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书剑”的敌我与复仇_书剑恩仇录论文

论“书剑”的敌我与复仇_书剑恩仇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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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他创作这部小说时,还只有30岁,恰好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年纪。《书剑恩仇录》的题材是采用他家乡海宁最为流传的一个民间传说:乾隆皇帝是海宁陈阁老的儿子。雍正使用调包计把自己的女儿换了陈阁老的儿子,后来这个儿子做了皇帝,就是乾隆。这个传说,在民国四年(1915)元月中华书局出版的日本稻叶君山著《清朝全史》里有记载:

一说又云:乾隆非那拉氏所出,实浙江海宁陈氏之子也,未知孰是。

民国十七年(192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萧一山的《清代通史》中卷里也有记述:

或曰:“弘历为海宁陈氏子,非世宗子也。陈氏自明季衣冠雀起,渐闻于时,至之遴始降清,位大学士,厥后陈诜、陈世倌、陈元龙父子叔侄,并位极人臣,遭际最盛。康熙间,雍王与陈氏尤相善。会两家各生子,其岁月时日皆同,王闻而喜,命抱之来。久之送归,则竞非己子,且易男为女矣。陈氏惧,不敢辨,遂力密之。

未几,雍正即位,特擢陈氏数人至显位。迨乾隆时,其优礼于陈氏者尤厚。尝南巡至海宁,即日幸陈氏家,升堂垂询家世。将出至中门,命即封之,谕:‘厥后非天子临幸,勿轻启此门也。’由是陈氏永键此门,盖乾隆事实自疑,将欲亲加访问耳。”又或曰:“雍正之子实非男,入宫比视,妃窃易之,雍正实不知也。”二说见《清史要略》及《清秘史》,然无确证,注此以备异说而已。

民国二十四年(1935)开明书店出版的金兆丰著的《清史大纲》则非常明确地说:

玉牒彰彰可考,稗史所云,绝无确证,不足辨也。

到了民国二十六年(1937)上海申报馆又出版冯柳堂著《乾隆与海宁陈阁老》一书,对这一传说进行了考证,洋洋洒洒,写了一本书,但考证的结果用他自己的话说:“有谓你唠唠叨叨,拉拉扯扯,写上一大套,到末了,事之为真为假,仍没有一个解决,说他做甚。……本书的著作,原以消遣,事之真假,只可由读者自得之了!”可见这件事纯属民间传说,毫无历史事实根据。这种情况,如果历史学家硬要把它当作历史事实来看,那是毫无结果的,但小说家们以此为题材来创作小说,那是绝好的题材,金庸就是选取了这个绝好的题材。因之我们来读和评这部小说,也就自然不能把它当作历史小说来看待。明确了这一点,我们才可以来阅读和评批这部小说,而不至于造成误会。

不能把它当作历史小说来看,是说不能把这部书里所写的人和事当作真人和真事来看,至于小说所写的生活时代和历史背景,当然仍然只能按那个时代的历史环境和生活条件来阅读和评论。

这部小说的主题是写以陈家洛为首的红花会群雄联合江湖上的侠士举行驱满复汉的斗争,而且他们掌握了乾隆个人的秘史,即乾隆是海宁陈阁老的妻子徐朝生所生,被雍正用调包计把同年同月同日所生的雍正的女儿调换了陈阁老的儿子,后来当了皇帝即乾隆皇帝,而陈家洛即是乾隆的亲弟弟。红花会陈家洛等人想凭借这一秘史来劝说和要挟乾隆驱满复汉,能过来做汉人的皇帝。

这样一个重大的政治图谋,作为红花会的首领,这件事的唯一领导者陈家洛,必须考虑两个问题:一是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有没有可能使这样的活动得以成功;二是乾隆本人有没有可能放弃已经做稳了的皇帝不做,再来一番冒险,重做汉人的皇帝。这两个问题是明摆着的不可回避的。这两个问题,书里没有交待,小说一开始就直接表现驱满复汉的活动,这就是说书中人物早已考虑过了,而且考虑的结果是肯定的,如是否定的,当然他们就不可能有这一场波澜壮阔的斗争了。

然而,他们的考虑和决策是不正确的。

先说第一点,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历史条件。在清代初年,顺治到康熙前期,社会确实很不稳定,清代统治者的统治基础很不牢固。一方面有南明的势力存在,例如顺治九年(1652)七月,李定国就攻破了桂林城,定南王孔有德放火自焚而死,这说明当时南明还有一定的力量。再有明朝的降臣还拥有相当的势力,人心未定,时思反复,康熙十二年(1674)终于爆发了三藩之乱。当时天下震动,连清廷许多大臣都觉得形势可危。就是到了康熙中期,也还不时出现明皇室后裔朱三太子反清复明的活动。但以上这些事件,都次第被清朝统治者镇压了。到了乾隆时期,虽有零星的社会骚动,但清政权经过了“康熙盛世”,已经十分稳固了。按书中所写的回部黑水营大战,是在乾隆二十三年到二十四年,那就是说,乾隆上台,也已经过了20多年的统治,这样的社会历史环境,已经根本不具备推翻清政权,重建原先就腐败不堪的汉政权的条件了。

再说第二点,从乾隆这方面来说,他已经现现成成的做了20多年的皇帝,应该说他的地位是稳固的,没有什么危及他帝位的威胁。他的身世问题,他自己虽在疑信之间,但皇太后是十分清楚的。第二十回皇太后与乾隆的一段对话,特别是:

太后厉声道:“是海宁陈家的是不是?”

……

太后冷冷的问道:“你连日召那姓陈的进宫干什么?在海宁又

干了些什么事?”乾隆垂头不语。太后厉声喝道:“你真要恢复汉

家衣冠么?要把我们满洲人灭尽杀绝么?”

从这些对话里,太后对乾隆的身世是一清二楚的,因为当年的调包计她应该是当事人,否则就不可能调包。太后所忌讳的不是乾隆的陈家身世,而是忌讳乾隆知道了自己的陈家身世后与海宁陈家勾结起来不利于满清,所以当乾隆说要把红花会(包括陈家洛)“一网打尽”时,太后听了就“容色稍霁”。所以说真正威胁乾隆的帝位的,是乾隆与陈家洛联手以图谋不轨,只要他没有这个事,他的帝位就很稳固。

万一有人把于万亭留下的材料抛出去作为驱满复汉的号召,是否可能危及乾隆及整个清政权?这纯粹是一种设想,但既然有这样的问题,自然也可以作设想性的分析。我的看法是基本无效。其道理很简单,如果有效,为什么于万亭、陈家洛等红花会的反清复汉群雄,不采取这个直接有效的办法而偏要让乾隆出来叛清再当汉人的皇帝呢?

再从皇权内部这方面来说,正如书中所写的,最高权力在太后手里,连乾隆都忌惮她,其次才是乾隆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于万亭手里的材料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呢?

综上所述,一,当时的社会环境不具备驱满复汉的条件,没有群众基础;二,乾隆皇帝早已做稳了皇帝,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做一次冒险游戏,到头来还是做皇帝,弄得不好,这个冒险会把现成的皇帝丢了,甚至还要丢掉性命。要知道乾隆是刚出娘胎就入宫当皇孙的,受的是满族皇家的教育,在他的思想意识里,没有多少汉人的传统,“反清”,等于叫他反自己,当汉人的皇帝,等于叫他去当外族的皇帝。所谓大明衣冠,对他来说完全是不相干的,所以六和塔上的汉装,“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不惯”是真的,“潇洒”就未必了。

在以上这种内部和外部的条件下,陈家洛驱满复汉的计划注定是要失败的,结果也确实是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小说写他的失败,才是真正符合当时的历史环境的。

在《书剑恩仇录》里,作者创造了一系列的艺术形象,而首当其冲的当然是陈家洛。陈家洛作为艺术形象的创作是很成功的,作为社会的人来评论是有很多缺陷的。也就是说金庸创造了一个带有多种缺陷而又才华出众、武功卓绝、领袖群英的艺术形象。

这样带有缺陷的英雄形象,在我们以往的长篇小说的人物画廊里还绝无仅有。而且金庸在这部小说里成功地创作的其他一些英雄形象,有一些也是有明显的缺点的,如余鱼同的缺陷就很突出,但仍不失其为红花会中一位数得上的英雄。仅从这一点来说,金庸这部小说在人物的艺术形象创造上,就有突出的贡献,他打破了过去传统长篇小说中人物创作的好人一切都好,坏人一切都坏的老格局,而使小说人物的创造走向更生活和更真实。

作为英雄形象的陈家洛,人未出场,在读者心目中已造成了强烈的悬念,这就是千里接龙头的描写。陈家洛第一次出场是在安西的玉虚道院,他正在与师父袁士宵下棋,“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持白子的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似是个贵介子弟。”这就是对陈家洛的看似极为平淡的介绍,但实际上已是超一流的介绍了,因为连陆菲青都没有见过用打暗器的手法来下棋的这种本领。

陈家洛正式出场,是在铁胆庄激斗中,当时大厅中烛光全被打灭,在一片漆黑,一片寂静之中:

忽然厅外脚步声响,厅门打开,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手执火把走了进来。那人书生打扮,另一手拿着一支金笛。他一进门便向旁一站,火把高举,火光照耀中又进来三人。一个是独臂道人,背负长剑。另一个轻袍缓带,面如冠玉,服饰俨然是个贵介公子,身后跟着个十多岁的少年,手捧包裹。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

这样的出场是够突出的了,接着他于一举手之间就制住了万庆澜,逼他说出文泰来的情况,继而又以百花错拳挫败了周仲英,于是陈家洛的形象在读者心目中就不同凡响地树立起来了。此后,他领导群英,一路抢救文泰来,直到杭州,冒险亲入地牢,冒险亲入火药库,终于救出了文泰来。然后又用计劫持乾隆,禁闭在六和塔上,迫使乾隆歃血为盟,共同驱满复汉。之后陈家洛即入疆为乾隆取证,又值乾隆派兵征剿回部,遂有黑水营之战。

最后,陈家洛在玉峰迷城与张召重大战,由余鱼同吹“十面埋伏”:

余鱼同越吹越急,只听笛中铁骑奔腾,金鼓齐鸣,一片横戈跃马之声。陈家洛拳法初时还感生疏滞涩,这时越来越顺,到后来犹如行云流水,进退趋止,莫不中节,打到一百余招之后,张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忽然间笛声突然拔高,犹如一个流星飞入半空,轻轻一爆,满天花雨,笛声紧处,张召重一声急叫,右腕已被双指点中,宝剑脱手。陈家洛随手两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纵声长笑,垂手退开。这两掌可是含劲蓄力,厉害异常。张召重低下了头,脚步踉跄,就如喝醉酒一般。

这样的描写是金庸的独创,他把武术描写成为最高境界的艺术,从而也使陈家洛这个艺术形象达到了至美的境界。

然而,陈家洛是有缺陷的,他一出场就天经地义地接受了义父所嘱咐的驱满复汉的任务,而不计其成败,结果使人感到有点盲目。他一误于义父的嘱咐,二误于兄弟手足的伦理观念,他把革命(推翻一个政权,另立一个皇帝)与兄弟关系纠缠在一起了,他以为有了兄弟关系,就可以用劝说再加上挟制来达到改政权、换皇帝的目的了,结果是落得惨败!

陈家洛在爱情上也是一个迷茫者,游移不定者。他最早对霍青桐的一见倾心,这并没有错,霍青桐向他赠剑,更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但中间来了个男装的李沅芷,他就犯迷糊了。初时有点怀疑,有点醋意,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陈家洛与李沅芷接触的次数并不太少,特别是在西湖月夜,还曾交过手,那“娇叱一声:‘看剑!’”难道还听不出来?特别是当陈家洛左手向她胸部捺来时,李沅芷羞骂:“还亏你是总舵主呢,使这般下流招数!”难道还不能有所悟?陈家洛是一流高手,高手过招,只须一二招就可觉察对方,李沅芷与陈家洛在湖面不仅交手,而且还彼此交谈,岂能连对方是男是女还分不清楚?所以我无以名之,只好称他是“情盲”,就像当年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凭你怎么比喻,梁山伯就是不悟!你奈他何?

其实霍青桐临别的几句话是说得够明白的了:

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什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

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

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

女子!

在封建时代,一个女子,对一个陌生的男子,既以宝剑相赠,并说明宝剑是“爹爹所赐”,“公子慧人,或能解得剑中奥妙。”唯恐这样的双关语还不明白,又说了上面这样一大段倾心相许的话,陈家洛却始终是聪明一世,湖涂一时。但是后来他一见喀丝丽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糊涂,立即倾心相爱了。香香公主确实是绝世丽人,而且天真无邪,纯洁得似仙露明珠,任何人见了都会爱的。问题是陈家洛前此已倾心于霍青桐并接受了她的赠剑,现在到回部来也是为了找霍青桐,怎么可以一见到喀丝丽就把前事完全忘却,真正是“见了妹妹就忘了姊姊”。陈家洛对自己的感情行为这样的缺少责任感,这未免令人遗憾,虽然到后来他跳出了情网,但事实是不可能跳出的,何况喀丝丽已整个身心的投入!

特别令人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将喀丝丽作为政治筹码送给了乾隆,以换取自己的政治图谋的成功,这从陈家洛个人来说是不可原谅的重大罪过。一个纯洁无瑕的少女,对他以身相许,性命相托,他非但不能尽力的爱她,保护她,反而还拿她作为交换条件,这不要说是纯真的爱情,就连江湖的侠义也说不上了!何况用女人来换取政治利益,是中国封建政治上的老一套,但陈家洛所舍弃的是自己为之神魂颠倒的心上人,不是貂蝉之类的家伎或小妾,因此陈家洛此举,实在是既无情又无义,陈家洛惜哉!

《书剑恩仇录》里另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就是霍青桐。她一出场就是一个承受困难,甘挑重担的角色。她以小小的年纪承担着夺回经书的艰巨任务。她的命运似乎不好,经书快要夺回的时候,受到了李沅芷无端的干扰而失败了。她爱上了陈家洛,陈家洛也爱上了她,本来爱情可以圆满顺利地发展,想不到又受到李沅芷的干扰。特别是陈家洛先是欢迎她一起帮助去救文泰来,忽而又不要她去救文泰来,这个反复来得那么突然,这对霍青桐是一种抛弃,这实在是叫人难以承受的。但霍青桐还是承受了,并且说“不论公子如何待我,都决不怨你。”这是多大的承受啊!尤其使她难以承受的是忽然在偎郎大会上发现陈家洛已是妹子的情郎,这是一个晴天霹雳。不是已经接受她的宝剑——定情之物了吗?不是告诉他那个男装的是谁只要问问陆老前辈就清楚了吗?!不是说过了“不论公子如何待我,都决不怨你”吗!在霍青桐以为这点小小的误会只要一问陆菲青就解决了,她与陈家洛出于两心相爱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谁知麻烦竟从天而降,特别是来自自己的妹妹,而妹妹又并不知道她与陈家洛的相爱。这一切无处可诉,只有自己默默忍受。特别是当这个晴天霹雳从天而降的时候,也正是大敌当前,全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肩负着全族存亡的大责,她只有把自己的悲苦和泪吞下去,咬紧牙关抗击暴敌。但偏偏是在抗暴用兵上老父及其他人短见,不理解她的深谋远略,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以为她挟私报复,不救妹子和陈家洛。这样重重的苦难都压在她的双肩,稍一不忍和不慎,就有灭顶之祸,她终于咬紧牙关忍下来了,背负着别人特别是老父的误解和压力,坚持以原计划抗敌,终于获得大胜而她自己却真的心力交瘁了!

最后她还要忍受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妹子的牺牲和心上人陈家洛的彻底失败!可以说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见到霍青桐的欢乐,只有看到她的眼泪、忧愁和负担,只有看到她为别人,为全族所作的付出!

论外貌,她是大漠中出众的美人,仅次于她的妹子;论才智,她是女诸葛一流的大才,她能指挥全族军队打败兆惠的大军;论武艺,她是天山双鹰的高足,有第一流的武功;论命运,她却是悲剧的命运!

张召重,是金庸在本书里创造的一个极恶的典型。这个人武艺高强而心肠毒辣,他一出场,就是奉皇帝之命来追捕文泰来的,终于在铁胆庄将文泰来抓走,以后就是红花会群雄一路营救文泰来而与张召重展开的斗争。直到杭州狮峰与王维扬的比武,在被王维杨打倒以后他使用奸诈,趁王维扬好意来扶他的时候,反而将王维扬打伤活埋,结果为红花会群雄制服。本当将他除去,看在他师兄马真的面子,交马真带回武当山管教,结果他反把师兄的双目剜去,又削断他的左脚,致使马真撞墙自杀。之后他又奉命到回疆来取香香公主,再度与群雄搏斗,被陈家洛以庖丁解牛掌击败,将他抛入沙城狼群,正要被群狼吞噬的时候,师兄陆菲青一念之仁,冒死跳入狼群去救他,他反抱住陆菲青要与他同归于尽。

张召重不仅仅是一般的奸诈狠毒,而是灭绝人性。这个人物对读者具有很深刻的反面意义。本书里还有一些人,如香香公主喀丝丽、陆菲青、文泰来、骆冰、余鱼同、李沅芷、周仲英等都是写得很成功的,须要有较多的篇幅来分析,此处只好从略。

本书写了多种不同类型的爱情以及不同情况的感情生活,值得我们重视。因为婚姻和爱情是社会生活的最基本的一面,认识社会和反映社会都离不了这一点。

书中文泰来与骆冰这一对夫妻的婚姻算是最美满的。其次是徐天宏和周绮,先是周绮一直瞧不起徐天宏,经常与他抬杠,后来通过共同的战斗终于结成了夫妇。余鱼同是一个单恋的角色,他一直暗中单恋骆冰,而骆冰又是他的义嫂,文泰来是他的义兄,这种单恋为情理所不容,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终于在铁胆庄大战,他与骆冰单独逃出后,趁骆冰心力交瘁夜里睡着的时候,他抱吻了骆冰,结果被骆冰“反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并以红花会戒条严词惩责。当余鱼同一门心思苦恋骆冰的时候,李沅芷却苦苦恋上了余鱼同,余鱼同反倒置之不理,甚至宁可当和尚,而李沅芷却偏偏死缠住余鱼同不放,苦心孤诣、真心真意、出生入死地追求余鱼同,并帮助余鱼同报了师门大仇,终于感动了余鱼同而与她结婚了。

至于陈家洛则起初喜欢霍青桐,霍青桐也明确向他表示了心许,并赠以父亲所赐的宝剑,但后来因为李沅芷的干扰,产生了小小的误会,陈家洛却又喜欢上了喀丝丽,喀丝丽也当着父亲姊姊和全族族人偎朗相许,明有所属,但最后陈家洛在喀丝丽为乾隆所掳的情况下,又帮助乾隆劝说喀丝丽顺从,表面上是陈家洛自己作出了牺牲,实质上是牺牲了喀丝丽,把喀丝丽当作了政治的交换物。最后喀丝丽牺牲了,保持了这一绝世美人的纯洁,而陈家洛则既失去了爱情,又失去了政治。

书中另一对夫妇是天山双鹰陈正德和关明梅。关明梅原来与天池怪侠袁士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互生素愫”,后来因小事争执,一言不合,袁士霄就远走漠北,十多年不通信息。关明梅只道他永不归来,才嫁了陈正德。后来不久袁士霄忽然又回来了,两人相见,黯然神伤,而又引起了陈正德的疑忌。从此夫妻龃龉,永无了结。直到大漠之夜,听喀丝丽安排的儿童游戏,遂顿悟人生情爱,前嫌尽释,夫妇到老才得到真正的爱情。但后来在清宫宝月楼上,陈正德受伤垂死,嘱咐关明梅:“我对不住你……累得你几十年心中不快活,你回到回部之后,和袁……袁大哥去成为夫妻……我在九泉,也心安了。陆兄弟,你帮我成就了这桩美事……”其实这已经是陈正德情悟以后的心里话,关明梅却仍旧误解了他的好意,立时横剑自刎而死。

本书中关于爱情以及感情生活的描写还有一些,如阿凡提的家庭是一个美满的家庭,但作者没有多写,无尘道长的爱情是一次残酷的受骗,以致他失去了一条手臂,后来索性出了家。文光镇上的恶霸糖里砒霜是色盗,关东六魔中的顾金标则是色狼,临死还要咬一口,这些都与“爱情”无涉,甚至与“情”字也无涉,只是一个“性”字。

以上这许多婚姻、爱情、感情以及有关“性”的描写,就构成了本书反映社会生活的另一视角的深刻性和独到性。

本书是一部武侠小说,当然离不开“武”和“打”,但是本书的武和打却有它非常独特的特色。

首先作者把武侠小说文学化和社会化。金庸笔下的武侠小说,并非单纯的武和打,而是有它具体的历史背景和社会背景的。就以《书剑恩仇录》来说,虽然乾隆皇帝只是借用一个名字,但历史时代,乃是确定的历史时代。书中明确写到李可秀在“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伊犁一役中有功”,这就是指平定准噶尔部阿睦尔撒纳叛乱事。又黑水营之围,其具体时间也是在乾隆二十三年到二十四年。以此为座标,可知书中所写的历史生活,就是乾隆二十年以后一段时间的历史生活,书中对社会生活的反映,是比较广的,可以说上自皇帝,下至平民百姓,都有生动的描写。

特别应该指出,金庸是把武侠小说文学化了,这具体体现在:一、塑造了众多的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在《书剑恩仇录》里,就有陈家洛,文泰来、余鱼同、李沅芷、霍青桐、喀丝丽、骆冰、陆菲青、周仲英、周绮、徐天宏、无尘、陈正德、关明梅、袁士霄、阿凡提、张召重等等,文学的典型形象,是小说的灵魂,古往今来的著名小说,都是借着它的艺术形象而保有自己永久的生命力的。金庸在他的全部小说里创造了那么多的艺术形象,有一些小说人物的名字已经成了共名。二、金庸小说的语言,是非常文学化的语言。他的语言不仅雅洁,而且文化品位高。他的环境语言有意境,他的人物语言有个性,他的叙述语言不仅简洁生动,而且有状感,有时代感,有地域感。金庸还经常在人物的内心独白、人物的对话和环境描写里恰当地引用古人的诗词,这样就自然地提高了作品的文化素质。三、金庸小说的结构艺术,我认为达到了古今小说结构艺术的高峰。凡是读过金庸小说的人,都会有不可释手的感觉。“通宵达旦读金庸”,决不是个别现象,这就是因为他的小说情节结构紧密而又合理,悬念性强。四、金庸小说武打的文学性描写,或者称之谓武打文写,是非常有特色的,非常有创造性的。他写单打独斗时双方的一招一式,一来一往,能让你如同亲睹,能让你明白对方这一招来,此方为什么要用这一招去,这就让人们读起来饶有兴趣而不感枯燥乏味了。

尤其难得的是金庸突破了以往武侠小说的单打独斗、飞檐走壁的老框框,创造了大规模的群斗甚至对抗大军的战场作战。阵地作战以及水战、泥淖战、雪战、火战、船战等等多种的作战形式。更为奇特的西湖船上的斗争,六和塔上的斗争,甚而至于与狼群作战的狼战,真是别开生面,闻所未闻。

还值得一提的是天池怪侠与张召重的口战,用口述来较量武功和对方应变的能力。这是新中之新,奇中之奇。过去有口奕,盲弈,已经是超乎寻常了,口弈我未曾见过,盲弈则曾见过,叹为观止。现在在金庸的笔下竟然出现了口战,用口述来搏武功,这既可信而又新鲜,说可信是因为有口奕、盲奕的先例,说新奇是因为这事前所未有。在这样种种新奇的突破性的而又合乎生活、合乎情理的描写下,金庸的小说,自然不同凡响,具有阶段性的划时代的意义了。

我们如何来认识和评价金庸的这种创作呢?我认为金庸是有意识有目的的把武侠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用它来全面地反映社会,反映生活,特别是各式各样的人物和个性。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是对整个法国社会的精确描写。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对乾隆时代的社会生活、时代风习和各色人等的精神状貌的精确描写,我认为金庸与他们是异曲而同工;不过前者都是现实主义,而金庸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又注入了相当多的浪漫主义精神!

本书第十七回写陈家洛在玉宫获得《庄子·庖丁解牛》武功秘籍,书中写道:

《庄子》这部书烂熟于胸,想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忽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真所谓茅塞顿开。“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再想到‘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也不瞧,刀子微微一动,就把张召重那奸贼杀了……’”

陈家洛由此解悟,精研了竹简上的“庖丁解牛”拳法,因此在与张召重决斗时,由余鱼同用金笛吹“十面埋伏”曲,他以“庖丁解牛”拳法,打得张召重“低下了头,脚步踉跄,就如喝醉酒一般”,“终于站立不稳,扑地倒了。”

这一段文字,对我们读金庸的书大有启示。“庖丁解牛”的主要精神,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我看金庸写小说,也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他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庄周汪洋恣肆的浪漫主义精神,而且从陈家洛开始的这种精神,一直贯串了他的全部著作,到后来只有更加的汪洋恣肆,更加的瑰奇庄丽。所以我认为读金庸,应该如读《南华经》一样,赏其含义富赡的寓言,赏其游神六合的文笔,或者也如读《红楼梦》,不仅要看它的正面,还要作透过一层想,还要看它的反面。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最早的一部小说,但它却是一部成功的小说。金庸后来的14部小说,达到了更高的成就,但他的现实主义基础上的浪漫主义精神,大写意的手法,重在神遇,注意塑造人物的精神气质。总之,庄周式的汪洋恣肆,浩瀚无际的气质,已经在这第一部书里都有所显示了。所以我认为,《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一个伟大的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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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剑”的敌我与复仇_书剑恩仇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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