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与精神--论王世桢文人与商人结合的文学创作转向_文学论文

庸俗与精神--论王世桢文人与商人结合的文学创作转向_文学论文

俚俗与性灵:王世贞的文学创作在士商契合中的转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俚俗论文,性灵论文,文学创作论文,王世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作为明代文学复古派(前后七子)后期盟主的王世贞,人们(包括现代作家周作人等)往往忽视了他演变中的另一面:在徽州、苏州等地商贾的影响下,由士林转向市井,由古雅转向俚俗,由格调转向性灵,以其尚俗尚趣、抒写性灵的文学创作与理论批评,展示了一种新的风貌,也在明代小品文与现代散文小品的接轨中起着某些积极的作用。

明代周晖在《二续金陵琐事》上卷中记述这样一则轶闻:“凤洲公同詹东图在瓦官寺中。凤洲公偶云:‘新安贾人见苏州文人如蝇聚一膻。’东图曰:‘苏州文人见新安贾人亦如蝇聚一膻。’凤洲公笑而不语。”(注:周晖:《二续金陵琐事》,清光绪刻本。)凤洲公即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明苏州府太仓人,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东图即詹景凤,明徽州府休宁人,字东图,官吏部司务。以上王世贞与詹景凤的对话引出了一个话题:王世贞对商贾究竟持什么样的态度?对此,当代学者已有所涉及,如陈建华在《中国江浙地区十四至十七世纪社会意识与文学》中统计:“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中墓志铭(包括墓表、神道碑、墓志铭、墓碑、行状)总数90篇,为商人所作15篇,约占16.6%。而《弇州山人续稿》中墓志铭(种类同上)总数250篇,为商人所作44篇,约占总数17.6%。”(注:陈建华:《中国江浙地区十四世纪至十七世纪社会意识与文学》,学林出版社1992年版,第335页。)其实,王氏所作还有《弇州山人四部稿》和《续稿》中的传记,如《许长公小传》、《孙义卿传》、《张隐君小传》、《张隐君传》、《程母传》、《童子鸣传》、《许本中传》等。(注:《许长公小传》、《孙义卿传》、《张隐君小传》分别见《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二、八四,明万历年间经世堂刻本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张隐君传》、《程母传》、《童子鸣传》、《许本中传》分别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七○、七二、七三,明崇祯年间刻本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考察以上数十篇墓志铭和传记,可见王世贞为商贾作传的原因大致有四:

一是接受墓(传)主子孙或王氏好友的请托,如《明故处士沙洲欧君暨配孔孺人合葬墓志铭》,是应墓主之子欧大任之请托,所谓“大任自光州学转邵武教授,弃其官,迂道匍匐千里而近叩不穀”,又因为“不穀者,大任友也。夫不知其父而知其子,而不穀又何辞?”(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一、九二、九四。)而且欧大任又为“后七子”末流“广五子”之一。又如《明故处士云槎张君墓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一、九二、九四。),是墓主张冲之子张凤翼等“泣持袁先生鲁望状来请”;《渔江沈君墓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一、九二、九四。),是应墓主沈文桢之子沈明臣之请所撰;《清溪蒋次公墓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九三。),是应墓主蒋克的女婿汪道贯之请所撰,而张凤翼、沈明臣、汪道贯均属于“后七子”末流“琅玡四十子”。又如《赠中宪大夫邵武府知府吴公暨配李恭人墓表》(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一、九二、九四。),是墓主吴颜之子吴国伦所请托,而吴国伦为“后七子”之一,是王世贞后期最亲密的诗友。汪道昆为“后七子”的后流“后五子”之一,是王世贞的好友,经汪道昆介绍而由王世贞为商贾所作的墓志铭有多篇,如《黄母吴太孺人墓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六。)、《潘配吴伯姬墓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七。)等。

二是因为墓主的子孙入仕或墓主被赐封官爵,如《许长公小传》(注:《许长公小传》、《孙义卿传》、《张隐君小传》分别见《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二、八四,明万历年间经世堂刻本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张隐君传》、《程母传》、《童子鸣传》、《许本中传》分别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七○、七二、七三,明崇祯年间刻本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其传主许鈇是一个儒商的典型,其子许国,嘉靖进士,王世贞为其父作传时已官为赞善大夫,后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又如太仓张士镗,曾为商贾,因其子张振之(官南京兵部职方员外郎)而封文林郎浙江处州府推官,王世贞出于“示吴之为贤大夫父者”等目的,撰写《明封文林郎浙江处州府推官东林张翁墓表》(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五、九一、九○。),还有《赠登仕郎鸿胪司宝署丞古沙朱君暨配王孺人迁葬墓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五、九一、九○。)、《明故征仕郎仁斋程君墓表》(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五、九一、九○。)、《封承德郎南京兵部车驾清吏司主事蓉泉史公墓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一七。)、《封通议大夫兵部侍郎汪公神道碑》(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三○。)、《赠文林郎徐君新墓碑》(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三五。)等,均是为子孙辈中进士或得官而受封的商贾所作。

三是接受润笔之“币”,这在王世贞所撰的墓志铭或传记中常有“夫子自道”。如《明故太医吏目征泉刘君墓志铭》中云墓主刘坊子孙“以状(行状)与币(礼物、财物)来言”(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五、九一、九○。),《处士程有功暨配吴孺人合葬墓志铭》中云墓主程庭全之子以“币而请”(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一六。)。又如《封兵部员外郎龙溪刘公墓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五、九一、九○。)、《云南路南州知州进阶奉政大夫六柱曾石君墓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五。)、《罗山汪次公暨继配杜孺人合葬志铭》(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二三。)等均有王世贞接受润笔之“币”的“夫子自道”。当然,有时王世贞为商贾立传也拒收润笔之“币”,如《程师文墓志铭》中云“归币于余(指介绍人全椒令佘宗汉),而为之志,又为之铭”(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一四。)。其实,王世贞为商贾作传而拒收润笔之“币”的事仅属个别,而收受的次数则会大大超出其“自道”的范围。而且,他为了刊刻李攀龙诗集,曾请徽商慷慨损金(注:参见《答程子虚书》,《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二八。)。

四是褒扬商贾及其才德,即所谓“右赀殖”(注:《明故郑母唐孺人墓志铭》,《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二。)也。如《将仕郎太医院吏目春溪张君墓志铭》赞扬徽州商人张旻:“其趣时近智,其宽报近仁,其让著近礼,其赴役近义,岂所谓好行其德者耶?”(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王世贞在为商贾作墓志铭时多称之为“处士”,“处士”一说指未仕或不仕的士人。《汉书·异姓诸侯王表一》:“秦既称帝,患周之败,以为起于处士横议。”颜师古注曰:“处士谓不官于朝而居家者也。”又一说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荀子·非十二子》中云:“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王世贞所作的《毕处士暨配吴孺人合葬志铭》中说墓主毕济“既已成大贾则能优宽诸小贾”(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九二。),又在《程处士汝宜暨配金孺人合葬志铭》中赞扬墓主程汝宜“富而好行其德”(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一六。),可见王世贞有时称商贾为“处士”,含有褒扬其才德之意。尤其是《处士吴介石翁墓表》中的一段议论,更是表明了王世贞为商贾处士立传扬名的心迹:“今夫处士一贾人子耳,非有儒者师友讲习之,素以其天质发而为义者,强而习诗书,其可谓孝义者,又必刻肤骨劳筋力勉人之所不能勉,而后就非若贵者之取决于己,于颐指顺风而扬其声也。夫重为德,吾是以贤处士也;难为名,吾是以表其墓也。”(注: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二七。)

王世贞早在二十二岁时(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就中进士,历官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青州兵备副使、河南按察司副使、浙江右参政、山西按察使、广西右布政使、太仆寺卿,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督抚郧阳,又为南京兵部侍郎,官至南京刑部尚书。而且为“后七子”领袖,主盟文坛数十年,一旦得其褒扬,顿时扬名,因而包括商贾在内的人士向他请求墓志铭与传记者趋之若鹜,有利用官场或文坛关系的,有托其亲友者,有献上财礼者。这样王世贞与商贾相互攀结,相互利用,各得其所。虽然在友情的影响乃至俗物的作用下,士人有可能为商贾庸俗地捧场,乃至成为谀墓。但是,我们不可忽视王世贞为商贾立传的又一面:

今之人勇于称士大夫之为德,而怯于论著廛井农贾之致,乃至阃闼之崇卑,所轩轾尤有甚者。而余独不然,以为士大夫之德无过忠信廉洁弟让好施。予此无论。其耳目渐摩之,所便习与为力之易。要之,其驯此而天下之名与位逐之。而廛井农贾之致,以至阃闼之卑,日夜所聚谋者不过什一之息以宽其卒岁而已。如是而利,如是而不利,此其显然甚明。今欲使之舍而就所谓德者,宁易易也?(注:《守愚时君暨配沈孺人合葬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一七。)

王世贞反叛时流,独具慧眼,将视角由庙堂土林转向商贾市井,反映了他在当时独特的商贾意识与市井观念。早在嘉靖四年(1525),王守仁就反对重农轻商、重士轻商的传统观念,主张士农工商“四民异业而同道”(注:王守仁:《节庵方公墓表》,《王阳明全集》卷二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王世贞则将王守仁等人有关士农工商的观念有所推进与深化,而“余独不然”云云,更加强了反叛时俗的意义。

王世贞之所以反叛时流,独具慧眼,将视角由庙堂士林转向商贾市井,是他直接或间接、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当时商贾的影响。明代中后期,中国活跃着十大区域商帮,这就是所谓的山西商帮、陕西商帮、宁波商帮、山东商帮、广东商帮、福建商帮、洞庭商帮、江右商帮、龙游商帮、徽州商帮。王世贞或多或少地接触了其中大部分区域的商贾,如宁波府鄞县商人沈文桢、屠浚,杭州府钱塘商人黄逸山、仁和商人卓见斋,龙游商人童佩及其父童秀清等;又如山东历城商人李端、广东顺德商人欧沙洲、福建漳州府商人吴荣浚等。(注:沈文桢见于《渔江沈君墓志铭》,《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二;屠浚见于《屠丹溪公墓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九三;黄逸山见于《鹤州黄处士配王孺人墓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一○;卓见斋见于《恩例冠带卓见斋翁墓表》,《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二五;童佩、童秀清见于《童子鸣传》,《弇州山人续稿》卷七二;李端见于《李大夫张太恭人合葬墓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四;欧沙洲见于《明故处士沙洲欧君暨配孔孺人合葬志铭》,《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一;吴荣浚见于《处士吴介石翁墓表》,《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二七。)至于徽州商人与苏州商人(包括洞庭商帮)对王世贞的影响更多。“徽旅贾遍江左”(注:《程君汝义墓志铭》,《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六。),明代嘉靖、万历年间民间也流行着“钻天洞庭(指苏州府洞庭商帮)遍地徽”(注:施显卿辑《古今奇闻》卷三。)的谚语。在这种背景下,家在苏州府太仓又在全国各地做官的王世贞深受徽州、苏州(包括洞庭东西山)商人的影响,往往与他们之间有某些契合处。

先看王世贞与徽州商人的契合点。他在《弇州山人四部稿》与《弇州山人续稿》中为徽商立传与撰写墓志铭等多达二十篇以上,占其中商人墓志铭与传记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如《许长公小传》、《孙义卿传》、《明故征士郎仁斋程君墓表》、《童子鸣传》、《汪共蒋墓志铭》、《处士汪次公继妇许孺人合葬墓志铭》、《程处士惟清墓志铭》等(注:《程故征士郎仁斋程君墓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五;《汪共蒋墓志铭》、《处士汪次公继妇许孺人合葬墓志铭》、《程处士惟清墓志铭》,分别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八、一一六、一二二。)。在这些墓志铭与传记中,王世贞看重徽商的哪些方面呢?

徽地四塞多山,土狭而民众,耕不能给食,故多转贾四方,而其俗亦不讳贾。贾之中有执礼行宜者,然多隐约不著。而至其后人始往往修诗书之业以谋不朽。(注:《处士程有功暨吴孺人合葬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一六。)

今天下不为贾而贾行者,其人类讳贾,独徽之人不讳贾,以故豪长者多游其间,然其大指以趋射干没技相高。其最能结贤士大夫传于名以显,未有能蹈隐约躬行仁义至死不悔者也。有之,自许长公(许长公,许鈇,徽州府歙县商人)始。(注:《许长公小传》,《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二。)

在王世贞看来,徽商有如下特点:(1)不讳商贾,转贾四方善于经营,致富有方,所谓“因俗为变,与时消息”(注:《程处士惟清墓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二二。);(2)攀附显要,所谓“最能结贤士大夫传于名以显”;(3)转修诗书,儒商并行,义利兼顾,涌现出一些“不颛治生,而间治诗”的儒商(注:《汪处士希胤墓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二四。)。总之,徽州商人在不讳商贾的同时,极力靠拢士林与庙堂,转向儒雅。徽商的这种倾向,与跻身庙堂、主盟文坛的王世贞崇儒复古、雍容典雅的一面相契合。

再看王世贞与苏州商人的契合点。作为王世贞家乡的苏州区域,明代中后期涌动着一股商潮。那时活跃的全国十大商帮之一——洞庭商帮,是形成于太湖中的洞庭东山和洞庭西山的商人帮派。归有光说洞庭人“好为贾,往往天下所至,多有洞庭人”(注:归有光:《叶母墓志铭》,《震川先生集》卷二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冯梦龙所编的《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中说:“两山(指东、西洞庭山)之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叫做‘钻天洞庭’。”王世贞在隆庆六年(1572)和万历元年(1573)分别出游洞庭东西山,其《处士春山翁君暨配吴姥合葬墓志铭》、《蔡孝廉林泉墓志铭》及《赠洞庭九十三蔡翁》等(注:分别见于《弇州山人续稿》卷九二、一二四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四一。),记载着他直接与洞庭商人翁参、蔡伯玉和其父蔡翁的交往,从而领略了“钻天洞庭”的风貌:“处士(指翁参)生而风骨隆隆,起出就外塾,读书了大义,然不乐受博士觚翰,曰:‘与尔曹一握筭子能纵横哉,夫子贡(子贡,孔子弟子,曾为商贾)去我何几?’父异之,大出橐中装俾客游,因挟其从季赞南浮湘汉,止江广二陵,北狥燕赵,所至获辄倍。”(注:《处士春山翁君暨配吴姥合葬墓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九二。)其实,不仅是洞庭东西山,其所在的整个吴县都有“钻天”之术的商人。据明崇祯年间《吴县志》卷十记载:吴县人“人生十七八,即扶资出商、楚、卫、齐、鲁,靡远不到,有数年不归者”。王世贞曾为长洲(唐武则天时分吴县置,治所与吴县同城)商人刘坊、张冲、史汝器、徐履和等撰写墓志铭或立传。(注:刘坊见于《明故太医院吏目征泉刘君墓志铭》,《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一;张冲见于《张隐君小传》,《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四;史汝器见于《封承德郎南京兵部车驾清吏司主事蓉泉史公墓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一七;徐履和见于《赠文林郎徐君新墓碑》,《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三五。)据统计,王世贞为明代苏州府商人撰写墓志铭与立传的,达十八篇以上,其中还有太仓商人张士镗、王友荆、吕麒、张淮;还有昆山商人朱维新,嘉定商人徐甫、时恩等。(注:张士镗见于《明封文林郎浙江处州府推官东林张翁墓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五;王友荆见于《处士友荆王翁墓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五;吕麒见于《太医院冠带医士竹逸吕翁暨配钟孺人合葬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五;张淮见于《故听泉张翁暨配洪孺人合葬志铭》,同上;朱维新见于《明故处士闲溪朱公暨配宋孺人合葬墓志铭》,《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一;徐甫见于《明封承德郎礼部祠祭署郎中东娄徐公暨配陈安人合葬志铭》,同上,卷九○;时恩见于《守愚时君暨配沈孺人合葬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一七。)在这些墓志铭和传记中,王世贞关注苏州商人的哪些方面呢?

君读书猎大较,不好为章句,弃之。北走燕,遴其游闲公子日驰章台傍,揳琴,揄袂,跕屣,陆博,从耳目,畅心志,衡施舍,盖期年而橐中千金装行尽乃归。(注:《张隐君小传》,《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四。)

翁少负气倜傥,不喜习博士家言,而独手《庄子》一编不置,曰:“能前得我意者是书耳。”至稗官史家若传水浒者以猥亵闻,而翁间喜之曰:“亦可以快浊世愤也,不犹愈于城旦书乎?”(注:《处士南野顾翁墓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九二。)

吾闻之吴俗讳富,以避官侵牟,然亦不善居富。独徽人不讳富,其所致富与居亦类有道者。(注:《将仕左郎太医院目春溪张君墓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一○○。)

在王世贞看来,苏州商人形成了与徽商迥然不同的特点:(1)既以“钻天”术经商致富,又讳富藏富;(2)挣脱束缚,纵情享受,畅舒心志,逍遥自在;(3)不好诗书,游离士林;(4)趣在俚俗,不厌“猥亵”,所谓喜好“稗官史家若传水浒者以猥亵闻”。“传水浒者以猥亵闻”,很有可能是指《金瓶梅》。苏州商人中有喜好《金瓶梅》等“猥亵”小说者,反映了明代中叶吴地市井中一种欣赏趣味,这也与王世贞有某种契合之处。谢肇淛《金瓶梅跋》中说:“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驵侩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妍,狎客之从谀逢迎,奴佁之嵇唇淬语,穷极境象,駴意快心。”又说:“此书向无镂版,抄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弇州家藏者最为完好。”(注:《小草斋文集》卷二四。屠本畯《金瓶梅序跋》则云:“王大司寇凤洲先生家藏全书,今已失散。”)总之,明代中叶苏州商人转向俚俗,畅舒心志的倾向,与王世贞有契合的一面。

王世贞在转向俚俗、畅舒心志上与苏州商人契合,是他在文学观念上由复古转而趋新,由崇雅转而尚俗,由恪守格调转而发抒性灵的动因之一。因此,这位主盟明代中叶复古文坛的巨子展示了另一种文学风貌:“务谐俚俗”,抒发性灵。

王世贞欣赏通俗小说《金瓶梅》,前文已谈及。至于他是否创作《金瓶梅》与戏曲《鸣凤记》,则是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研究中两个时常争议的问题,在此暂不作为我们论述的例证。而王世贞在小说戏曲创作与批评上的实践,则较为充分地体现了他尚俗的文学思想。首先看他的《曲藻》。他在《曲藻》中揭示了戏曲与词、绝句、古乐等之间的历史渊源,并指出是否“入俗”(符合观众的欣赏习惯)对于戏曲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又批评《香囊记》“近雅而不动人”,却肯定《荆钗记》“近俗而时动人”。(注:《艺苑卮言》附录卷一,《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五二。)在《曲藻序》中还指出:“大抵北(曲)主劲切雄丽,南(曲)主清峭柔远,虽本才情,务谐俚俗。”他还评点《西厢记》(见起凤馆刻本王世贞、李贽合评《元本出相北西厢记》)、《琵琶记》(见《成裕堂绘像第七才子琵琶记》)等。他又辑小说《剑侠传》,杂采古今说部编撰《艳异编》,编撰“大而朝典,细而乡俗”即雅俗兼容的《觚不觚录》等。王世贞被视为明中叶复古文坛上的巨子,文主秦汉诗主盛唐,倡言格调,崇尚古雅。但是,他还在明代中叶率先提倡性灵说:

至所结撰,必匠心缔而发性灵。(注:《封侍御若虚甘先生六十序》,《弇州山人续稿》卷三五。)

顾其大要在发乎兴,止乎事,触境而生,意尽而止。毋凿空,毋角险,以求胜人而刿损吾性灵。(注:《湖西草堂诗集序》,《弇州山人续稿》卷四六。)

诗以陶写性灵,抒纪志事而已。(注:《题刘松年大历十才子图》,《弇州山人续稿》卷一六八。)

发性灵,开志意,而不求工于色象雕绘。(注:《邓太史传》,《弇州山人续稿》卷七三。)

从与“工于色象雕绘”(即在格调尤其是文辞上刻意修饰)的对立面来论述发抒性灵,既是王世贞在士商契合中对七子派宗汉崇唐、追求典雅等复古理论自省的标志之一,又成为晚明公安派性灵说的先驱之一。同时,王世贞也将性灵说付诸小品文等创作实践,张扬个性,畅抒性灵,成为晚明小品文的先驱者。《〈九友斋十歌〉序》(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二二。)写他自己徜徉于自然山水之间,周旋于古书画之中,深情雅趣,纯为性灵之语。《竹里馆记》(注: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六。)描绘自然环境生机盎然,天趣流溢,与放歌长啸、逍遥自在的馆主汪惟一融为一体,显得清新可人,意境灵动。《与李于鳞书》、《与徐子与书》、《与吴明卿书》(注:分别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一七、一一八、一二一。)等短札,叙离合,感时事,袒露襟怀,情真意切,风格清新,自然可爱。他的小品文往往将人生感慨与老庄思想、魏晋风度及禅学境界融为一体,如《胜国之季》、《王稚钦少为文》和《敖士赞》(注:分别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四八、一五○、一○一。)等,也显示出学养与性灵有机结合的风貌。他的不少悼念文章也是情真意切的小品,如《哭亡妹王氏文》(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五。)以其妹临终嘱托引领全文,忆叙亡妹生平事迹,切切言辞中见流血哀肠。《哭亡女文》、《祭华起龙文》(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五。)分别是祭亡女与亡婿的哀辞,“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况又是爱女与贤婿,应笔流泪,令人断肠。《求志园记》写于隆庆二年(1568),是王世贞为苏州府长洲商人张冲之子、戏曲家张凤翼私家花园所作,前段写其景,后段记其志:

伯起(张凤翼,字伯起)之言曰:“吾吴以饶乐称海内冠,不佞夫差之墟,甲第名圃,亡虑数十计,即屈诸君指且遍,亡及吾园者。诸材求之蜀、楚,石求之洞庭、武康,英灵璧、卉木求之百粤、日南、安石、交州,鸟求之陇若、闽、广,而吾园固无一也。然至于旦而旭,夕而月,风于春,雪于冬,诸甲第名圃所不能独擅而长秘,而吾得窃其余。吾他无所求,求之吾志而已。且不见夫都将相贵重用事于长安东者耶?彼其于志若无所不之,然往往人得挟其遇以屈吾志。吾外若伸而中则屈,甚或发其次,且慨叹于所见,而辐辏沃丽之地,等之于荆榛鸟雀之区,闻歌以为哭,见乐以为忧,而不悟其所自。吾无所求伸于外,然吾求之千百祀之下而若吾为之符节者,此岂可与豪举迹赏者道哉?”王子闻之,叹曰:“善乎!子之求也。志则可与闻平?”伯起笑而不答。王子有间曰:“命之矣。”(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五。)

通过商贾之子、戏曲家张凤翼的求志园与其他名园的比较,显示出园主的旷远之趣、天然之趣。作为商贾之子、戏曲家和举人的张凤翼,既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又受到包括市民意识在内的世俗文化的影响,其志趣雅俗兼容,别具风味。

诚然,王世贞的文集“真伪骈罗,良楛淆杂”(注:《四库全书总目》卷172《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提要。),他既是明代中叶诗坛巨子、古文大家,又是小品文名家。他的散文中既有沉博幽深、气味雄厚的大家气派,也有纵横捭阖、姿态横生的风貌;既有玄思独造、翻新出奇的境界,也有庸俗的应酬之作。但是,他在明代中叶就注重创作张扬个性、畅抒性灵的小品文,数量可观,清新灵动,堪称晚明小品文的先驱者。毋庸置疑,这与这位明代中叶复古文坛上的巨子在士商互动中由古雅转向俚俗,由格调转向性灵息息相关。

王世贞在士商契合中文学观念与文学创作演变的历史事实,多少年来一直被人们所忽视,乃至被误解。例如现代作家周作人在1932年所写的《〈近代散文抄〉新序》中说:“中国讲本国的文学批评或文学史的,向来不大看重或简直抹杀明季公安、竟陵两派文章,偶尔提及,也总根据日本和清朝的那种官话加以轻蔑的批语,文章统系仿佛是七子之后便由归、唐转交桐城派的样子,这个看法我想是颇有错误的。他们不知道公安、竟陵是那时的一种新文学运动,这不但使他们对于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不能了解其意义,便是清初新旧文学废兴也就有些事情不容易明了了……正宗派论文高则秦汉,低则唐宋,滔滔者天下皆是,以我旁门外道的目光来看,倒还是上有六朝下有明朝吧。我很奇怪学校里为什么有唐宋文而没有明清文——或称近代文,因为公安、竟陵一路的文章是新文学的文章,现今的新散文实在还沿着这个统系。”(注:周作人:《知堂序跋》,钟叔河编,岳麓出版社1987年版。)周作人这段话指出了公安派、竟陵派小品与现代散文小品属于同一“统系”,这不无道理,同时,也冲击着旧文学观念。但也有矫枉过正之处,尤其是忽视了王世贞在明代中叶的士商互动之中由古雅转向俚俗,投身于俗文学(小说戏曲等)创作与批评的实践;由格调转向性灵,注重小品文的创作,成为晚明公安派、竟陵派小品文的先驱之一。也就是说,王世贞与公安派、竟陵派既有对立的一面,又有契合的一面。对于后者,公安三袁也清楚地意识到:“弇州才却大,第不奈头领牵制,不容不入他行市;然自家本色,时时露出。”(注:袁宗道:《答陶石篑》,《白苏斋类集》卷一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显然,公安三袁十分珍视王世贞本色独造、袒露性灵的一面。至于受徽州、苏州等区域商贾的影响,王世贞与公安三袁更是有相似之处。如袁宏道有《饭王太古馆中》、《王太古令郎有父风,即赋》等诗(注:袁宏道:《袁宏道集校笺》卷一二、六,钱伯城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王野,字太古,徽州府歙县商人,曾家住无锡,游于金陵。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王山人野》中云:“野,字太古,歙人……太古儿时习为诗,稍长,弃博士业,从其兄贾江淮间……晚年诗颇为竟陵熏染,竟陵称之,为评骘以行世。”又如袁中道曾为徽商吴文明作《吴龙田生传》,这位徽商不仅与袁中道相交颇深,而且也乐于和袁宏道交游:“中郎游广陵,公乐与亲近,尝云:‘吾虽游于贾,而见海内文士,惟以不得执鞭为恨’。中郎也爱其贞淳,有先民风,与之往还。每得中郎一纸,即什袭藏之。予过广陵,待之如中郎,以二子纳贽从游。”(注:袁中道:《吴龙田生传》,《珂雪斋集》卷一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正是在包括徽州、苏州等地商贾于内的经济、文化的影响下,袁宏道等人形成并强化了商贾市井心态:

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它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家,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注:《龚惟长先生》,《袁宏道集笺校》卷五。)

将商贾市井尚趣尚俗、适世快活的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此文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在吴县知县任上作。次年(万历二十四年,1596),袁宏道也是在吴县知县任上作《董思白》尺牍,其中云:“《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注:袁宏道:《袁宏道集校笺》卷一二、六,钱伯城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同年,又作《叙小修诗》(注:袁宏道:《袁宏道集校笺》卷一二、六,钱伯城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在总结袁中道(字小修)及袁宏道本人等文学创作经验的基础上,阐发了“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观点,标志着晚明性灵文学思想的成熟,也有力地推动了晚明性灵诗歌与性灵小品文的创作,此后公安派、竟陵派的性灵小品文形成了高潮。因此,周作人认为现代的散文小品,肇始于公安、竟陵两派,而且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上出现过一阵晚明小品文热潮,出版了不少袁宏道等人的晚明小品文集。现代散文小品创作也蔚然成风,例如林语堂创办的《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刊物,都以发表小品文为主,提倡幽默、闲适和独抒性灵的创作。显然,现代散文小品与晚明小品文有着血缘关系。那么,王世贞在明代小品文与现代散文小品的接轨中起着什么作用呢?前文的分析已充分说明:他不仅有相反相成的作用,以“文则秦汉”的正宗派(周作人语,见前文)从反面刺激着公安派师心尚俗,独抒性灵;而且他也有相辅相成的作用,在士商契合中转向俚俗,转向性灵,成为公安派的前驱,也成为明代小品文与现代小品文接轨的前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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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俗与精神--论王世桢文人与商人结合的文学创作转向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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