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铭学与袁宗道对“四书”的解读_儒家论文

杨铭学与袁宗道对“四书”的解读_儒家论文

阳明学与袁宗道的“四书”诠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阳明学论文,袁宗道论文,四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627(2004)04-0091-07

袁宗道与其两昆弟(宏道、中道)并称公安三袁,都是晚明文学思潮重要的代表人物。他们虽同气相求,但所起的作用则不尽相同:宗道最长,性情最为稳实,文学思想也最为冲和平允;宏道最为“英特”,文学思想也最为矫激;中道则介乎两兄之间,始而“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然以豪杰自命”(注:《叙小修诗》,《喜宏道集笺校》(第4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87页。),后又对公安派的偏颇之论多有调适。他们和而不同的性情、思想、文学风格,共同组成了公安派文学的多样性。公安三袁的文学、学术思想同中有异,与他们的学植有重要的关系。宏道汇儒佛于一统,尝云:“余尝谓唐宋以来,孔氏之学脉绝,而其脉遂在马大师诸人。及于近代,宗门之嫡派绝,而其派乃在诸儒。”(注:《为寒灰书册寄郧阳陈玄朗》,《袁宏道集笺校》(第41卷),第1226页。)如此之论,即使在三教合一之风盛行的晚明,亦为不群之论。事实上,宏道正是主要通过汲取佛禅义理以阐述自己的性灵说的,佛学是宏道的主要理论依凭。而宗道虽然也出入佛禅,但是,他习禅而知“至宝原在家中”(注:清周承弼修、王慰纂《公安县志》(第6卷),同治十三年(1874年)刻本,第19页。),归本于儒,是宗道与宏道的异趣所在。宗道的儒学思想主要是通过诠释“四书”而得以表现的,宗道的“四书”之论实乃三袁中惟一从儒学得义理的著作。从宗道的“四书”诠释文字中,可见其基本的学术取向以及宗道较为冲和平允的文论的思想基础。

众所周知,明代后期,阳明之学风行天下,公安派的兴起也是得阳明学的流风余韵而形成的。公安三袁出入佛禅,得道家风神,其实也是以兼融三教的阳明学为平台的。宗道诠释“四书”最重要的特质亦在于学宗阳明。

阳明论学后期以“致良知”为核心,宗道解读“四书”以“知”为要,是宗道学宗阳明的第一个特征。他解读“四书”也是以“良知”为本,以“真心”为要,他论学最根本的范畴便是“良知”、“心”、“真心”等,云:“当知吾人各具有良知,虚灵寂照,亘古亘今,包罗宇宙,要在当人设方便致之。”(注:《说书类·读大学》,《白苏斋类集》(第17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39页。)阳明视“心”为本体,宗道所论的“心”也与良知一样,同样具有本体意义,云:“夫心量之大,非数等譬喻之所及也。心生虚空,虚空立世界。所以道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则心量之大何如哉!”(注:《说书类·读孟子》,《白苏斋类集》(第19卷),第278页。)这些都显示了宗道学宗阳明的特质。

宗道论《大学》以“致知”为首务,“知”在其道德论、认识论中居于核心地位。如他对《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理解,全以一个“知”字为要,云:“又须知天下皆息机忘见者,尽天下无一人起心动念者,所恨不知耳。故下文遂有知止之说,知字最吃紧。大人明明德于天下,下手工夫,只在格物以致知。故一知止,自臻诚正及治平之效,而大人之能事毕矣。知止便是格物致知,定静安便是诚意,正心修身而能虑,便是齐治平云。”(注:《说书类·读大学》,《白苏斋类集》(第17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38页。)又云:“知之一字,最是吃紧。如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所谓‘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圣凡之隔,隔于一时耳。故伊尹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千古圣贤设教,只是教人一知便了。”(注:《说书类·读孟子》,《白苏斋类集》(第19卷),第274页。)他认为:“人之异于禽兽,信在一知也。”(注:《说书类·读孟子》,《白苏斋类集》(第19卷),第275页。)“致知”乃《大学》八条目之一,而八条目往往是很多学者申论自己学术思想、构建学术系统的基础。对“八条目”理解的不同,关注的重点不同,往往体现出的理论路向和特色亦有所不同。宗道之所以将“知”视为“八条目”的关键所在,也是他受秉于阳明而与朱子之学异致的一个重要特征。朱子的学说也是假借《大学》以成其系统的,但论述的重点在“格物”。而阳明中年从古本《大学》中得“诚意”之教,晚年则对《大学》作重解,以“致(良)知”代替“诚意”,而成“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以“致(良)知”涵摄一切,云:“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注:《王阳明全集》(第2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页。)阳明之后,王门后学衍成不同的派别,其中,王一庵、王塘南以及其后的刘宗周等人则将诠释《大学》的重点放在“诚意”上。刘宗周认为阳明的良知说“非究竟义”,刘氏的目的是摄知归意,将活泼泼的良知藏敛于时时处于警戒状态的意根诚体之中,成就自己的诚意说。而王畿等现成派则承绪了阳明的良知说,并将其发展为见在良知,当仍属重“致知”一路。因此,就这一学术理路看,宗道之论,显然承绪于阳明之晚年定论以及王学现成派。

提升“意念”之品性,强化“意念”与“心性”的同一,是宗道诠释“四书”的另一个特点。与论“知”时宗道承祧阳明的晚年定论不同,在“良知”、“心”、“意”的关系方面,宗道则显示了与阳明早期思想的认同。如前所述,当其初创心一元论之时,“意”近于“心”,具有超越意义和本体意义,阳明早期以“诚意”为“学问的大头脑处”,但这势必与“心之体”形成架屋叠床的冲突。在“宸濠忠泰之变”后,阳明着意于“意”与“良知”作分别看,以“念”为“意”,“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注:《答魏师说》,《王阳明全集》(第6卷),第217页。)。宗道解读《大学》时,虽然也视“意”为已发,但是,强调“心”、“性”、“意”的同一性。在宗道看来,若就“全”而论“性”,“则岂惟念外生念,千状万态,总是性也”(注:《说书类·读孟子》,《白苏斋类集》(第19卷),第267页。)。“心”之“正”,不是善恶之判断,而是“不动不迁”,因此,“意”之“不正”,是已发的品性,而不是善恶的品性。“心”与“意”的发用流行,都是自然而然,并未分别善恶。他说:“心犹水也,意犹冰也。水体常流,而一结为冰,则失其常流之性矣。心体本正,而一发为意,则失其本正之体矣。然全冰是水,不舍冰而觅水。全意是心,岂断意以正心。故欲复水体,惟在融其冰;欲复心体,惟在诚其意。意诚则虽曰已发,不离未发;虽第二机,即第一机也。”(注:《说书类·读大学》,《白苏斋类集》(第17卷),第238页。)因此,“诚意”亦是自诚,在良知的包罗统摄之下,能所不二,处处平满,自然而然,善恶之辨全无意义。他说:“正心固先诚意,然稍拟诚意,便涉安排立能所,早已彻底不诚了也。当知吾人各具有良知,虚灵寂照,亘古亘今,包罗宇宙,要在当人设方便致之。若还致得自然,神感神应,安排不待遣而自遣,能所不待亡而自亡矣。盖此知本诚,不必别用功求城也。”(注:《说书类·读大学》,《白苏斋类集》(第17卷),第239页。)不但如此,宗道还有将“念”向“意”、“性”靠拢,阻止“念”滑落的意向。“意”、“念”趋近,这似乎与佛禅颇为相似,禅宗就有归念于意、意念同类的倾向,但禅宗是以意念为恶,视意念为私欲,以至于援引儒家经典中的“毋意”,以使绝意去念,使心体纯正。明代高僧德清云:“心乃本体,为本;意乃妄想思虑,属客;此心意之辨也。今要心正,须先将意根下一切思虑妄想,一齐斩断,如斩乱丝。一念不生,则心体纯一无妄,故谓之诚。”(注:《大学纲目决疑题辞》,《憨山老人梦游集》(第44卷),第2393~2394页。)宗道则不是摒落“念”,而是强调“念”“离性未远”,是提升“念”的品性。尽管宗道与阳明早期的诚意之论有相似之处,但也有细微的区别。如果说阳明关于“心”、“意”、“念”之间强调的是体用一源与体一用殊的统一,那么,宗道论学则是强调了体用不二、已发未发的同一性。宗道对“心”、“意”关系的诠释,以水、冰的绝妙比喻避免了阳明早期“心”、“意”架屋叠床的理论误区,同时,以已发未发释正与不正,不作善恶辨,避免了“意”地位的下滑,泯合了阳明释“意”的二重路径,更显圆融通脱。

宗道在解读《大学》时提出的“心”、“意”、“念”关系的理论价值须从阳明学派诸种思想取向的比较方可看出。宗道这一理论路向与王学内部的主意派(以其后的刘宗周诚意说影响最大)虽颇为形似,但却有本质的不同。其一,所存与所发的不同。刘宗周视“意”是“有善而无恶”的心之本体。“意”在宗周那里作主宰义、根源义,因此,宗周之“意”是至善无恶的,是所存而非所发;而宗道则不同,他直接承认“意”之“不正”,承认是“已发”,但此之“不正”是因为其“已发”,但“已发”全不着善恶论。在宗道这里,“意”与“心”混为一体,核心是说“全意是心”,这样,“意”之发用,无往而不适。其二,就工夫论而言,主意派中的刘宗周十分注意存养省察之功,他所谓意体、独体,又是工夫的本体,并提出了一整套的工夫法要。而宗道则不同,他即本体为工夫,即良知为工夫,他说:“此知本诚,不必别用功求诚也。”此工夫即为返本而诚,良知发现,便一了百当,他正是以这样的理路来诠说“致知在格物”的,“穷之又穷,至于穷不得处”,便“自然灵知显现,迥然朗然,贯通今古,包罗宇宙,则知致矣”。宗道之“致知”就是即本体为工夫,实质是不言工夫,不需戒慎修持。在他看来,“有所恐惧,等是执有”(注:《说书类·读大学》,《白苏斋类集》(第17卷),第240页。)。其三,宗周的诚意说,是因为有感于王学末流视良知之活泼灵异,企图从内部对其进行贞定、得到规范。他承绪了阳明提出良知说之前的思想,是通过对《古本大学》的推崇而实现的。宗周通过所谓“心如舟,意如舵”(注:《刘宗周全集》(第2册),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8年,第612页。),对心体进行约束,本质上是对阳明良知说的修正。而宗道则不同,他强凋的是“情”、“意”、“念”与“性”的同一性,为了说明“性”与“念”的一本万殊。这样,不但心体无所束缚,即如意、念也无所谓善恶,“为善去恶”的修持工夫也就失去了作用的对象和存在的价值,结果必然是直任本体流行,自然现成,了无滞碍。但如果说“意”之善恶,时人尚有分歧,“念”则常常与“私”、“欲”等缠绕一处,宗道公然为“念”作辨毕竟太显“异端”,因此,他没有花太多口舌为“念”回护,而是拈出了“第一念”,为其辨说。在《读孟子》中,他首先肯定了“性善”的前提,然后说:

盖论性难矣,举其全,则岂惟第一念是性,即念外生念,千状万态,总是性也。何也?若无本性,不生忘念,故即性。溯其初,则岂惟念外生念,千状万态者不是性,即第一念总不是性也。何也?性本离念,念即离性,故云非性。譬如论月之全,则第二月是月也。以至光彩随地,或长或斜,或扁或方,亦莫非月也。何也?无真月则无余月,故皆是月。论月之体,则随地光影非月也。即第二月亦非月也。何也?惟一月真,余俱是妄,故皆非月。故为月之难见,而遂取随地光影以为月。则或有疑月是长者矣,有疑月是扁者矣,有疑月是斜者矣,有疑月是方者矣,不愈远而愈失其真乎?不若第指二月为近之。何则?第二月离月非远,虽曰幻妄,体相全同也。论性亦然,为其不可指示,而遂取念外生念,千状万态者以当之。则或疑戕贼是性者矣,湍水犹性者矣,生是性者矣,食色是性者矣,恶是性者矣,有善不善是性者矣,可善可不善是性者矣,不愈远而愈失其真哉!不若指第一念为近之。何也?第一念离性未远,虽曰情识,尚属自然也。……其论王道也,定天下则决之不嗜杀人之一念;王天下则决之不忍觳觫之一念;治天下如运掌,则决之怵惕赤子之一念。而总归之曰性善。可谓香中爇其牛头,水中饮其甘露,其有功于斯世斯民大矣。岂惟孟子?自精一执中之传,以至于今所谓显说者,亦惟此第一念而已矣。(注:《说书类·读孟子》,《白苏斋类集》(第19卷),第267~268页。)

宗道认为,孟子以性善论天德,论王道,大有功于当世:使仁义之德大行于世,使定天下者不嗜杀,王天下者不忍觳觫,性善乃执中、克明、一贯、致知、率性、修道、养气、定性、主敬之本。在宗道看来,孟子之“性”,实即“第一念”,如此解说,堪称“异端之尤”,我们所要关注的是宗道何以形成如此迥异于时的结论?我以为,其中的关捩在于李贽。时人摒落意念,是因为“意”乃“有妄意,有私意”(注:《答徐存斋》之三,《欧阳南野先生文集》(第1卷),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蜀江书屋刻本,第20页。),“才着意,便是私心”(注:《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1《语录》,载《王心斋全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而李贽则孜孜求证“私”之合理性,云:“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注:《德业儒臣后论》,《藏书》(第32卷),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44页。)人心皆私,人心必私,“此自然之理,必至之符,非可以架空而臆说也”(注:《德业儒臣后论》,《藏书》(第32卷),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44页。)。宗道伯仲受李贽的影响至深,他们因访学李贽,而与“李子大相契合”,始得豁然开朗,而成就了晚明文坛一道亮丽的风景,据载:“先生(宏道)既见龙湖(李贽),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注:《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珂雪斋集》(第18卷),第756页。)不但宏道,同去拜见的宗道受李贽的影响也不难推得。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宗道何以有浑融心性、意念的新锐之说了。

宗道解读“四书”,虽然其主导思想源自王阳明,但对其具有直接影响的除李贽外,尚有王畿等王学现成派。阳明之学,“有泰州、龙溪(王畿)而风行天下”(注:《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一》第703页。)。其中,龙溪对晚明文人的影响至为深刻,不轻易赞许他人的李贽对其钦佩之至,赞誉其为“圣代儒宗,人天法眼,白玉无瑕,黄金百炼”(注:《王龙溪先生告文》,《焚书》卷三,第121页。)。称赞《龙溪王先生集》“前无往古,今无将来,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注:《龙溪王先生集抄序》,《卓吾先生批评龙溪王先生语录钞》,《四库存目丛书》(齐鲁书社出版)明万历刻本影印本卷首,集部第99册,第1页下。)。徐渭在《畸谱》中将其列为“师类”,做《龙溪赋》,盛赞龙溪的人品、学问,对龙溪同样十分钦敬。宗道在解说“四书”时,同样也视王畿为阳明真传,云:“王汝中(畿)所悟无善无恶之知,则伯安本意也。汝中发伯安之奥也,其犹荷泽发达磨之秘乎!”(注:《说书类·读论语》,《白苏斋类集》(第17卷),第240页。)所谓“无善无恶之知”即王畿的“四无”说,但是,众所周知,王畿之“四无”与阳明的“四有”即四句教毕竟有所不同,黄宗羲谓王畿乃“悬崖撤手,非师门宗旨所可系缚”(注:《明儒学案》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一》,第226页),而宗道认为王畿所悟正合阳明心印。宗道与其说是为王畿辩说,不如说为自己的思想申论,蕴含着的实质是宗道与阳明有所异致而与王畿的认同。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阳明注重阐论“心”与“理”的统一,而宗道论“心”与“理”无涉,宗道所论之“心”更尚“赤子”之“真”,淡化了道德理念的色彩。这与王畿影响不无关系,王畿重在讲先天正心,对道德的正面阐论并不多见,这也是李贽以及宗道崇奉王畿的根本原因;其二,于心上立根,本体论重于工夫论。阳明与王畿思想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阳明的四有论重点是要强调为善去恶,以恢复心之本体,重在工夫论,或谓之工夫即本体,而王畿的四无论意在直截源头,无需后天的格致诚正之功。宗道受王畿的影响甚大,云:“正心固先诚意,然稍拟诚意,便涉安排立能所,早已彻底不诚了也。当知吾人各具有良知,虚灵寂照,亘古亘今,包罗宇宙,要在当人设方便致之。若还致得自然,神感神应,安排不待遣而自遣,能所不待亡而自亡矣。盖此知本诚,不必别用功求诚也。”(注:《说书类·读大学》,《白苏斋类集》(第17卷),第239页。)他也与王畿一样,惟求在心上立根,云:“总在心上作功夫。”“一得于心,则气不期养而自养,言不期知而自知矣。”(注:《说书类·读孟子》,《白苏斋类集》(第19卷),第270页。)顿悟本体良知,不假修为,即如“九转灵丹一点,则瓦砾皆黄金”(注:《说书类·读孟子》,《白苏斋类集》(第19卷),第273页。)。如果说宗道稍有不同于王畿的也许仅是这一形式之异了:如果说王畿是通过“正心先天之学”忽略“后天诚意之学”,达到一任本心的自然流行的目的而流于“荡越”的话,那么,宗道则是以“全意是心”、心意合一的途径达到了同样的目的。所异仅在于“殊途”而已。

由上述可见,宗道诠解“四书”,具有明显的时代印记,也必然着染了浓郁的主体色彩,秉承了历史上常有的“六经注我”的传统。因此,是否依循原著之本意则不再是宗道孜求的首要目标。如宗道诠解《孟子》时云:“万物皆备于我矣,此我非形骸之我,如释典所谓常乐我净之我也。万物皆备于我,如释典所谓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也。人恨不能反身耳,若能回光返照,则根尘之虚妄俱消,本地之实相独露,所谓诚也。至此烦恼重障,当下冰释,乐可知矣。其或未然,则又有强恕之渐学焉。我也,诚也,仁也,总一真心,但异名耳。”(注:《说书类·读孟子》,《白苏斋类集》(第19卷),第268~269页。)宗道所谓“真心”具有三种属性,一是“我”,此“我”不是“形骸之我”,既具主体性,又具本体性;二是“诚”,即消除“根尘之虚妄”,露“本地之实相”。三是具有“仁义礼智”之品性,云:“其实只一真心,无多种心。因感之而侧隐,则说他源头是仁;感之而羞恶,则说他源头是义。礼智亦然,若不因感则仁义等名亦不立也。”(注:《说书类·读孟子》,《白苏斋类集》(第19卷),第272页。)表面看来,宗道论“真心”,是在宣说道德理念的先验性,其实,与孟子的思维路径有所不同,孟子论证的要点在于“仁义礼智”是先验而不假外求的,是“我”所固有的属性,孟子云:“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注:朱熹:《告子章句上》,《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第11卷),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8页。)意在用道德来规范我“心”,而宗道则意在证明我“心”“真”的属性,“仁义礼智”都是因“真心”发动而后显现,“感”之则有,不“感”则无。“真”是根本,“仁义礼智”是用,是末,因此,宗道的逻辑结论是:求真则自然而得“仁义礼智”,求真则无所不当,这样,“仁义礼智”不再是拘束性情的外在规范,而是真性情的自然结果。与王畿的见在良知说几无二致。

公安三袁等以辞章称著的学人,在辞章盛名的掩抑之下,他们的不经之论虽然在当时也不无微辞,但是总体来看,并没有引起正统道学家们的痛加诋斥,他们的论学环境相对于王阳明、王畿、王艮、何心隐、颜山农等人则显得较为宽松自在。正是这些文坛才隽们将经学义理从高头讲章中解脱出来,加入他们自己诠释经典的“异端”因子,以才情四溢的文辞使学理走向民众,使明代中后期的社会思潮更加鼓荡人心。明清之际启蒙思潮的兴起,经典学者们的理论探索固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这些“文苑儒士”们的演绎之功也不可轻视。当然,人们在谴责王学末流对于王学解构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之时,往往也忽略了这样的事实:文人们对阳明学的演绎,也加剧了王学解构的步伐。

总之,宗道论解“四书”,既具有时代印记,又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除了其“濡首”佛教而又“知返”之外,强调“知”与“意念”的趋同是其重要的特质。他一方面最重“知之一字”,显示了与阳明晚年以及王学现成派的趋近而与王学主意派的不同;另一方面,他又有提升“意念”的趋向,在形式上与阳明中年之论及王学主意派的路径十分相似。但主意派(尤其是刘宗周)意在对王学的修正,四库馆阁之臣论宗周云:“世谓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有二,子谓聪明睿知非性乎?睿知之体,不能不穷于聪明,而闻见启焉。今必以闻见为外而欲堕明黜聪求睿知,并其睿知而槁矣,是堕性于空,而禅学之谈柄也。

其针砭良知之末流最为深切。”(注:《论语学案》卷十,《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六,页303上~中。)而宗道则借提升“意念”而使良知现成论更为圆融,目的在于乘王学末流之势,在文坛掀起革新的狂飚。“四书”在明代被悬为功令,影响至巨,宗道借讲读“四书”为晚明文学思潮寻求了理论依凭。如果说宏道是通过《西方合论》、《宗镜摄录》等佛学著作为公安派提供了重要的学术基础的话,那么,宗道的《读四书》则是公安派中惟一通过对儒家经典的解读、诠释,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理论资源。如果说公安派的借助佛禅,主要是显示了反对复古的“矫激”一面,那么,宗道的《读四书》则体现了革新中的平允一面。两者和而不同,使晚明文坛众彩纷呈。同时,宗道评解“四书”,也为其后文人评解“四书”提供了借鉴。尤其是对晚明著名文人张岱《四书遇》的影响最为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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