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的革命及其后续转向_小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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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小说界革命”似已有固定印象:梁启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仿佛晴空一霹雳,小说界面目顿时改观。梁氏对晚清小说发展的巨大影响毋庸置疑,可是其主张提出时,小说界态势如何?两者间联系又如何?该主张坚持了多少时间?小说发展是否按其预想行进?从这些问题着手,对于“小说界革命”的作用与意义,或可有更全面的判断。

一 “小说界革命”的酝酿

历史步入近代,小说并非立即就发生相应变化。前三十二年里,小说发展态势一如以往,直到同治末年《申报》开始刊载翻译小说,其内容与传播方式才呈现出新因素,而从“小说界革命”到清亡的十年里,小说面貌与现代渐已相似。同治末年到光绪二十年(1894),报刊附载小说逐渐蔓延,读者群不断膨胀,小说受关注度随之提升。同时,先进的印刷技术与设备逐渐取代了传统雕版印刷,在物质层面上为小说爆炸式增长做好了准备。其后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国变相继发生,社会剧烈动荡刺激了创作,也提供了极为生动的素材。此时小说形式虽仍依旧,内容却已倾斜于社会现实与政治事件。人们开始关注小说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与地位,不断提出改良主张,这是“小说界革命”重要的思想舆论准备。

光绪二十三年十月,梁启超注意到“日本之变法,赖俚歌与小说之力”①。他刚思及小说与变法关系时,却有人已在作较深入论述。天津《国闻报》连载严复、夏曾佑的《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其中写道:“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捷,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梁启超当时“狂爱”此文②,他小说理论中有的基础论点即受此影响。同时,他也接受了康有为《日本书目志》卷十四中“仅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故‘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喻,当以小说喻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的思想。总之,早在戊戌变法前夕,几位文化界、思想界名重一时的学者,都意识到可借助小说推进社会变革。

再次看到论述小说与社会变革关系的文字,戊戌变法业已失败。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梁启超在《清议报》创刊号上刊载《译印政治小说序》,宣布将连载“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的翻译小说,即《佳人奇遇》与《经国美谈》。前者连载一年多未见社会反响,只是梁启超自己在《清议报》第二十六册发表《饮冰室自由书》,再次强调“于日本维新之运有大功者,小说亦其一端也”。这期间,更引人注目的事件是林纾与王寿昌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引起阅读热潮,再次验证了“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的论断。被誉为中国“政治小说之嚆矢”③的《经国美谈》连载后,梁启超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上海《中外日报》接连发文,称读该书“志气为之激昂,神采为之飞舞”④,还评论道:“君子读《经国美谈》一书而知欲振起千年之弱国,挽救濒危之种族,诚非大开民智不可。而暴君污吏必以遏抑民智为第一义者,诚亦非无故也。”⑤这两年里,梁启超小说理论阐述似无进展,现能见到的“小说家势力之牢固雄大,盖无足以拟之者已”,“说界之腐坏,至今日而极矣。夫小说为振民智之一巨端,立意既歧,则为害深,是不可不知也”⑥云云,只是先前论述之重复。

小说界在光绪二十七年有了明显变化。二月,杨紫驎与包天笑翻译的《迦因小传》问世,目的是“以资茶话,觇西俗将附于艳丽”⑦,并无改良小说或社会的宏旨。该书与《巴黎茶花女遗事》以及福尔摩斯侦探案一起打开了翻译小说进入中国的通道,只是译者似未曾想到这层意义。四月,政治小说《累卵东洋》在东京出版,“忧亚子”受庚子事变刺激而译此书,其自序盛赞政治小说之功效,称日本明治维新时“相率而纂译政治小说,不敷载而民智大辟,骤进文明国之权力”。政治小说在此特殊历史条件下倍受重视,而该书“言英人蚕食印度种种之虐政之惨黯无天日”的内容,“是真足为吾中国之车鉴”⑧。译者不是照本翻译,而是“又益之以政家之言”,据说可更好地“开豁民智”,“更益完善”。改易增删全视我之需要,这是小说被定义为改良社会工具的必然结果,后来《新小说》上那些似翻译又不全是翻译的作品,正是延续此观念的产物。

到了五月,《杭州白话报》问世,《中外日报》曾刊发专文介绍:“爰仿旬报体裁,月出三册,一以通俗之语言演之,义取粗浅,不嫌质俚……将来风行内地,民智大开,则斯报之功大有造于支那矣。”该报特色被概括为“通文字于语言,与小说和而为一”,以期达到“变中国人之性质,改中国人之风气”之目的⑨。在梁启超主张改良小说以唤醒国民之前,《杭州白话报》已开始积极实践,而且数年始终如一。

该报创刊号开始连载《波兰国的故事》,讲述俄国与列强将波兰“同那分西瓜一般,都占去了”⑩。此篇式样迥然异于传统小说,篇首还特地强调:此事“同我们中国的情形有几分相像”,“再不振作,恐怕别人家把我们的堂堂中国当作波兰看待”。一个月后,《美利坚自立记》开始连载,篇首题解云:“‘自立’就是自己强起来的意思”;篇末结语则道:“列位,你不要把这部书当做《三国演义》、《封神传》看。我们演书的意思,是要望你大家一心一意学这美国人,后来好替我们中国争争气呢。”作者宣传中国当自强的思想,同时还隐含了批判旧小说,提倡新小说的意味。第十一期开始连载《俄土战记》,虽讲述土耳其如何被列强欺凌,但着眼点仍在中国:“据外国人的公论,他道东边有两个国度,好像病人一般。这两个国度是谁?原来一个是土耳其,一个就是中国。”篇末则呼吁道:“列位,我们都是中国人,照现在的景像比较起来,与土耳其也相去不远了。但是大家若果有志气,还可以救得转来。”第十五期开始连载《非律宾民党起义记》,讲述菲律宾百姓如何反抗侵略,但宗旨却是号召中国人团结起来,“讲究那保护种族的道理”(11)。至于第二十期开始连载的《檀香山华人受虐记》则在告诉读者,倘若中国灭亡,人们将会遭受怎样的冤惨。

该报第一年各期小说着重以外国亡国后惨状的实例警醒国人,第二年各期小说则较多介绍外国百姓从自己做起,终于使祖国富足强盛。《日本侠尼传》强调日本之所以厕身强国之列,“这多是他们国民的头颅掉换得来,志士的热血浇灌出来的。”(12)作者还呼吁道:“瓜分的说话已听惯了,奴隶的苦处要快到了”,当普通百姓“脑筋里也有国家思想,也有国民精神”(13)时,国家就有希望了。《三大陶工故事》的创作意图在篇末讲得十分明白:“愿诸君想想中国的商务怎样受亏,工艺怎样不振,也设个法子,把极贫极弱的中国,变成极富极强的中国。”(14)《女子爱国美谈》则收集各国女子爱国故事,以激励中国女子“也做些爱国救民的新事业,替中国争光呢!”(15)

《杭州白话报》也连载传统的通俗演义,但纯用白话,且有意识地与旧小说对立,张茂炯就认为读他的《救劫传》,“恐怕比看《三国志》、《水浒传》还要多得些益处哩”(16)。他描述了义和团起事到八国联军入侵的全过程,呈现中国沦落到如此地步的原因。“平情客”讲述中日战争的《中东和战本末纪略》宣传道:尽管不断丧权辱国,但“中国仍旧不肯变法,不肯维新”,以至于国势几不可收拾,出路则是“大家发愤,同心报仇”,方能“吐气扬眉,成为地球上一个强国”(17)。两部小说采用传统形式是有意而为,正如《救劫传跋》所云:“欲开民智,莫如以演义体裁,编纂时事,俾识字而略通文义之人,得以稍知大概。”

该报达到了读者“喜看”的目的,“日来销路甚旺”,“每期可售二千分”(18)。它的社会影响以及在近代小说史上的作用尚逊于《新小说》,但办刊者秉持的思想却与之相仿佛,拥有的读者也不是少数,其改良小说的实践,烘托了迎接“小说界革命”到来的氛围,也说明社会同样有此需求。

九月,因《茶花女》一举成名的林纾翻译了《黑奴吁天录》,其序先刊于报端(19),序末则连续发问:“以吾四百兆之同胞而忍听其支庶,受人禽畜耶?”“吾四百兆众讵无智力志概,乃俯首而甘为人奴?”译者欲使国人“以黑奴自惕”,“合力以图自强”,实含政治意图在。十月,广智书局出版“中国逸人后裔”所译《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其《自序》也赞欧美小说“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在这一二年里,还有数种政治小说译出,“杞人”序“热诚爱国人(冯自由)”译作《女子救国美谈》时言,“自甲午而后,志士仁人欲文明吾国也,敝舌唇以抵抗时流,标新说以号召天下,卒至赴汤蹈火,不惜身命以为我国民者,其苦心亦至极矣”,“然上下懵懵,今犹熙然”。原因何在?答案是“其殆人民智识程度未及此”,而要开启民智,“舍小说无由也”。为此,他呼吁人们“多集小说而编译之”。郑贯公译《瑞士建国记》之宗旨亦如此,书封面赫然标明“政治小说”。赵必振在序中先引西方哲学家语:“入其国,问其小说何种盛行,即可以觇其国之人心风俗、政治思想。”中国小说“词既鄙俚,事亦荒谬”,欧美日本等国却倚赖小说而振兴,“小说之功,亦诚伟矣”。这些政治小说的翻译与宣传,都在“小说界革命”提倡之前。此外,沈祖芬翻译《绝岛漂流记》是“欲借以药吾国人”,高梦旦对他“勤事此书,以觉吾四万万之众夫”也赞扬不已(20)。其时又有《爱国精神谭》,此译作现未见,但据“我国国民之当头棒喝”,读此书可“知所以激励国民,养成同仇敌忾之风者”(21)等介绍,亦可知为同类作品。

创作也开始有同样的宗旨。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世界繁华报》开始连载《庚子国变弹词》,篇首有作者李伯元的说明:

殊不知我们中国的人心,是有了今日,便忘了昨朝;有了今日的安乐,便忘了昨朝的苦楚。所以在下要把这拳匪闹事的情形,重新演说一遍。其事近而可稽,人人不至忘记。又编为七言俚句,庶大众易于明白,妇孺一览便知。无非叫他们安不忘危,痛定思痛的意思。没有政治术语,也没有开启民智的小说理论,但意思同样讲得明明白白。

“新小说”的创作与翻译颇为可观时,系统的理论主张也已出现。北京“小说改良会”发表《小说改良会叙》(22),开篇即言“今中国危弱极矣”,“吾国人之思想界,其最致衰病者何在?曰:小说是已”。该文又“举小说之弊中于人心、见于事迹者”,得出“举四万万余人聪明智慧之脑质,举而纳之荒怪淫邪、卑污鄙贱之小说范围中,舍此外无所知闻,无所效法”的结论。作者并非一概否定小说,认为它在欧美强国却有振兴国势之功用。“小说改良会”明确提出“改良吾国之小说,以新国民之思想”的号召。若与《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对照,可发现其思想主张、表述方式、论证范围以及最后之号召都极为相似。不必探寻梁氏是否承袭该文,较合理的解释应是此已为当时相当一部分人的共识。梁启超羡慕日本维新的成功,论述举例常囿于日本,上文却着眼于欧美,尤推崇法国。国度虽异,却是举不同例子论证同一思想。半个月后“小说改良会”又提出改良的方向与方法,尤其强调两点。一是面对“敝政污俗,千状万态,愤嫉之甚”,但创作“欲有以警醒之”的作品时,构思与表述都不能激切,“发言过激,使人不能堪”。一是“人民智慧,度越倍蓰”,开启方式就须以能够接受为度,否则“托想过深,使人不能悟”(23)。这是很重要的提醒,可是后来“小说界革命”中,一些创作仍未能避免此弊病。

总之,甲午战败后,上海、北京、天津、杭州以及日本横滨等地,都有人认为旧小说导致中国危弱,而小说在欧美、日本成为强国的过程中起了积极的作用,因此,中国须得改良小说。此类呼声此起彼伏,已在小说界形成氛围。这其中有梁启超的贡献,他也正是受此氛围的感染,提出“小说界革命”的主张。《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写得淋漓酣畅,内容虽是对此前各种论述与实践的综合与归纳,但梁氏拥有巨大声望,此文又载于史上第一个小说专刊《新小说》,于是以此为标志,“小说界革命”进入正式启动阶段。

二 《新小说》与“小说界革命”的历程

光绪二十八年七月,《新民丛报》第十四号刊载《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宣告中国历史上第一份小说专刊即将问世。其开篇即言:

小说之道,感人深矣。泰西论文学者必以小说首屈一指,岂不以此种文体曲折透达,淋漓尽致,描人群之情状,批天地之窾奥,有非寻常文家所能及者耶!……夫人之好读小说,过于他书,性使然矣。小说既终不可废,而所谓好学深思之士君子,吐弃不肯从事,则儇薄无行者,从而篡其统,于是小说家言遂至毒天下。中国人心风俗之败坏,未始不坐是。

《新小说》宗旨是“专在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厉其爱国精神”,十五门内容除图画、论说等外,小说有历史、政治、哲理科学、军事、冒险、探侦、写情、语怪与札记体共九种题材。政治小说是“著者欲借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也”,“其立论皆以中国为主”。介绍用去全文四分之一篇幅,内容却只是“专为发表政见而作”的《新中国未来记》系列的梗概。梁启超说:“欲著此书,五年于兹矣”,而“《新小说》之出,其发愿专为此编也”(24)。他计划从正反两面阐述建立共和立宪政府的主张,以及实现途径。《新中国未来记》作正面叙述,“起笔于义和团事变,叙至今后五十年止”:首先是“南方有一省独立,举国豪杰同心协助之,建设共和立宪完全之政府”,继而“各省皆应之”,“合为一联邦大共和国”。其次是“以西藏、蒙古主权问题与俄罗斯开战端”,“大破俄军”。最后是“中国为主盟”,与“虐待黄人”的白人列强抗争,结局是“在中国京师开一万国平和会议,中国宰相为议长,议定黄白两种人权利平等、互相亲睦种种条款”。此时中国“文学之盛,国力之富,冠绝全球”。《旧中国未来记》作反面叙述,“惟叙述不变之中国,写其将来之惨状”。第三篇是《新桃源》,又名《海外新中国》,写二百年前一批中国人“相率航海,遁于一大荒岛,孳衍发达”,成一强国,“其制度一如欧美第一等文明国,且有其善而无其弊焉”。后来他们“助内地志士奏维新之伟业,将其法制一切移植于父母之邦”。《新小说》的创办源于这三篇作品的设想,表明梁启超确视其为实现政治宏图的工具。

历史小说被定义为“专以历史上事实为材料,而用演义体叙述之”,目的仍在于政治:“知今日各文明国之所以成立”;“使人爱国自立之念油然而生”。故而它被置于各题材之首,其篇目共列《罗马史演义》、《十九世纪演义》等十种,均为讲述外国历史故事,无一不为反抗专制、变法图强,其宣讲都直接地服务于维新变法主张的鼓吹。至于其他只能间接地服务该宗旨,或为活泼版面而设的军事小说、冒险小说之类,介绍就都只见简单的一两句话,且多标明“题未定”。

《新小说》创刊前三个月,梁启超就在行销甚广的《新民丛报》上隆重推出,与后来创刊号所载相较,此时只有《洪水祸》、《东欧女豪杰》与《新中国未来记》三篇小说,以及译作《海底旅行》已稍有眉目,其余的只拟出大概的题目,或已有人认领著译,但后来并未成篇。《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也未提及,只是含糊地说将有“欲为中国说部创一新境界”的论说,内容涉及“论文学上小说之价值,社会上小说之势力,东西各国小说学进化之历史及小说家之功德,中国小说界革命之必要及其方法等”,似尚未考虑成熟,故云“题尚夥,多不能豫定”。《新民丛报》第十七号又刊载《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第一号要目豫告》,介绍各篇内容提要及回目,“目光如炬,笔力如椽,寄托遥深,趣味浓厚”之类赞美屡见。《豫告》中列为首篇的是《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表明“论说”门论题已定,且已完稿。写作期间,梁启超特地在《新民丛报》上刊载广告,征集严复、夏曾佑的《本馆附印小说缘起》(25),证明他确参考了先前诸人论述与实践。

《新小说》的创刊,正式拉开“小说界革命”帷幕,《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载于刊首,第一句便是大声疾呼:“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该文以“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为论述前提,此语脱胎于严复、夏曾佑所说的“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比’梁启超自己先前所说的“浸润于国民脑质最有效力者”(26)更进了一步。他列举旧小说所传布的种种迷信、愚昧、野蛮、诡诈之思想“陷溺人群”的事实,并将其与当前国势颓坏相联系,这比原先简单地批评为“不出诲盗诲淫两端”(27)范围更广,危害性也提升得更高。不过,梁氏所举种种,已先见于近半年前的《小说改良会叙》。小说为何能“操纵众生”?是因为具有熏、浸、刺、提四种力。此四力法力无穷,“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虽然旧小说已造成极大危害,但小说却不可简单地归诸于“恶”,即所谓“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行文至此,结论便自然得出:“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此文以磅礴的气势扫荡阻碍小说生存与发展的障碍,使更多人开始正视传统小说中消极因素与社会生活的密切联系,并认识到小说可以成为改良社会的利器。不少见解其他人都已发表过,但没有梁启超那般声望与号召力,那般气势与感染力。而且,即使同样的见解,却说理透彻,更能深入人心,他一些独到见解,如熏、浸、刺、提四种力的论述,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政治小说鲜见之时,特别是国难深重之际,梁启超论述了这类作品对改良社会的特殊作用,大力提倡且身体力行。然而,政治小说的提倡此时固然带有紧迫性,但毕竟只是诸多流派中的一种,梁氏却只在意于此,其理论隐含轻视甚至摒弃其他流派的意味,他所提倡的“新小说”,主要就是政治小说,以及含可唤醒民众、改良社会功用内容的其他作品(28)。梁启超似乎还将“新小说”当作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道德、宗教、政治、风俗、学艺、人心、人格等方面的改良重任顿时全压在小说身上,本是文学体裁之一的小说被赋予太多的政治性与社会性,突然已成身负要任的神秘物,这可不符合它的文学本性。于是,兼负非己所任的小说注定不能蹒跚前行多久。

创刊号首篇‘“新小说”是“雨尘子”的《洪水祸》。据说该作“一读已使人政治思想油然而生”,写法是“先就历史上感情发一段绝大议论”(29)以阐述主旨。其论述实可使当时百姓吓一大跳,如中国“单有君主擅威作福,平民虽多,不能在历史上占些地位”;又大谈与情节毫不相干的种族问题,很不恭敬地称清朝统治者的先人女真人为“夷蛮”。推出的第一部作品竞去讲述法国大革命颇耐人寻思。“英雄驱策民权热,世界胚胎革命魂”,小说对这场弑君的革命似乎颇为赞美。可是它只载于创刊号与第七号,内容是法国经济困难,民心不稳,并未叙及法国大革命主要过程。所谓“洪水”是指受压制的民众揭竿而起,无法控制,而“祸”是指压制民众的专制统治。篇首借路易十四梦中听到的“天意”写道,“这民气是不能压服的了”,“将来愈压愈张”,终至“法国君统扫荡无存”。前五回内容易使读者联想到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派专制,故列为首篇,但若再往下就会写到弑君,它也就只能成为无后半段的作品。

第二篇是“羽衣女士(罗普)”的《东欧女豪杰》,其第一回回目“雪三尺夜读自由书,电一通阴传专制令”,“自由”与“专制”相对应,突出了作品主旨,即“以最爱自由之人,而生于专制最烈之国,流万数千志士之血,以求易将来之幸福”(30)。作品明确地引导读者去联想中国现实,希望中国女子效仿女主人公苏菲亚,投身反对专制的运动。《东欧女豪杰》从第二号起为刊物首篇小说,尽管声称全篇共二十一回都已计划好,却只刊载至第五号,因为再写下去要遇上“亚历山大第二被弑”,于是只能像《洪水祸》一般处理了。

第三篇便是标为“政治小说”的《新中国未来记》。梁启超计划中的三篇,只有该作前五回面世,其“绪言”还承认,写得“似说部非说部,似裨(稗)史非裨(稗)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自顾良自失笑”。但又辩解说:“既欲发表政见,商榷国计,则其体自不能不与寻常说部稍殊。”所谓“政见”是君主立宪思想,是写作之宗旨,也是创办《新小说》的本意,作品像不像小说反倒不予计较,至于小说拥有的熏、浸、刺、提四种力,那更是关于“小说界革命”的理论讨论,创作时是否遵循,其实并不很在意。

《新小说》前三号对人们的视觉感受以及思想开启都有极大的冲击力。既采用新的传播方式,作品的形式与内容又明显异于以往的传统小说。该刊以政治小说为重,也有其他题材作品烘托,自著、翻译兼有,内容大胆新颖,眼界更为广阔,论述学理性亦强,显出较大气势与规模,问世后激起热烈的社会反响是意料中事。在日本出版仅二十天后,国内就已开始销售(31),上海《新闻报》、《中外日报》、天津《大公报》等都刊载了销售广告。它的一些作品也被转载,如《广益丛报》曾用一年多的时间连载梁启超最得意的《新中国未来记》。后来清廷将《新小说》列入禁毁书目(32),也从一个方面证实了它所产生的社会影响。

从创刊号起,《新小说》月出一册,连出三期,声势远播,此后却因梁启超“远游美洲”,罗普患病“不能执笔”而“拟暂停刊数月”(33)。四个月后第四号终于出版,总体格局同前,除续载各篇外,新增“玉瑟斋主人(麦仲华)”的“政治小说”《回天绮谈》,它是该刊前七号中唯一连载完毕者(34),这当与其讲述英国大宪章运动,宣传君主立宪思想有关。第四号到第六号是月出一期,其后又停刊半年,因为梁启超“不欲草率了事,而现在又难兼顾”(35)。第七号出版时又解释道:“饮冰室主人以他事蝟集,《新中国未来记》尚未暇执笔从事”(36),同时还预告了第八号的出版时间,竟然是五个月之后。其实第三号以后,梁启超已基本不再过问《新小说》的事务。

《新小说》共出版二十四号,前三号一气而下,第四至第七号断断续续勉力维持,而从第八号开始,行进路线已明显转向。人员变化是重要原因,前三号梁启超亲自主持,第四至第七号由其同志维持,从第八号开始,主要撰稿人换成吴趼人与周桂笙,而后来吴、周二人出走,则导致《新小说》停刊。主要撰稿人为何会发生变化?其时,梁启超全力为君主立宪而奔走呼号,当认为小说可助他达到最好宣传效果时,便创办了《新小说》,推崇政治小说时则毫不掩饰地显示了功利计较。正因为如此,一旦发现有更好的实现途径,自然就舍小说而去。政治与小说本是不同领域,在晚清特定的历史时期,其行进轨迹曾一度渐行渐近,“小说界革命”则为交叉点,其后分离也是难免之事。梁启超的创作理念本来就根于政治,《新小说》前几号自著作品均出自概念,或抒发理想,或撷取历史上政治素材联缀成篇,竟无一篇提炼于现实生活,故而语言如政论,人物形象无鲜活感,作品明确地针对现实而写,却使人感受不到生活气息。他们违背了创作源于生活的基本原理,尽管对熏、浸、刺、提那四种力的论述颇有见地,却不知创作一旦离开生活,此四力将全无,“小说之支配人道”又何从说起?大众阅读小说的目的是娱乐,他们也愿意接受教育,但须寓教于乐方可收效。倘若欲取小说娱乐,结果通篇所见均是专制、自由、民权、立宪等概念,初读确会有震撼感、新鲜感,受刺激去思索一些现实的社会问题,可是翻来覆去地老是读这些,就难免再而衰,三而竭了。

梁启超的办刊路线持续到第七号,对“小说界革命”的倡导其实只有半年。《新小说》自第八号开始连载吴趼人与周桂笙的历史小说《痛史》、社会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写情小说《电术奇谈》和侦探小说《毒蛇圈》,题材与内容均属读者喜闻乐见,描述方式也合乎读者的阅读习惯。特别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开篇便展现了当时上海的现实生活,与先前从概念出发的写作风格迥然不同。编辑方针明显开始转向,就整个小说界而言,虽然“改良小说”已成流行语,但推崇政治小说,以小说为政治斗争工具的“小说界革命”实际上已淡出文坛。

可是,“小说界革命”的功绩却不可小视。首先是小说地位极大提高。历来被视为邪宗的小说明末曾一度得到较高认可,入清后又跌入备受排斥的底层。梁启超的推崇符合其发展需要,从此它在文学殿堂里逐渐恢复其应有地位,当时有人评论说:“自小说有开通风气之说,而人遂无复敢有非小说者”(37);“小说在今日是最要紧的,将来要中国富强,则怕小说的功劳要居十分之九”(38);“十年前之世界为八股世界,近则忽变为小说世界”(39)。梁启超等人对旧小说的批判也在相当程度上为人们所接受,创作以新面貌、新内容出现渐成主流,这又与小说地位提升同步。新小说盛行的局面终于形成,不过此时的“新小说”却异于梁启超之倡导。要言之,政治要借小说宣传自己的主张,而拥有数十年能量积累并伺机改变态势与行进轨迹的小说,则借此获得大发展的契机。此后,迅速壮大的小说渐渐不再理会来自政治的约束,越来越按展示自己特性的道路前行。这才是“小说界革命”对近代小说发展的最大贡献,而所谓“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40),只不过是外力拔高的昙花一现而已。

“小说界革命”使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一文学体裁,估量其地位、作用与影响。爱国志士们发现了新的宣传政治主张,以及开启民智的利器,爱好文艺者寻得了展现艺术才华的途径,小说翻译开始成为通晓外语者适合自身发展且又颇受欢迎的选项,而读者对“新小说”的热烈欢迎,则使媒体与书局看到新生长的商机。几百年来的写作模式被改变,视野已被开阔的读者也不允许创作再走回头路,而其欣赏口味又不希望作品如此地政治化。此后在光绪三十年(1904)至三十四年,出现了自小说有史以来的空前繁盛。吴趼人曾说:“吾感夫饮冰子《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之说出,提倡改良小说,不数年而吾国之新著新译之小说,几于汗万牛、充万栋,犹复日出不已而未有穷期也。”(41)同时,传播快捷且多样化,而翻译小说数量则大量增加。

我们不妨对下面这张显示近代报刊小说发表情况的表格作考察(42):

部分报刊现已散佚,但不会对上表显示的基本态势产生过大影响。近代前三十二年,报刊小说尚为空白,它自同治十一年开始出现,最初主要为《申报》与《瀛寰琐记》所刊载。申报馆尝试失败后,刊载小说的热情迅速消退。此状况在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八年这阶段明显改变,其数量几为先前五十二年总和的一倍,而仅在光绪二十九年,报刊小说数量就超过了上阶段八年的总和,《新小说》的刺激作用显而易见。报刊小说从此呈迅速递增态势,直到晚清的最后四年才进入稳定状态,而这时每年报刊小说的数量,已是光绪二十八年的30倍!仅从这个角度作考察,“小说界革命”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就无论如何也不可低估,而从光绪二十年至二十八年,载于《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上的作品也带动了报刊小说的发展,这同样应归功于梁启超的开拓之力。

三 “小说界革命”后的创作转向

《新小说》自第八号开始转向,就小说创作整体而言,纠偏标志应是此前一年的商务印书馆创刊《绣像小说》。《本馆编印绣像小说缘起》云:“欧美化民,多由小说,榑桑崛起,推波助澜”,又批评旧小说“非怪谬荒诞之言,即记污秽邪淫之事”,这些都与“小说界革命”的主张相合拍。可是,《缘起》只字不提梁启超与《新小说》,而称“本馆有鉴于此,于是纠合同志,首辑此编”,又说“以兹编为之嚆矢”。比较两者风格与内容,此宣称似有自封承接中国小说正绪第一人之意。《绣像小说》尊重读者的审美趣味与阅读习惯,通过小说的艺术形式,批评社会现状,教化民众。创刊号前三篇小说都出自李伯元之手:《文明小史》描写新政新学故事,以相当篇幅暴露维新运动的阴暗面;《活地狱》展现黑暗恐怖的监狱现状,刻划社会下层的差役、捕快、牢头等人罪恶尤具特色;《醒世缘弹词》着重宣传破除迷信、反对缠足和鸦片。《文明小史》第一回云:“须用上些水磨功夫,叫他们潜移默化,断不可操切从事。”这固然表明不赞成激进改革,却符合小说潜移默化感染读者的特性,不像梁启超等人痛快针砭,以期收立竿见影之效。后来新刊作品如《邻女语》、《负曝闲谈》与《未来教育史》等也都与此保持一致。

《绣像小说》也以改良社会及文学为宗旨,作品多涉及当时社会变革热点。然而编者自有文学定见,无意于政治宣传。重视经济利益的商务印书馆对读者群的预设,是人数众多的中下层知识者,他们关心国家大事与社会变革,但态度较为温和。这其实也是梁启超与李伯元两主编间的差异。不过,《绣像小说》也注意对《新小说》的衔接。它刊载《维新梦传奇》与《梦游二十一世纪》,是与其“命意正复相同”,将梁启超极为重视的《经国美谈》改编为“新戏”,目的同样如此。反过来,《新小说》第八号起开始连载吴趼人的那些作品,内容与风格都与《绣像小说》相呼应。连《新小说》自己宗旨与方针也发生了变化,可以说此时从政治向文学回归的大方向已定。

光绪三十年八月,《新新小说》在上海创刊,与《新小说》、《绣像小说》并行于世。该刊《叙例》承认“小说有支配社会之能力”,以及“欲新社会,必先新小说”,然而更强调“小说新新无已,社会之革变无已,事物进化之公例,不其然欤?”甚至还说“向顷所谓新者,曾几何时,皆土鸡瓦狗视之”,将《新小说》当作已翻过去的一页,故而刊名在“新小说”前又加一“新”字。《叙例》第一条透露了编者的胜算:“本报纯用小说家言,演任侠好义、忠群爱国之旨,意在浸润兼及;以一变旧社会腐败堕落之风俗习惯。”“浸润”以及批判旧社会“腐败堕落”等语仍承袭梁启超,但“纯用小说家言”却是针对图解政治理念的《新小说》。创刊号首篇是主编龚子英演绎东北三省抗俄斗争的《中国兴亡梦》,另一篇《菲猎滨外史》仍着眼于中国:“其视吾东方病夫,任人宰割,犹复谓他人父,忝颜事仇者,固未可同日语也。”(43)陈景韩的《刀余生传》是该刊“侠客谈”系列的首篇,后来编者还宣布,前十二期“以侠客为主义”(44)。尽管文艺性较强,也宣扬了国家、种族兴亡思想,但始终集中于“侠客”题材,作品中又宣告“吾恨不得炸弹,贯南北极,毁灭地球,一泄种种不平”(45),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办刊方针实是走上偏锋,读者面大受影响,刊行也遇上种种不顺,号称月刊的它维持了二年八个月,仅出十期便悄然停刊。

光绪三十二年五月,新创刊的《新世界小说社报》针对正勉力维持的《新小说》、《绣像小说》与《新新小说》,豪迈地宣称其作“事迹之离奇,文笔之优胜,无体不备,无美不臻,洵足推倒一时小说”。办刊宗旨不再涉及政治,而是“为开通社会起见,誓合四万万同胞饷以最新之知识”(46)。其《发刊辞》称:“过去之世界,以小说挽留之;现在之世界,以小说发表之;未来之世界,以小说唤起之。”这种对小说地位、功用的认知,仍有承袭梁启超处,但申明小说应反映现实,却是对其主张偏颇的匡正。该刊对现实生活中的政治活动家都不满意,创刊号上《新中国之豪杰》第一回便是“南海县教主传道,北京城公车上书”,对康、梁及维新运动颇有几分鄙视;同时《发刊辞》又严厉批评“新党之革命排满也,而继即升官发财矣”。该刊少谈政治而着眼文艺的倾向,正是在“小说界革命”后逐步与政治脱钩的表现。可是尽管雄心犹在,刊物还是很快陷入困顿,它只坚持了九期,不过编者或可聊以自慰,前三个小说刊物都已先于它停刊了。

光绪三十二年七月《新小说》停刊,原因是主要撰译者吴趼人与周桂笙应邀去创办《月月小说》,后者也显示出正宗继承人的气势:“《新小说》业已停刊……继起而重振之,此其责舍本社同人其谁与归?”(47)吴趼人《〈月月小说〉序》指出,其宗旨为“辅助教育、改良社会”,“读之能使振起精神,助长智慧”(48)。吴趼人接过“小说界革命”旗帜,又修正其内容,强调“读小说者,其专注在寻绎趣味,而新知识实即暗寓于趣味之中,故随趣味而输入之而不自觉也”,即遵循艺术创作的规律,发挥寓教于乐的功能,而非政治理念先行,对读者强行灌输。

为此,吴趼人选择了历史小说:“寓教育于闲谈,使读者于消闲遣兴之中,仍可获益于消遣之际。”(49)他的《两晋演义》为创刊号首篇,并发表《历史小说总序》,阐述历史小说与“年来吾国上下,竞言变法,百度维新”形势的关系。吴趼人并不只偏重于历史小说。创刊号载12个门类的作品,以满足不同口味的读者,这其中包含了主办者对销路的算计,但兼容并收也是期刊应有的风格。历史小说、社会小说与国民小说对现实政治的针对性最强,他类则符合吴趼人“输入知识”的宗旨,且与社会现状也有一定的关系,即使如滑稽小说《新封神传》,似乎纯供读者娱乐消遣,但创作也取材于现实。如猪八戒向元始天尊请命办学堂时说:“不晓得你老肯出几个钱薪水,须知我们东洋留学生的价值是很高的呢。”《月月小说》曾踌躇满志地宣称:“当兹小说争竞世界,惟本报独能立于经久不败之地”,“每次出版,购者争先恐后,户阈为穿。”(50)可是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它却因主办者意志悄然停刊,一旦失去资金支持,编者办刊意向再执着也无力抗争,晚清时许多刊物的命运都是如此。

光绪三十三年正月,《小说林》创刊,它在近代小说史上首先明确提出应回归小说本体。黄人《小说林发刊词》批评道:“有一弊焉,则以昔之视小说也太轻,今之视小说又太重也。”小说已被推崇为“一若国家之法典,宗教之圣经,学校之科本,家庭社会之标准方式”,可是四年过去了,新民与改良未见成效,也未发生“改顽固脑机而灵”与“祛腐败空气而新”的奇迹,徐念慈也批评了“所谓风俗改良、国民进化,咸惟小说是赖”的见解(51)。“小说界革命”的理论基础也遭到质疑。黄人认为,小说的实质是“文学之倾于美的方面之一种也”,徐念慈《小说林缘起》也说,小说“殆合理想美学、感情美学,而居其最上乘者”。他的《余之小说观》还明确定义:“小说者,文学中之以娱乐的,促社会之发展,深性情之刺戟者也。”其实,三年前已有“小说本美的化身也”(52)的命题提出,但没能产生较大反响。如今黄人等人得到了呼应:“有益而无味,开通风气之心,固可敬矣,而与小说本义未全也”(53),周作人则直接批评梁启超:“今言小说者,莫不多立名色,强比附于正大之名,谓足以益世道人心,为治化之助。说始于《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篇。”他又说:“夫小说为物,务在托意写诚而足以移人情,文章也,亦艺术也。欲言小说,不可不知此义。”(54)

梁启超等人将小说供上神坛,黄人诸人则抹去其虚幻光圈,恢复本来面目。他们还探讨了创作源泉问题,徐念慈《余之小说观》指出:“小说固不足生社会,而惟有社会始成小说者也。”黄人则云:“小说之应(影)响于社会,固矣,而社会风尚,实先有构成小说性质之力,二者盖互为因果也。”(55)这些都是对依据概念创作,设定主题后图解的批判。他们也不赞同视传统小说为“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黄人以中国文学发展的大局观为参考系,连续发表《小说小话》,盛赞《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与《红楼梦》的创作手法。他又不以“新”、“旧”为批评标准,对新小说也实事求是地肯定或批评。徐念慈《余之小说观》全面讨论了小说创作现状、发展趋势及各种相关问题,率先凸显了“著作者十不得一二,翻译者十常居八九”的现象,并指出经济考量是极为强烈的刺激因素。他以各种统计数字说明,侦探、艳情一类作品畅销,“有裨于立身处世”的小说人们偏不爱读,追逐利润的书局一味迎合读者喜好。阅读市场如此,使徐念慈惊呼“社会之前途危矣”。可是呼吁再急迫,也抵不上市场的诱惑,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清亡。

《小说林》存世时间不长,《竞立社小说月报》则更是一闪而过。它强调政治性与社会性如《新小说》,专题集中又如《新新小说》,宗旨则是“保存国粹”、“革除陋习”与“扩张民权”(56)。该刊仅出两期即告停刊,即使没有清廷查封,它也实难得到阅读市场认可。其时上海的《白话小说》、《十日小说》,浙江的《宁波小说七日报》,香港的《新小说丛》等,也都是匆匆来去。其始也,编者雄心勃勃,大声呐喊;其终也,刊物不告而别,悄然消失。变幻如此之快,令读者目不暇接。清亡前夕新出现了有正书局的《小说时报》与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它们都没宣称将担负起何种历史使命,只是在意作品怡情悦性的功用,在民国时都还持续了好多年,显示出较强的生命力。

晚清最后十年,十余家小说报刊此伏彼起,但若将“小说刊物”作为一个实体,各刊物为其外在形式,那么它在社会上的生存与传播从未停歇。这种独立的小说传播样式,有自己的行进轨迹,运行方向在不断调整,而一家刊物停办,宣告新宗旨的另一家诞生,则时常是调整的方式。从《新小说》到《小说林》,再到《小说月报》,其宗旨经历了从“改良群治”到宣布“小说者,文学之倾于美的方面之一种也”,再到以“怡情悦性”为办刊目的的路线。它以不断更替的方式经历了震荡,随着刊物宗旨与风格逐渐向小说本性回归,最终进入稳定状态。导致震荡且趋向明确的摄动力,是众多读者的共同选择,它终于使“小说界革命”的光环黯淡下去。

读者共同需求形成的强大摄动力,在小说单行本方面表现得更为明显。书局始终的宣传是提倡维新改良,或有裨于世道人心,但真正在意的却是利多售速。他们敏锐地捕捉有关读者兴趣爱好及其变化的信息,并有意迎合,决不冒损失利润的风险,去承担引导、提高读者欣赏品味的责任。这种单向的通道,使读者群共同选择形成对阅读市场的摄动力越发强大。

我们可通过下表考察近代小说单行本出版按时间段的分布:

前三十五年是以往状况的惯性延续,小说年出2至3种。光绪元年(1875)到二十年是印刷业改造期,从西方引进的印刷设备与技术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此时小说产出数量有所增长,光绪元年至十年年均3至4种;光绪十一年至二十年升至4至5种。其后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八年间,数量成倍增加,年均已达13种。在此期间,甲午战败与庚子国变先后发生,小说格局因时局急剧动荡的刺激而发生变化,创作开始贴近现实。光绪二十一年台湾军民正在抗击日寇之时,《刘大将军平倭战记》、《刘大将军百战百胜图说》、《台战演义》、《新编台湾绣像巾帼英雄传》等作已同步行世,创作与出版之快捷都创下新纪录。格局变化由广大读者共同的阅读需求所造成,那些作品随即被盗版,也证明了它们的热销(57)。政治小说在这阶段开始出现,《佳人奇遇》、《经国美谈》在《清议报》连载后出版,后又多次再版,面对如此形势,书局自然乐意与梁启超的主张合拍。不过其时影响大且持续时间长者,还当首推《茶花女》与《包探案》,这预兆着言情与侦探两类,将是翻译小说中最大的两个流派。

光绪二十九年单行本出版呈现跳跃性增长,这显与小说地位迅猛上升有关。然而梁启超推崇的政治小说,却仍是“如晨星之落落”,“苦不可得”(58)。在“小说界革命”呼声最高的光绪二十九年,标“政治小说”的只有3种,占当年出版的4%。从光绪三十年至三十四年,小说单行本共出629种,可是标“政治小说”的仅为7种。宣统朝三年共出403种,只有宣统元年(1909)改良小说社的《醋海波》扉页上标“政治小说”,其内容只与政治稍有涉及,故封面又标“言情小说”。报载小说情况同样如此。从表面上看,似乎大家都在高举“小说界革命”大旗,标榜“改良群治”、“开启民智”,但响应梁启超号召者实是寥寥无几。

不过,作者、译者或书局对此都自有解释。当光绪二十九年鼓吹政治小说的呼声尚属高涨之时,“中国燕蓟少年”翻译出版了《侠男儿》,其篇首云:“这部小说的内容,虽是说男女的爱情、朋友的义气,原比不上政治小说”,但仍可“输入合众文明,开通国民智慧”。此话不无道理,然而真正原因却是看重作品的销路。政治小说刚行世时,因其言论发聋振聩而颇受欢迎。可是始终是“当一篇政治策论读,开口见喉咙”(59),读者必然生厌。小说生产要经受阅读市场检验,继续出版这类作品岂不是自寻绝路?即使政治小说短时间红火之时,热销的仍是言情小说与侦探小说,但它们多有“输入文明”与“开启民智”的包装。既风行于世,又与梁启超主张有某些衔接的,则是后来被称为“谴责小说”的《官场现形记》等作。鲁迅曾批评此类“以合时人嗜好”,但这恰是畅销的保障。而且,其内容是“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其“匡世”之“命意”(60),不也可称为“改良群治”吗?

《官场现形记》激起创作上的热烈反响,其后又有《后官场现形记》、《续官场现形记》、《特别新官场现形记》,而《新官场现形记》至少有四种。此系列还向社会各方面延伸,学界、商界、医界、女界、宗教界都有相应的“现形记”,有的格调相当低俗,如《海上风流现形记》、《和尚现形记》之类,而《嫖界现形记》竟连出三种。其时又有标榜“风流”的官场小说,既揭露官场之腐败,同时也折射出读者们猎奇,以及对官场愤慨并已不抱任何希望的心情。不少作品虽未标榜“风流”二字,但题材仍为同类,如写过《官场风流案》三集的“天梦”,又写了《官场离婚案》,其内容可想而知。小说界这种堕落现象,正与当时社会风气之堕落相一致。

自光绪二十九年小说呈跳跃性增长后,递增态势又持续了好几年。各书局纷纷宣示光明正大的宗旨,可那只是报纸上的广告,连《九尾龟》等狭邪小说也称为“改良社会之新小说”(61)。改良小说社出版艳情小说、狭邪小说甚多,可它自我标榜说:“本社为开通风气、改良社会起见,发行新小说不下百数十种,久已脍炙人口。”(62)《苏州繁华梦》津津乐道于“偷情堕孽海”、“名妓出风头”、“大旅馆顿成野合场”等情节,可是它却被誉为“促迫改良社会之功臣”(63)。当时有人批评道:“世风日漓,言情小说,最合时尚。每见市上号为‘新小说’者,或传一歌妓,或扬人帷簿,人竞购之……适足以败坏道德耳。”(64)

最后还应提及当时出现的续写古代小说名著的热潮。人们熟悉的小说人物都现身于晚清社会,展现出一幅幅奇异组合的图景:孙悟空在租界会有怎样的举动?林黛玉到英国留学会是个什么模样?梁山泊上办起了股份公司,众头领尽其所长各自经营。魏、蜀、吴三国都开始改良维新,各自方向、措施不同,结果也迥异。那些作品水准不一,可是将历史上的小说人物置于现实社会后,生发出各式各样的故事却可引起人们的阅读兴趣,作者借此或对时局冷嘲热讽,或抒发关于新世界的理想,这同样能激起读者的共鸣。就总体而言,那些作者对国家的危亡极度忧虑,对官场以及社会各方面的腐败极度愤慨,同时仍怀有人民奋起,国家由孱弱跃至强盛的企盼,以及苦于找不到实现途径的失落。在晚清最后几年里,更出现一些直接描写剧烈动荡时局并寄托作者愤懑的作品,它们出现于国势大坏之际其实是个必然事件,与梁启超的主张其实并不相干。

光绪二十七年小说仅出四十余种,宣统三年竟已是近九百种,小说格局在晚清最后十年发生了巨大变化,而“小说界革命”是转折的关节点。国家危亡的刺激,催生了改良小说的呼声与实践,梁启超顺势倡导“小说界革命”,使小说提高到史上从未有的地位。作者、作品迅猛增多,阅读市场也急速扩张。可是,梁启超将小说作为政治斗争工具的观念,与小说本性特质不符,在作者、读者、出版与理论探索的共同作用下,小说逐渐回归本体,因此没几年时间,梁启超的主张便已渐渐淡出人们关注的范围。

注释:

①梁启超:《蒙学报演义报合序》,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十一日《时务报》第四十一册。

②梁启超:《小说丛话》,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新小说》第七号。

③“政治小说《经国美谈》全书印行告白”,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初一日《清议报》第七十册。

④周雪樵:《〈经国美谈〉书后》,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十日《中外日报》。

⑤未署名:《〈经国美谈〉后跋》,光绪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一日《中外日报》。

⑥未署名:《小说之势力》,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清议报》第六十八册。

⑦蟠溪子(杨紫驎):《迦因小传》篇首语,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十五日《励学译编》第一册。

⑧“兰陵氏”:《〈累卵东洋〉跋》,光绪二十七年四月版。

⑨未署名:《〈杭州白话报〉书后》,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三日《中外日报》。

⑩独头山人(孙翼中):《〈波兰国的故事〉序》,光绪二十七年五月初五日《杭州白话报》第一年第一期。

(11)宣樊子(林獬):《非(菲)律宾民党起义记》篇首语,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五日《杭州白话报》第一年第十五期。

(12)(13)黄海锋郎:《日本侠尼传》篇首语,篇尾语,光绪二十八年《杭州白话报》第二年第一期,第三期。

(14)白过日子人:《三大陶工故事》篇尾语,光绪二十八年《杭州白话报》第二年第六期。

(15)曼聪女士:《女子爱国美谈》篇首语,光绪二十八年《杭州白话报》第二年第六期。

(16)艮庐居士(张茂炯):《救劫传》篇末“评”,光绪二十八年四月初五日《杭州白话报》第一年第三十一期。

(17)平情客:《中东和战本末纪略》篇首语,光绪二十八年《杭州白话报》第二年第一期。

(18)“外埠新闻·杭州”栏,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六日《中外日报》。

(19)林纾:《〈黑奴吁天录〉序》,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十九日《中外日报》。

(20)高梦旦:《〈绝岛漂流记〉序》,开明书店光绪二十八年五月版。

(21)“开明书店九月份出版新书”,光绪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七日《中外日报》。

(22)未署名:《小说改良会叙》,光绪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九日《经济丛编》第八册。

(23)未署名:《小说改良会公启》,光绪二十八年六月十五日《经济丛编》第十册。

(24)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绪言》,光绪二十八年十月《新小说》第一号。

(25)“新小说报社广告”,光绪二十八年八月初一日《新民丛报》第十五号。

(26)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光绪二十五年八月《清议报》第二十六册。

(27)(40)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清议报》第一册。

(28)《新小说》创刊号“本社征文启”称:“本社所最欲得者为写情小说,惟必须写儿女之情而寓爱国之意者,乃为有益时局。又如《儒林外史》之例描写现今社会情状,藉以警醒时流,矫正弊俗,亦佳构也。海内君子如有夙著,望勿閟玉。”

(29)“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第一号要目豫告”,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初一日《新民丛报》第十七号。

(30)“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十五日《新民丛报》第十四号。

(31)“《新小说报》已到”,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初七日《新闻报》。

(32)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初五日天津《大公报》“时事要闻”栏云:“探悉:外务部奉旨电致驻日本横滨领事封禁小说报馆,以息自由、平权、新世界、新国民之谬说。并云该报流毒中国有甚于《新民丛报》。《丛报》文字稍深,粗通文学者尚不易入云云。”

(33)“新小说社告白”,光绪二十九年正月二十九日《新民丛报》第二十六号。

(34)《新小说》第六号载至第十四回内容实已全部结束,但篇末标“未完”,二字当为误排。

(35)“本社特别广告”,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十四日《新民丛报》第三十八、三十九号合本刊。

(36)“新小说社广告”,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新民丛报》第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号合本刊。

(37)(53)“为冷”:《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上),光绪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七日《时报》。

(38)“破园”:《〈扬子江白话报〉的格式》,光绪三十年十一月初一日《扬子江白话报》第一期。

(39)“寅半生”:《〈小说闲评〉叙》,光绪三十二年四月《游戏世界》第一期。

(41)吴趼人:《〈月月小说〉序》,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十五日《月月小说》第一号。

(42)本表及下表据笔者所著《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史》统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43)侠民(龚子英):《〈菲猎滨外史〉自序》,光绪三十年八月初一日《新新小说》第一号。

(44)“本报特白”:光绪三十年十二月《新新小说》第三号。

(45)龚子英:《中国兴亡梦自叙》,光绪三十年五月二十日《新新小说》第一号。

(46)“《新世界小说社报》第一期出版”,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十八日《新闻报》。

(47)“本社紧要广告”,光绪三十二年十月十五日《月月小说》第二号。

(48)“上海月月小说社广告”,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十三日《时报》。

(49)吴趼人:《〈两晋演义〉序》,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十五日《月月小说》第一号。

(50)“《月月小说》第二十号已出、廿一号即出”,光绪三十四年九月十七日《时报》。

(51)“觉我(徐念慈)”:《余之小说观》(上),光绪三十四年二月《小说林》第九期。

(52)见《大陆》第三年第一号“小说”栏下注,光绪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五日。

(54)“独应(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初七日《河南》第五期。

(55)蛮(黄人):《小说小话》,光绪三十四年二月《小说林》第九期。

(56)“竞立社小说月报社征求小说启”,光绪三十三年九月初一日《神州日报》。

(57)宏仁堂于光绪二十一年六月十二日《新闻报》刊载“绘图《刘大将军平倭》真三集”云:“因近有将二集更易者,请认五色面纸分辨是幸。”

(58)李继耀:《校印〈瑞士建国志〉小引》,见《瑞士建国志》,中国华洋书局光绪二十八年八月版。

(59)“中原浪子”:《〈京华艳史〉序例》,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初一日《新新小说》第五期。

(60)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八篇“清末之谴责小说”。

(61)“上海华商集成图书公司广告”,宣统元年十二月十五日《申报》。

(62)“上海改良小说社辛亥年新出版小说广告”,宣统三年二月初五日《申报》。

(63)天梦:《〈苏州繁华梦〉自序》,载《苏州繁华梦》,改良小说社宣统三年版。

(64)“铁”:《铁瓮烬余》,光绪三十四年九月《小说林》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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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说的革命及其后续转向_小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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