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碎片中的“苏格拉底问题”及其意义_苏格拉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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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凯郭尔对苏格拉底思想的着迷是有目共睹的。在他的学位论文《论反讽概念》当中,就有“以苏格拉底为主线”这样的副标题和对“苏格拉底的立场”的专章论述;在《哲学片断》和《对〈哲学片断〉的最后的、非学术性的附言》当中,他多次提到“苏格拉底式的问题和方法”。克尔凯郭尔把苏格拉底奉为人生楷模。在其生命晚期最为“直接地”写作和发表的对基督教和丹麦国教会的看法的短文集《瞬间》当中,克尔凯郭尔曾这样写道:“在我面前惟一与我相似的人物就是苏格拉底;我的任务就是苏格拉底式的,即审核作为一个基督徒的定义,我并不自称为基督徒(为了保持理想的自由),但是我能够证明其他的人比我更不如。”① 克尔凯郭尔甚至有意仿效苏格拉底在广场上和大街上与普通人进行哲学讨论的活动,每天他都要在哥本哈根城中漫步,并因此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怪人”(Srling)——该词曾被克尔凯郭尔用来描绘苏格拉底。

国际学界早有研究克尔凯郭尔与苏格拉底之间的思想关联的专著问世,可惜至今尚未读到,这一课今后当补起来。② 本文将从分析《哲学片断》当中所提出的“苏格拉底式的问题”入手,进一步梳理出苏格拉底与神在同为教师这一层面上的比较的意义,以此揭示出克尔凯郭尔所理解的苏格拉底与哲学史上的苏格拉底之间的差异,旨在加深对克尔凯郭尔思想自身的理解。

一、“苏格拉底式的问题”

在《哲学片断》第一章的开首处,假名作者约翰尼斯·克利马克斯以“真理是否可教”这一问题开始了自己的“思想方案”,显然,这是一个比照“美德是否可教”的“苏格拉底式的问题”。③ 从《哲学片断》扉页题辞所强调的“永恒意识与历史出发点”之间的关系来看,克利马克斯在这个“思想方案”中所欲讨论的“真理”并不是哲学认识论意义上的“真理”,而是宗教语境下的“永恒真理”。只是为了保持“思想方案”的“试验”性质,作者并未点明这里的宗教究竟为何;甚至为了与基督教有所区别,作者还专门用Guden(en Gud)一词来表示“一位神”、“某位神”,而非特指的基督教上帝Gud。但是明眼人不难看出, “思想方案”当中的“神”与基督教上帝之间有着诸多重合之处,假想中的论敌也一再称假名作者是在“剽窃”,因为他说的都是妇孺皆知的字句,也就是来自《圣经》中的辞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全书的尾声“喻意”一节,其间作者承诺要给这个“小册子”写个续篇,为这个“思想方案”披上一层“历史的外衣”。④ 三年之后,这个承诺兑现了,1846年克尔凯郭尔利用同一假名出版了《对〈哲学片断〉的最后的、非学术性的附言》,并在“序言”之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所谓“历史外衣”指的就是基督教。于是一切都明朗起来了。虽然《哲学片断》和《附言》是克尔凯郭尔最为哲学化的作品,《附言》也被学界认为是他告别哲学并转向基督教之作,但是在讨论哲学命题和问题的外表之下,这两部书的根本出发点和归宿却仍然是基督教真理,是个人如何获得永恒福祉的问题。明确了这个基本的定位,我们将结合苏格拉底和克尔凯郭尔的思想发生的背景来考察“真理是否可教”与“美德是否可教”这两个问题的针对性及可比照性,以此为克尔凯郭尔推崇苏格拉底做出合理的解释。

根据哲学史,苏格拉底的“美德是否可教”和“美德即知识”的命题主要是针对当时希腊的主流学派“智者学派”(sophists),后者以传授知识为业,他们认为,人们可以通过训练而培养起勇敢、公正、克制等品质。在苏格拉底看来,智者学派所谓“知识”和“美德”只不过是建立在感觉主义基础之上的个体的感受、感觉,也就是“意见”,它尚不具备真理性的“知识”在逻辑上、理论上的强制性和普遍可传达性,因而它们是不可教的。而苏格拉底意义上的“美德”—“知识”其实就是关于“善”的“原理—原则”,它们是普遍可传达的、因而也是可教的,只是智者们对此一无所知。由此观之,“美德是否可教”的问题的最终落脚点在于“何为美德”、“何为知识”这类始基性的问题,它从根本上区别于此前的自然哲学家们所提出的同类问题,因而成为哲学研究从“自然”向“人”的转变的重要标志。

与之形成类比的是,克尔凯郭尔在发出“真理是否可教”的疑问的时候,他所针对的是19世纪丹麦的主流思想之一、以黑格尔主义为代表的思辨哲学,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思辨哲学及其思想方式对基督教信仰所产生的强烈冲击,其突出表现之一便是基督教信仰的“知识体系化”。在这种冲击的作用之下,信仰不再是个体不断趋向“上帝”、趋向“永恒真理”的动态过程,不再是个体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所做出的抉择;信仰被瓦解成了一种知识形态,一个关于基督教的知识、命题和教条的体系,一个通过教授和学习人人都能掌握的认知“客体”。《圣经》中所强调的“永恒真理”的特殊性消失了,如同“过窄门”的比喻所昭示的,“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⑤ 取而代之的是“永恒真理”的普遍化,因为一切都是可教、可学的。以前,信仰的生命体验过程中的诸种“不确定性”消失了,一切都变成是“确定性的”——可分析的、可预见的、可推理的;因为个人能否获得“永恒真理”的决定权不在于“上帝的恩典”,而就掌握在作为认知主体的人的手中。以前,做一名基督徒、恪守基督教信仰是一桩十分困难的事情,它要求个体“尽心、尽性、尽力”地去爱上帝,⑥ 在没有任何条件、不带丝毫功利目的的情况下坚信上帝对我们的无边无限的爱。但是现在,信仰的份量被冲淡了,信仰的“知识体系化”和现代教会制度(包括国教制度)的双重作用使得成为一名基督徒变得简单易行,只要一个人出生在基督教国家和家庭、接受一定的基督教教育、按部就班地参与教会活动,此人便是基督徒了。克尔凯郭尔对这种世俗化倾向极其不满,为此,他借克利马克斯之口确立了一个“苏格拉底式的任务”,也就是要让成为一名基督徒变得难起来。像苏格拉底自认自己无知、但却尖锐地揭示出对手比他更不如一样,克尔凯郭尔并不自诩为基督徒,只是他要揭示出其他人比他更远离基督教,尤其是那些自视拥有关于基督教信仰的知识的神学和哲学教授先生们。同样,像苏格拉底通过“美德是否可教”的问题旨在揭示出智者们所完全不知的另一类“知识”一样,即建立在理性主义原则之上的真理性的“知识”,克尔凯郭尔提出“真理是否可教”的目的也不在于普遍性的思辨哲学真理体系,而在于他心目中的基督教真理,也就是个体获得永恒福祉的问题。在克尔凯郭尔看来,这种“永恒真理”是人所无法教授的,它必须由神这位教师亲自完成。这样,我们就转到了《哲学片断》当中的一个重要论题,即苏格拉底与神之为教师的比较。

二、教师:苏格拉底与神

根据前述,《哲学片断》中的“神”实际指的就是基督教的上帝,也就是兼有神人二性的耶稣基督。耶稣虽然不是犹太教合法的拉比(Rabbi,即神职人员兼教师),但他作为教师的活动和擅长用比喻、寓言故事来警示民众的独特教育方式在福音书当中却有详细的记载。⑦

苏格拉底关于教师的地位和作用的观点集中体现在《美诺篇》之中,由“美德是否可教”和知识的“回忆说”共同承载。根据苏格拉底,所有的知识和美德都是“回忆”,知识是“在先存在”的,它们原本就根植于求知者的心中;求知者只需要被提醒,就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回忆”起他曾知道的。除去可以被作为灵魂不朽的证据之外,“回忆说”前所未有地突出了人之为主体的意义和地位,它使每个人自己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正如克利马克斯正确地指出的那样。⑧ 与此同时,虽然知识和真理就在每个人的内心,但是苏格拉底仍然认为,美德是可教的,教师的存在是必要的。于是,教师的作用就被规定了出来:教师不是向学生灌输知识,而是提醒学生去“回忆”;教师的作用是启发、开导学生自己进行思考,向自身内部沉潜,教师本人并不能给予学生以知识和真理。这一点其实也是苏格拉底的“反讽”的意义之所在:只提问,从而启发他人自己思考,但却永不给出问题的答案。在这个意义上,教师只是一名“助产士”,他为他人接生,自己却不生产,因为生产是神的工作。⑨

反之,从学生的角度出发,既然真理原本就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么教师的存在只是学生获得真理进程当中的一个“偶因”(Anledning),一个不断消失着的点;学生不欠教师任何东西,教师最终应该被学生遗忘,师生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就真理本身而言,无论这教师身为何人,无论他所传授的东西是什么,从本质上说都无关紧要,它们对于学生的意义只是“历史的”。能够提出这个思想恐怕与苏格拉底心目中严格的神人分界思想不无关系。苏格拉底认为,只有神才是全智者,而无论教师还是学生,就其同为凡人而言,都只是“爱智者”,只是在不断地“回忆”真理、接近真理。苏格拉底在使个体骄傲地上升为“世界的中心”的同时,他对“神”—“智慧”本身仍然持有一种敬畏和谦卑。除了“神”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自诩自己是有知的,亦不能成为他人的权威。

以上是苏格拉底关于教师的作用、定位和师生关系的基本看法。不难看出,这一立场与神的立场有着根本性的差别。首先看学生的状态。神所面对的学生本身就是“谬误”(Usandhed),也就是被真理排除在外,而且这谬误是因为自身的“罪过”(Skyld)所致,因此这种状态就是“罪”(Synd)。⑩ 克利马克斯分析道,表面看这学生是自由的,他的现状是因自身的缘故所致,他似乎符合了“自己决定自身”这一自由的规定性。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因自身之故身陷谬误,那么他就不仅是在自己束缚自己、自己奴役自身,而且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自由的力量运用到奴役之上。这种状态下的学生是“罪人”,他在神的面前一无所是;反之,苏格拉底意义上的学生在根本上是拥有“真理”的,只是这“真理”暂时被遗忘了,以此他们才处于无知的、谬误的状态。

再看教师的定位。苏格拉底意义上的教师只是个“助产士”,他只能为学生提供帮助,但却不能给予学生本质性的东西——真理。与之相对的,神性的教师同时承担着两个任务:既给予学生以真理,因为神本人就是“道路、真理、生命”,(11) 按苏格拉底的话来说,神是“生产者”;同时还要亲自给予学生以理解真理的条件。如果掌握真理的条件不是被给予的而是本来就在学生自己手中,则学生本人就是他理解真理的条件,他的立场也就是苏格拉底式的。

那么,这里所说的“理解真理的条件”指的是什么呢?我认为它指的就是神显现自身的方式。中世纪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神人之间的根本性分界:神是全知全能者,而人只是有限的理智存在者,因此人绝对不可能认识神,这一点在《旧约》以隐喻的方式表白了出来,即看见神意味着死亡。(12) 这是从人的角度出发得出的结论。但是,从神的角度来说,神出于爱却要向人显现自身,这爱就是神行动的根据和目的。否则,人永远都不可能“看见”神,也就是说,永远都与真理无缘,因此永远处于“罪”的状态而浑然不知。在《哲学片断》的第二章,克利马克斯用“从前有位国王爱上了一个平民女子”这样的童话式的开头假想了神显现自身的两种不同方式。一种是“上升”方式,也就是说,神把学生提升到与自己同等的高度,令其享受同等的荣耀。但是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因为人就像脆弱的小草,他很快就会被折断。另一种则是“下降”的方式,神以不可测度的、坚定不移的爱将自身降格为人,以低下的仆从的形象出场,甘心在人世受苦受难。这种方式与《新约》中耶稣的出场是吻合的。(13)

很显然,学生与这样的一位教师的关系已经远远超出了苏格拉底意义上的师生关系,它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成为了人神关系。它与前者的最大不同就在于,这种关系是不平等的,在人与神之间存在着本质性的、绝对的差别。但是,在神爱的作用下,当“罪人”从神的手中接受“理解真理的条件”的时候,他的身上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就像从“非存在”到“存在”一样,“罪人”将变成为一个异质的“新人”,他将获得“重生”。(14) 神把学生从“罪”之中、从自我束缚之中解放了出来,从根本上说神性的教师早已不是一位单纯意义上的教师,而是一位“拯救者”、“解放者”、“和解者”。此外,神性的教师还是一位“法官”,(15) 他拥有苏格拉底意义上的教师所没有的“评判”权,他对学生拥有绝对的权威。这里,“绝对”的意思首先是说这权威是排他的,即权威仅仅在神,以此,所有人与人之间的权威关系被解除了。也就是说,在学生与学生之间,或者在学生和那些世俗的教师之间应该保持一种苏格拉底式的平等关系,因为除了神性的教师之外,所有的教师都只不过是“助产士”,他最终应该被遗忘,以便使作为个体的学生回归自身。

鉴于此,学生的一切都应归功于神,与逐渐消失的、最终应被忘却的苏格拉底意义上的教师不同,学生永远都要记住这位教师,否则他将丧失理解真理的条件而重返被奴役的状态。再进一步说,学生不仅不应忘记教师,而且还应因这教师之故而忘却自己,他要再次明白,他在神的面前一无所是。只是,学生并没有因为这种忘却而被彻底磨灭,相反,“他的一切都归功于教师,但他却由此变得坦然自信;他掌握了真理,而那真理使他获得了自由;他找到了谬误的原因,从而那种坦然自信再一次在真理之中获胜。”(16) 这就是比喻意义上的“再生”的涵义。

至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哲学片断》中神性的教师已经远远超出了教师的基本定位,他就是基督教的“神”,也就是耶稣。因此,苏格拉底与耶稣在同为教师这一层面上的比较可以被视为是基督教与希腊思想的一个比较。克利马克斯十分推崇苏格拉底对学生之为个体的意义的开发,他视苏格拉底意义上的师生关系为人与人之间可能有的至上关系。但是他认为,这种关系必须止步人间,若想正确理解耶稣这位神性的教师及其与学生的关系,苏格拉底的立场必须被“超越”,并且需要引进新的“器官”即“信仰”,新的“前提”即“罪的意识”,以及新的“决断”即“瞬间”。(17) 显然,《哲学片断》结尾处的点睛之笔所指的不是别的,正是基督教的基本立场和出发点。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克尔凯郭尔写作此书的目的最终在于表明基督教的基本立场的话,他为什么要搬出苏格拉底并且将之与神的立场进行比较和区分呢?换言之,苏格拉底在这个“思想试验”之中到底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三、克尔凯郭尔所理解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和耶稣,雅典和耶路撒冷,从根本上说原是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雅典发明了逻各斯,它重视普遍性的知识和真理,追求美和善,视理性的人为理想的人;而耶路撒冷则出产了宗教信仰,它重视实践和行动,尤其是对信仰的介入和献身,强调人的罪感,重视整体的、具体的人。(18) 但是,在雅典和耶路撒冷之间,克尔凯郭尔似乎并未做出过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相反,如同19世纪所有深受浪漫主义影响的思想家一样——浪漫主义是克尔凯郭尔生活时代丹麦思想界的另一主流,克尔凯郭尔颇有美化希腊的倾向,尤其是在思辨哲学体系大行其道之时, 他把对哲学的美好希望寄托在苏

格拉底身上。在西方哲学史上,苏格拉底是理念论和理智主义哲学传统的开创者,但是在克尔凯郭尔眼中,苏格拉底的哲学却是非思辨性的、实践性的,它停留在大地上、市场上,保持着对于现实生活和人的生存现实的高度关切。与成熟了的、拥有一套自己的概念、范畴和专业问题的现代思辨哲学相比,苏格拉底的哲学更像是一种“生活哲学”(Lebensphilosophie),它不仅与早已疏远了人的生存问题的思辨哲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且它还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制衡思辨哲学所造成的负面影响,这一点应该是克尔凯郭尔推崇苏格拉底的根本原因。

具体到《哲学片断》当中的苏格拉底的形象的意义,克尔凯郭尔突出了苏格拉底在人的问题上同时表现出来的“谦卑和骄傲”。苏格拉底意义上的人的“谦卑”表现为,人在神的面前要有“自知之明”,要勇于承认自己的无知,承认自己能力的有限性。借此,克尔凯郭尔希望肃清他生活时代中宗教信仰知识体系化的错误倾向,像康德那样在知识与信仰之间进行严格的界限划分。人们必须认识到,人的知识是有限的,而且这知识并不能帮助人们理解和解决人的生存当中的所有问题,就像《哲学片断》当中所描绘的神与学生的关系,理解这一点就需要引进“新的器官”即信仰,这样也就使信仰在人生中的位置被确立了下来。而苏格拉底意义上的人的“骄傲”则表现在,除了应当对神保持一份“谦卑”之外,每个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他应该在他人面前昂起高贵的头、骄傲地维持自己的个体性,即使他所面对的是曾经启发过他的教师,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他们谁也不欠谁,“真理”只来自“神”。借助这个思想,克尔凯郭尔一方面希望重新树立起上帝的权威,他把惟一的、排他性的权威交给了上帝,以此制约教会和神职人员权威泛滥的现象。在克尔凯郭尔看来,那些因为掌握了更多的关于基督教的知识就自认为比普通会众更靠近“永恒真理”的牧师们,那些因服务于教会就拥有对普通会众的权威的神职人员们,(19) 其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在僭越上帝的绝对权威。与此同时,换从会众的角度来说,克尔凯郭尔希望把个体从公众之中解放出来,唤醒普通会众单独面对上帝时所应有的责任感,让他们重新思考做一名基督徒的意义。上帝是世间惟一的最高存在,这一点必然要求人以个体、以“单一者”的形象出场直接面对他,“一对一”地接受来自上帝的灵魂拷问。但是在“基督教世界”里,教会采用了“批量”(en masse)洗礼的方式“制造”着基督徒,以至于这一称号背后所具有的人之为个体的意义被稀释、被淡化。在克尔凯郭尔看来,这是违背基督教精神的,因为上帝的救赎只会以单个的方式进行,而不会以“批量”的方式进行。

不难看出,克尔凯郭尔的宗教思想是极其矛盾的,呈现出了宗教虔敬主义和人文主义相互交织的复杂局面。一方面,他重申人的罪感,强调以“个体在上帝面前一无所是”的感觉为宗教信仰的出发点,希望重新树立上帝的绝对权威,这是宗教虔敬主义的典型立场,它与苏格拉底思想中所反映出的人本主义倾向是相反对的。尤其是,克尔凯郭尔极度推崇《新约》对基督教的理解,在晚年的写作活动中,他公开抨击那些未达到他所理解的《新约》基督教要求的丹麦国教会及神职人员,有些论题听上去甚至颇有些原教旨主义的味道,例如,他以“基督原本贫穷”为依据,认为神职人员也应恪守贫穷,因此他们不该拿国家工资而沦为公共官员。而在另一方面,克尔凯郭尔又以其对个体存在价值和意义的极度张扬开显出了基督教人本主义思想的维度,显现出了其宗教思想当中的现代性。他对上帝的绝对权威的强调客观上制约和排斥了各种各样的世俗权威,以上帝权威的绝对性保证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罪人,无论你在人世间身居何位;同理,所有的罪人都是上帝的儿女,上帝的爱和恩典将播撒到所有悔过者身上。因此,只有在上帝面前、在人与永恒的关联之下,人与人之间才能达到非世俗的、本质性的平等(此论点后来在《单一者》一文中有专门的阐述)。

回到克尔凯郭尔所理解的苏格拉底这个论题之上。必须承认,克尔凯郭尔笔下的苏格拉底是与成熟了的、专业化的思辨哲学相对立的“生活哲学”的代表,但是这个形象只是他所“愿意”理解的苏格拉底,它没有涉及到苏格拉底对整个西方哲学发展方向的贡献和意义。在哲学史上,苏格拉底将哲学研究的核心由“自然”转向了“人”,而且苏格拉底推崇的不是智者学派的感性的人,而是理性的人,是能够按照自己制定的规则、运用自己创造的符号、概念来把握世界的认知主体,也是能够有意识、有目的地进行创造的主体。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树立起了理性的主体性原则。同时,苏格拉底把“善”作为最高理念,把对“美德”的讨论变成了一门知识和科学,从而开创了西方追求确定的、科学性的、知识性的真理系统的哲学传统。(20) 但是,根据前述,克尔凯郭尔竭力反对的恰恰就是把基督教信仰知识化、体系化的倾向,这岂不是与苏格拉底所开辟的哲学之路是背道而驰的?这一点克尔凯郭尔是没有发现还是不愿涉及?也许正如其书名显示的那样,克尔凯郭尔所书写的只是非体系化的、非学术性的“哲学片断”,他在一定程度上是按照自己的心愿“复活”着苏格拉底,而非“复原”那个在柏拉图对话当中显身的苏格拉底的形象。

注释:

① Sφren Kierkegaard,Samlede Vrker (vols.1—20),ed.by A.B.Drachman,J.L.Lange,H.O.Heiberg,vol.14,Copenhagen:Gyldendals Forlag 1963,p.352.

② 笔者所知的就此主题所写成的专著有两部:Jens Himmelstrup,Sφren Kierkegaards Opfattelse af Sokrates,Copenhagen:Arnold Busck 1924;以及 Jacob Howland,Kierkegaard and Socrates:A Study in Philosophy and Faith,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其中,前者目前仍被学界视为是对该主题的“标准”解说。

③ Sφren Kierkegaards Skrifter(vols.1—28),ed.by Niels Jφrgen Cappelφrn,Copenhagen:Gads Forlag 1997—,vol.4,p.218.《附言》虽然比《哲学片断》篇幅长得多,但是由于这层“历史的外衣”的存在,它讨论问题的方式和目的远比后者明确,因而较易理解。

④ Sφren Kierkegaards Skrifter,vol.4,p.306.

⑤ “过窄门”的比喻可见《马太福音》7:13;《路加福音》13:24。

⑥ 语出《旧约·申命记》6:4—5:“耶和华—我们神是独一的主。你要尽心,尽性、尽力爱耶和华—你的神”。

⑦ 耶稣之为教师的活动及特点,可参阅D.F.施特劳斯:《耶稣传》(上卷),第41节“耶稣的教育方式”,吴永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44—357页。

⑧ Sφren Kierkegaards Skrifter,vol.4,p.220.

⑨ 见《泰阿泰德篇》,克尔凯郭尔在《哲学片断》中引用过希腊原文。参Sφren Kierkegaards Skrifter,vol.4,p.220.

⑩ Sφren Kierkegaards Skrifter,vol.4,p.224.

(11) 语出《约翰福音》14:6:“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12) 语出《旧约·出埃及记》33:20:“你不能看见我的面,因为人见我的面不能存活。”

(13) 在《哲学片断》第二章当中,克尔凯郭尔直接采用了很多源自《圣经》的故事,以表现耶稣在人间的受难史。

(14)(16)(17) Sφren Kierkegaards Skrifter,vol.4,pp.227,237,306.

(15) “拯救者”、“解放者”、“和解者”、“法官”都是《新约》中用来描绘耶稣的词汇,在《哲学片断》第一章的不同地方出现过。

(18) 关于希伯莱文化和希腊文化的比较,请参阅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段德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

(19) 《哥林多前书》第9节中,保罗曾讨论过使徒的权利,他指出,“为圣事劳碌的就吃殿中的物,伺候祭坛的就分领坛上的物”,这一点是上帝命定的,原本无可厚非。但是保罗认为,这样的权柄不能使用,“免得基督的福音被阻隔”。因为传福音所得的最佳赏赐就是“我传福音的时候叫人不花钱得福音,免得用尽我传福音的权柄。”

(20) 对苏格拉底哲学的总体理解,参见叶秀山:《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20—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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