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与自由--杜诗中的“鸥”形象_杜甫论文

漂泊与自由--杜诗中的“鸥”形象_杜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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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一生写了不少咏物诗。除了马和鹰,他写得较多的可能要算鸥了。据笔者粗略统计,大约有四十来处(包括专章讽咏和作为背景出现的鸥)。笔者认为,鸥的意象在杜集中多次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老杜有意识的寄托物,通过它,我们可以了解诗人的坎坷经历和心路历程。杜晓勤《论杜甫的文化心态结构》一文认为,在杜甫的文化心态结构中,存在着两种人生价值取向:一是窃比稷契、致君尧舜的人生抱负和政治理想,这代表了人的社会性的一面,是他集体情感和社会责任感的体现;一是江海之志、独往之愿,这代表了人的自然性的一面,是他个体意识和独立人格的反映。(注: 见《杜甫研究学刊》1994年第1期)可以说, 杜集中鸥的意象就是诗人不羁的人格和个体意识的象征。

一、初露江海之志

年轻时的杜甫,“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壮游》),尚无仕途的企羡,也没有生活的艰辛,并且,大唐王朝的声名文物如日中天,给人以前程似锦的信心。杜甫满怀一腔豪气,带着漫游时代的豪放情怀来到长安,准备一展鸿图。他“自谓颇挺出”(《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素怀“窃比稷与契”(《咏怀五百字》)之壮志,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为己任,想“立登要路津”(同前)。于是,他四处献诗,求人提携汲引,诸如大臣韦济、张洎、鲜于仲通、韦见素,甚至武将田梁丘、哥舒翰等。但是,现实是那样地严酷,所谓的盛唐气象此时仅留下一个虚假的光环。杜甫的求仕之路注定是很难走通的。长安十年,他受尽冷落,且不说壮志宏图“居然成濩落”(《咏怀五百字》),单是生活的困顿就使他一再屈尊。病急乱投医,他竟然投赠杨国忠,在《进封西岳赋表》中,恭维杨国忠是“元弼”、“司空”,希望得到汲引。天宝六载(747),由于“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他参加了一次求贤的制科举,由于那个“口有蜜,腹有剑”(注: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16) 的奸相李林甫从中作祟,竟以“野无遗贤”全部落榜。“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同前诗),这已经是欲哭无泪的摧心之鸣了。杜甫有诗抒写此时的愤慨:“献纳纡皇眷,中间谒紫宸;且随诸彦集,方觊薄才伸。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更糟糕的是生活没有着落。杜甫尊严的人格不得不暂时向现实俯就。“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种干谒生活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可贵的是,诗人的独立人格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他在初次行卷干谒的作品中就流露出摆脱依附地位,保持独立人格的愿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在陈情叙志、言其生平抱负及不幸后,末尾却说“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给我们展示出一幅自在的、孤傲不驯的海鸥飞翔天际的形象。这个“驯”字力重千钧!它说明诗人是驯不了的,这表明诗人在旅食京华的痛苦生涯中,已感知官场的污浊,身在其中是不能由己的。诗人希图保持无拘无束、自由发展的个性。奋飞于天地之间,击搏于浪涛之中,来往自由,简直自命可以超越人寰、举身天外的沙鸥,就是诗人形象的化身。飘飘沙鸥,是那样地俊逸,那样地高洁,那样地孤傲,与蓝天白云融为一体,谁还能笼住这天地之间的精灵呢?因此,杨伦评此诗说:“一篇琐琐旅言,妙在结处忽纵身云表,有海阔天空之致”(注:杨伦《杜诗镜铨》卷1), 并引朱鹤龄语说,“韦必尝荐公而不达,故有踆踆去国之思,今犹未忍决去者,以眷眷大臣也。然去志终不可回,当如白鸥之远泛江湖耳。”(注:杨伦《杜诗镜铨》卷1)可谓切中肯綮。“道不行则乘桴浮于海” (注:《论语·公冶长》),古人已导乎先路矣。

可见,杜甫的江海之志在他求仕宦、致君尧舜之初便已露出端倪,那意气风发、壮怀激烈、不可一世的白鸥就是诗人无限向往的对象,是诗人独立人格的物化。杜甫在青年时代过的是豪侠清狂的岁月,又自负读书万卷、下笔有神的才华,就象不受羁束的天马,本不甘俯首贴耳去做封建统治者的奴才,何况旅食京华,又是扣门随马、冷炙残羹,他必然要羡慕白鸥般来去自如的生活了。这种不羁的情怀和干谒仕进以求自我实现是尖锐矛盾的,二者不可兼得。窃以为“干谒侯王颇历抵”(《寄狄明府博济》)可能是他后期“漂泊岷汉间”(《同前)的真正原因。

由于杜甫崇尚自由、追求独立的人格,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他难以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安然无恙。因此,他好不容易以忠心获得肃宗赏识,得了他一生最高的官衔——左拾遗,不久他就“廷诤守御床”(《壮游》),惹得肃宗勃然大怒。天真的诗人虽幸免于死,却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这已是乾元年间的事了。

这段惨淡的经历杜甫不便明言,于是他把希望的目光转向大自然,原来大自然中的鸥也面临着同样的危机。《独立》诗云:

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

飘摇搏击便,容易往来游。

草露亦多湿,蛛丝仍未收。

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

仇注:“此诗托物兴感,有忧谗畏讥之意,必乾元元年在华州时华。”(注:《杜诗详注》卷6)并引赵汸注; “鸷鸟,比小人之娼嫉者。白鸥,比君子之幽放者。……鸷鸟方恣行搏击,白鸥可轻易往来乎,危之也。且夜露已经沾惹,而蛛丝犹张密网,重伤之也。上是显行排击者,下是潜为布置者。虫鸟天机,同于人事,是以对此而万忧并集也。”(注:《杜诗详注》卷6)杨伦亦注云;疾谗也”。 (注:杨伦《杜诗镜铨》卷5)对小人的这种谗毁,杜甫是铭刻于心的。不久, 他在《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中再次写道:“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并深深地怀念起“昔如水上鸥”(《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的自在不羁的生活。虽说是诫勉朋友郑虔,又何尝不是诗人自身的深刻体验?“昔如水上鸥,今为罝中兔”(同前),这种尴尬的处境正是仕宦的社会人格和自我的独立人格不能和谐统一的真实写照。由于杜甫不愿在仕进的路途上丧失自己的独立人格,不肯同流合污,所以他虽一心要致君尧舜,甚至“济时敢爱死”(《岁暮》),然而残酷的现实人生却在诗圣的光环下加了另一道色彩。昔人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注:《孟子·尽心上》)杜甫既然时无知音, 不能跻身君门,便要“独善其身”,保持个性的独立。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一)。乾元二年秋,杜甫终于弃官远去,从此蓬飞到处,橐笔天涯。因“饥馑遍于关辅诸地……九节度之师溃于相州后,河南骚动,洛阳不可回;长安虽属京师,而生活昂贵,且时属饥馑,尤不可居;不得已始决向西行”(注:《杜甫年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开始“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之一)的生活。在由秦入蜀的路上,杜甫虽有旅途的疲惫,妻子儿女的拖累,生活的困顿,但却摆脱了因仕途生涯而带来的人格丧失的心灵创伤,自由的天性得以舒展,不由再次借远逝自在的鸥一抒旅途的畅快之情。《石櫃阁》云:“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诗人虽面对艰险的旅途,难免疲惫劳顿,而在精神上却领受欣赏到雄奇的山川风物更增加他离开仕途、获得漂泊自由之身心喜悦舒畅。落日的余辉下,一群白鸥嬉戏往来,看到它们无拘无束的逸姿,诗人不由自主地发出深沉的慨叹,希望能象谢康乐那样“优游”,象陶彭泽那样“放浪”。

二、退与鸥相亲

上元元年,杜甫经过战乱的颠沛流离,越过艰险的栈道,抵达成都,并在“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为农》)的成都城西浣花溪畔营建草堂。“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寄题江外草堂》),将近三年,除间至新津、青城等处,都在草堂度过。这一时期,“乡关胡骑满,宇宙蜀城偏”(《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中原战乱虽然未平,但“锦城丝管日纷纷”(《赠花卿》),远在西南的成都依然保持着小康的繁华局面。杜甫所居“浣花溪水水西头”(《卜居》)的成都郊外草堂,有幽静的林园和秀丽的景致:“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香”(《狂夫》),往来无白丁,“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漫成二首》之一),再加上好友严武的照顾,“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漂泊异乡的诗人总算得到栖身之所,生活得安定而惬意,感受到一定的快慰和满足。“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水槛遣心二首》之二)正是他此时心境的写真。这时杜甫笔下的鸥可亲、可摇、可狎、可戏、可呼,“白鸥”、“春鸥”、“群鸥”、“海鸥”、“轻鸥”,千姿百态,异彩纷呈,时常飞翔于字里行间。“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江涨》)、“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春归》)、“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遣意二首》)之一,“赖有杯中物,还同海上鸥”(《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十五使君二首》之二)、“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题玄武禅师屋壁》)、“狎鸥轻白浪,归雁喜青天”(《倚杖》)、“燕入非傍舍,鸥归祗故池”(《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之二)、“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春日江村五首》之四)、“江渚翻鸥戏,官桥带柳阴”(《长吟》),等等,无一不写得物色生意,生机盎然,语意间充满着欣喜、诙谐和豁达。在广阔的大自然面前,诗人变得幼稚、真诚,焕发出童心,仿佛自己也变成一只海鸥,翱翔在浩渺无垠的大海上。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老杜性格中平凡的一面。老杜的形象在我们心目中显得更为丰满而亲切。

试看《江村》一诗所表现的闲适情趣: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此诗极写物色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以禽鸟和谐自得,领下联家人团聚之乐,表达出物我无间、老幼咸宜的境界。自来自去,摆脱拘束,逸态娇美,相亲相近,悠游戏水,温情脉脉。仇注云:“江村自适,有与世无求之意。燕鸥二句,见物我忘机。妻子二句,见老少各得。盖多年匍匐,至此始得少休也。”(注:《杜诗详注》卷9)梁上衔泥自去自来的燕子衬出稚子的活泼,水中戏波相亲相近的鸥鸟烘托出老妻的伉俪情深。江村之中,确是事事皆幽,物适其性,人得其乐。老杜半生漂泊,值此终得喘息之机,令人欣慰。

此时的老杜面临大自然的美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遣意二首》愉快地描写了草堂春日、春夜的美景和闲居适意的惬意。其一云:

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

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

衰年催酿黍,细雨更移橙。

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

听到宛啭的叫声,原来黄莺就在近处的枝头;随波漂荡的白鸥可真轻松欢快。这是高士的洒脱么?是,又不全是,可能还带有些许苦涩的心情。仇注云:“酿黍移橙,乃闲居适情之事。谢交忘名,有澹然世外之思。”(注:《杜诗详注》卷9)怪不得诗人如此倾羡那轻捷自如、来去无拘的白鸥了。

代宗广德二年(764),杜甫酬不过知己情分,入参严武幕, 时年五十三岁。由于得严武知遇,不甚拘束尊卑礼仪,对幕府中庶务不作严格要求,能在较为安定的生活环境中略事调养,兼之气候宜人,疾病得以减轻。但他弄不来、也看不惯世俗机巧。独坐府中,他不由发出,“沧溟恨衰谢,朱绂负平生”(《独坐》)之叹,而“仰羡黄昏鸟,投林羽翮轻”(同前)。此时老杜犹如鱼之落网欲脱而不能,如鸟之入笼思飞而不可。在“老去参戎幕”(《到村》)之苦与“归来散马蹄”(同前)之逸中,他自然而然地发出了“暂酬知己分,还入故林栖”(同前)的内心感叹。一旦辞去幕府职务,退居草堂,诗人立即写下了《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这样一首因解去束缚获得自由抒其心情欢快的诗;

野外堂依竹,篱边水向城。

蚁浮仍腊味,鸥泛已春声。

药许邻人斸,书从稚子擎。

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王嗣奭曰:“此诗只言溪上之乐,如鸟脱笼,自是衷语。”(注:《杜臆》卷6) 诗人从“白头趋幕府”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只觉得天地万物,一片春气喜人。鸥鸣声声,仿佛向诗人传递着春的气息,诉说着春的美好,殷殷地劝说诗人与它同作春天的游乐。这里的春鸥,正是“复得返自然”(注:陶渊明《归园田居》)重获自由的诗人自己。

《长吟》一诗亦为初辞幕府之作:

江渚翻鸥戏,官桥带柳阴。

花飞竞渡日,草见踏青心。

已拨形骸累,真为烂漫深。

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

老杜以前“束缚酬知己”(《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形骸之累已极,到此始得烂漫长吟。面对美好的春景,诗人不觉意兴盎然,恣意游玩。此时他的眼中,处处是诗情画意,处处是明媚春光:一片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洁白的水鸥联翩飞舞,相与嬉戏,遮蔽了半边天空;桥下流水淙淙,可柳荫并不随流水而去。岸上飞花竞相开放,明艳可人,争着挤进春光;小草也偷偷地冒了出来,告诉诗人该是踏青的时候了。好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好一种生机勃勃的情致,处处透露出与人亲悦的水色山光原来也是有情之物。这样的好去处,怪不得诗人要咏觞要流连忘返了。那随风翻飞嬉戏的海鸥显得既自在安祥又潇洒飘逸,多象我们此时的诗人。可惜,好景不长,和平繁华的南都竟陷为兵荒马乱之场,闲居娱志的诗人又怎能自保呢?

三、暮年漂泊的慰藉

杜甫从秦州进入成都的时候,本曾想在成都安家。现在成都兵荒马乱,诗人的知己、供禄米的好友严武又在永泰元年死去。杜甫失去支援,只好离开浣花草堂,重新过他的流浪生活。五月,杜甫离开成都,乘舟出峡,东游荆湘。诗人只求“强移栖息一枝安”(《宿府》)也难以实现,被迫如一只孤寂的沙鸥,把命运托付给小舟,“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之一)。

舟下戎渝时,他作《去蜀》一诗: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此叹其一生潦倒,百事无成。诗人已意识到河清无望,国平难期,自己的命运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将继续漂泊下去,就象沙鸥一样翱翔天地之间而无底止。能否叶落归根,回到长安和洛阳还是一个极大的疑问。

《旅夜书怀》一诗是杜甫携家离开成都、乘舟下乐山、渝州、忠州途中所作。诗云: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往事的追忆,老病的伤心,在诗中形成一种深沉的人生感慨。老杜已无路可走了,在茫茫的江上,向上是灿烂的群星,向下是一江皓月,自己只是天地之间的一只沙鸥,孤寂无伴,栖身无所。另一方面,这“天地一沙鸥”又是那样地飘逸不群、超凡脱俗。孤独的诗人在俯仰天地时,终于从沙鸥身上找到了自己在天地、在宇宙中的位置。这只沙鸥,傲视大地,独来独往,无拘无束,它是诗人对自己处境的审视,是诗人对悲剧人生超越功利的俯视和吟唱,是诗人理想人格的外化。

《鸥》据黄鹤年谱为大历初夔州作。诗云:

江浦寒鸥戏,无他亦自饶。

却思翻玉羽,随意点青苗。

雪暗还须浴,风生一任飘。

几群沧海上,清影日萧萧。

此系感慨身世之作。诗人以鸥之在江在海作比,曲折含蓄地表达了诗人欲忘机远逝的思想。诗始言鸥戏江浦,既无他事,亦自宽饶,却思飞举,而羽翼被污,还须浴洁,身轻又任风吹飘,徒然多劳,不如海上之群鸥,清影翛然,不为泥滓所染。诗人于自嘲自解中,表现出一种欲遁隐出世的想法。杨伦曰:“今按雪暗风生,亦寓自家飘流谋食之感,叹其不如海鸥之忘机自适也。”(注:杨伦《杜诗镜铨》卷17)信然。

大历元年(766),杜甫“伏枕云安县, 迁居白帝城”(《移居夔州作》),舟下夔州。和暮年流寓江湘相比,他这时的生活算安定一些的,至少夔州柏茂琳中丞还是很照顾他的。他诗中的鸥也不是很沉重,显得轻盈,带有一定的闲情逸趣。在长期孤寂的生活中,诗人再次把希望的目光投向那自由自在、本色天然、充满活力的自然物象——鸥,诗人尽情地涵咏着这活泼泼的春意,吸取精神的生机,滋养着心灵的复苏与更生,从而获得一种自由广阔的人生境界。“晴浴狎鸥分处处”(《夔州歌十绝句》之六),日光水声,沙鸥点点,一片空明,年迈的诗人仿佛恢复了童心童趣,走近鸥鸟,与之嬉戏狎闹,亲密无间;“鸥鸟镜里来”(《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既言水之明净,又言诗人与鸥物我两忘,浑融一体的情怀;“鸥行炯自如”(《瀼西寒望》)则言鸥之自在高洁;“春鸥洗翅呼”(《寄韦有夏郎中》),可见鸥已把“我”(指诗人)当作朋友,欲呼唤相随游;“柔橹轻鸥外”(《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轻轻不下鸥”(《白帝城楼》),无一不春情荡漾,绝俗超尘,含笑相待,成为诗人苦难心灵的慰藉。

看来,杜甫初到夔州时,还是兴致盎然的。他有房屋,有田,有果园,有隶人,也有女仆。但他总觉得宝贵的自由心态有些欠缺,最令他难堪的是不得不象“苦摇求食尾”(《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的“丧家狗”。所以他在夔州的境遇还是很悲凉的。在孤寂失望之中,诗人陷入了对故土家园的苦涩的追忆。《闷》云:

瘴疠浮三蜀,风云暗百蛮。

卷帘唯白水,隔几亦青山。

猿捷长难见,鸥轻故不还。

无钱从滞客,有镜巧摧颜。

一个“钱”字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更何况是在干戈遍地、兵荒马乱的年月。仇注云:“此诗为滞客无聊而作。白水青山,本堪适兴,因处蛮瘴之地,故对此祗足增闷耳。山猿水鸥,何以成闷,见其轻捷自如,遂伤客身之留滞也。”(注:《杜诗详注》卷23)

杜甫值此暮年,身逢烽火遍地、干戈不息的乱世,目睹山河之破碎,黎民之涂炭,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力改变现实,力挽狂澜于既倒,只好仰天长叹,在回忆中暝想故乡的明月,现实却是连基本的生计都要仰人供给,妻子儿女常忍饥挨饿。《雨四首》之四云:

楚雨石苔滋,京华消息迟。

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鸥饥。

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

繁忧不自整,终日洒如丝。“江晚白鸥饥”恰是诗人自身的深刻体验。杜甫流落他乡,举目无亲,社会的冷漠、世态的炎凉促使他与自然更加融洽无间。饥寒交迫、孤独寂寞的诗人从小生灵中得到温暖和安慰,促使他笔下的鸥也变得有情有义。“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共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就是他此期心绪的最佳表达。

“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的屈辱生活使杜甫又一次感受到没有独立人格的可悲。大历三年春,他终于离开夔州,流寓荆湘,开始了一生中最凄苦的最后三年的漂泊生涯。“残年傍水国”(《入乔口》),“维舟日日孤”(《缆船苦风戏题四韵》),“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晓发公安》),迟暮之年,竟以舟为家,当然在内心深处就永远盘旋着水上白鸥的影子。鸥既是诗人的慰藉,又是他的投影。在鸥翩然天地的孤影中,诗人感受到人生的寂寞;在鸥轻灵的翅膀上,诗人体会到自由的喜悦。他与鸥同喜同悲,互怜互叹。他的思绪随鸥而飞翔,越过万水千山,回到魂牵梦萦的家园。“风蝶勤依桨,春鸥懒避船”(《行次古城店泛江作》)写得物情亲切,鸥鸟仿佛由着自由的天性而懒于理会人世的羁束,“懒”字一语双关,既描绘出鸥懒洋洋的神情,又是诗人慵倦疲惫已极的真实写照;“纱帽随鸥鸟”(《泊松滋江亭》)则流露出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幸与不幸;“云晴鸥更舞,风逆雁无行”(《冬晚送长孙渐舍人归州》)则对景伤怀,鸥燕得以展翅高飞,自己却欲归不得,欲飞无翅,故仇注说:“鸥燕,自伤孤踪流落。”(注:《杜诗详注》卷23)“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小寒食舟中作》),戏蝶轻鸥,往来自如,轻快活泼,自己却只能“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同前),正是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

杜甫有着倔强的个性和不屈的抗争精神,虽然这种精神在长期困顿的生活和时代阴云的压抑下未得充分展现,但它依然存在,并时有显露。在诗人的笔下,鸥是那样地昂扬奋发,它带着诗人在现实中磨伤的灵魂,超脱出人世间的琐屑、繁忙,进入美丽的大自然。诗人以鸥的眼光居高临下地看待人生现实,胸襟更为开阔,眼光更为深邃。诗人晚年的贫困生活,一方面无情地戕害了他的身体,使满怀救世热肠的诗人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另一方面是对他的精神的一个大解放,让他超越物质上的琐屑追求,沉醉于自然与艺术之中。诗人的窘迫与社会的动乱、生民的凄苦构成了一曲时代的悲歌。

从杜甫的咏鸥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志向抱负和坎坷命运,有青春的焕发,有自由的渴求,有临难的奋呼,有衰老的哀鸣。鸥作为诗人人格美的外在比托,勾通了诗人与自然物象之间的联系,象鸥一样自在无拘是诗人衷心的愿望。正是在对“鸥——自由”的追求中,诗人实现了从现实到理想、从伤感到自由的超越。因此杜甫虽抱有致君尧舜的理想和积极用世的热忱,并一再嘱咐友人“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却不肯放弃自己独立的人格,宁愿过着白鸥般飘零却自在的生活,这是杜甫真实的自我,也是他真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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