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元时期的文章研究_读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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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6)02-0100-010

笔者曾在《南宋古文评点缘起发覆——兼论古文评点的文章学意义》(以下简称《发覆》)一文中[1],指出“文章学”一词盖最早产生于中唐古文运动时期,柳宗元《先君石表阴先友记》曰:“唐次,北海人,有文章学,行义甚高。”[2] (卷一二)又张籍《祭退之》:“独得雄直气,发为古文章学,无不该贯。”[3] (卷一)他们所谓的“文章学”,盖包括了古文理论和创作两层意思,不含骈文(四六)。笔者进一步指出:“南宋以降,直至清代桐城派,研究时文、古文文法成为潮流,范围和意义也由科举而后超越科举,文章学于是与诗学、词学鼎足而三。古文评点家揭示了许多文章学规律,其中的精华部分,就是在今天也不过时。”这里的所谓“文章学”,就纯指古文、时文的文法研究。就广义而言,“文章学”应指一切研究“文章”(包括古文、骈文)的学问,如文章理论、文章批评、文章作法等等,但不包括创作。从狭义论,“文章学”则专指古文文法研究,因科举时文以古文为法(说详后),故也包括在内,而骈文则另立为“四六学”。南宋之后,文章学研究以古文文法论著为多,实际上是向狭义的方向发展,近似于文法学,除评点本外,还涌现了一些重要的文法论专著。

当代学者王水照先生认为,“文章学之成立,殆在宋代,其主要标志在于专论文章的独立著作开始涌现”[4]。笔者同意这一说法,并认为文章学当创立于南宋孝宗朝,标志是陈骙《文则》、陈傅良《止斋论诀》、吕祖谦《古文关键》的相继问世。直至元末,是它蓬勃发展的时期。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文章学备受学界冷落,这个研究领域即便不是“处女地”,也可说是“生荒地”,真正关注和投入的学者很少。由于《发覆》的中心是讨论南宋古文评点本兴起的原因,故对文章学的问题没有展开,本文拟专论宋元时期的文章学。所谓“宋元时期”,特指南宋孝宗至元末(1163—1368),历时两百多年;因元人大多是对宋人的文章学理论进行总结、归纳和完善、发展,故我们将两代归并整合为同一“时期”。

一、宋元时期的文章学著作

关于宋元时期的文章学,首先要明确其研究对象,也就是认定这一时期的主要文章学著作。我国文章学源远流长,早在魏晋六朝时代,相关论著已有不少,只是一般并非专论“文章”,且大多数残佚已久。唐人王瑜卿《文旨》一卷、王正范《文章龟鉴》五卷、孙郃《文格》二卷、倪宥《文章龟鉴》一卷、冯鉴《修文要诀》二卷等,著录于《宋史·艺文志八》,也都失传,其研究内容和方法已不可考。前面说过,南宋以后的文章学以古文文法论著为多,尤其喜用古文评点的形式,评点即研究文法,文法即见于评点。“点”包括圈、点、抹、撇、截等,极其复杂,而现存评点本经多次翻刻或已散乱失真,故本文姑不讨论“点”,而只涉其“评”。此外,还有不少文法论散见于“文话”类著作①、作家文集、语录及笔记中,如《朱子语类》中就有不少论文法的对话。限于篇幅,姑只举其大宗,即现存的文法专著与古文评点。这些著作主要有:

1.《文则》,陈骙著。陈骙(1128—1203)字叔进,台州临海(今浙江)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甲科,官至知枢密事兼参知政事,卒谥文简,《宋史》卷三九三有传。此书成于乾道六年(1170),自序称其弃“惟利于进取”的科举之学后,“凡一星周,得以恣阅古书”,“《诗》、《书》、二《礼》、《易》、《春秋》所载,(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所传,老、庄、孟、荀之徒所著”,“余窃有考焉,随而录之”,“古人之文,其则著矣,因号曰《文则》”云云。全书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项,每项各若干条。今通行人民文学出版社校点本。

2.《蛟峰批点止斋论祖》四卷,陈傅良著、方逢辰批点。陈傅良(1137—1203),字君举,号止斋,温州瑞安(今浙江瑞安)人。乾道八年(1172)进士甲科,官至中书舍人兼侍读,卒谥文节,有《止斋先生文集》52卷。《宋史》卷四三四有传。方逢辰(1221—1291),字君锡,淳安(今属浙江)人。淳祐十年(1250)进士第一。累官兵部侍郎,力诋时相之非,遂聚徒讲学,学者称蛟峰先生。陈氏早年以揣摩科场程式文著名,“片言落笔,传诵震响,场屋相师”[5],刊有《城南集》、《待遇集》。后来悔其少作,死后其门人曹叔远为之编集时不予收入,但坊间流传甚广,《止斋论祖》盖即《城南集》或《待遇集》之类的遗文,书名乃后人所改。

《四库全书总目·存目》著录《止斋论祖》五卷,《提要》称“分四书、诸子、通鉴、君臣、时务五门,凡为论九十二篇”。此书现已不可睹。今存《蛟峰批点止斋论祖》为明成化六年(1470)知严州府事朱暟刊本,分“甲之体”、“乙之体”、“丙之体”、“丁之体”四卷,凡“论”体文39篇。目录前题“后学钓台邵澄孙清叟编诵”。据泰定五年(1328)傅参之序,方逢辰批点乃邵澄孙(清叟)所加,盖从他本过录。

《止斋论祖》每篇之首有评语,以“评曰”起。“甲之体”卷《乐天者保天下》篇,评语中有曰:“但说保天下处略而亦包不上来,今稍改添大意,谓‘彼以横逆来,我受矣,则彼之横逆能及我而福天下’,方说得保天下精切。”文中此数句(文字稍有不同,上引乃节录大意)处,有注文曰:“自此以下,至‘何利于天下’,并系蛟峰改。”由此看来,评语乃方氏笔,他为了使文章更加合乎法度和圆满,对原作略有增补或改动(其他篇偶亦有之),而说明改动情况的注文,当是邵澄孙过录时所加。

陈傅良对文章学的最大贡献,是《止斋论祖》卷首的《论诀》。《论诀》用简明的文字,全面总结了作“论”的八项程式:认题、立意、造语、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他针对的虽是科场“论”体文,但所揭示的规律具有普遍性。评语略述文章大意,但能高屋建瓴,指出该文的优胜之所在。

3.《古文关键》二卷,吕祖谦编著。祖谦(1137—1181)字伯恭,世称东莱先生,婺州金华(今浙江金华)人。隆兴进士,复中博学宏词科。该博多识,累官至著作郎兼国史院编修官。著《东莱吕太史文集》40卷。《宋史》卷四三四有传。所编《古文关键》二卷,今传宋刻蔡文子注本分为20卷。除宋本外,还有明嘉靖十一年(1532)李成刊本,不详年代的明刻本,嘉靖十九年(1540)楚府崇本书院刻本,清康熙间徐树屏刊本,乾隆十八年(1753)浙西顾氏读画斋刊本,以及《金华丛书》重刻康熙本等,都是二卷。《四库总目》著录江苏巡抚采进本,乃明嘉靖本。日本有文化元年(1804)刊本,也是翻刻康熙本,并保留了原本的点抹。

是书虽不是时文集,但教举子文章法门,仍是其目的之一,故清张云章《康熙本古文关键序》说:“东莱吕子《关键》一编,当时多传习之。……观其标抹评释,亦偶以是教学者,乃举一反三之意。且后卷论、策为多,又取便于科举,原非有意采辑成书,以传久远也。”该书卷首载《古文关键总论》,有“看文字法”、“看韩文法”、“看柳文法”、“看欧文法”、“看苏文法”、“看诸家文法”(包括曾巩、苏辙、王安石等七家)、“论作文法”、“论文字病”,也是八项。如“看文字法”总论“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提出“第一看大概,第二看文势规模,第三看纲目关键,……第四看警策句法”。文有旁批,具体提示作法,故《四库提要》称“祖谦此书,实为论文而作”。

4.《迂斋先生标注崇古文诀》20卷,楼昉编。楼昉字旸叔,号迂斋,鄞(今浙江宁波)人。登绍熙四年(1193)进士第,仕至朝奉郎守兴化军。为文汪洋浩博,从学者数百人。是书今存宋刊本20卷,收文168篇。又有明正德本、嘉靖本,皆35卷,收文193篇,乃元人所增。《四库总目》著录内府藏35卷本。每篇题目之下有简要的评语,多是评说文意,少数论及文法或文章渊源。

5.《太学新编黼藻文章百段锦》(不分卷),方颐孙编著。《四库总目·诗文评类存目》著录是书,《提要》谓“颐孙福州人,理宗时为太学笃信斋长。其始末则未详也”;又谓“盖当时科举之学”。今人所编《四库存目丛书》、《续修四库全书》之“诗文评”类已收入。该书前有淳祐九年己酉(1249)陈岳序,略曰:“古文之编,书市前后凡几出矣。务简者本末不伦,求详者枝叶愈蔓,驳乎无以议为也。乡先生方君府博,莆中之文章巨擘,萤窗雪几间褒集前哲之雄议博论,取其切于用者百有余篇,以《百段锦》名之,条分派别,数体具备,亦有助于学为文也。”全书分遣文、造句、议论、状情、用事、比方、援引、辩折、说理、妆点、推演、忖度、布置、过渡、譬喻、下字、结尾,凡17格,每格又分若干小类,摘录范文一篇(或二篇,最多三篇),然后加以评论,在评论中揭示写作方法。如开首“遣文格”,分11小类,首为“四节交辩”,摘苏轼《灾异议》,将其中的“交辩”分为四节,至第四节“归本意说”,评曰:“前辈作文字,多先设为问答,反覆诘难,其说既穷,然后断以己见。若直头便把自家说提起,恐人未遽以为然。唐庚《祸福论》文势类此,今录于后。”引起下一小节“五节问难”,即摘录唐庚文。所摘范文共百余篇,主要为宋人所作,间亦有前代人(如刘向)。范文不专为论,但以论、策为主,其他间摘录序、记等,甚至赋。

6.《叠山先生批点文章轨范》七卷,谢枋得编。枋得(1226—1289)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今江西弋阳)人。宝祐四年(1256)进士。宋季知信州,力拒元兵。国亡居闽中,福建行省参政魏天祐强之北行,至大都绝食死,门人私谥文节。是集录汉、晋、唐、宋之文,凡69篇,今存元刊本,又有明嘉靖本、万历本等多种,朝鲜、日本亦有古刻本。每篇题下有评语,少数篇后又有评,而随文笺释,以揭示文法。

7.《论学绳尺》10卷,林子长注、魏天应编。林氏号笔峰,闽(福建)人。据张海鸥、孙耀斌先生《〈论学绳尺〉与南宋论体文及南宋论学》考证,林子长是隆兴元年(1163)进士,较魏氏早80余年,曾任转运使、教授等,擅诗文。魏氏号梅墅,建安(今福建建瓯)人,《诗人玉屑》著者魏庆之子,谢枋得门人,当是入元的宋逸民。明何乔新《论学绳尺序》曰:“《论学绳尺》凡十卷,宋乡贡进士魏天应编选南渡以降场屋得隽之文,而笔峰林子长为之笺释,以遗后学者也。”今传有成化五年(1469)本,书名为《批点分格类意句解论学绳尺》;又有成化以后的翻刻本,书名为《校正重刊单篇批点论学绳尺》(藏复旦大学图书馆,著录为天顺本,当误)。

《论学绳尺》卷首载陈傅良《止斋论诀》、吕祖谦《古文关键》之《论诀》和《总论》,以及福唐李先生《论家指要》、欧阳起鸣《论评》、林图南《论行文法》等,并有林子长评注。成化本游明序称该书“首之以名公论诀、总目,次之以作论行文要法。每卷则分其格式,而为之类意;每题则叙其出处,而为之立说。且事为之笺,句为之解,而又标注于上,批点于旁”。是书入选南宋人作品130篇,大约分三次编成,所收作品最晚的是咸淳十年甲戌(1274)榜进士黄龙友的科场论文。除殿试“论”体文(包括状元、探花所作)外,还有学校公、私试及解试之“论”,也有少数“乡先生”的“论”体作品。

除上述外,著录于《宋史·艺文志八》“文史类”的费衮《文章正派》10卷、彭郁《韩文外抄》八卷、赵师懿《柳文笔记》一卷、无名氏《韩文会览》40卷等,皆久已失传,是否属文章学著作,不得而知。

到元代,除评点本外,文法研究带有总结性质,往往大量汲取、摘录宋人的文法论著,再加以补充、完善和系统化,并结合延祐重开科举的特点,向宋代场屋时文之外的各体文扩展②。这时期的文章学专著甚多,清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卷四著录于“科举类”的有涂缙生《易义矜式》、《易主意》、王充耘《书义矜式》六卷、《书义主意》六卷、欧阳起鸣《论范》六卷等20多种;著录于“文史类”的有冯翼《文章旨要》八卷、程时登《文章原委》等,已散佚。这时期重要的文章学研究家是陈绎曾。绎曾了伯敷,自号汶阳老客,盖生于宋、元之际,处州(今浙江丽水)人,侨居吴兴(今浙江湖州)。为人口吃,而精敏异常,从学于戴表元(1244—1310),历官至国子助教、翰林院编修,尝预修《辽史》。《元史》卷一九○《陈旅传》有附传。他的文章学著作《补元史艺文志》著录四种,除《科举天阶》失传外,其余三种流传至今,它们是:

1.《文说》一卷。已收入《四库全书》,《提要》谓“乃因延祐复行科举为程试之式而作”。有小序曰:“陈文靖公问为文之法,绎曾以所闻于先人者对,曰:一、养气;二、抱题;三、明体;四、分门;五、立意;六、用事;七、造语;八、下字。”

2.《文荃》。至顺三年(1332)七月自序称“悉书童习之要”,又谓“人之好于文者求之此,则鱼不胜食”云云,颇为自负。《四库总目·存目》著录为八卷附《诗小谱》二卷,《提要》曰:“此编分为《古文小谱》、《四六附说》、《楚辞小谱》、《汉赋小谱》、《唐赋附说》五类。……此编本与《诗谱》合刻,元时麻沙坊本乃移冠《策学统宗》之首。”明初刻本更名为《文章欧冶》,除上述五类外,多《文章矜式》和《诗谱》,刻者对内容略有改动。《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李士芬家抄本《文荃》,包括《古文谱》(四六附说)、《楚赋谱》、《汉赋谱》(唐赋附说)、《古文矜式》,又附录著者友人石柏所作《诗谱》。由此看来,陈氏所谓“文”包括了古文和辞赋。由于元代科举考古赋,故立《楚赋谱》、《汉赋谱》二目,而以“唐赋”(律赋)入“附说”。

3.《文式》二卷。上卷为陈绎曾撰,下卷乃资料辑录,有李性学(涂)《古今文章精义》、《东莱古文关键》的“看文章法”、苏伯衡《述文法》等。《续修四库全书》据明刻本影印。

以上三书,其内容多彼此重复,疑应书坊或他人之求不断增补,而以不同名目成帙。

元代除陈绎曾外,《补元史艺文志》著录陈栎门人倪士毅《尚书作义要诀》四卷,已佚,今存《作义要诀》一卷,专论科场经义程式法,附陈悦道《书义断法》之后,《四库全书》析出单独著录。

要之,南宋至元代的文章学著作,以科举用书为多,所讨论的也多是场屋时文文法,故在科举考试科目早已改变或科举制度成为历史陈迹之后,便长期不为研究者重视,乾隆四库馆臣对其中许多书甚至不屑著之于录。其实,文章学之所以在这个时代成立并蓬勃发展,背景正是南宋初科举考试的全面程式化③。宋代虽早有学者主张时文“以古文为法”(见后引唐庚语),但古文究竟有何“法”,或许不甚了了。南宋人戴溪(?—1215)也说科场论体文“据古文为文法”。只有这时,学者们不仅研究时文程式,同时又用时文程式反观古文,将两者打通形成互动,方才全面认识了古文文法,然后再将古文丰富的写作经验引入时文,从而提高时文的水平。据此,宋、元学者研讨时文程式多举古文名篇为例,并创造出“古文评点”这种崭新的文章研究和批评方法,其原因就不难理解和明白了。元人刘将孙说:“文字无二法。自韩退之创为‘古文’之名,而后之谈文者必以经、赋、策、论为时文,碑、铭、叙、题、赞、箴、颂为古文。不知辞达而已矣,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也。……若终极而论,亦本无所谓古文,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6] 此论洵是。只要我们破除陈见,剥去时文程式的外壳,其合理的文章学内核就会放出光芒。因此,本文所谓“文章学”,乃综合古文、时文而论之。

二、宋元时期文章学的主要内容

宋元时期的学者,对文章作法进行了全面、深入和细致的探讨,涉及的方面之广,内容之丰富,远非前人能及,从而展示了“文章学”这门学科的丰富内容。概而论之,有如下九个方面。

1.作家修养论。古人论文,早已认识到立本的重要性。韩愈特重作家修养,他在《答李翊书》中主张“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又提出“养气”,“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与“功夫在诗外”一样,文章家是否具有高超的识见和深厚的学问积累,是创作成败的关键;它虽然不是“文法”,却是掌握文法的“人”的必备条件,实乃高于“法”。宋元文章学继承了这一优秀的文论传统。文章学的作家修养论,主要有如下两个层面:

一是品德、元气修养。《古文矜式》论“培养法”,有“养心”一目,分“地步高则局段高”、“见识高则意度高”、“气量高则骨格高”三项,谓三者“须朴实用功夫,自得于心,而实践于身,生乎由是,死乎由是,……所谓有诸内必形诸外者,不可以声音笑貌为之也”。则所谓“养心”,实为做人,要求作家“牢立脚跟”,固守自己的精神家园。《文荃·古文谱一》则详论“养气法”,一为“澄神”,二为“养气”,根据不同的题目,需养不同的“气”,如“朝廷题”、“圣贤题”须“肃”,“山林题”、“仙隐题”须“清”,等等,共八类。《文章矜式》又提出“养元气以充其本”。“养气”是个古老的话题,源于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后为古文家所继承,而文章学家更注重内心修炼。

二是读书积学修养。《古文关键》的“总论看文法”,上文已引其目,就是指导阅读诸大家古文的纲领。《文荃·古文谱一》“立本”,所论读书范围更广,分经书、子书、性理书等等,直至异端百家书、小说杂书、总集、别集,共29类,十分庞杂,说明作文必须有大量的知识储备。陈氏又在《文式》卷上第十“总论文”论读书之法,引韩氏(当是南宋以后人,待考)曰:“读文章,宜于《孟子》中取其长赡者二十余章,韩文四五十篇,苏文亦然,合成百篇。……看终集后,再转求之,虽百转可也。写成百篇后,读书之暇,每日随意多少反复之,或默看,或批点,随喜处观之。先要粗看过,却去分大段,又去分小节,节段既明,观其首尾、中间相发处,相变处,擎掉处,提掇处,转折处,宽心细目徐观之。……如此久久,日当有得。大概只要扯拽作性,渐通行,毋将迎,毋凝滞。读经以融贯义理,读史以该洽事实,取胡氏《读史管见》隐然作一敌国,自立说与之相辩难,久久,义理、事实入于经史,议论生于《管见》,作性扯拽,渐开于孟、韩、苏文之路,辐辏笔下,滔滔不能禁也。”其下又引陈氏、程氏语,此略。《文式》卷下引苏伯衡《述文法》道:“欲作文字,且未可下笔,先取古人文章熟读详味,再三讽咏,使心有所感触,思有所发动,方可运意。”

2.认题立意论。《止斋论诀》八项,一为认题,二为立意,皆作者正式下笔前的思维活动,二者是密切相关联的。“认题”曰:“凡作论之要,莫先于体认题意。故见题目,必详观其出处,上下文,及细玩其题中有要紧字,方可立意。盖看上下文则识其本原,而立意不差;知其要切字则方可就上面着功夫:此最作论之关键也。”所论乃科场“论”体文,但认题即审题,是作任何文体都需遵循的普遍法则。又论“立意”,在“体认题意”的基础上,归于一字曰“当”。不过“立意亦不拘于一律,要使易于遣文”。《文荃·古文谱二》之“识题法”,分虚实(虚题、实题)、抱题(开题、合题、超题等10种)、断题(推鞠、磨勘、拟断、处置、详审),然后总结道:“以题目作考功问罪之人,一一磨勘分明,方可运意下笔。”陈绎曾又在《文式》第五“立意法”中引其所著《文说》,举景、意、事、情四项,曰:“景,凡天文、地理、物象皆景也。景以气为主。”“意,凡议论、思致曲折皆意也。意以理为主。”“事,凡实事、故事皆事也,事生于景则真。”“情,凡喜怒哀乐爱恶之真趣皆情也,意出于情则切。”于是论曰:“凡文体虽重,其意之所从来必由于此四者而出,故立意之法必依此四者而求之,各随题之所宜,以一为主,而统三者于中。凡文无景则枯,无意则粗,无事则虚,无情则诬。故立意之法,必兼四者。”《文式》卷下又引苏伯衡《述文法》:“凡遇题目,须先命意,大意既立,又须区处如何起,如何承接,如何收拾,此之谓布置。既定,抑扬以达其辞,反复以致其意,血脉之流通,首尾之照应,则善矣。”

3.文体论。不同文体有不同的写法,故“识体”是文章学的重要内容之一。早在曹丕《典论·论文》中,就有对各体文之不同风格的描述,《文心雕龙》的文体论更加详赡。陈骙《文则·辛》曰:“考诸《左传》,摘其英华,别为八体,各系本文。一曰‘命’,婉而当;二曰‘誓’,谨而严;三曰‘盟’,约而信;四曰‘祷’,切而悫;五曰‘谏’,和而直;六曰‘让’,辩而正;七曰‘书’,达而法;八曰‘对’,美而敏。”所谓“各系本文”,即举《左传》为例,此略。《文荃·古文谱五》“文体”,将文分为“叙事”、“议论”、“辞令”三大类,叙事类包括叙、传、录、碑等14小类,议论类包括议、说、辩、赞等25小类,辞令类包括诏、诰、册、榜等12小类。每小类皆简要地说明其文体特征及源流,如“议”为“切事而议,奏议、杂议”,其源是三《谟》,流为汉议、《文粹》,《陆宣公集》、《宋诸臣奏议》。又如“说”为“明说其理”,其源为说、杂说、《孟子》、《列子》,流为韩、柳、欧。又《文式》卷上论各体文的写法,如议“宜圆折深远”,说“宜平易明白”,等等。

4.篇章结构论。《止斋论诀》有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论学绳尺·论诀》详论“论”体文的篇法结构,如引吕祖谦语,谓“论之段片或多,必须一开一合,方有收拾。论之缴结处须要着些精神,要斩截。论之转换处须是有力,不假助词而自接连者为上”。他们所论乃科场时文“论”的程式。《文荃·古文谱四》谓古文结构为“体段”,有起、承、铺、叙、过、结六项,“六节大小诸文体中皆用之,然或用其二,或用其三四,不可以至于五六七(按:“七”字疑衍)。可随宜增减,有则用之,无则已之,若强布摆,即入时文境界矣。其间起结二字,则必不可无者也”。又《文式》卷上第四论“起、腹、尾”道:“起欲紧而重。大文五分腹、一分头颔;小文三分腹、一分头颔。”“腹,中欲满而曲折多,腰欲健而恢。”“尾,结欲轻而意足,如骏马驻坡,三分头,二分尾。”又论曰:“凡文如长篇古诗、骚词、古词、古碑碣之类,长者腹中间架或至二三十段,然其要不过作三节而已。其间小段间架极要分明,不欲使人见间架之迹。盖意分而语串,意串而语分也。”

5.行文方法论。《文荃·古文谱四》之“体制”,有“制法九十字”,分引、入、出、归、承等等,实为行文之法。如“引”为“先为虚辞,引入本题”;“入”为“直入本题”;“出”为“说出题外,或生意外”,等等。又有“收润法十字”,有翻、融、点、变等等,如“翻”为“辞理已具,重新翻改”;“融”为“意有断续,融而通之”;“点”为“质胜于文,点以字样”等等。然后总结道:“右一百字,作文活法,变化之妙,尽在是矣。此谱不可以言传,而可以心得。当于先辈作文时观其用处而点识,所谓千学不如一见也。”他提供的方法多达100字(项),极尽详赡之能事。

《论学绳尺·论诀》引林图南《论行文法》,有抑文、扬文、急文、缓文、死文、生文等15种“体”,并各举例文及按语说明(文多,此略)。《文式》第九又论“用事法”,有正用、反用、借用、暗用、对用、援用、比用、倒用、泛用等九法,如“正用”:“正用者,故事与题事正同也。”又如“借用”:“借用者,故事与题事绝不类,以一端相近而借用之者也。”再如暗用:“用故事之语意而不显其名迹,善用事者也。”并论曰:“凡用事,但可用其事意,而以新意融化入吾文。三语以上,不可全写。”

6.修辞论。《文则·丙》论“取喻之法”多达10种:直喻、隐喻、类喻、诘喻、对喻、博喻、简喻、详喻、引喻、虚喻,各有例文。如论“直喻”道:“或言‘犹’,或言‘若’,或言‘如’,或言‘似’,灼然可见。《孟子》曰:‘犹缘木而求鱼也。’《书》曰:‘若朽索之驭六马。’《论语》曰:‘譬如北辰。’《庄子》曰:‘凄然似秋。’此类是也。”《文式》第九“取喻法”即引此。《百段锦》有“比喻格”,包括“遗迹论理”、“以一字设数譬”、“譬同意异”、“譬同意同”、“意同辞异”、“藏头使譬”、“用譬忌稠密”等项,也各举有例文。比喻是修辞最重要的手法之一,宋人已辨析得极其精密。

7.句法论。《文则·庚》谓“文有数句用一类字,所以壮文势、广文义也”。他归纳了“或法”、“者法”、“之谓法”、“谓之法”等40多种,皆举诗文例。如“或法”举《诗·北山》、韩愈《南山诗》及《老子》,《老子》曰:“故物或行或随,或呴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这是论排比句式。《止斋论诀》“造语”曰:“造语有三:一贵圆转周流,二贵过度(渡)精密,三贵精奇警拔。”又《太学新编黼藻文章百段锦》之《造句格》,有“造句宏大”、“下句豪放”、“下句有重轻”、“造句有难易”等21类,并各举文例。这主要是论句子风格。《文式》卷上第七“造语法”,则有正语、拗语、反语、累语、联语、问答语、变语、歇后语、省语、助语、实语、对语、隐语、婉语、长句法、短句法等16类,每类也有文例,如正语例:“《尚书》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春秋》:‘六鹢退飞,过宋都,陨石于宋五。’皆正其事而顺语之也。”又如拗语:“《楚辞》:‘吉日兮辰良。’不曰‘吉日兮良辰’;《庄子》:‘乐出虚,蒸成菌。’不曰:‘虚出乐’倒一字句法,便健十倍,此作语之良法也。”

8.字法论。《百段锦》之《下字格》,有“用字要停当”、“粒丹点铁”、“只字点化”、“避粗字”、“避讳字”五类,各有例。如“用字要停当”举苏洵《上韩枢密书》,评曰:“称名以子仪对光弼,称爵以临淮对汾阳,可谓相当。又前则先郭而后李,后则先临淮而后汾阳,乃文章交错善变处。其不曰‘斩张济’而曰‘张用济斩于辕门’,又见文字精密。”《论学绳尺·论诀》引福唐李先生《论家指要》之《论用字法》曰:“前辈用字,皆与题称。如读颜拭《齐晋比子仪论》,便见奋发意;读郑祖狄《奇节论》,便见复仇意。”《文说》“下字法”有谐音、审意、袭古、取新四项,谐音曰:“凡下字,有顺文之声而下之者,若音当扬,下响字;音当抑,下嗢字。”而《古文关键》之“论文字病”,则有深、晦、怪、冗、弱、涩等22种。

9.风格审美论。《文荃·古文谱六》之“格”,将文章分为正格上上,包括玄、圆二小类;正格上中,包括妙、适二小类;正格上下,包括沉、雄二小类;正格中上,包括清、闲、雅等18小类,其下还有正格中中、中下,正格下上、下中、下下,然后是“病格”,有“晦”、“不明”、“浮”等70多种,此不具述。作者所谓的“格”,实指风格,也是审美。如正格中上的“清”、“闲”、“雅”,分别为“乾坤清气,彻底泠然。”“优游尘外,真趣怡然。”“台阁气象,正大从容。”又《文式》卷下引苏伯衡《述文法》曰:“意思欲深长,议论欲的当,理致欲纯粹,机轴欲停匀,条理欲明白,文采欲绚烂,节奏欲铿锵,转折欲和动,字面欲典雅,始终欲关锁。”又曰:“贵含蓄而忌浅露,贵平易而忌艰涩,贵妥帖而忌突兀,贵正大而忌小巧,贵丰赡而忌冗长,贵贯穿而忌断续,贵委曲而忌直致。”这是就文章总体而论,已纯乎为文章审美了。

应当说,宋元时期文章学的内涵极为丰富,远非上述九个方面所能包容,这里仅是提纲举要而已。

三、宋元时期文章学的成就与局限

元初理学家、作家郝经(1223—1275)《答友人论文法书》认为先秦不论文,至西汉始论文,“建安以来,诗文益盛,语三国则有魏文帝、陈思王之论,语晋宋则有陆机、沈约之作。折中南北七代,则有文中子之说。至李唐则韩、柳氏为规矩大匠。如韩之《答李翊》、《上于襄阳》……;柳之《与杨京兆》、《答韦中立》等作;加之以李翱之《答王载言》、《寄从弟正辞》,皇甫湜之《答李生》、《复答李生》。下逮欧、王、苏、黄之论议,则穷原极委,无所不至其极,无法复可说,百世有余师矣。”[7] (卷二三)北宋以前的文章学,确有一定成就,如郝氏所论;但如笔者在《发覆》文中所指出的,那时也有一个共同缺陷,“即论文章内容(道)的多,而研究文章写法、技法的既少又零碎,长期停留在‘象喻’阶段(如苏轼的‘行云流水’之喻),较之诗学、赋学、四六学来,文章学可谓严重滞后”。韩、柳、欧、苏的“论议”也不例外,其开辟之功固不可没,但不必讳言,他们具体的文法论述并不多,若说已经“穷原极委”,显然不符合事实。以象喻法论文,概念不够确切,往往只能意会,甚至具有多义或歧义性。要之,没有系统性,缺乏确定性,是南宋以前文章学的主要不足。郝氏认为欧、王、苏、黄之后已“无法复可说”,盖认为他们的作品已蕴含了丰富、高妙的文章学原理。但寓于文章的自然形态的文法毕竟是“矿藏”,人们需要的是经过提炼、加工的理论,而不仅仅是经验。故即便是经典作家的代表作,也必须通过由个别到一般的抽象与转换,才能成为“文章学”。郝氏之论带有片面性。

就笔者所知,最早明确意识到并提出古文结构存在“法度”的,是北宋末作家唐庚(1071—1121)。他在《上蔡司空(京)书》中,主张场屋时文“以古文为法”,曰:“自顷以来,此道(指文章法)几废,场屋之间,人自为体,立意造语,无复法度。宜诏有司,以古文为法。所谓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语之中,暗有声调,其步骤驰骋,亦皆有节奏,非但如今日苟然而已。”[8] (卷一五)这里,他首次指出了古文的立意、造语、声调、步骤等概念。

到南宋初,由于科举考试中各体文都已高度程式化,程式研究成为社会急需的实用之学,讨论古文法度、时文程式成为风气。这些研讨是随时随地的,并不一定写成专著。如吕祖谦《答陈同甫书》,乃评陈亮《书欧阳文粹后》的得失,曰:“跋语引策问意思甚有味,说神宗、介甫处,语言欠婉。鄙意欲稍增损,……又‘科举之文犹有宣、政之遗风’,语亦太劲,欲增损云……”这里指出了行文用语欠当的问题。元人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中上记陈亮论作文之法:“经句不全两(按:意谓不用经籍中的两全句),史句不全三。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若用古人语,不用古人句,能造古人所不到处。至于使事而不为事使,或似使事而不使事,或似不使事而使事,皆是使他事来影带出题意,非直使本事也。若夫布置开阖,首尾该贯,曲折关键,自有成模,不可随他规矩尺寸走也。”这里则论及引书、使事、布置、首尾等一系列原则。但零星地谈作文之法,已不能满足时代的需要,于是系统地论著开始出现。从上述《止斋论诀》、《古文关键》的“总论”看,南宋学者们探讨文章学已臻高度自觉。陈岳《太学新编黼藻文章百段锦序》就批驳了“或者且谓‘风行水上’(按出苏洵《仲兄字文甫说》)善矣,何必规规执笔法学为如是之文也”的观点,并提出了“笔法学”的概念,“笔法学”也就是文章学。这时的学者们吸收诗法、赋法的研究成果,用以分析和解构古文。他们取得了成功。根据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归纳出这时期文章学的主要成就。

一是总结出了一整套文章写作技法。如前所论,南宋至元代文章学著作与此前文章论的最大不同,是它摆脱了象喻式的模糊描述,在对古文、时文文体进行剖析的基础上,总结出一整套写作技巧和法则,使学之者由“得失寸心知”的领悟式感受,进入到可以“与君细论文”的明确表达与条陈。如《止斋论诀》对科举“论”体文程式的透视与解析,《文荃·古文谱》从“养气法”、“识题法”直至“式”、“制”、“体”、“格”、“律”的条分缕析等等,无不全面、系统地揭示出实实在在的文章法度。我们说,这些文章学的精华部分“就是在今天也不过时”,并非故意拔高,因为文章的基本技法并无古今之别,宋元学者总结出的许多文章写作法则,大都可以在现AI写作作学教科书中直接、间接地找到,但研究者却不大留意它们的源头,甚至数典忘祖,把传统的东西当成了“舶来品”。

二是对文章法则的辨析细致入微。如《百段锦》的《援引格》有“援引省文”一项,引苏轼《范文正公集序》:“淮阴侯见高帝于汉中,论刘、项短长,画取三秦如指诸掌。及佐帝定天下,汉中之言无一不酬者。诸葛孔明卧草庐,与先主论曹操、孙权,规取刘璋,因蜀之资,以争天下,终身不易其言。此岂口传耳授,尝试为之,而侥倖其或成者哉!”然后按曰:

韩信与高帝语累五百字,今但以“论刘、项短长,画取三秦”九个字包含;孔明与先主语有三百字,今只用“论曹操”至“争天下”十七字包尽。其善于省文如此。盖东坡笔雄识高而然。

为说明文章引书从省的法则,著者不仅查了原书,而且以具体字数作对比,不得不服其研究的深入细致。这还算是一个比较简单的例子,如果我们仔细阅读方逢辰批点的《止斋论祖》,他对“论”体文程式的剖析,何处是破题,如何承题、讲题,怎样“缴”,怎样“结”,以及原文程式的利弊得失等等,若不是自己娴于为文,又对范文结构进行过深入的揣摩、研究和消化,几不可以措手。

三是重实例。在探讨“文法”理论的同时,许多文章学著作都选节了范文或摘取大量例句,将文法与作品紧密结合起来,不空谈理论,使学之者有极为直观的感受。如《论学绳尺·论诀》引林图南《论行文法》,列举了15种论“体”,作者又一一举例说明。今天我们对其中的一些“体”已相当陌生,就是当时,也未必人人明白,赖作者所举文例和按语,读者方能了解其内涵。如“三扇体”,举黄诠《颜渊仲弓问仁论》,论“天下之所谓问”,设“未有所得”而问、“所得未深”而问、“自衒”而问三种可能,然后一一否定,于是引出“问”的另一层道理。这就是所谓“三扇体”,——“三扇”即三层并列的设论,这样可使文章更加跌宕丰满。

我们如何估价这些文章学成就呢?前引郝经《答友人论文法书》曰:“理者法之源,法者理之具;理致夫道,法工夫技。明理,法之本也。吾子所谓法度利病,近世以文为技,与求夫法、资于人而作之者也,非古之以理为文,自为之意也。……故今之为文者,不必求人之法以为法,明夫理而已矣。”他是说,“法”生于“理”,只要求“理”即可,不必求“法”。其实,“理”与“法”或“道”与“技”,一是宇宙本体论,一是文章写作法,是不同的两个范畴。理学家认为“文”从“道”(理)中流出,只要“得道”就能天机自动,自然成文;但事实上,“明夫理”未必能写好文章,故这种对“近世”学者寻求文法的批评,是站不住脚的。我们毋宁说,正是这种“有德者必有言”的观念,长期阻碍了文章学的发展。郝经《论文法书》其下还说:“精穷天下之理而造化在我,以是理,为是辞,作是文,成是法,皆自我作。……我亦古之作者,亦可为百世师矣。”他强烈的主观自立和张扬个性的精神诚然可贵,但以“理”代文、否定文法理论对写作的指导意义,只能流于固陋。我们认为,文章学的价值,在于它在诗学、赋学之后,在前人的基础上,建构起了一门全新的学科。这门学科的学理是“解析”文章,从而找出文章作法的普遍规律,将写作经验全面上升为文法理论。

当然,南宋至元代的文章学在取得杰出成就的同时,也存在局限。许多古文评点和文法论是为科举考试之需而作,有的直接就是场屋用书(如《止斋论祖》、《百段锦》之类),它们把文章法度变成了一成不变的“定格”——程式,法必此法,文必此文,师长以此训子弟,考官以此定去留,于是千篇一律,活法成了死法,故南宋的诗赋和经义程式,演变为明、清制艺的八股,大为后世所诟病。郝经反对文法固然不对,但他在《论文法书》中关于“文有大法,无定法”的精彩论述,却是极有见地的,虽然他的“大法”不过是“前人”的经验或范式,尚非理论层面的“法”。他说:

文有大法,无定法,观前人之法而自为之,而自立其法。……近世以来,纷纷焉求人之法以为法,玩物丧志,窥窃模写之不暇,一失步骤,则以为狂为惑。于是不敢自作,不复见古之文,不复有六经之纯粹至善,孔、孟之明白正大,左氏之丽缛,庄周之迈往,屈、宋之幽婉。……总为循规蹈矩决科之程文,卑弱日下,又甚齐梁五季之际矣。呜呼!文固有法,不必志于法,法当立诸己,不当尼诸人。

他所批评的主要是“决科程文”之法,无疑是正确的。正如顾炎武所说:“文章无定格,立一格而后为文,其文不足言矣。唐之取士以赋,而赋之末流最为冗滥。宋之取士以论、策,而论、策之弊亦复如此。明之取士以经义,而经义之不成文又有甚于前代者。皆以程文格式为之,故日趋于下。”[9] 不过泥于法并不是“法”自身的错,而是用“法”不当。任何真理,只要超越了限度或过于拘执,都可能流为谬误。

宋元时期文章学的另一个局限,是有的太过繁琐。对文章的精细解构固然必要,但过于细碎,就显得支离,反而失去了实用性。如前举《文荃·古文谱四》之“制法九十字”、“收润法十字”,两者多达100字(每“字”为一项),这恐怕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掌握的,就算“法”再好,也只能是脱离实际的空谈。这与南宋诗法、赋法流于繁琐正同。

综上所论,宋元时期的文章学是一大笔宝贵的文学遗产,也是一方亟待开垦的沃土。可以这样说:这时期的文章学不仅前无古人,就其全面创新度而论,也是后无来者,无论是明、清的文法著作和古文评点,还是桐城派古文义法论,都难以与之相埒。因此我们可以预言,与诗学、词学、赋学等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显学”一样,文章学应该也必然会成为传统文学研究中的一个热点。这不仅是总结文学遗产的需要,而且较之诗学、词学、赋学等来,它更值得、也更容易转换成现实的理论资源,以满足现代文化建设的需要。因为古之文言文、今之白话文,就文章学原理而论,更是“无二法”。

注释:

①王水照先生在《文话: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学术资源》一文中将“文话”著作分为四类:一是颇见系统性与原则性之理论专著,二是具有说部性质、随笔式的著作,三为“辑”而不述之资料汇编式著作,四为有评有点之文章选集。“文话”类著作中称得上“文章学著作”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②元代科举,汉人、南人考经义、古赋、诏、诰、章表及策。详《元史》卷八一《选志一》。

③关于科举时文的程式化,详参拙文《论宋代科举时文的程式化》,《厦门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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