一事,以悦俗耳。在后世南曲宾白中,犹时遇之。”(40)有些剧本,还以玩弄文字游戏的办法,耸动观众耳目。像《琵琶记·杏园春宴》搬演一大段“莲花落”,等等。这样做,有利有弊。就作者而言,则是处于活跃舞台气氛的考虑。

汤显祖在评价《焚香记》时指出,该剧常串插仪典科诨等俗套,“星相占祷之事亦多”,“然此等波澜,又氍毹上不可少者。此独妙于串插结构,便不觉文法沓拖”(41)可见,他很了解闹热场景的穿插在舞台演出中的作用,当他自己在创作《牡丹亭》的时候,也一定经过仔细的掂量。说实在的,《牡丹亭》不乏拖沓之处,但《劝农》、《冥判》两出,牵合民俗场面入戏,则是颇为成功的举措。因为,戏中呈现的多彩多姿的“队舞、鼓吹”,不仅让闺阁言情的故事闹热起来,更重要的是它融合并深化乐剧本的旨趣。上面说过,“劝农”是封建时代重要仪典,历来戏曲故事,都以官员下乡劝农的举动,来表明他是个好官。像元剧《赵氏孤儿》写赵盾劝农,《伍员吹箫》说伍员力劝农桑,《竹坞听琴》、《魔合罗》分别提到梁尹和张鼎劝农,等等。汤显祖按群众历来对那些关心农桑官员的态度,让杜宝下乡主持劝农活动,这本身包含着对杜宝的评价。然而,在《牡丹亭》里,清官能吏竟成了追求人性自由的青年的对立面,这便说明压抑青年个性者,并非是应由哪些人负责的问题。越写杜宝的廉明,越能引导观众对封建弊端的思考。在《冥判》,汤显祖让外表狰狞内心仁慈的鬼判跳踯舞蹈,映衬出一个可悲的事实,即杜丽娘在恐怖的阴间里,却获得相对自由的天地。戏中鬼判发落乐“花间四友”,他们轻薄的行为,正好是杜丽娘爱情纯洁的反衬。至于花神一朵接一朵地说花,细数花样花色,是要引出判官对杜丽娘死因的判决。花色鲜明,花开花落,使“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人倍生感伤,乃至于伤春而亡。判官说“花把青春卖,花生锦绣灾”这句话,是杜丽娘怨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回应。在这出戏里,闹热的场景与作品的题旨,明里暗里,勾连贯通,真是“笔笔风来,层层空到”。很清楚,《劝农》与《冥判》,让大雅与“当行”间参,能够雅俗相融,化俗为雅,达到使传奇的文学性与戏剧性相结合的效果。

如上所述,被视为典雅的《牡丹亭》,其实是在民间传说民俗仪典的基础上,经过提炼加工,并在人物原型中渗进作者自身对人生的体悟,重新创造而成的。它源于民间传说,又远远超于民间传说。这一点,也是我国历代名剧共同的创作规律。

注释:

①《诗辨坻》卷四。

②见徐日曦《牡丹亭序》,载《硕园删定牡丹亭》卷首。

③李渔:《闲情偶寄·贵显浅》,见《中国古典戏曲论着集》(七),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3页。

④《点校虞初志序》,载《汤显祖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652页。

⑤请参阅吴小如先生所著《关于牡丹亭的几件小事》,载《汤显祖研究论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

⑥见郭象《睽车志》卷四《马绚娘》。

⑦段成式《酉阳杂俎》。

⑧《答李乃始》,见《汤显祖全集》,第1411页。

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第四卷,第219页。

⑩见《续虞初志·许汉阳传》,载《汤显祖全集》,第1654页。

(11)见《搜神记·河间郡男女》。

(12)吕天成:《曲品·新传奇品》,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30页。

(13)《闲情偶记》第三卷《贵自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版,第64页。

(14)《董每戡文集》中卷,广州:广东高教出版社1999年版,第368页。

(15)王夫之:《姜斋诗话》,见《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第4页。

(16)《答李乃始》,见《汤显祖全集》,第1411页。

(17)焦循《剧说》。

(18)见《北墅绪言》之《玉茗堂四梦评》。

(19)《太平广记》卷276引《幽明录》。

(20)《太平广记》卷319引《法苑林》。

(21)《丘伯稿》,见《汤显祖全集》,第1140页。

(22)《初成》,见《汤显祖全集》,第1442页。

(23)明朱墨本《牡丹亭》凡例。

(24)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44页。

(25)见冰丝馆重刻本所录前人批语。

(26)参看《汤显祖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37页。

(27)见清晖阁本《牡丹亭》批语。

(28)见《后汉书》“礼仪志”第3102页、“祭祀志”第3182页,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

(29)《武林旧事》卷二“立春”条,杭州:西湖书社1981年版,第29页。

(30)《醉翁谈录》卷三,拜经楼抄足本。

(31)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熙朝乐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54页。

(32)丁世良、赵放主编《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中),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927页。

(33)吴自牧:《梦粱录》“十二月”条,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版,第168页。

(34)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熙朝乐事》,第354页。

(35)请参阅黄天骥《论参军戏和傩》,载《戏剧艺术》1999年第6期。

(36)《日知录集释》,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1154页。

(37)参看章军华《临川傩文化》,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1年版。

(38)参见黄天骥《元剧的杂及其审美特征》,载《文学遗产》1998年第3期。

(39)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01页。

(40)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金院本名目》,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8页。

(41)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序》,载《汤显祖全集》,第1527页。

标签:;  ;  ;  ;  ;  ;  ;  

牡丹亭的创作与民间材料的提取_牡丹亭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